越过层层尸骸,坏死的血液在靴底凝固。
直到离开那在她眼中黑暗汇集的街道,重新地回到文明世界的中央广场上,林夕也依旧在心中感到莫名的异样。
他们怎么能够那样做?
人怎么能够堕落到那种程度?
当她穿过小巷,凭借恶意的感知击倒放哨的守卫和隐匿的枪手之后,她便看到了她所注视黑暗的具现——
——藏污纳垢之所,虫蛇汇集之地。那些一心渴望着触碰超自然力的野心家将老巢安置在世界政府所窥探不到的地方。然后通过从‘特殊人员’无意中泄露出的只言词组拼凑出仪式,企图以鲜血和伤痛接触天上。
简单来说,就是邪恶的教团——以污秽和活祭来取悦不知名的空构恶魔。从而祈求获取超乎自然的力量。
很显然,世界上并没有那种虚构的恶魔。他们随便弄出来的仪式也不可能将这样的幻想种凭空生造而出。于是他们变本加厉,沉醉于鲜血和哀号之下——当林夕走进那隐秘的囚笼之时她甚至分辨不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曾经拥有过的人的模样。而更多的受害者则化作重重骸骨,长眠地下。
林夕放翻了那里所有的人。情绪感知的能力足以让她窥破一切埋伏和陷阱。而特殊人员助理的身份让她可以在事发之前便呼叫有关人员前来善后——她最终成功地拔除了这一座黑暗汇集之处。然而从一些通讯工具和数据文文件中她却知道这样的地方其实还有更多。
他们会出现,是因为超自然力量的现世和异界的重迭。他们因此恐惧不安,因此铤而走险。
他们存续至今,是因为世界政府的筹办正处于关键的谈判期,且绝大多数的警备力量都已经被调动到了和超自然领域相关的区域。所以他们处于死角,他们短暂苟且。
而他们如此狂热而执着,则是因为异界数次重迭所带来的伤痛让他们心生恐惧。以及政府当局对超自然力量的严密把控,让他们满怀不满怨愤。
所以,林夕在善后的人员抵达这里之前便独自离开了这条隐秘的暗街。而当她离开之时,她的情绪视野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在街边两侧那一扇扇封闭的门窗之后都隐藏着注视和窥探。
有很多人在观看着她。
有很多人在注视着她。
有很多人在憎恨着她。
而那些观看着她,注视着她,憎恨着她的人,并不属于那座隐秘的邪恶教派。他们的身上,并未沾染新鲜的血。
他们是旁观者,他们是放任者,他们是推波助澜者。
他们很早就知道了这里所埋藏着的黑暗,而他们选择视而不见。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作为,一部分的缘由是他们恐惧日后的报复。而另一部分的缘由,则是因为他们同样渴望着超自然的力量。
真是有趣。
若那些教团成员是这超自然时代的更迭所滋生的黑暗。那么这些冷眼旁观者便是黑暗滋生而出的阴影。
【我所保护着的,就是这种东西吗?】
【是我高估了善良,还是低估了邪恶?】
离开之时艾丽斯的问询在她耳边回响。在她抵达这里之前,她感觉自己就算不能够轻易得出答案,最终的结论也应当偏向于正面一方。然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一时半会间居然无法轻易评判先前的事像。
【那些人是错的,那些人做了错误的事。可是……他们为什么错误呢?】
【因为违背了道德?违背了法律?】
【那么,道德和法律就是绝对正确的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道德总会变动?国度的每年也总要修法?】
林夕感到一阵迷茫,而她之所以迷茫,却不是因为她因黑暗而愤怒。更不是因为阴影而动摇——她会迷茫,正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对此毫无愤怒,也毫无动摇。
【我为什么要去对付那些教团成员呢?是为了正义吗?是为了良知吗?】
她穿过广场,手腕上的终端不住鸣响。那些负责善后的人员已经抵达现场并且朝她发来通讯要求——她充耳不闻。
【不是,我之所以会去那里,是因为我想要寻求答案。我之所以要击倒那些邪恶教团的成员。是因为我这身份有着处理和超自然现象相关事件的职责。】
她感觉有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但这阳光却无法给她带来温暖。
她感觉有微风拂过她的指尖,但这微风却并未带来一丝清凉。
身前,人潮涌动——她看着它们像是一群攒动的蝼蚁。
远处,喧闹轰鸣——她听见了却感觉那些只是无谓的嘈杂。
——他们怎么能够那样做?
——人怎么能够堕落到那种程度?
不久前同样的疑问同样在脑海中浮现,然而这一次,她发现从自己内心中涌动的却并非激动和愤怒的情绪。自己也并未以反问的语气质问自己或是这个天地。而自己在此时真正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问询。
因为不知道,所以就问。
自己问出这两个问题,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
而从这好奇之中,她终于引发出了一个崭新的,但却更加深层次的疑虑。
【我……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评价好坏对错的?】
【是道德吗?是法律吗?那么……我会在什么情况下推翻自身的判断?】
她又回想起了那个邪恶教团,然后她再度预想了一些新的场景。
假设——光球并未出现,超自然力并未降临。但是异界依旧重迭,并带来了巨大而且可怖的灾祸但却终究在被付出巨大代价后得以镇压。那么,这群邪教徒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吗?
——【似乎还是错误的。】
那么进一步假设——倘若邪教徒们真的获得了一些成果,真的靠这个仪式掌握了超越凡尘之力。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吗?
——【或许还有一些问题。】
那么再进一步假设——倘若凡人们的武力根本打不过重迭的异界。世界……人类社会的命运危在旦夕。而在这时,这群邪教徒通过这种方式掌握了强大的力量,甚至成为了抵御异界入侵的唯一倚仗。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仍旧是错误的吗?
——【即便如此,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啧,拯救世界的英雄在事后被剥夺英雄的身份并被追责斩杀么?还是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无法被称作英雄,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应该领受死亡?】
——【既然如此,那么……什么才能够被称作是英雄呢?】
林夕垂下眼帘,脑海中的思绪急剧地运作着。
很好,那么,将假设再度后延——倘若整个人类文明都在异界侵蚀的灾难中毁灭殆尽。只剩下这个教团的人在濒临毁灭的废墟中以同类的血肉和痛楚获得了能够让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超自然力——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吗?
行为没有变,立场没有变,目的没有变,只有环境产生了变转。
那么……族群所奉行的道德律法,是否便要凌驾于族群本身的存续之上?
而这一次,林夕的心中没有确切的回答。
何为对?何为错?
对错应该如何评判?
对错应该依托什么来建立?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涨得厉害,那沉眠于思维深处的庞然大物宛若深海巨鲸一般在思维的表侧显露出只麟片爪。
有什么东西要醒过来了。
有什么沉睡着的古老事物朝思维表侧投来惺忪眸光。
隐约之间,她看到了那片代表着她思维的浩瀚海洋,看到了那潜藏在思维海洋之下的宏伟形象。
那是一位少女,紫发,金眸,还未汇聚神光的双眸中有着倾斜十字的图样。有一身她很难形容出具体样式,但在看见的剎那脑海中便充斥着‘典雅’、‘高贵’概念的金白色衣装包裹着她。而在她身后,悬浮着六种不住流转着的,截然不同的力量。
而自那运作着的力量之涡中,有低语在她的耳侧回响。
【……联结。】
一步踏出。
海洋剎那崩塌,沉眠的少女化作无量的泡沫投向四面八方。视野在顷刻间被黑暗填充,然后又立刻转为明亮。
而当知性回归的剎那,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艾丽斯所在别院的门口上。
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一种自己可以和世间万物建立联结,临时将对方视作自身的一部分从而变转空间坐标的感觉。而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它便宛若幻影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宅院的门铃上。
‘叮咚——叮咚——’
门铃响起,门扉开启。
她踏入其中,将身后的喧嚣和凡尘尽数抛诸脑后。
真奇怪,明明才获得新的力量,她却并不为此感到丝毫诧异。就好像那是她的手脚,她的发梢,她理所应当持有的一个微小内容。而她再向前踏出一步,便从楼下走到了楼上。
她看到艾丽斯将一杯红茶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将垃圾桶扔进太阳——这超乎寻常,绝对不属于凡人能够达成的范畴在她眼中却似乎并没有什么违和异常。而她随即再向前一步,整个人便斜斜地软靠在艾丽斯对面的沙发上。
这是很没礼貌的咸鱼坐姿,若是过去,她绝对不会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但是现在——
“好久不见。██”她看到艾丽斯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真切笑容,自薄薄的双唇间,吐露出了一个她听不清具体音节的名字。“我原本以为要在这里等你很久,却没想到你居然这样快就达成了目标。只差临门一脚了吗?”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视线稍稍摇晃,矜持地稍稍颔首。
“你还没睡醒吗?”她看到艾丽斯伸出手,凭空捏出一副茶具并倒下了另一杯红茶。“还是被芬里尔杀死的后遗症依旧造成了影响?”
她的话有些难以理解,林夕感觉有些困惑。然而,在询问的意志化作切实的声音之前,自己的声带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且根本问不对题的解答。
“我有一个疑惑。”林夕听到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并且‘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身体不受掌控的状态没有丝毫恐慌。
她看见艾丽斯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我想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为重要。”——然后,她听见自己说出了下半句话、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艾丽斯轻轻地抿了一口咖啡,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奇怪的笑。“凡人若是回答,他会在顷刻间被你道蚀同化。超凡若是回答,它会被你连一个原子都不留下的彻底抹杀。而我若是回答,你我之间的交战会将这宙之迷梦化作混沌的沸汤。”
“我回答不了你,也不能回答。”她看见艾丽斯放下咖啡杯,双手像是塔一样轻轻地相互累搭。
“所以,我只能够向你反问——”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你来说,什么最为重要?”
眼前的精致客厅在一瞬间褪去,就像是计算机刷新了图形,就像是物质坍塌成了能量。当艾丽斯问出这一句话的剎那,两人所置身的地方已然切换为无穷的黑暗宙空之上,她看到漫天繁星点缀脚下虚空,然后这些纷乱的星辰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变亮。
于是,幽暗的宙空被无尽的辉光染成纯白的模样。那究竟是多少次超新星爆发,多少场伽马射线爆的蔓延已经没有计较的必要。因为当纯白的辉光充斥万象之后,自辉光中又生长出无穷尽的七色小花。
一支最大的花蕾在两人的脚下绽放,没有花蕊,七色的花瓣成为了落脚的地方。那张普通寻常的会客桌依旧横在两人中央。而盛开的七色花继续向上生长,直到抵达了一处由泡沫组成的海洋之上。
林夕觉得自己应该兴奋,应该尖叫,应该惊叹这突入起来的绝景幻象。
——但是她没有。
她的内心毫无波动,且她感觉这七色的花海就是艾丽斯的本体显化。
于是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花瓣顶端的泡沫海洋。她隐约看见每一个泡沫中都寄存着不同类别规格的事像。有些是普通的器具,有些是文明的国度,有些是知识的汇集,有些是能量的海洋。而某种无形的介质包裹着它们,让它们联结成为一个集群的模样。
联结……
相互联结……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泡沫上,但泡沫却拒绝了她。
于是,周遭的一切光景尽数黯淡,她又一次回到了那寻常普通的会客厅堂之上。
“你还没有回答问题呢。”艾丽斯微笑着看着她,伸出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墙壁上不知何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时钟,而所有的时钟都指向了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并停滞不动。
而林夕张了张口,那个明明感觉随便就可说出来的解答却始终无法构筑成话。她偏过视线,拿起眼前的茶。她感觉自己和这杯茶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结。而这能够让她在剎那间明悟茶液中的构造。
“安眠药,对现在的你而言绝对足够的剂量。”她听到了艾丽斯的解释。
“如果你实在回答不出,那么这个或许能够让你能够获得一些其它的帮助。它会让你临时变回原来的模样,然后你或许便可从另一个视角获得完整的解答。”
于是,林夕举杯,一口喝完了所有的茶。
然后,她便‘呯’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已然是步入了悠久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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