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击败你了吗?艾丽斯。”
——“开什么玩笑,她所做的事情我做不做得到,你心知肚明。我曾经做了多少次,你心知肚明。我之所以感叹,只是因为她和过去某个时间段的我如此相似,虽然算是某种共情现象,但你知道这对真神而言意义不大。”
——“说的也是,没有受过百种苦,千般痛,万样折磨而又最终一无所获。没有过这样惨烈的经历,那么即便是超凡生命也很难成为真神。但痛苦的记忆并不是值得称道的倚仗,你强调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艾丽斯,虽说这的确对你意义不大,但它却也的确让你产生了一点动摇。”
——“我在动摇什么?”
——“你在动摇,你在怀疑自己的判断,你在考虑,考虑藤丸立香其人是否就真的是天命所钟的主角。”
——“……我会再验证一遍。”
……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当藤丸立香睁开眼睛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伤痛与虚弱。而是更上一层的空无,与彻骨森寒。
身体已经不会在疼了,因为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了。但寒冷却依旧存在,就彷佛这股冷意源于内心深处,然后它取代了神经和血肉。
这是哪里?冥界?
但冥界也是会下雪的吗?
立香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伸手的动作,然后她便看到仰躺在冰面上的自己,朝澄凈的天空中伸出了自己的手。
左手,右手,两只完好的手。但手的颜色却是出乎预料的惨白,白得纯澈,白得彻骨,白得透化到能够透过皮肤看到骨头和血管,以及被手遮挡住的天空的轮廓。
“我……死了吗?”少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她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发现自己的一双小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破碎的迦勒底外装也完全恢复完好——自己的身躯完全恢复到了没有受伤的模样。仅有的区别便是自己完全感觉不到它们,以及它们全都呈半透明,白得像是玉石一样。
她去过美索不达米亚的冥界,见过冥界的女神艾蕾什基伽尔。但那里的冥界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幽暗深谷以及山峦,而那里的灵魂也像是漂浮的蓝色火球,没有固定的形体,也没有质感和实量。
“不管怎么说,我要回去。”她对自己说道,虽然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但她依旧能够控制它们。她从地上站起来,努力地朝四面八方张望。“既然我还有知性,那么我就能够活动,既然我还能够活动,我就能够回去。”
“我会来找你的,玛修。”她尝试着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无论你是否在等我,我都会把你救出来的。”
入眼所及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脚下是冰,厚重的苍白的冰堆积成了巨块。因为有了引发漫反射的苍白,所以它并不是非常光滑。而这让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藤丸立香也能够从这冰面上站起,并走动着朝各个方向张望。
四周都是冰,一望无际的冰。不远处有着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冰山,而天空中飘落着银白色的雪。
白色的雪,冰冷的雪。
雪中有着淡淡的哀伤。
真奇怪,明明雪不过是冰晶和水团所混合而成的聚合物。明明不过是一种常见于低温天气中的自然现象。但立香却能够从那些雪中读出‘哀伤’的情绪。
雪是哀伤,脚下的冰原却是‘后悔’与‘自责’。她隐约还能够看到极远处有着肆虐的冰雪风暴。而她觉得那应该是‘愤怒’和‘憎恨’的具现。
发生了什么?
这里到底又是哪里?
来自迦勒底的少女并不清楚以上两个问题任意之一的答案,但这也并不妨碍她朝着那团肆虐的暴风雪所在的方位迈出前进步伐。因为她感觉那里的感情最为浓烈,而既然是感情浓郁的所在,那么那里想必会有着某个类似于源头一般的事像。
于是她向那个方向迈出脚步。
一步又一步。
脚下的冰原逐渐堆积起了冰雪,雪又渐渐地从脚踝到了膝盖。她一直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一天?两天?
当人不再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也找不到能够证明时序的参照物时,想要衡量时间便成了一件十足困难的麻烦事。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向着风暴前进,没有止境地向风暴前进。她感觉不到身体,自然也就感觉不到累和饿,而她继续向前。
积雪从膝盖又降到了脚踝,又从脚踝变成了平静的冰原。
不知何时,天穹之上的那团暴雪云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轮如同玉石一般的硕大寒阳。
寒阳,寒冷的太阳。
它像是太阳一般播撒光辉,但却让那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寒冷愈发的剧烈。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或许在这片漫无尽头的冰原上走了一个月,或者更加漫长的时间。
然后,她看到了尽头。
她在那一轮刺骨寒阳的正下方,一块孤独屹立于冰原之上的冰岩上端,看到了一位抱着膝盖独坐的苍白少女。
那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纯白色的长发,冰蓝色的眼眸,蓝和白相间,其上点缀着漫天星辰的斗篷与薄纱为她增添了一份优雅和神秘相互交接的色彩。而当她稍稍偏转眼眸,将视线移到立香的身上的那一剎那,她的形体就彷佛整个冬天的集中。
她有名字。
立香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而那个随即在立香的意识中涌动,刺激着她那完全感受不到的喉咙,让她用她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声带发声而出……
“Anastasia……”她用自己都感觉怪异的语调说道。
然后,她听到了苍白少女那宛若冷泉流淌一般的婉转嗓音。
“安娜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娃。”她将视线从立香的身上移开,又一次地投向遥远的地方。“我知道你,你是藤丸立香。迦勒底的使者,人类最后剩余的两位御主中的一人。”
“你能够帮我吗?”立香直直地看着她。“我的同伴被困住了,她需要我的帮助。”
“我能。”抱着膝盖的冬之少女淡淡地回答道:“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不是我的御主,也不是我的朋友。还是说你认为接受到请求就要应承对方,被提出要求就一定要接受?”
她的语气中有着十分清晰的疏离感与拒绝,这是和藤丸立香有认知以来,踏上冠位指定之路后所认知到的任何一位从者都截然不同的感觉。或许这便是她第一次收到来自从者的明确拒绝与抵制。
不,这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那位居住在雾化腐朽都市中的苍白之王。她是第一个不由分说直接向立香等一行人下杀手的从者。而在那之前,哪怕是冷酷如同所罗门王,淡漠如同狂王库丘林,它们在动手之前总是会给立香说话的机会,甚至就在动手时也不会将立香视作主要的攻击目标,总会留手。
——身为迦勒底御主的藤丸立香几乎都要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
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她才会在那座腐朽都市中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从而导致失却先机的全盘溃败。因为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是以前的许多个特异点里的遭遇一样。在面对作为从者的敌人时,可以‘谈谈’。
谈谈。
想要谈谈。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的,并不是想要讲道理就一定有道理可讲的。而直到现在,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在付出了惨痛代价后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
这是一个错误。擅自地对他人抱有期待,或将某种他人的优待视作理所应当,本就是一个错误。
而错误不应该再犯。
“我果然是比不上弗洛拉学姐么……”少女深深叹了口气。
“真抱歉,是我唐突了。”她在接下来认真地朝冰岩上的冬之少女鞠了个躬。“那么,请问你能够告诉我怎样从这里出去吗?如果不能说的话,那么请容我告退,我要继续探索这个地方了。”
冰岩上的苍白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沐浴在寒阳之下,凝视着天边的极穹。
一阵沉默。
沉默持续了或许有五分钟。
而当立香朝她再度欠身,转身便要离开的时候。少女的声音却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离开这里,你就会死。”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察觉不到什么心绪起伏。然而在她开口的瞬间,自遥远的天边却下起了雪。
——在这片大地上,雪的意思便是‘哀伤’。
“我的同伴还等着我去救她。”立香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继续朝着寒阳之外的某个方向走去。“我必须要去救她。”
然而少女的声音如影随形。
“但你仍旧会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死去,死人救不了任何人。”
“我知道。”立香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做出了点头的动作。“但这并不是我不去救她的理由。我必须得去救她,无论如何都要去。我不会停下我的脚步,无论如何都不会停下。”
她看了看天空,那轮玉色的寒阳依旧高悬。在寒阳的内部,或者表侧,她隐约间似乎可以看到群星环绕的轮廓。那看上去像是一个星系,一个恒星系,一个大型旋涡星系。她觉得那和仙女座的模样很想,但她并不能够确定这一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仙女座,但她知道自己能够看到的不止是仙女座。在那一轮星辉转动的剎那,她看到了地球,看到了美索不达米亚,看到了那处废弃的战场所构成的怪物巢穴,看到了那躺在巢穴边缘,四肢失却其三,已然陷入濒死之中的自己!
她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心的领域,心的深渊——不,这里并不是心渊,而是心渊之外的情绪荒原。因为某种缘由,自己的精神和那位沙俄皇女的情绪相互连接。虽然不知道那位冬之少女为什么选择停在这里而不愿离去,但立香知道只要自己想要离开,就一定能够从这里脱离!
她知道自己只要离开这里就会死,因为这里的时间无尽地趋于停滞。但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她发现自己在踏出脚步的剎那,身形便奇异地跨越时空来到了那块孤独地冰岩之下,出现在了那位皇女的面前。
那位皇女凝视着她的双眼。
“这里的时间不会流动,只要你不从这里出去,你的朋友只要在这时候还保持着完好,那么就永远不会受伤。而你只要不从这里离开,那你就永远不会死去。”她顿了下,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离开?”
她询问。
然而立香并没有回答她。
“你害怕从这里离开吗?”来自迦勒底的少女反问。“你害怕回到现实,让时间流动吗?罗曼诺夫的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殿下?”
“我的确害怕从这里离开。”她的询问者没有一丝犹豫或者迟疑地回答。而在安娜斯塔西娅开口的那一剎那,遥远的天边便不再落下雪花。“我若是从这里离开,这个世界则将会迎来可怕的灾难。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世界已经因为我的缘故死去了两次。”
“我留在这里对谁都好。只要我什么都不去做,我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她抬起手,捏住了一枚冰晶。“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我。”
“那只是单纯的逃避罢了。”
“我知道。”皇女回答:“可耻的逃避,但这却是有用的。尤其,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一旦错误发生便必然会带来惨烈后果的时候——”
“——我宁愿选择逃避。”
“但你迟早会出去。”立香认真地看着她,说道:“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你迟早会从这里出去。当你最终决定出去时,一切都会像是你所害怕的那样发展。而那时的你或许已然不会害怕,不会在乎。因为那时候的你已经看开,已经厌倦,已经不在乎世界的生死与万物的存亡。但是——”
她目光灼灼。
“现在的你,会想要变成未来的那个决定离开时的你的样子吗?放弃自己曾经所珍视的一切,然后踏上和现在没有任何区别的道路?”
她摇了摇头,向外踏出一步。
而现实的冰冷与死亡随即迎面扑来。
——“我宁愿选择在那之前溺死在我现在的理想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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