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记得,我向你下达过‘到前线来’的命令,蒙塔涅少校。”盖萨的口吻不仅严厉,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所以,你来诸王堡干什么?”
中军大帐内,刚才那种忘年交之间轻松闲谈的氛围,瞬间被清空,气氛变得肃杀而凝重。
盖萨·阿多尼斯已经不再是以朋友、前辈的身份说话,而是在以长官、最高军事负责人的身份质问。
同样是发怒,盖萨的愤怒也不再是之前抱怨温特斯没有第一时间来见他时的佯怒,而是带着一股真火气。
只不过,在波涛汹涌的怒火之下,温特斯捕捉到了一缕稍纵即逝的消极情绪。
悲愤?失望?疲惫?很难分清是什么。
温特斯能理解为什么盖萨会有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因为盖萨不仅是在问“你来干什么?”
还是在问“谁要你来的?”
更是在问“你们是不是要联起手来对付我?”
因为把温特斯紧急召唤回来的,不是盖萨·阿多尼斯,而是斯库尔·梅克伦。
“您在诸王堡的这段时间,联省人的舰队变得越来越活跃,”温特斯斟酌词句,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从江防说起,“他们已经不止满足于封锁烬流江航道,转而开始骚扰沿岸的港口,甚至是绿湾、岩港这些内河码头,也有渔民目击到有陌生船只在测量水深……”
“用得着你来告诉我这些?”盖萨皱起眉头,拿起地图桌上的马鞭,重重地敲了敲身后的文件匣,“你以为斯库尔只给你递信,不向我通报?”
“后方的事情,您当然比我了解的更快、更全面,”温特斯先是肯定了盖萨,紧跟着话锋一转,“但是我和您对于联省舰队的动向的看法,可能存在一些分歧。”
“哦,是吗?”盖萨咧嘴一笑,令覆盖了他半张脸的伤疤愈发狰狞,他和颜悦色地问,“什么分歧?”
温特斯不卑不亢、光明正大地回答,“我不赞同您认为联省舰队的行动‘只是在搞小动作,牵制我方力量’的意见,我支持斯库尔准将的判断,我认为联省舰队的活跃,很可能是进攻的前兆。”
“我明白了,”盖萨昂起下巴,面带冷笑,“斯库尔那个榆木脑袋拧不过我,就把你找了回来。”
盖萨双手一摊,“接下来怎么着?搞掉我?斯库尔、马加什只有两票,不够。但是,再加上你的两票,那就想干什么都行了。”
温特斯闻言,眉心拧成了一个结,他紧盯着盖萨·阿多尼斯,把后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言不发。
盖萨被瞧得恼火,厉声喝问,“看什么?不认识我了吗?”
“确实有点陌生了,”温特斯嫌弃地把行军椅往后面挪了挪,难以置信地问,“您才当了几天一把手呀?就已经长出鳞片了吗?”
盖萨本来一肚子火,憋着劲想要大吵一架,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搞懂温特斯在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凶巴巴地问:“什么意思?”
温特斯懒得解释,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临时军事委员会主席:“没有人在私下串联,也没有人在搞小团体,更没有想要拿掉您老人家——请您放一万个心,我们又不是联省人,政变上瘾。”
盖萨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我在乎的是这个吗?”
“不是的话,”温特斯反问,“您又有什么可担心、可生气的?”
盖萨哑口无言,想反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胡搅蛮缠,他干不来;以势压人,他倒是擅长,但也要看对象是谁——面前这个家伙,就别指望了。
总之,盖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他抱起胳膊,干脆不说话了。
“不过,”温特斯递上台阶,郑重地告诉盖萨,“我也得向您承认,确实是斯库尔·梅克伦准将把我找回来的。
“斯库尔准将确实认为,有必要在临时军事委员会内部重新审议当前的战略,尤其要讨论是否继续围攻诸王堡——至少他在信中是这样和我说的。”
盖萨立刻被点着,一拍扶手:“说来说去,还不是要……”
“不,”温特斯干脆地打断盖萨的话,重申道,“是‘讨论’,不是‘少数服从多数’。斯库尔准将是希望四人团重新达成共识,没人想要走到‘投票’那一步。
“如果斯库尔准将、马加什上校和我真的打算用投票的方式,强行压服您,那我压根就没必要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我的那两票,早就授权给安德烈和梅森学长了,您不是也知道吗?”
“那你跑回来干嘛?”盖萨瞪起眼睛。
“我回来,是为了不投票。”温特斯正色道,“您也得承认,自从您当上最高统帅之后,您开始变得刚愎自用了——当然,也有可能,您原来就是这个样。”
盖萨变了脸色,眼看又要发作。
赶在盖萨暴起之前,温特斯抢先开口,“总之,斯库尔准将在枫石城忙得脚不沾地,分身乏术;马加什上校那边正在高歌猛进,也不可能扔下形势一片大好的北麓行省,跑到诸王堡来。除了他们两人,您认为,还有谁能在您面前说得上话?”
不提马加什·科尔温还好,一提马加什,盖萨就更加光火。
盖萨率领主力部队在诸王堡城下打滚的时候,马加什·科尔温指挥的偏师却频传捷报。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
问题在于马加什·科尔温一面攻城略地,一面又大开口向后方索要援兵和补给。
理由也很充分:要援兵,是因为他需要部队驻守归顺的城镇;要补给,是因为北麓行省的税收体系已经瘫痪,除非明抢,否则收不上钱粮。
不论几分真、几分假,马加什·科尔温在北麓行省的征服,都分散了新垦地的力量,而且他越是狂飙猛进,占用的资源就越多。
因此,提起马加什·科尔温,盖萨就怒不可遏。
但盖萨又无法直接表达出来,因为他更不能接受别人认为他嫉贤妒能。
所以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刻薄起来。
“是呢,”盖萨冷飕飕地说,“除了他俩,就只有你了。”
温特斯敏感地听出了准将的情绪变化,他有限地朝马加什·科尔温的方向联想了一下,理智地决定“不管怎么样,暂时不要提北麓行省的事情”。
当然,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把话题拉回正轨。
于是温特斯朝着地图桌倾斜身体,严肃地问:“您真不认为联省人可能在蓄着一记右勾拳吗?”
“右勾拳?”盖萨轻哼了一声,“斯库尔谨慎惯了,看哪里都像有埋伏。詹森·科尼利斯要是真有那个兵力,至于带着千把人就来诸王堡?”
盖萨瞥了温特斯一眼,“你不是也已经和城里跑出来的那个人谈过了吗?在来见我之前。”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温特斯点点头,“是谈过了,但那个家伙是个十足的蠢货,到现在还没明白是科尼利斯本部长故意放他出来的。”
“但他给出的信息,和我之前收到的情报,可以互相印证。”盖萨站起身,在地图桌旁踱步,“诸王堡里之前有两个大队的联省兵,那是圭土城派来帮助马格努斯镇压反对者的部队;
“詹森·科尼利斯又带来两个大队的步兵,再算上零零碎碎的炮兵、工兵、辅助兵,总数不会超过三千人。
“除开这三千联省兵,城内剩下的部队,都是粘马毛的驴——样子货,不中用。”
盖萨停下脚步,俯视温特斯,“而这段时间,科尼利斯手下的三千联省兵死的死、伤的伤,不剩多少全须全尾的人了。”
温特斯相信盖萨对于当前城中兵力的判断,但他有一些很不好的猜想。
他总感觉这些情报来的太容易了,好像是有人在一口一口地喂给自己。
但是没有根据的猜想,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所以温特斯暂时按捺下来,没有说什么。
而盖萨话语中的“全须全尾”一次,勾起了他的痛处。
“来见您之前,我还去了伤兵营,”温特斯说不出的难受,“我们的损失,也很大呀。”
盖萨闻言,冷哼一声,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面孔,故意挑衅似的问,“怎么?舍不得了?”
温特斯没有被激怒,只是平静地反问,“您就舍得吗?”
盖萨表情一僵,默立片刻,忽然一拳砸向面前的地图桌,将桌面砸得直接塌陷下去。
“真他妈恶心!”盖萨咬牙切齿,狠狠踢着地图桌的桌腿,“真他妈恶心!狗日的泥巴佬!真他妈恶心!就是他妈不肯拉出来,痛痛快快打一仗……”
卫兵和指挥部的尉官们听到帐篷里稀里哗啦的声音,慌忙闯进来。
温特斯摆了下手,闯进来的卫兵和尉官又立刻退了出去。
盖萨发泄了一通,重重坐回行军椅,靠着椅背,喘着粗气。
温特斯起身给准将倒了一杯酒,什么都没说。
但是战争还要继续,战争就像雪崩、山洪,像是某种自然灾害,不会因为身处其中的人们的悲喜而停息。
“请您准许,”温特斯打破沉默,“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你去哪里,还要我同意吗?”盖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吧,哪里?”
“玛吉特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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