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师——“半寸舌”元本溪!
白露,二十四节气第十五,夜来草木见露水,鸿雁南渡避寒。
宁州威泽县,身为上县,配有县尉两名。去年冬末,外乡人宋恪礼来此赴任,剿匪有力,连破马贼匪窝大小十余处,宁州响马闻风丧胆。然而入夏之际,这名小宋都尉就给宁州刺史府毫无征兆地罢去官职,至今已经闲散在家数月。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桩原本已经大致谈妥的婚事也黄了。那女子是威泽县中等门户的小家碧玉,称不上公门望族或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嫁给原先前程锦绣的年轻都尉是有高攀之嫌,可嫁给之后白丁之身的宋恪礼,自然是委屈了。婚事生变在威泽县城内没有生出太多波澜,毕竟宁州身处京畿之南,一州老小都盯着广陵道上的西楚复国,谁顾得上一个落魄读书人的柴米油盐?邻里关系好的,见面还会喊一声小宋都尉,大多数百姓都不爱搭理这位没什么靠山的官场落水狗。
不过白露时分的一个黄昏,一名双鬓霜白的老儒生进入县城,也没有问路,就径直走到了早已搬离县衙的宋恪礼的私宅门口。门外停着一架小马车,才不至于让人觉着门可罗雀。老儒生看了眼帘子一角内那张清秀的脸庞,凄凄惨惨戚戚的。女子见到这栋宅子有客来访,有些讶异,缓缓放下帘子,马车便缓缓驶出小巷。老儒生直接推门而入。宋恪礼正在院中翻阅一份托关系要来的朝廷邸报,见着貌不惊人的儒生之后,一脸惊喜,把邸报搁在石桌上,赶忙起身,作揖行礼道:“晚生见过元先生。”
来访之人正是翰林院那个性格孤僻的老翰林元朴。这位翰林前辈的一席话,于他胜读十年圣贤书。宋恪礼几乎每日都要细细思量当日翰林院内元先生写在宣纸之上的言语:“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当初整座太安城都在看他们宋家的笑话,称霸文坛士林的宋家两夫子,他爷爷气死病榻,名声尽毁;他父亲被贬出京城,一辈子无法出仕,而他这位曾经的宋家雏凤,也被流放到了穷山恶水响马为患的宁州威泽县。这还不算什么惨事,当他为民请命做出一番业绩后,先是郡府,继而是宁州刺史府邸,先后有人出手打压他,但宋恪礼心中并无积郁,真正让他感到茫然的是另一件事——那些短短半年内就受过他宋都尉许多恩惠的百姓,反而跟着那些县衙同僚一起白眼嘲讽。不过宋恪礼并不想找人诉苦,除了眼前这位元黄门元朴。因为宋恪礼有一肚子不合时宜,想要向这位自己在翰林院就吃不开的先生请教。
宋恪礼等元先生落座后,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怎么来威泽县了?”
原本喜欢写字多于说话的元朴拿起那份邸报。大概是读书太多,眼睛不好,他将之拎高了几分,仔细浏览了一遍,轻轻放下后,才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含糊不清:“太多年没有离开过太安城,就想走出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老先生有些感慨地道:“王仙芝走出武帝城后,太安城有一位故人也走了。”
元朴望向宋恪礼,开门见山说道:“宁州马患积重难返,是有根源的,这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你一个外人想要去动棋子,旧有的下棋之人,是会让你死的。”
宋恪礼点了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我所料,宁州这些年蜂拥而起的马贼是那曹长卿的落子。”
元朴淡然道:“曹长卿在这二十年里可没有闲着,还有一名西楚死间做到了赵勾三把手的高位。此人在十七年前就提出,要在广陵道各地军伍之中安植密探。在今年这个祥符元年的早春,那些潜伏多年大多已经做到都尉、校尉的谍子,准确说来是三百六十七人,半数暴毙,半数则成为了西楚叛军的中坚人物。这一手,是与赵勾联手谋划十多年的兵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兵部尚书卢白颉这会儿捉襟见肘,跟此事遗祸有极大关系,否则你以为西楚哪来那么多一上沙场就可死战的精锐?”
宋恪礼一脸愕然。
元朴双指并拢在石桌上横抹了一下,沙哑地说道:“局分大小。往大了说,是削藩,是收拢国力,是兴科举,是抑武人,说到底,是为了吞掉北莽,一统天下,完成八百年前大秦王朝也没有做成的壮举。再退一步,是某人的千古一帝。”
元朴的手指竖画了一下:“稍稍往小了说,是逼迫北凉王用全部家当牵制北莽,是将顾剑棠局限在北线,这是阳谋。以西楚复国为鱼饵,耗去包括广陵王在内的各大藩王的实力和野心,折损顾庐一系的地方军力,并且以此钓出燕剌王赵炳这条占据地利人和的大鱼,这是阴谋。两代北凉王,可怕之处在于有三十万劲军,可敬之处在于父子二人手握权柄,却不会造反,可怜之处在于离阳朝廷不论你北凉反不反,都要你徐家倾家荡产。”
元朴摊开手掌,在桌面上擦了擦:“人生无奈,就像徐骁千方百计想杀我,可他哪怕有三十万大军,一拨拨死士赴京,却始终杀不掉我。就像曹长卿空有大风流,却时运不济,生在了西楚。就像张巨鹿,鞠躬尽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要面对一个家天下的时局。就像徐凤年,胜了王仙芝,接下来还要面对北莽百万铁骑。他们的无奈,你宋恪礼比之,是大是小?”
宋恪礼瞠目结舌:“元先生?”
元朴笑了笑。
宋恪礼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地道:“宋恪礼拜见元先生!”
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师——“半寸舌”元本溪!
元本溪没有理睬宋恪礼的郑重其事,平静地道:“我本不该这么早见你,只不过我一辈子都待在那座城里,春秋前期,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那荀平的一个字,比我几斤口水还有用;春秋尾期,我又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如今棋盘上落子生根,按照黄龙士的看法,下田种地,有趣的不是在家等着大丰收,而是亲自去田边看一眼田垄上的金黄。你也不宜继续留在威泽县,不妨与我一同看看硝烟四起的场景。否则咱们读书人光是嘴上说,哪怕心里确实想着哀民生之多艰,可到头来连老百姓到底是如何个苦楚都不了解,未免太过可笑。”
宋恪礼眼神熠熠,欣喜地道:“晚生愿为元先生马前卒。”
元本溪点了点头,问道:“方才我见着了巷中的女子,你觉得与那个为了见你一面不惜偷偷离开京城的公主殿下相比,如何?”
宋恪礼一时间无言以对,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是相貌出彩的金枝玉叶,一个是中人之姿的小家碧玉,怎么比?
元本溪的眼神有些飘忽,叹息道:“男女情事,有些人本就是好人,对你好,这自然是幸事,但未必是对方真的有多喜欢你;有些人性子差,却肯为你改变极多,才是真的喜欢你。那位赵姓女子,愿意冒险离京找你,却绝对不会对家族弃之不顾,到了两者取一之时,会弃你而去;而巷弄里的刘姓女子,性子温暾,却多半能为你不顾一切,生死相随。世间人,总因为有身份的人物付出一些,便感激涕零,对近在咫尺的父母养育、贫寒朋友的倾囊救济、结发妻子的相夫教子,反而感触不深。”
宋恪礼略带苦涩地道:“晚生受教了。”
元本溪突然坐回石凳:“说话比做事确是累多了,拿酒来。”
宋恪礼赶紧跑去屋子里找酒。
元本溪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北莽,有北凉三十万,西楚如何,赵炳、赵毅这些宗室藩王又能如何?”
元本溪自嘲地道:“我亦是无奈人啊。”
一驾马车悠悠然驶向散仓,马夫是宋恪礼那个相貌秀气的书童,坐在车内的元本溪一直将帘子挂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鸿雁的“人”字形队列,怔怔出神。出头鸟,扛大风,可一门一户也好,一族一国也罢,都必然有人挺身而出。
宋恪礼离开威泽县后,就没有朝廷邸报可以翻阅,不过元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他畅所欲言,有意无意“泄露天机”,宋恪礼自是深信不疑。
散仓一战,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太安城以南版图上吃到的第一场大败仗。永徽年间两次远征南诏,虽然无功而回,但十数场大小战役也是互有胜负,而祥符元年的散仓骑战,大将军阎震春战死,三万精骑全军覆没,是注定没法子盖上遮羞布了。此战令离阳朝野悚然,若说杨慎杏的被困还可以理解为轻敌所致,那么阎家骑军跟西楚叛军不含诈术的硬碰硬,结果仍是一败涂地,就不得不让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权衡西楚的实力。一心报国的宋恪礼更是忧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开天窗说了一席敞亮话,才让这位宋家雏凤真正见识到庙堂的波云诡谲。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事情?杨慎杏的四万蓟南老卒,以及新创的五六千骑兵,和阎震春原本守卫京畿的三万精骑,都是某一个人的‘家军’?”
宋恪礼惊叹道:“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淡然笑道:“朝廷那边,主要是顾庐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书房处’,这几个地方都不认为杨慎杏、阎震春这两位百战老将会一败涂地,他们本该输在西楚主心骨曹长卿露面之后。不过如此一来,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创,那么广陵王赵毅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不动?”
宋恪礼感慨道:“先抑武,削藩便水到渠成,这是阳谋。”
元本溪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自嘲道:“我还算读过些兵书,但一直不敢说自己熟谙兵事,故而对于战事布局,一向能够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贵自知,扬长避短,很多时候只要你不犯错,机会就来了。杨慎杏是输在了庙堂之上,否则以櫆嚣一线的兵力,双方均势,如果杨慎杏稳扎稳打,还能占到便宜。可杨慎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年纪大了后,不把自己当封疆大吏,而以为自己就是一员‘堂臣’,到头来输在沙场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礼,你不可不引以为鉴。”
宋恪礼使劲点点头。
元本溪继续说道:“阎震春为杨慎杏牵累,不得不仓促南下散仓,被西楚骑军以逸待劳,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骑在关键时刻搅局,被人有心算无心——阎震春越是治军有方,麾下士卒越是不惜决战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阎震春的经验,肯定猜得到西楚两万轻骑身后留有伏兵,只是没有想到两万骑就将他们三万骑打成了强弩之末。朝廷一步错,步步错;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来是后继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记载了十几名年轻人的档案,其中又以四人最优。四人已经出现了两个。裴阀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嚣政务,此人年少老成,家学渊博,但缺少灵气。散仓一战,率领两万轻骑与阎震春死战的骑将许云霞,锐气十足,但绝对把握不准重骑的出击时机,如此看来,北线之事,应该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谢西陲的手笔。”
宋恪礼缓缓说道:“我听说过寇江淮祖辈皆是西楚大将,他本人钻研兵法韬略,早年曾经是上阴学宫名震一时的人物,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稷上先生,更身具亲身陷阵之勇,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至于谢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闻。元先生,西楚的北线谋划,当真不是那‘儒圣’曹长卿的既定经略?”
元本溪摇头道:“没有这些出众的年轻人,曹长卿怎敢复国?”
元本溪突然笑了起来,而且大笑不止。宋恪礼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元先生事事处变不惊,大智近妖,却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元本溪开怀大笑之后,提起酒壶喝了口酒,说道:“我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听多了名士风流的高谈阔论,虽然多有迂腐气,可到底是世间最饱读诗书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处。要么是跟一群见不得光的幕后人物打交道。这些人物更是见识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学,或者小处细处无纰漏,或者远见超群,一步算十步。结果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镇客栈,听着贫寒士子和乡野村夫的夸夸其谈,才知别有一番风味。”
宋恪礼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评论。这趟南下之行,确实旁听了许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论,宋恪礼往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听得津津有味,喝酒吃菜越发愉悦。例如有市井粗人说那绰号啥官子的西楚曹长卿脑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里刺杀当今天子?反正都已经刺杀了三次,多几次又何妨,总比在广陵道上无所事事来得强。还有人的意见更为“务实”,说他要是曹长卿,就带着江湖高手坐镇北线,每次杀个几千人,几天杀一次,一路杀到太安城脚下,都不用折损西楚一兵一卒。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说既然如此,咱们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请跻身武评的高手,一股脑杀去北莽,还要顾剑棠大将军的边军做什么,要北凉铁骑做什么?分明是天地之间藏着咱们老百姓不明白的规矩。然而这些人被人刨根问底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西楚揭竿而起,竖起了那“姜”字大旗,却并未出现离阳王师一战功成的大好局面,战事胶着,热闹非凡,市井坊间也出现了许多面红耳赤各抒己见的争执者。
元本溪轻声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些远离中枢的百姓见识粗鄙短浅?”
宋恪礼没有故意隐藏心思,点头道:“晚生确是这般认为的。”
元本溪摇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整顿江湖势力,只不过当年先帝命徐骁马踏江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之后朝廷虽然在御前金刀侍卫中给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赵勾两处也多有分发护身符,送出相当数目的铜黄绣鲤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气魄,还是相形见绌。虽说让心高气傲的顶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联手刺杀某人是痴心妄想,但在一场战事中减少甲士死亡并不难。然而两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念头。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脉正统,加上宦官韩生宣的阻挠,以及柳蒿师那份太安城内唯我独尊的心态。第二件事是徐骁收缴天下秘籍入库,并定下传首江湖的规矩,从此奠定了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调子,导致我朝无法造就北莽那种溪流融入大江的气象。”
元本溪叹了口气,晃了晃酒壶,望向年纪轻轻的宋恪礼,沉声说道:“聪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复杂,甚至往往很简单,但只有一点不能出错,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远处和脚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对的。真正难的,是‘知易行难’的这个‘难’字。你祖辈父辈两位夫子联袂称雄文坛,打压他人,未必不知此举有碍士林风气,为何?放不下一家荣辱罢了。当今天子不采纳李当心的新历,未必是不怜天下百姓,为何?放不下一姓兴衰而已。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入皇宫,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早早被风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地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
宋恪礼正要继续请教,元本溪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经被人盖棺论定。庙堂上如何,在本朝也会有一个了断。以后我元本溪与李义山、纳兰右慈这种谋士也成绝响,至于帝师,就更成奢望了。”
随后的一路南下云淡风轻,大将军阎震春和他的三万阎家骑军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调兵遣将,短时间内并无战事,而且那些马贼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马车走得无惊无险,甚至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散仓那处战场。
元本溪走出马车,没有马上走向双方投入了五万骑兵的沙场,而是来到那个西楚重骑兵人马停留的地方。离阳唯有北凉、蓟州和两辽出大马,西楚战马先天不如这三地,而且重骑兵赶赴战场,也是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势如虹一路疾驰,而是需要大量的负重骡马和众多辅兵。重骑兵在投入战场之前,骑卒不披甲不上马,只隐蔽于距离战场不远不近的场所,安静等待时机。然而,一旦让要求苛刻的重骑兵完成蓄势冲锋,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冲撞力,无与伦比!可以说,重骑军就像每一位骑军统帅都试图金屋藏娇的女子,更是敌军统领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敌”。
元本溪按照这支重骑军参与战事的行军路线缓缓步行,一直走到最终战场,然后蹲下身,闭上眼睛。
他似乎可以看到那场骑军大战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轻骑战至最后,西楚重骑杀出。
已换了数匹战马的阎震春满身鲜血,视死如归,带着一直护驾所剩不多的亲卫骑兵,率先迎向重骑。
有马者继续骑战,进行最后一次冲锋对撞。
已经没有战马骑乘的阎家骑卒便步战结阵,一同迎向那支势不可当的铁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后,已经同样倦怠至极的西楚轻骑继续咬牙追杀。
阎震春首先战死,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将官随后尽死。
许多无力再战的阎家骑卒,木然地看着敌人马背上的枪矛刺来,或者是怔怔地看着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众多被鲜血浸透的旗帜倒在战场上。
有骑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帜一角。
大战过后,西楚那名没有亲上战场的年轻统帅有条不紊地下令给辅将处置后事。年轻人并没有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喜悦,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环视四周,默默地低下头,抬起手臂擦拭泪水。
既是为西楚儿郎,也是为敌对阵营的阎家骑军。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之壮观,却也不是峰峰都筑有道观,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借着那位北凉王在山上大兴土木的东风,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观,观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纪最小的徒弟韩桂。这位年轻道人修心不修力,连老掌教王重楼都给过一句“此子正心诚意,将来愈行愈远”的评语。不过,即便武当山风淳朴,可韩桂既不会炼丹,也不会符箓,甚至连那占卜卦数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故而宋知命一直不准这名闭关弟子“开峰”。当然,以从前武当山的香火,更多的还是有心也无力,以至于王重楼仙逝之后,掌教都由洪洗象变成了李玉斧,韩桂仍是不温不火地修仙问道。
青山观虽是新落成,但韩桂本就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玲珑人,经过初期各峰道观的热闹恭贺后,位置偏远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观的香客更是寥寥无几,一旬下来屈指可数。倒是有个孩子经常跑来青山观嬉耍,跟扫地道童渐渐熟络起来,后来又带了个年轻人来上过香,据说是他的师父。观主韩桂年幼登山,潜心研习典籍,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认不得那个出手算不得阔绰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时,韩桂甚至依旧没认出来,反而是扫地的弟子记住了那人的脸庞,偷偷小声提醒,韩桂才急忙跨出门槛,喊住了那个细看之下气韵不俗的公子哥,说是道观简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位丰神俊朗如谪仙的香客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下来。韩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韩桂煮茶也不似那些规矩烦琐的江南名士,不讲究烹茶之水。两人对饮,自称凉州人士徐奇的香客并不多话,只称赞了茶味幽远,韩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们饮茶的时候,那个时不时跑来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韩桂的徒弟清心,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聊着天。清心别看年纪小,而且在青山观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课业和活计,可辈分在武当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楼那几位,在山上辈分最高,只不过随着岁数最大的宋知命离世,如今仅剩下陈繇和俞兴瑞两位年迈真人,接下来便是新掌教李玉斧这一辈。因为上一辈收徒甚少,韩桂作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辈分相当,接下来便轮到“清”字辈。武当山上有四十余人,虽说有人数渐长的迹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莲花峰、玉珠峰那几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许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声师叔。小道士清心戴着武当常见的洞玄巾,顶有寸余棉帛折叠,巾面绘有祥云,如竹简垂于后,师法于仙人吕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结识的同龄伙伴说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养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调理真论》记载,至此雷始收声,阴气渐盛,我辈当早卧早起,与鸡俱兴。而且我师父说过,秋季燥热也分温燥、凉燥,得多在登高望远的地方勤快吐纳,叩齿咽津。养生之法,概而论之,就是‘敛藏’二字??”
听着道童文绉绉言语的另外一个孩子咿呀嗯啊着,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还是好奇地问道:“既然以后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来了?那你们道士会不会忙着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个白眼,鸡同鸭讲让他有些生闷气。
那个自知犯错的孩子挠挠头,不知所措。
清心不愿跟这家伙斤斤计较,突然一脸嘴馋样,还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低声道:“地龙,我跟你讲啊,小莲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马上就要红透了,好吃得紧!我跟几个师兄和其他峰上的师侄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话,我就算你一个。”
余地龙讶异地道:“小莲花峰?不是你们上任掌教洪仙人一个人的修道之地吗?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师父,然后又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嗓音:“小师叔祖没飞升前,咱们去摘柿子没啥事,小师叔祖还会亲自帮咱们上树摘哩!唉,可惜小师叔祖飞升后,掌管戒律的陈师伯祖就不怎么让人去那儿了,前些时候不知为何还下了一道禁山令。可那里的柿子,真的特别甜特别好吃!”
说到这里,小道士蓦然红了眼睛,赶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余地龙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点出息好不好!没事,我赶明儿帮你摘去,包管你吃够!”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们小师叔祖了!”
这边又是柿子又是小师叔祖的,那边韩桂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叹息一声,有些失神。还记得当年这个时节,骑牛放牛的小师叔每次见着他们这些后辈,都会变着法儿地从袖子里掏出几个红灿灿的柿子来,递给他们之前,还不忘用袖子轻轻地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说是徐凤年,轻声说道:“韩道长,我略懂堪舆皮毛,知晓小柱峰的山势水脉疏密有致,在武当山也属于有数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说一句,怎么青山观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却这般稀少?”
韩桂虽然不谙人情世故,其实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洒然笑道:“照理说,小柱峰风水确实很好,本该交由‘清’字辈一位天资极佳的大弟子来‘开宗立派’,只不过当年小师叔大概是跟小道开玩笑,说小柱峰的桂花尤其香,冠绝诸峰,小道俗名里有个‘桂’字,命里该有。说心里话,不提其他,就说青山观内的塑像供桌,都是铜铸鎏金,价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话,小道这些天当真是怕那贼人惦记上,到时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拦也拦不下啊。其实就小道自身而言,何处读书不是读,何处修道不是修,毕竟人生在世,吃不过几碗饭,穿不过一身衣,睡不过一张床。”
徐凤年打趣道:“韩道长作为修道之人,也计较那些黄白物件?难道不该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许牵挂吗?”
韩桂爽朗大笑,摆手道:“错啦错啦,‘仙人’,还有一半是人,至于‘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凤年似乎一脸不悦,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还望道长解惑。”
韩桂并未在意这位徐公子的阴郁神情,笑着缓缓说道:“睡一觉睁双眼食三餐,勤四体耕五谷尊六亲,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本分,并非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虽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毕竟前途渺茫,咱们修道,说是修长生大道,其实在小道看来,是在修一个‘道理’。打个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丢不坏,就是‘道理’。若是借宿,护着院中物件不被偷窃掳抢,更该如此。小道便是这青山观的过客,更是那人世间的借宿之人。丢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会点石成金的手段,赔得起,倒也不会心疼,可小道只会修道,不会生财,既然赔不起,那就要心疼。”
徐凤年会心笑道:“道长的这个‘道理’,很俗,但是不坏。”
韩桂笑着随口说了一句:“有个俗念头,想做长生人。”
徐凤年双指摩挲着瓷杯边沿,轻声说道:“我倒是遇过几个能长生却不愿长生的人。”
韩桂也没觉得这位公子哥是在夸夸其谈,由衷地感叹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后就不曾下过山,学不来两位师叔,以后若是有机会,定会下山去瞧一瞧。”
徐凤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扫去许多心中积郁,然后向韩桂“请教”了许多修道养生的学问,后者对答如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无半点藏私。
日头西斜,天色渐晚,台阶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由坐着变蹲着再变站着,再由站着变躺着趴着,没奈何各自的师父谈兴颇浓,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收工的迹象,百无聊赖之下,余地龙跟清心都开始打瞌睡。余地龙觉着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用几样在清凉山王府尝过的吃食来帮小道士解乏,什么青萝卜陈皮鸭汤,什么桃花焖鳜鱼,清心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滋味,可光听着就口水直流。
徐凤年看了眼满院暮色,站起身,抱歉地道:“今日多有叨扰,耽误道长修行了。”
韩桂跟着站起,摇头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闲暇时可以多来青山观坐坐,尤其是出冬笋的时候。”
徐凤年的回答比较煞风景,他一板一眼地说道:“短时间内多半是没有机会来此做客了。”
韩桂愣了一下,也不知该怎样接话,徐凤年笑道:“我家藏书颇丰,回头让人给青山观送些书籍,就当给道长借阅。”
韩桂嗯了一声。
余地龙看到师父总算要打道回府,蹦了起来,笑道:“走喽。清心,回头找你玩啊。”
小道童赶忙起身,小跑到台阶下,跟着师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观外。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道士满脸的恋恋不舍。
“师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向师父请教一篇文章,内容博大精深,与其说是师父在解惑,不如说是徐公子在授业,像是一门导引术。唉,若是真想将其钻研透彻,短则十年,长则穷其一生,看来不用急着下山了。”
“这么难学?师父,那就别学了呗,天底下那么多书籍,哪能本本都读明白。”
“这一篇不太一样。”
“师父,那你千万别教我这篇!你都要读十年,那我还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当山,我不干!”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饭吗?”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师父亲自动手,省得你撒盐没个轻重。”
“??”
“对了,切记,修道之人不可终日游荡,做空躯壳。去,趁着师父做饭的工夫,把《遵生九笺》抄写两遍。”
“??”
徐凤年和余地龙沿着新辟的石径小路走下小柱峰,余地龙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徐凤年随口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孩子哦了一声,看着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着心事的徐凤年被出声打断后,瞥了眼紧紧跟在身后的孩子。这个大徒弟的习武天赋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不过不知道是出于本心,还是贫寒的生长环境使然,余地龙对谁都藏藏掖掖,有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藏拙本事。徐凤年曾经无意间确定一件事:无论一个地方结构有多繁复,这个孩子只要走一遍,就能丝毫不差地勾勒出立体图,这种天赋,比单纯的过目不忘更加稀罕可贵,所谓的练武奇才,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徐凤年冷眼旁观多时,发现这个徒弟有点面热心冷,别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络,可在余地龙心中,已经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不越雷池,不逆龙鳞,只要不过界,便可以随意嬉笑打闹,可若是过了界,徐凤年不敢保证余地龙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不过,徐凤年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师父,虽然心底并不是很认同余地龙与王生、吕云长以及道童清心的相处方式,但也不觉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来。
徐凤年想了想,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吕云长看着很精明,其实很笨?”
余地龙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认,但看着师父那双在夜幕中仍旧明亮的眼眸,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
徐凤年笑了笑,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柔声说道:“师父也有师父,我就跟你说一个我师父讲的故事,是讲他读书的历程。”
余地龙抬起头,看着师父的背影,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缓缓说道:“有个‘空城计’的典故,是说两国交兵,一方实力占优的统帅被另一方的空城吓退兵马,经由后世层层渲染,前者沦为笑谈,后者被尊为神仙。我师父年幼时读至此处,也对后者的谋略心生向往,然而等我师父少年时候再读这个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后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当死士,前去城内一探虚实。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位日后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么会想不明白?于是我师父对这个典故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开始去翻阅很多正史野史,终于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后者所处的时局是,一旦赢了前者,灭了敌国,他就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到了极处,只能解甲归田,在家终老。师父跟我说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我,读书有三种境界,识人也是如此。”
余地龙脱口而出道:“师父,我觉得故事是真的话,那么那个前者也很聪明啊!空城计,其实本身并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计‘吓退’了那个敌人,两个人都有台阶下,顺便还为自己赢得了后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凤年点头道:“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余地龙挠挠头。
徐凤年笑眯起眼,说道:“不过师父马上就一掸子拍在我的脑门上,训斥我‘聪明多余,并无裨益’。我以前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聪明还有错了?”脸色柔和的徐凤年继续说道,“聪明人,要把聪明用对地方。人生天地间,应该有益于世道,就算没这心肠没这本事,也不要仗势欺人。”
余地龙轻声说道:“师父,你放心,我就算学会了高深的武功,只要人不欺我,我绝不欺人。”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说道:“交友要广,朋友要多,兄弟却不必。如果你以后遇上了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诚心相待。师父就没有做好,希望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
余地龙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武当有数条敬香神道出入山区,徐凤年跟余地龙离开小柱峰后,前往主峰,路途中,在深沟大壑的雷公涧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陈繇正领着一对主仆往北神道走。徐凤年上前一经询问,才知道那两个外乡人仰慕武当香火盛况,入山之后流连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于彻底走岔了,好在被陈繇遇上。出山的路上,老真人跟那个中年儒生相谈甚欢,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圆,借着满地清辉,夜路还算好走。徐凤年本就不急着回到洗象池,便跟陈繇一起把这对主仆送到“一根筋”直来直往的神道上。儒生显然还不知陈繇便是武当山上的掌律真人,只当是寻常贫寒道观的年迈道人,不过见老道人谈吐不俗,自称来自江南道耕读世家的儒生也由衷地以礼相待。徐凤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这位读书人衣着朴素,负笈少年也不见富贵气焰,只是少年腰间所悬玉佩可不普通:卧鹿回首状,阴线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着上千年岁月的珍稀物件,至于那只竹制书箱也被摩挲得光可鉴人,显然是一代传一代的东西,当得起“耕读世家”四字。所谓豪阀门第的底蕴,就是在这些温润细节里体现的。
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陈繇讨教了关于《道枢契真篇》和《左洞真经按摩导引诀》之类经书的疑惑,徐凤年看得出来,这些经文虽是道教修养的入门典籍,却正统而醇厚,由历朝道门神仙钦定认可并且详细注释,尤其适宜事务繁忙之人的“忙里偷闲”,以便事功、养生两不误。
陈繇把主仆送到大路上后,双方尽欢而散,老真人跟徐凤年并肩而立,目送这位跋涉千里远游北凉的江南儒士远去,轻声笑道:“王爷可看出什么了?”
徐凤年点头笑道:“应该是江南道上的鹿鸣宋氏。口音符合,只字片语透露出来的家学渊源也相似。虽说宋家在春秋十大豪阀里垫底,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因为家族根基位于广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了朝廷,相对其他几个家族来说牵连不深,如今在离阳算是一等一的高门华族。当初出了一门两夫子的京城宋家,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着鹿鸣宋氏远房偏支的旗号,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稳脚跟。听说鹿鸣宋家对那个过河拆桥的宋家,私底下可是怨言颇多。”
陈繇捻须笑道:“若是贫道没有猜错,此人该是鹿鸣宋野苹的幼子宋洞明。相传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
徐凤年倒是没有想到会是宋洞明亲至北凉,皱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隐相之一,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后,多年来表面上寄情山水,其实一直蛰伏蓄力。宋家这些门阀历来喜欢四处投机,可把宋洞明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放到北凉,好像太过冒险了。”
陈繇摇了摇头,侧过身,与徐凤年对视,问道:“王爷是否以为,一旦北莽举国南下,北凉输多胜少?”
徐凤年也不隐瞒,平静地道:“若是北莽女帝只动用半国之力,仅以南朝兵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凉边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帐亲临边关,带上北莽所有持节令和大将军,北凉就算已经有了内外两条防线,也不可能挡下北莽铁蹄。实不相瞒,如果不是陈芝豹封王西蜀,而是任由我北凉徐家把西蜀、南诏打造成第三条大防线,我仍有信心拖死举国南下的北莽。在我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中,北凉边境上的二十余万边军,加上幽、凉、陵三州疆域,最后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诏这个口袋,层层递进,足可兜住北莽的百万大军。只是朝廷先后用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和陈芝豹封王就藩,打乱了北凉苦心经营的局面,否则有蜀、诏两地作为数千里大纵深,哪怕边境战败,仍旧可攻可守,别说五年,就是给北莽十年时间,也没办法转入中原地带!”
徐凤年极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这类军国大事,更不会主动跟人提起半句,只是他跟武当山素来相亲相近,陈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长辈,是老掌教王重楼的师弟,也是洪洗象的师兄,故而徐凤年并无半点戒心。而且一个人,胸有块垒酒水浇不尽,总是需要说出几句的。月明星稀,跟陈繇一同缓缓走在返山神道上,徐凤年继续说道:“可惜师父去世后,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没办法保住。当时我战胜了王仙芝,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就近去西蜀,杀掉坏了北凉大计的陈芝豹,哪怕背负着造反的名号,也要把自古易守难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个则是远去龙虎山,杀掉仇人赵黄巢。我选择了后者,虽说当时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觉得杀赵黄巢比杀陈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头再看,说到底还是出于私心,如今每每想起,总觉得良心不安。”
徐凤年笑了笑,似乎有点尴尬,轻声说道:“当然,想起的次数其实不多,加上现在,也就两次。”
陈繇会心一笑:“贫道的师父曾经跟我们几个说过,修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其实不过是‘做本色人,说根心话,做有情事’。在贫道看来,修道是为了得道,无可厚非。在世之人,人人皆在修炼,在做取舍,故而才有了‘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的说法。既然王爷开诚布公,贫道也不妨说些心里话,若有不敬之处??嗯,贫道相信王爷也不会迁怒于武当山,观王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胸襟还是值得信任的。多门之室多风,这是常理,北凉便是如此。王爷坐镇王朝西北,与那东线上的顾剑棠大将军一同直面北莽铁骑,是异姓王也好,被骂为二皇帝也罢,这是徐家嫡长子该承担的责任,不可因谁的几句风凉话便推卸。武当几代人都愿意亲近大将军徐骁,除了大将军厚待山上道士,更多的还是贫道和师兄弟们敬重大将军的担当。王爷作为徐家新家主、王朝新凉王,贫道所在的武当山在大体上都是满意的,可有一点,贫道实在是看不过眼,今日不吐不快,须让王爷知道。”
徐凤年笑道:“真人但说无妨。好话就入耳,坏话不记心。”
陈繇看了眼和颜悦色的年轻藩王,一本正经地说道:“王爷你暮气太重了!”
徐凤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说法,一时间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年迈道人气咻咻地道:“王爷说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是登顶江湖的人物,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怎的如此暮气沉沉,比贫道这活了八十几年的老头子的心态还沧桑?嘿,不说贫道在王爷这个岁数,便是掌教师兄,不也志骄气盈?那会儿先是龙虎山赵希翼、赵希抟兄弟两人上山‘问道’又‘问剑’,王师兄打骂得人家没脾气不说,还背着师父独自下武当负剑远游,登上龙虎山,还以颜色,先把自己心中那口气出爽利了,回山之后被师父禁足、闭关思过又如何?咱们那位师父啊,当着大师兄的面疾言厉色,大动肝火,等到他老人家把师兄关起来后,马上就对咱们几位笑开了怀,那嘴巴,可是好几天都合不拢,见谁都笑。不过师父走了以后,王师兄心思也就重了,一直到领着小师弟上山才好些。”
徐凤年双手笼在袖中,默不作声,但心底有些暖意。
陈繇突然笑道:“贫道略通谶纬,有两个好消息要说,就当感谢王爷的还赠大黄庭之举。”
徐凤年半开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应让小柱峰三年后的香火不输武当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闯入北凉境内,我也会保住小柱峰一脉。”
陈繇瞪眼道:“先不说好消息。王爷有一件事须谨记:越是心诚之人,越要慎言!岂不闻一语成谶?上古先贤创造文字之时,苍天哭泣,这里头可是有大讲究的。如今赵室王朝选择豫语作为官话,更是用心深沉。这些都涉及极为复杂的命理气数!”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争辩。
陈繇神情缓和了几分,笑道:“一个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气,自南海北上赴凉。第二个好消息,则是有一股主杀伐的黑蛟之气,自东往西入北凉。”
徐凤年想了想,疑惑地说道:“前者应该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后者?”
陈繇一脸老神在在,并不泄露天机。
徐凤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语道:“难道还真来了?”
陈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凉可谓逐渐‘得道’矣。王爷此时还觉得北凉必输无疑?这天下气运有定数,此消彼长,离阳朝廷先是自杀其鹿,后有太安城接连数人悄然出走,于赵室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北凉、对王爷来说,却是千载难逢,务必不能错失!”
余地龙看着师父。
气势峥嵘。
身后有蟒抬头。
气冲斗牛。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虽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两季都身处王帐,王帐所在便是中枢所在。那是一座由无数大小帐篷汇聚而成的移动之城,而那位世间最尊贵的老妇人所住的帐篷独享金色,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与日争辉。当这顶金色王帐出现在姑塞州时,南朝庙堂顿时黯然失色,一干勋贵臣子都聚拢在王帐四周,安静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见。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帐,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姑塞、龙腰两州的持节令,南朝大将军柳珪、杨元赞,这些在南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对毗邻金帐。
今时今日,北莽女帝召集南北群臣,例行画灰议事。众人分别坐在一只绣墩上,绕出一圈,座位并无高低之分,不过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妪,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边是棋剑乐府太平令,右手边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一文一武,但两人身边依次排列下去,则文武混淆,并未出现离阳朝堂上那种文武对峙泾渭分明的光景。
董卓跻身为南院大王后,位置越发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隔着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样身份显赫的贵胄权臣。今天董胖子入帐后便心不在焉,一直抬头张望,自顾自扳着粗壮的手指头,数着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还差几个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经是最大的官了,不过北庭两大皇族姓氏,还有许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头子占着茅坑不拉屎,哪怕一个个老眼昏花,都已经挺不直腰杆了,还是强撑着参加这场画灰议事。董卓跟一个笑眯眯的老不死对视上,如果他没记错,老头子叫耶律虹材,青壮时候还算做过几桩壮举,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静。老家伙对着董卓傻乐和,董卓百无聊赖,就跟老家伙对着傻笑,两人就这么较劲斗上了,结果董卓把脸都给笑僵硬了,对面的笑意还是那么活泼生动。董卓败下阵来,揉了揉脸颊,朝老头子伸出大拇指,一脸“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减,抠了抠鼻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就是那个身受北莽三朝顾命的“不倒翁”?圣宗耶律文殊奴临终时,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场受命,席位垫底。神宗逝世时,在场五人,耶律虹材排在第三。先帝死时,他和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跋菩萨、慕容宝鼎四人在场,已经高居第二。
接下来?董卓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女帝陛下。
众人围成的大圈中铺有一张布制地图,涵盖了离阳京畿南部和广陵道两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头子耶律虹材斗法的工夫,女帝已经跟数位大将军讨论过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势,都看好西楚短期内的爆发力,但是依旧不认为西楚可以成事,绝对不可能成功复国。女帝主要向武将们询问这个“短期”到底是多短,几个月,还是半年,还是能僵持到明年秋?然后在各种可能性之下,向文官询问离阳朝廷的国库会分别减少几成。在探讨大局期间,西楚有几名年轻人也传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谢西陲最多,多达四次;寇江淮紧随其后,有三次,以至于女帝都给勾起了兴致,但最后也不过是以一句“生对了时候生错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帐内北莽武将一致认为,曹长卿主持的东线,跟广陵王赵毅之战,依旧会胜出,但接下来关键得看离阳赵室收拾残局的主帅,是饱受掣肘之苦的卢升象,还是临危受命的兵部尚书卢白颉,甚至有无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的心腹大患——大柱国顾剑棠。在太平令看来,离阳朝廷太过轻视西楚,而且兵部没有顾剑棠坐镇,跟二十年前离阳朝廷的运转速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但是太平令也忧心忡忡,说接下来离阳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后顾剑棠手中的兵权就越集中,长远来看,勉强算是好坏参半。
董卓没有掺和到这场异议不多的讨论中去。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不光是那群最不济都有三品的文官,还有一大帮原本眼高于顶跋扈惯了的武将,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敛了神色。只见四位妙龄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图,铺在原先的地图之上。当那幅详尽至极的彩绘地图尽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时,董卓看到,就连耶律虹材这头掉光牙齿的老虎也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那张长宽各三丈的地图。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缘故,老人缓缓站起身,向前走出几步。北莽上下,唯独他可以携带一名扈从入帐参与议事,当时耶律虹材身后的那名侍从试图搀扶,被老人摆手拒绝。
随着耶律虹材郑重其事地起身,绝大多数北莽权贵都不敢再坐着,而是跟着老人一起离开绣墩子。
那是一幅莽、凉形势大图!
原先还有寥寥数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来,他们才随之起身。老妇人脸上没有了先前那份淡看风云的闲适,沉声道:“朕知道,哪怕到现在,还是有人想要先打东线,认为只要吃掉那条在顾剑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形的东线,就可以长驱南下,一举占据离阳王朝的太安城,觉得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明智之举。”
此言一出,王帐内顿时气氛凝重,多位大将军和持节令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老妇人突然自嘲一笑:“还有人认为,朕之所以执意要打西线,是为了跟徐骁那个已经死了的家伙怄气。”
董卓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接收到帐内大人物们的瞪眼、白眼十几记。若是寻常北莽官员,早就给吓破了胆,而董胖子仰起头,学着耶律虹材抠鼻屎。
老妇人继续笑道:“你们这般认为便这般认为,无所谓,朕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打西线的决定,不容更改。谁反对,可以,朕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离开这顶帐篷??”
很快就有几位王庭老人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一起迈开步子,径直走出王帐。这些老人无一不是曾经草原上的雄鹰,顶着耶律的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当可观的兵权,形似离阳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体制本就松散,各自为政,仅在名义上接受皇帝的约束,老人之中,不乏十几年前都不曾参加与离阳北伐大军作战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后算账。在这些老人看来,只有打东线才有利可图。西线?北凉三十万兵马,全杀光了又能如何?北凉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再往南进军,是那个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岖的西蜀,是一个从来没出过统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儿,更是一个北莽铁骑必须下马作战的区域。这一路打过去,会死很多人不说,到手的东西却少到可怜,谁乐意?你个老娘们儿愿意听那狗屁太平令的怂恿,咱们可不奉陪!
随着这些桀骜难驯的耶律王爷纷纷大踏步离去,王帐内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内的持节令与大将军一个都没走,更有拓跋菩萨始终站在女帝身侧。
耶律虹材纹丝不动,盯着地图。这位老人没动静,七八个五六十岁的大人物虽说蠢蠢欲动,但还是捺着性子留在了王帐内。
慕容女帝神情不变,看也不看那些背影,两根手指捏着一块木炭,望向脚下的那幅地图,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微笑道:“咱们都坐下来,就当提前坐江山了,毕竟除了咱们南院大王这几位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不年轻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图边上,离老妪远的臣子,自然就坐在了离阳的版图上,最南边的那位,更是坐于南诏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后,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们北莽百万大军,应该没法子一股脑列阵在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上,具体事宜,还是由太平令来说好了。”
太平令点了点头,拎着木炭走到地图上,但是没有径直走到凉莽边境线上,而是在东线附近蹲下,画出一个弧顶朝向草原内部的半弧,平静地道:“西楚复国牵制了离阳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顾剑棠的动向可能是南调或者按兵不动,但这两种倾向,并不意味着离阳就一定会袖手旁观,保不齐离阳、北凉就会冰释前嫌。我们与事事想着占据最大利益的离阳朝廷不同,一切都应以最坏的打算作准,那就是按照顾剑棠出兵北上以至于两线呼应的糟糕局面来定,因此老将军耶律虹材,以及赫连威武与慕容宝鼎两位持节令大人,带兵佯装压境,只要顾剑棠有魄力倾巢而出,我们就拿出相应的魄力,且战且退,退至本人画出的这条弧线上,到这里为止,一步不可再退!”
赫连威武点头,慕容宝鼎默不作声。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着那条弧线,没有反驳。
太平令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接下来,我们也有两条线要打,不过不是同时。南线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权处置,陛下不会干涉一兵一卒,但在这之前,北线,就是咱们北莽的后院,交由大将军拓跋菩萨清理干净。对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帐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的眼皮子跳了跳,他缓缓抬起头,沙哑地问道:“陛下,当场杀了他们不是很简单?”
北莽女帝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太少了。”
第二章 观音宗举宗入凉,徐凤年探访流州
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的头颅。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个白碗。
有近百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撷山巅雷电,收集无根阴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游魂野鬼,唯独绕过寻常百姓,并不轻易现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猎人撞上这一行神仙,也仅是惊鸿一瞥,误以为撞见了山川神灵,慌乱中赶忙跪拜致礼,壮起胆子抬头之后,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九十八位观音宗仙师来自南海孤岛,与北方扶龙系练气士宗旨相异,从不掺和庙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陆地,也是如这次一般隐于山林。观音宗这次几近倾巢而出,是开宗以来六百年不曾出现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下旨恭请岛主入朝为帝王师,观音宗拒旨不受,差点引发兵戎,只是天高地远海阔,大奉高祖只能悻悻然作罢。这趟北上,观音宗不但岛主亲临,六位长老除去一位百岁老人驻留岛上,负责看护观音宗府门,其余五位都跟随队伍。此外,自岛主以下有四辈,总计九十八位练气士,联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飘然,有神仙之姿。
这一晚于旧西蜀某处深山野林稍作休憩,临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除了各自携带的轻便行囊装有简单衣物和粗劣干粮,并无一样累赘物件。观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过略显阴盛阳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样。观音宗临时驻扎的那片大湖,湖上有一座栈桥,岸边有古老的晾架经幡,只是荒弃了不知多少年,处处朽坏。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辉,如一大块幽绿翡翠。大多数年纪不大辈分不高的练气士都临湖而坐,观湖月而悟玄。与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为艰深的练气士“近水楼台”,大多掌握一两种指玄玄妙。
练气士讲究“年少早发”,开窍越晚,成材越难,少有大器晚成的情况。当代宗主便是在十六岁悟得指玄,此后一路坦途,境界稳固攀升,将近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不过,要论百年来观音宗天赋最优者,还是那位十二岁得指玄秘术、二十一岁真正跻身指玄境的女子,只是当时陆地之上以年轻剑神李淳罡为尊,一柄木马牛无坚不摧,竟将这名天资卓绝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至死也不曾踏足陆地。不过她在古稀之年终于寻觅到一位关门弟子,并倾囊相授。如她这个授业恩师一般,那徒儿年纪轻轻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这个师父要幸运些,尚未遭遇重挫,事实上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如果那位年轻藩王不是念着与观音宗还有一桩三年之约,那就不光是夺走一幅陆地朝仙图,这位昵称“卖炭妞”的妙龄女子恐怕是要“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庄拐走徐凤年一百多柄剑,结果还了观音宗两大镇岛重器之一,亏大了。只是不知为何,她被指玄剑客糜奉节监视着送返海边,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内后,脑子里想好的几十个理由借口一个都没用上,她只须喊一声师姐的岛主竟不闻不问,更别说苛责了。直到现在再度踏上陆地,卖炭妞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此时她跟师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师伯祖的女子练气士一起走在那座古老的栈桥上,大概是心虚,卖炭妞这次北上全无以往在岛上的跳脱行径,老老实实,乖巧得让那一帮师侄都感到匪夷所思。
卖炭妞的师姐,即观音宗宗主,果然与中原江湖传闻一致,姿容如初嫁妇人,原本不论女子如何保养,都极易泄露真实年龄的眼角亦是不见丝毫皱纹,肌肤更是光洁如玉,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约约有光华流淌。她姿容妩媚,只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可谓体态雄健非凡,腰间悬挂有一柄古朴铜镜。她望着波光摇曳的湖面,轻声问道:“英毅,入蜀以来,可有所得?”
面容瞧着比她还要年长一些的女子,背后负有一柄乌鞘符剑。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实年纪已经将近三十,但瞧着撑死也不过二十出头,依旧可算风华正茂,只是比起她身前几步外的岛主,就相形见绌了。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陆高低之间的过渡地带,就如东西两股势力在此争锋对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谷与冰斗等地貌。蜀国一隅之地,历来皆是数蛟内斗不成龙,气数难出也难进,因此成不了世人眼中的龙兴之地,那些偏安政权,从来无法影响中原王朝的大势。这一点,不因陈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见,离阳赵室将这位兵部尚书放到此地正是一箭双雕,既钳制了北凉向外扩张,也限制了陈芝豹本身的气运。只是??只是英毅看不透一点,我宗入蜀以来,有一股庞大的浩然气涌入蜀地,陈芝豹裹挟此势,趁机出蜀进入南诏,南诏境内有一位离阳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陈芝豹本该吞并了此人的气运,如虎添翼,可是陈芝豹偏偏不取,这又是一怪。”
卖炭妞皱了皱鼻子,说道:“蜀地自古即是锁龙的牢笼之地,不过当初离阳天子并无算计陈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将其安置在南疆北境,与顾剑棠一北一南,互守国门,只是陈芝豹本人执意入蜀。要我看啊,陈芝豹就是个心比天高的疯子,觉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也同样能成事,要做出前无古人的壮举给别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负的男子了。师姐,你说是不是啊?”
观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问道:“卖炭妞,那股蹿入蜀地的浩然气,你可有辨出根柢?”
卖炭妞眨了眨眼睛:“师姐,真要我说吗?”
宗主出现片刻不易察觉的恍惚,撇过这个话题,轻声说道:“这趟赶赴北凉,在入境之后,不许生事,尤其是你,卖炭妞,听到没?”
卖炭妞低头哦了一声。
宗主微微加重语气:“如果被我获知你去找那北凉王的麻烦,两罪并罚。”
原本眼珠子急转的卖炭妞顿时一脸颓丧,恹恹地问道:“师姐,邓太阿也太牛气了吧,一剑掀起浪涛淹了咱们观音宗不说,为何由着他在岛上做客,还让他大摇大摆离开?若不是师姐你提前出关,他还叫嚣着要打烂咱们那口镇压无数妖魔的天镜呢。这种闯进家门捣乱的家伙,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师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过他。再说了,就算没有必胜把握,邓太阿当时刚跟那个老家伙打了一架,两虎相斗争执不下,师姐你只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两个,那咱们这趟去北凉那个破地方,不就能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吗?”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卖炭妞脑门上一个板栗重重砸下:“心不正则气不顺,若是气不顺,你空有一身磅礴气息不得出窍,就如名剑无法出鞘,又能做什么事情?”
卖炭妞双手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宗主柔声笑道:“知道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师姐着想,怕师姐被邓太阿所阻,贻误了心路行程。卖炭妞,你多虑了。师姐哪怕没有提早出关,也胜不过邓太阿,可这又何妨?我辈练气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与谁一较高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降伏镇压那些恢恢天网之下的漏网之鱼。”
卖炭妞叹气道:“师姐,广陵道接下来也会有无数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样可以积攒功德,还安全,咱们怎么不去那里,为啥要去北凉以身涉险?”
宗主摇头道:“一来那边自有北方依附赵室的练气士,我们去了,难道要做莽夫斗殴不成?再者去北凉,还有一事要确定,即此代真武,是否当真是那‘止戈’之人。离阳好不容易统一中原,天下初定不过二十余年,若是被北莽祸乱,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卖炭妞愣了一下,轻声问道:“为了仇家平天下,如此说来,那姓徐的岂不是比天大的笑话更是个笑话?”
宗主转头问道:“那你还对他心怀怨气?”
卖炭妞嘿嘿笑道:“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宗主望向平静如镜的湖面:“那好,就由你牵头。我们这次登门造访,需携礼而往。”
卖炭妞嗯了一声,神情一敛,凝重肃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负剑女子练气士有些讶异,却不明缘由,只能拭目以待。卖炭妞说了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罚酒”,翘起无名指,拨起一抔湖水弹向空中,如点起杯中酒,连续三次拨起湖水,分别祭拜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后,湖边九十多位或静坐或卧睡的宗内练气士闻讯站起身,如临大敌。三敬酒之后,卖炭妞双手掐诀,对湖边众人朗声说道,先对各自符剑注入气机,然后放弃驾驭。观音宗练气士不论辈分,纷纷照做——须知卖炭妞是天生剑胎的奇异资质,练气也好,习武也罢,都能事半功倍。
练气士有三十六人佩剑,小半数人携带数柄符剑,最多者匣中剑有七,湖上符剑共计八十四,剑光四射,五彩绚烂。
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的头颅。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个白碗。
湖中那尾黄蛟破开水面,挺直身躯,俯瞰栈桥上的三名女子。这头灵物无角有鳞,北方练气士谓之地蝼,相传是龙鲲交媾所生,身躯似蛇却有四足,两缕深黄色龙须微微摇曳,两颗龙眼中带着与人相似的情绪,绝不可等闲视之。这条大蛟已经浮出水面的身躯长达六丈,两只爪子按在湖面上,眯起眼珠,嘴中吐出一股淡青色的气息,似乎在嘲讽桥上练气士的不自量力。蛟,龙之属也,天地宠儿,传说拥有无与伦比的威势,尤其以所衔龙珠最为珍贵,仅存在于神怪志异小说之中,无人得见,即便是擅长望气寻龙点穴的练气士,往往一辈子都罕见蛟龙真容。观音宗绝大多数仙师此时就沉浸在惊艳和悚然之中,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大蛟啊!练气士的符器,只要是跟蛟龙沾边,无一例外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不过栈桥上的卖炭妞毫不惊奇,她在地肺山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条黑龙,这头黄蛟比起那条窃据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如今杳无音信的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斩龙一役大放光彩,一举成名天下知。
卖炭妞双手结迅速印,跃入水中,在湖面上凌波微步,围绕那条黄蛟灵动地奔跑起来,同时吐出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辅以包括内外狮子印在内的九记手印。八十四柄飞剑留下三柄安静不动,另外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组小阵,九小阵成大剑阵,一柄柄符剑悬浮于水面上空,高低不同,剑尖朝下,分别吐出罡气,相互牵引,湖面上仿佛有无数水蛇游走,最终结成宝瓶印,将那条始终岿然不动的黄蛟围困当场。卖炭妞结印之后,虽说剑阵顺利完成,她也一脸轻松,嘴上念叨着“本姑娘一定要抓住这条长虫”,事实上并不轻敌,在湖面上一个身姿曼妙的滑步,娇躯倾斜的同时,一只纤手在水面上看似鬼画符般胡乱勾画,然后轻念一声“起”,竟然握起一团形如大奉官员早朝所拿“玉笏”的湖水。
卖炭妞拎出的这团湖水被当作了制符的材质,这种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随后她继续绕着那条黄蛟转出一个半圆,神情异常庄严,口中念念有词:“天真皇人,落笔成书。”
那块碧绿色的水笏顿时大放光明,有紫薇气旋旋而生。卖炭妞绕到黄蛟身后,双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状,沉声道:“凶秽退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远的玄秘符箓,莫不是取法天地,卖炭妞先前的剑阵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锁龙形势,随后的“笏符”更是独具匠心。只见卖炭妞双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凭空出现一块气机浓郁的庞大笏板,朝黄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头静如塑像的黄蛟终于有所动作,提起一爪,轻轻按在湖面上,悬停于湖上的那座剑阵顿时摇摇欲坠,距离破阵只有一步之遥,但八十一柄剑靠着均摊黄蛟的一爪之力,总算一柄都没有毁坏。背对卖炭妞的黄蛟似乎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略作思索,转过头,咬住那块凝气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将笏板撕咬得支离破碎,而卖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体,也出现一丝丝龟裂痕迹。黄蛟甩了甩头颅,龙须飘摇,然后猛然间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张目状,对着蝼蚁一般渺小的女子狰狞嘶吼!
卖炭妞始终手持水笏,身躯在湖面上倒滑出去,被这一口恢宏龙息吹拂得满头青丝飞舞。卖炭妞一路退到离湖岸还有几丈远的地方,这才松开手中笏,那笏板却也不坠地。卖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剑阵,再次在湖面上奔走起来,同时轻声说道:“一念玄台生紫盖,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诉“一念”,余下的三柄剑就拔高一次,急速升入月空,而卖炭妞本身也满身紫金颜色,在旁人眼中恍如神祇。黄蛟凝视着那股熟悉的气息,似乎有些忌惮,继而怒火滔天,湖上双爪猛击湖面,隐藏在湖底的龙爪也开始翻江倒海。困兽犹斗,何况是它这种几近化龙之后可与天地同寿的半神长灵。一整座湖当即便如热锅沸水,无数白雾升腾,天摇地动。虽然卖炭妞的三柄符剑陆续从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龙尾扫掉,两柄都钉入了黄蛟背脊中,可黄蛟仍是没有身受重伤的颓败模样,反而助长了它的疯魔气焰,四爪反复起落,龙头抬起,龙尾砸水,嘶吼如雷鸣。湖水四溢,浸湿湖岸,观音宗练气士早已后撤,唯独栈桥上卖炭妞的师姐纹丝不动,不过也不再望向山顶,而是略带怜悯地看着湖中那条龙气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黄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敛气入宝瓶。”
栈桥上身形摇晃的女子仙师点了点头,双手结印,悠悠然一吸气,将湖中疯狂流溢的龙息龙气吸入腹中。
原本头颅朝向卖炭妞的黄蛟,很快感受到身后小毛贼的偷窃行径,缓缓转过那颗硕大头颅,死死盯住栈桥上的两名练气士。
宗主皱眉说道:“卖炭妞,别玩了。”
卖炭妞笑了一声,嚷着“知道啦知道啦”,从袖中滑出一块雕有双龙衔尾的玉佩,露出一脸肉疼的委屈表情,唉声叹气着捏碎玉佩。
她的师姐望向湖岸,平静地道:“孙哑,敕雷厌胜。”
一名年轻男子练气士闻声,立即打开脚下那只行囊,露出一块青石雕刻、方方正正、不下百斤的仰卧磐龙礅子。礅子六面各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电流转。年轻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声,抛向湖中。
栈桥上的宗主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齐隆中,结镜!”
另外一位中年练气士顶着差点让他窒息的巨大压力,一鼓作气长掠到湖边,蹲下后双臂伸入湖水中。以他为起始,湖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冻起来。
此时,湖中的卖炭妞已经捏碎双螭玉佩,湖上幻化出两条体型逊于黄蛟的小螭。桥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练气士则在疯狂汲取黄蛟的龙气。年轻练气士孙哑抛出那只磐龙礅子后,礅子在湖上空悬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击中礅子,顿时金光四射。电闪雷鸣之际,一条条金线在湖上绵延开来,像一张象征天道的黄金法网。负责结镜的练气士已经把整个湖面都冻结住,湖上寒气森森。
万事大吉,只欠东风。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卖炭妞正要祭出一样压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将一举降龙之际,异象横生!
那条黄蛟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
观音宗宗主也瞬间从栈桥上消失。
山巅之上,她望向那个低头俯视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书生,沉声道:“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书生抬起头微笑道:“澹台平静,别仗着年纪大就倚老卖老,女子这般作态,不可爱。”
宗主冷笑道:“你谢飞鱼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空有一身修为,却藏头缩尾,到头来连女儿也不敢认,就是大丈夫了?!”
书生依旧是笑眯眯地打趣道:“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真名澹台平静的高大女子脸色阴沉,显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动肝火。虽说观音宗向来不理俗世纷争,兴亡自有天定,可此人当年放出话来,只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练气士就不可越过广陵江一步,这本就是在多此一举地刻意针对观音宗。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静的脸色,低头望向水碗,碗中游弋有一尾寸余长的黄色小蛟,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小螭和一条赤蛟,长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无蛟,尽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轻声说道:“咱们都是顺势而动的世外人,知道天地运转自有规矩。你想要用此蛟给北凉王徐凤年补气,可就坏了规矩。”
澹台平静地讥讽道:“那你帮陈芝豹捕捉蜀地蛟螭,为他铺路,就没有坏了规矩?”
姓谢的读书人摇头道:“体悟天道,你差得太远,咱们虽是缝补天道的同行,可我劳心,你们练气士不过是出力。”
澹台平静嘴角勾起,怜悯的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条黄蛟。
读书人环顾四周,和颜悦色地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后手,邓太阿的飞剑嘛,我打架的确马马虎虎,可打不过总跑得过,是吧?”
山顶上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从山顶到蜀中地带,出现了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澹台平静身边出现两个男子: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和独臂老人。
邓太阿和隋斜谷。
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悄无声息递出地仙一剑的邓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这家伙脚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静叹了口气,有点惋惜,问道:“接下来你去哪里?”
邓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凉是绝对不去的,有隋老前辈陪你们就够了。”
隋斜谷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当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几年,真不给个机会?你要是答应,我就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那卖炭妞儿。”
澹台平静完全没有理睬这个老不修,下山去了。
隋斜谷龇牙咧嘴。
比这两位要年轻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玩笑道:“老前辈,追女子可不像咱们练剑啊,哪能这么直截了当。”
隋斜谷瞪眼道:“你不一样是个光棍?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还是老光棍一条!”
邓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辈吉言。”
笑过之后,邓太阿感慨道:“吴老头儿也不真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总算做了件让我觉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谷点头道:“出冢九十九剑,加上老夫这把破剑,刚好凑足了一百剑,怎么都够北蛮子吃一壶了。”
邓太阿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的话,也许要加上我这一剑。不过到了那一步,也许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都说不上了。”
隋斜谷豪气冲天,大笑道:“不说其他!到时候那可就是整个中原的好剑加上那三十万北凉刀啊,这个场景!”
一支商贸马队进入流州境内,来到凉州与青苍城中间的马鬃山。一眼望去,尽是棕黄色的戈壁残丘,难以耕作,山势呈现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状,山口之间,风急沙大飞如刀,由东往西的马队就要从此穿过。在朝廷将北凉原有三州纳入版图后,离开此地就算是出塞离边了。近二十年来不乏诗人远游此地,多有脍炙人口的边塞诗篇传诵朝野。
此次北凉道设置流州,离阳朝廷大概半年后才下达诏令,数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杨光斗为流州刺史。中原官员根本就没听说过此人,但也心知肚明,这是赵廷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徐家在北凉的只手遮天。太安城的圣旨几乎与北莽举国兵马南侵的消息一同传出,京城马上就有人幸灾乐祸,传出“且看你北凉横行到几时”的说法。北莽陈兵西线边境的传闻得到确认,竟将广陵道征战失利的阴霾冲掉了许多。在许多人看来,只要不打顾剑棠大将军把守的东线,一来离阳不用两线作战,二来凉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如果说北莽是一头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凉也好不到哪里去,对离阳朝廷而言,始终是一条不太听话的看门狗,野性难驯。
随着北凉道对流州逐渐解除许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乡祭祖,甚至还能投军边关,而且旧三州的老北凉也能顺利进入流州,寻觅淘金的商机。这支穿梭于马鬃山的马队就是如此。马队主人是陵州的大户,世代经营茶马盐铁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随“人屠”南征北战多年的武人。徐家扎根北凉后,官职只爬到从四品武将的老人死于沙场旧疾,据说当时连北凉王也曾亲临灵堂拜祭,这份殊荣,在将种门庭多如牛毛的北凉境内屈指可数。随着老凉王徐骁的去世,那次待遇就越发成了这户人家的护身符,别家的边境生意开始凋敝难行,他们做生意反而越来越畅通无阻,甚至还顺利把家族枝蔓伸入了流州。将近百人的傅家马队中夹杂有两个外人,是一对师徒。马队几位常年行走边关险地的主事人对此都不太欢迎,只不过听说是陵州一位连傅家也招惹不起的当红官老爷发话,说是那世家子吃饱了撑的要游历塞外,马队不得不予以收容。傅家虽然有老家主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但因为之后两代都遵循祖训远离官场,难免露出疲态,还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傅家名义上的领队是傅家三房的长孙傅震生,由两名熟悉边境的老江湖帮带着。这傅震生一身书卷气,不过传言族内武艺教头对其习武天赋赞不绝口,至于手脚把式的深浅,从没人见过他出手,赵家宝和冯千祥两位在江湖沉浮中练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准,江湖规矩是看低易看高难,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里去。
马队在一座雁形山后小作休整暂避风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了口难掩温臭的水。傅家一直有这个传统,傅家子弟头一回行走边关,便由家中长辈妇人缝制水囊,再由男性长辈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经过烘干祛除腥味,储水之后依旧让人难以忍受,这对富贵子孙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不过傅家家风淳朴,子孙后代大多性子坚韧,傅震生经过初期的不适应后,每次喝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那对师徒,做师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纪,长得玉树临风,本该在陵州风月场合做那班头人物,不知为何要来边塞自讨苦吃;徒弟是个不起眼的孩子,不过进入流州后,比许多走惯了塞外的傅家人还要如鱼得水。傅震生一路细致观察,此时跟两位前辈说道:“赵伯、冯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边塞的人物,不须咱们提醒,每次饮水的分量十分恰当,从不因口渴而暴饮,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珑,不像是那些不谙世故的士族子弟。况且能让咱们傅家忌惮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没有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给傅家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的赵家宝在家主那边都无须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关系莫逆,故而一路行来对自家晚辈一般的傅震生倾囊相授,听到傅震生这番老到言语,不由得老怀大慰,那张老态龙钟的沧桑脸庞堆出一份由衷笑意,点头道:“那叫徐奇的年轻人虽说走在马队中间,比少东家要少吃许多风沙苦头,可那份气定神闲,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骑马随行和下马饮食,都跟我和千祥这些喝惯西北风的老骨头一样没讲究。照理来说,确实透着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东家能够多长一个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喽。”
身后背了一柄长刀的冯千祥笑了笑,沉声道:“少东家放心,家主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赵交代过,这个徐奇虽说来历不明,但可以保证身份清白,绝非歹人。不过我跟老赵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东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对师徒的异样,这才没有明说,少东家可不要见怪啊。”
“理当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与寻常将种门户迥异的家风,性情内敛,此时缓缓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过这一趟,才知道西北风的味道,当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环伺之地,先前北凉王府心腹幕僚陈亮锡确有妇人之仁的嫌疑,太过注重一时一地的得失,拒不弃城,结果被一万马贼围困青苍城中,白白葬送了几十位白马义从的性命。北凉镇守边关这么多年,这种损失可不多见。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杨光斗是一个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陈亮锡这位清凉山大红人一脉相承,我们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测。退一万步说,傅震生死则死矣,耽误了北凉大业,爷爷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许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进家门了。”
赵家宝显然对前程也不看好,忧心忡忡道:“咱们傅家为北凉奔波劳碌了将近二十年,名义上是闯荡边境生意,实则暗中四处找寻矿山。北凉金矿、铁矿可谓大半出自傅家之手,这回去流州凤翔一带确认那座铁矿的质地产量,我看有些悬。”
冯千祥笑道:“终归是盼着北凉能打赢这一仗,否则老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时候就算北凉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
赵家宝哈哈大笑,看见少东家一脸茫然,解释道:“一听说要打仗了,陵州那边许多没良心没胆子的大户都开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带不走,就只能贱卖了,原本两千多两白银都不一定买下的好宅子八百两就能到手,千祥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栋,为此还跟我借了一千两。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静,官府那边完全视而不见,什么遍问亲邻的规矩也都不管了,谁去衙门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还不是白契,是实打实的赤契。不过好在都护府总算在最后关头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许携带一百金一千银以上的金银。”
傅震生好奇地问道:“才这么点金银,难不成派人来回出入北凉?那些有钱人也不嫌麻烦?哪怕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银,也得跑个一百次啊。”
冯千祥摇头笑道:“也简单,其实不用携带金银出境,都买了古董字画珍玩,还轻松方便,反正这个带走再多也没人管,到了北凉以外,一样能换到银子。那些精于鉴赏的士族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家家户户的座上宾,如今可都捞足油水了。咱们陵州那个莫名其妙崛起的鱼龙帮,少东家听说过吧,我比起他们的吃相,简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势,简直就是万金散尽,全部买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么多银子是哪儿来的。粗略算过,就我所知道的地产,鱼龙帮已经砸出去八十多万两银子,真实数目还不得翻一番?这都要成为坐拥半个陵州的大地主了。鱼龙帮那女子帮主的魄力,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少东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不过仍是感到有些无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样名动天下的女中豪杰,哪里瞧得上我?”
赵家宝咦了一声,一脸惊讶,那对师徒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了,靠近他们的几个傅家人也都没有察觉。傅震生此行身负北凉和家族两份重担,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张,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等他们半个时辰,如果还找不到他们,咱们也只能动身了。青苍、凤翔之间,才是真正难走的路程,不能纵容他们。”
带着余地龙进入流州的徐凤年绕到另一座雁形山壁后,看到一对意料之外的熟人:鹿鸣宋氏的宋洞明和他的书童。两两相望,宋洞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大笑:“从山清水秀的武当到这穷山恶水都能遇见这位公子,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公子若是放心,我这儿还有小半囊酒,是北凉的绿蚁。酒烈得很,入嘴初时灼烧喉咙,可片刻后,竟能喝出一份清凉。宋某人也是才喝出的门道,早知道就多买几壶了,悔不当初啊,就算赊账也要多带两壶绿蚁傍身。”
徐凤年没有过多客套,接过酒囊,举在空中,倒了一小口,递还给宋洞明,后者笑问道:“公子不多喝几口?不妨事的。”
徐凤年摇头笑道:“徐奇就不夺人之美了。”
见徐凤年自报家门,宋洞明大概是觉得北凉口音的公子哥肯定不知道鹿鸣宋氏是何方神圣,说道:“在下宋洞明,祖居于江南鹿鸣郡,与徐公子两度相逢,缘分委实不小——”
话才说到一半,风沙裹挟的干枯针茅草扑打在脸颊上,宋洞明伸手一摸,抓住那成熟后根离大地做飞絮的枯黄茅草,感慨道:“一岁两枯荣,飘零随长风。”
书童突然伸出手指,喊道:“先生你看,那就是狼烟吗?”
顺着书童的手指,宋洞明看到大漠之上升起一缕粗壮狼烟,应该是青苍城方位,在向凉州这边报示平安。先前他们走入流州都不曾见到这番光景,难怪自己的书童这般惊奇。宋洞明喃喃自语道:“古书上说这边塞狼烟不同于中原,以烧狼粪而得名,烟火笔直而极黑,风吹不斜,可这么看去,这股狼烟除了粗壮些,浓淡与中原的烟并无差异啊。”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恐怕是某些边塞诗人的误传。西北边疆,狼粪烧烟兴许偶有为之,但那都是牛羊粪不够用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大多还是就地取材,以胡杨、红柳木做柴薪,辅之随处可得的旱芦苇等易燃之草。而且北凉边军的各地烽燧,所谓狼烟燃物的供应,有着相当严格的调配,若是被巡边监骑发现某个烽燧储备不足,要一路连坐到正四品的官员,全部就地砍头,谁求情都没用。将近二十年来,北凉因为这件‘小事’,差不多死了三百多人,前四五年相对少些,今年最多,一口气杀了六十多个玩忽职守的边卒。”
宋洞明悚然一惊,喝了口绿蚁酒,这才说道:“两代藩王交替接班,北凉边军又不同于其他藩王军队,诸多桀骜难驯的功勋老将手握兵权,本该求稳防乱,为何还这般暴戾?以小见大,加上先前传闻,曾经一言不合便秘密杀死了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就不怕引发哗变吗?徐公子,听你先前讲述狼烟缘由,显然是熟谙兵事的,可否为宋洞明解惑一二?”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一言不合?”
宋洞明何等聪慧,虽然一开始尽是心存试探,但也知道胡乱说些门外汉言语,掏不出行家话,遂敛容说道:“北凉军中山头林立,新王上位,唯有杀鸡儆猴,否则战事未起,难以用军功服众。”
徐凤年听着这种耳朵起茧子的泛泛而谈,没了交谈欲望,就打算返回傅家马队——总得护着他们安稳到达青苍城,到时候自然会有精锐骑队暗中护送到凤翔那边新发现的矿山。若是对北凉劳苦功高的傅家得知北凉王亲自护驾,也不知会作何想,会不会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物有所值?当然徐凤年也不会让他们得知真相。这也许正是讲求细处见功底的徐渭熊所不喜的地方,身为人主,却不肯于细处收买人心。
宋洞明看到徐凤年有告辞离去的迹象,赶忙亡羊补牢,说道:“徐公子,听说你们北凉王府有两个年轻的幕僚:北莽北院大王的孙子徐北枳当上了陵州刺史,这是北凉王的用人不疑;而起用寒士陈亮锡,可算用人不论品第,很能为北凉招徕寒庶门户中的遗珠。大胆说一句,你们北凉道假使自成一国,那么这两人板上钉钉是未来的宰辅人才,可自古庙堂重臣,皆是由公入私,即先以才学事功跻身朝堂中枢,进入帝王眼帘后,方能走至帝王身侧。如此说来,你们清凉山那儿,似乎不太讲规矩。”
徐凤年点头道:“是不太讲规矩。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破格提拔,在宋先生看来,利弊如何?”
宋洞明微微一笑,约莫是说到了擅长之事,整个人顿时显得气韵超俗,娓娓道来:“短期而言,千金买骨,自然是好事,尤其利于安抚赴凉士子,既然连那接连两件大事都受挫的陈亮锡都没有被北凉王责罚,那咱们这些读书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出身比那陈亮锡只好不差,如何就做不得高官了?”
徐凤年很不客气地打断宋洞明的言语,问道:“宋先生如何看待陈亮锡的死守青苍?以为那北凉王是当罚还是不当罚?”
那书童早就看这姓徐的家伙不顺眼,自家老爷何等眼界才识,哪怕是江南道上古稀之年的华族名士,听老爷讲经解文,都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徐奇不愧是北凉境内的蛮子,只是瞧着像读书人而已,气度学识都一塌糊涂,自家老爷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书童正要出言教训那不识趣的家伙,被宋洞明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吓得最讲规矩的他立即噤声。
宋洞明继续说道:“对陈亮锡,当赏罚并用。此人守城一役,看似糊涂,以致北凉人氏以为此子是志大才疏之辈,却不知北凉不缺甲士,不缺好刀大马,甚至不缺银子,唯独缺了两个字:民心。”宋洞明望向远处,“民心此物,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本。国之险,从来不在地利之山川之险,而在人心聚散。地利是死物,天人之辩,自然而然就落在天时、人和两者头上。儒、道、墨各有自家见解,无数先贤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宋洞明自不敢妄言,可为君王人主者,能够心地端正,肯积功德,反祸为福,这是以人道证天道,就算无法逆转天时,可总归错不到哪里去。北凉在老凉王徐骁手上时,三十万铁骑已是雄甲天下,如果新凉王徐凤年能够汇聚民心,那么北凉百万户,人人皆可战愿战之兵,就算北莽号称百万控弦之士,又如何能欺辱北凉?”
宋洞明轻声道:“所以说,陈亮锡给北凉开了个好头。那些入城流民,以三千人计算,他们活下来后,所谓口碑,即是有口皆碑,流州自会有三万甚至更多流民知晓年轻藩王的仁义,并非只是满嘴仁义道德,更绝非只会在城门口摆些粥食的假仁假义,而是真正能帮他们守下北凉幽、凉、陵、流四州!”自说自话的中年读书人神情肃穆,“如果陈亮锡当时选择了退却,不错,的确能给北凉王留下城中的白马义从,可李义山当年的谋划,就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恩威并济,李义山驱逐流民不得返乡,常年调遣北凉甲士去杀人练兵,是施‘威’在前;陈亮锡不守青苍,城内城外的十数万流民当时可都盯着,徐凤年想要让这些流民为北凉死战?痴人说梦!北凉以为心思缜密的徐北枳远胜妇人之仁的陈亮锡多矣,哼,这才是真正的见识短浅!内圣外王,唯有为政以德,方能如天上北辰,居其所却有众星拱卫,才算真正的得道者多助。北凉空有军心而无民心,那么就算三十万甲士死绝,一样守不住离阳西北大门!那么当时仍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在京城御道所言,要为中原百姓镇守国门,不受北莽马蹄祸乱,根本就是一句让人笑掉大牙的屁话!”
一旁的书童瞪大眼睛,向来温文尔雅的自家老爷也会如此口无遮拦?
徐凤年默然点头。
余地龙蹲在师父身边,听是肯定听不懂的,不过还是觉得这个略微上了年纪的江南书生说起话来挺带劲的,比江湖高手似乎还来得有气势。
气势。
盯着宋洞明猛瞧的余地龙有些纳闷了,他们读书人读几本书,还能读出气势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咱也读书识字去?
徐凤年沉默片刻后,笑着明知故问道:“储相殷茂春正在主持京城以外的各地官员大考,宋先生此时入凉游历,想必志不在仕途?以宋先生胸中韬略,为何不为官?”
那书童重重冷哼一声,显然是觉得这种白痴问题是在侮辱他的老爷。
宋洞明突然有些感伤,闭上眼睛,隐约浮现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神情,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京城也曾有人如此问我,我只能说,彼之所赠,非我所求啊。”
宋洞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真情流露不太妥当,洒然一笑,说道:“徐公子,此行可是前往青苍城?”
徐凤年摇了摇头,余地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师父。
宋洞明说道:“那就此别过了。”
徐凤年抱拳辞别,带着余地龙返回傅家马队,途中猛然记起北凉谍报记载一事:很早就被元本溪相中的宋洞明,当年大登科后小登科,先是金榜题名,未曾及冠便高中榜眼,连年轻天子都震惊于此人的博闻强识,差点要为其赐婚,不承想此人返乡后就立即与一名族品低下的女子成婚。大登科之大,只比状元差一名;小登科之小,却小到让人遗憾,惋惜这样的风流人物,为何就不愿与那门当户对的赵室女子成亲?之后,宋洞明很快丧偶,膝下并无子女,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弦,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常年在外游览大江南北,一心寄情山水。谍报上隐晦提及,宋洞明妻子之死并不正常。鹿鸣宋氏是豪阀,宋洞明更是有望入朝为相的大族俊彦,谁敢如此丧心病狂地行事?整个离阳,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走出去很远的徐凤年忍不住回望一眼。
他曾经跟襄樊城的陆诩错身而过,这一次不应该再失之交臂了。
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缓缓抬起手,没过多久,一只神骏白隼急速坠停臂上。
那边,宋洞明和书童继续在马鬃山风沙中艰难前行。书童走在先生身边,提了提嘴边遮挡黄沙的纱布口罩,大声说道:“先生,这徐奇该是出身北凉矮个子家族里的高个门第吧?”
宋洞明笑道:“你说话倒是比我还拗口。”
书童嘿嘿一笑,赶紧扭头把入口的黄沙呸出嘴:“先生,咱们这么瞎逛,何时才去见那位年轻藩王啊?先生不是说北凉还缺个运筹帷幄的辅佐良臣吗?先生可是有那十胜十败之策在心中的!”
宋洞明平淡地道:“看缘分吧。何况徐凤年是否是我心目中的明主,还得再看看。”
书童一脸苦兮兮,说道:“先生,就算他姓徐的可以施展抱负,到时候咱们鹿鸣宋氏如何自处?那个嫡长孙郁鸾刀跑到北凉投军的郁氏,可是前车之鉴啊。”
宋洞明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有西楚复国,朝廷如果弹压我宋氏,那就得付出导致中原腹地动荡不安的代价,得不偿失。何况宋洞明早就是太安城的棋子,落在哪里都无所谓,说不定元先生还会乐见其成。”
书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宋洞明眼神坚毅地望向前方。元先生,你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因此逼着我做出取舍,可宋洞明如何不知晓这个粗浅道理,只是我不愿以你眼中的小舍换取卿相之位啊。我宋洞明一直是个不堪大用的痴人,就像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报,但我愿意相信;就像世人不信北凉徐凤年能守住西北,可我愿意相信。
宋洞明走着走着,眼眶湿润,嘴唇轻轻颤抖,近乎无声地哼着一支那位早逝女子经常唱的小曲儿。
“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只愿相随无别离。
今生来世,来世今生,谁能聚首再相逢?”
徐凤年和余地龙回到傅家马队后,自然没捞到什么好脸色。徐凤年跟冯千祥致歉了几句,后者借坡下驴,倒也没有得理不饶人,他这种老江湖很清楚,出门在外,多个熟脸的朋友就是多条路,今日别人求己,说不定明天就要求人。
马队继续前行,穿过马鬃山后,沿着一条干涸多年的蜿蜒河道一直走。余地龙手中握有一捧泛着绿意的针茅草和锦鸡儿,时不时放入嘴中咀嚼出那可怜兮兮的汁水。拜师之后,这个师父也没有怎么传授绝世武功给他,就只有七种吐纳法子,吐气有六,吸气仅一。师父倒是半开玩笑说过,按照这个笨法子勤于修习,一旦臻于化境,等于睡眠中也在习武,说不定某天就能够呵气成雷。余地龙照做了,反正除了千篇一律地呼气吸气,这个孩子也没什么可做的。徐凤年骑在马背上,偶尔会关注一下余地龙的吐纳,更多时候是在神游万里。
鱼龙帮除了一开始潜伏的那拨拂水房谍子,之后又有跟随自己从徽山大雪坪进入北凉的大客卿洪骠悄悄进入其中,近期更有江湖名声不显的沉剑窟主糜奉节凭借指玄手段,当仁不让坐上了供奉位置,那死士女子樊小柴也躲在暗处保护刘妮蓉,后者已经被称为北凉江湖中最有权势钱财的女人。当然,真正掏腰包去大肆购置田地府宅的家伙,是他徐凤年。徐凤年甚至从听潮阁中搬出十几箱子的武功秘籍拨给鱼龙帮,虽说都是二三流的东西,但足以让江湖人士挤破头颅也要跻身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真的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再没谁敢说这个天下第十的帮派全是乌合之众。徐凤年不奢望这些惜命惜名的油滑江湖人来给北凉卖命,但是大战开启,北凉需要一个稳固的后院,人数已经达到两千人的鱼龙帮,最不济可以保证陵州这座粮仓稳如磐石。
如果说鱼龙帮还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傅家于北凉而言,已经雪中送炭了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这个家族,由他父辈七人牵头,领着族人和亲信,默默踏遍了北凉三州土地,前几年的足迹甚至到了西域,以一家之力,为北凉找到了八成的矿山。只是傅家老小都奇怪,明明这些矿山“开山”大多不难,为何北凉官府仅是记录在档,派遣甲士严密封山,就是不去开采。傅震生的父亲就曾经亲自找寻到一座巨大的铁矿,岁冶铁可达到六十万斤,而离阳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铁岁收总计也不过六百五十万斤。傅震生的父亲还帮北凉在甘泉郡找到了岁入总额一千六百斤的水银产地,将近占整个离阳的三成。除此之外,还有北凉产铜的三大“场坑”——澄水场、宝兴场、剑南坑,它们的现世,无一例外是傅家人的功劳。为何徐骁会亲自去傅家老爷子的灵堂拜祭?这就是理由。日后凉莽开战,比拼的并不仅仅是边军甲士的数目,以北莽的国力和北凉的韧性,一旦交锋,双方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做出一锤子砸死对手的壮举,关键就看谁积攒下来的家底拖的时间更久。北凉看似盐铁官营被那些地方豪横将种门户一手掌控,形同私营,病入膏肓,其实李义山早就提出“山泽之利,暴发辄枯竭”,所以干脆一直禁山封矿,从未上报朝廷,而是用本地官员中饱私囊当障眼法,各地官府长年不惜以定额赋税从北凉以外购置相关物资,只不过手法隐蔽,而且都是日积月累的小宗买卖,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朝廷那边,即便某些有识之士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也不好兴师问罪,不光是北凉道山高皇帝远,北凉幽州、陵州毗邻的几个州,除了顾剑棠的旧部将领在统领兵权,当地大小官衙均被渗透得七零八落,这十几年来,那些官老爷,谁不是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时既得清誉又得油水?何况这种本就有利于辖境民生的事情谁都在做,法不责众,朝廷难不成还要砸下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人屠”徐骁在世的时候,庙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个敢?
马队迎着风沙缓缓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徐骁绝对没有留给他这个儿子一个烂摊子北凉,而是一个兵甲强盛的北凉!
徐凤年微微撇了一下视线,看到傅震生拨转马头,纵马而来,然后与他并驾齐驱。徐凤年看着这张看不出半点世故的年轻脸庞,心怀愧疚。傅震生的父亲就是在凤翔镇以西找到那座金矿后,自己固守原地继续勘探,让心腹返回北凉报喜,结果死在了一伙四处游掠的马贼手中。除了傅震生父亲,还有十六名傅家子弟一同战死,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傅震生这个为家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经在一次路见不平后,被当地一群纨绔子弟堵在家门口的巷弄痛殴,蛰伏陵州境内的拂水房谍子规矩森严,不会因此就为这位傅家三房嫡长子强出头,傅家最后也没有因此就跟北凉喊冤诉苦。
风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声说道:“徐公子,距离青苍城还有九十多里路程,我们打算连夜赶路,一口气走完这段行程,还望徐公子能够坚持一下。”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道:“理当客随主便。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苍城,一路上多亏了傅先生的照顾,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请你们喝酒。”
傅震生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这可是当之无愧的敬称,同龄人之间几乎用不着,何况他傅震生此生无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场博取军功,只想着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走遍北凉山川,原本以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外人称呼自己一声“先生”,一时间有些赧颜,脸上也多了一分由衷的笑意,只是要他傅震生跟一个几乎是陌路人的家伙殷勤寒暄,也太为难这个从未在官场染缸里摸爬滚打过的年轻人了。不过傅震生看着那个人的神情,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很陌生的真诚,这种脸色,在陵州既抱团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脸上是万万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这些没权没钱的傅家子弟,从来都只有居高临下的讥讽和怜悯。
徐凤年说道:“青苍军镇往西的临谣蔡鞍山和凤翔马六可,这两个土皇帝如今都归顺了流州刺史府,名义上一个成了临谣城牧,一个当了流州副将,其实都在北凉军的严密监视之下,不敢生乱。你们马队这趟去凤翔,应该会比想象中安生许多。”
傅震生当然想不到届时会有近千铁骑为自己这支马队秘密护驾,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只是不好当面驳回人家的善意,就笑了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徐公子气机悠长,肯定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是练刀还是练剑?”
徐凤年笑道:“一开始是练刀,后来也曾练剑。”
傅震生大概是觉得这位身份肯定显贵的公子哥贪多嚼不烂,又不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在下是自幼练刀,但始终没能登堂入室。以后回到陵州,如果还能相见,咱们不妨切磋一下。”
余地龙偷偷摸摸地龇牙咧嘴,心想,这家伙真是厉害,要跟自己师父切磋武艺?
徐凤年嗯了一声,然后笑问道:“怎么没有见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习惯了使用凉刀,可是如今咱们北凉不许私佩凉刀出门,就只能找了柄寻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来,傅震生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去前方领着马队连夜赶路。直到深夜,马队终于到达青苍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说道:“徐公子,我们就不进城了,就此别过。”
徐凤年抱了抱拳:“一路顺风。”
傅震生有些担忧地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进城?虽说此时青苍城一带都有精骑巡视,可这流民之地毕竟才归附北凉没几天,我们马队这边又实在腾不出人手??”
徐凤年微笑着说道:“没事,我有正当门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难免咋舌,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北凉边境军律极其严苛,可不是陵州境内兵马可以比拟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废话,两人相互辞别。
马队在绕过青苍城没多久,就听闻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不光是傅震生忧心忡忡,高坐马背紧张眺望,甚至抽出了那柄短刀,连赵家宝和冯千祥也都满脸凝重,尤其是马队中一位行家在贴地听声后,说是不下三十骑,这让整支傅家马队都如临大敌。在命如草芥的流民之地,通常只要是能骑上马的,那都是极其扎手的亡命之徒,马战本事,只论单挑的话,甚至可以不输给北凉边军中的精锐骑卒。傅家马队虽然有一百余人,赵家宝和冯千祥也是武艺傍身的江湖好手,可真要拼命,哪能不死人?而且更怕惹上一身腥,被之后的大队马贼盯上,到那时,能有几个活着赶到凤翔军镇都难说。不过,临时充当探子的一名傅家骑士匆忙赶回,竟是满脸遮掩不住的喜庆,朗声道:“少东家,是一标龙象骑,是咱们北凉自己人!”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纷纷相视一笑。小王爷亲自统领的龙象军,那可是北凉铁骑中的铁骑,去年打北莽姑塞州那几个军镇,就跟壮汉欺侮小娘子似的。
那一标龙象骑军在百步外停马不前,只有一位标长模样的骑士继续前行,并且翻身下马,快步前行。这种举措,让傅家马队都感到一头雾水,就算是这一标如雷贯耳的龙象骑队在城外巡夜,见着了他们这些身份跟老百姓差不多的普通人,也不需要这般郑重对待吧?傅震生和赵家宝、冯千祥虽然不明就里,但都赶忙下马相迎。那名身材健壮的披甲标长不但腰间佩有一柄新式北凉刀,手中还额外握有一把,对傅家为首三人沉声问道:“谁是傅震生傅公子?”
傅震生毕恭毕敬地答道:“我就是。”
那名脸上有一条横贯整张脸庞的狰狞刀疤的标长破天荒挤出一丝笑容,大步向前,双手捧刀递给傅震生,说道:“咱们王??”他赶紧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字咽回肚子,说道,“咱们公子为了感谢你们这趟护送,要给傅公子这把刀。”
傅震生接过那柄连陵州境内许多杂号将军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新凉刀。那标长咧嘴笑道:“咱们公子让你放心佩刀,回到陵州不好说,但只要是在流州境内,没谁敢拿这个说三道四。”
傅震生愣在当场。那标长误以为这小子胆子小,生怕自己的话不管用,担心到了别处给人抓了个现行,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在龙象军中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差点就要发飙,又赶紧压下去,竭力保持和颜悦色,但赵家宝和冯千祥已经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伐气焰,更别提跟这位标长面对面的傅震生了,差点就以为这位标长要翻脸杀人。标长身后那三十余肃穆冷冽的精骑,在月色中铁甲森森,哪怕傅家马队有信心对付相等数目的马贼,也没有一丝信心在这一标三十骑的冲锋下逃生。那标长送刀之后转身就走,一边还嘀嘀咕咕,好像是说这姓傅的婆婆妈妈不爽利,接下来的话傅震生他们就听不真切了。
那标长上马后,一标骑队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可谓来去如风。
赵家宝望向冯千祥,轻声问道:“千祥老弟,瞅着是不是有点像那位龙象军的副将——‘疤脸儿’王灵宝?”
冯千祥嘴角抽搐,干笑道:“这不可能吧。”
傅震生上马后悬好北凉刀,笑道:“怎么可能!赵伯、冯叔,走了。”
赵家宝一脸自嘲,哈哈笑道:“也对,若真是那个传说中曾经拧下过十七名春秋将领脑袋的王灵宝,他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咱们可不够他一只手收拾的。”
远处,青苍城城墙上,那名标长走到徐凤年身后,低头抱拳沉声道:“启禀王爷,刀已经送出去了。末将也已经调动八百骑跟随其后,沿途还会逐渐增加人马。傅家马队不说死一个人,就是死了一匹马,王爷你就把王灵宝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用!”
徐凤年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可以说,除了你们,也正是傅家让北凉有了跟北莽死磕到底的本钱啊。”
王灵宝抬起头,望着这个背影,不像大将军晚年那样总是伛偻着,但王灵宝清楚地记得,大将军正值壮年的时候,只要站在那里,就是顶天立地!
王灵宝狠狠揉了一把脸庞。
徐凤年转身笑问道:“王副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十四岁就进了北凉军,还是先登营?这都打了快三十年的仗了吧?”
王灵宝有些慌神,涨红了脸,硬着脖子道:“王爷,我可没老,三十年的仗而已,老子还没打够!”
徐凤年一瞪眼。王灵宝顿时缩了缩脖子。这位王爷毕竟是打死了王仙芝的人,老子服个软,不丢人吧?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流州这边知道那支兵马动向的人,你算一个,为了给他们打掩护,给你一场仗打,如何?”
王灵宝下意识地搓手,得寸进尺地问道:“这仗,大不大?”
徐凤年说道:“谍报上有确切消息,说凤翔城牧马六可,贼心不死,跟北莽眉来眼去。”
王灵宝顿时急眼,就习惯性骂骂咧咧道:“混账马六可,就他那几千小喽啰,都不够老子麾下随便拎出个校尉去填肚子的??”
徐凤年笑道:“到底去不去?”
王灵宝一抹嘴,脸上浮现出一股透着血腥的“憨笑”,嘿嘿道:“去,咋个就不去?蚊子腿也是肉,不吃白不吃。”
徐凤年挥挥手。王灵宝一路跑下城头,转头又看了眼那个背影,总觉得大将军又站在了那里。
星垂平野,余地龙坐在城头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心神摇曳,觉得总是看不够。这个孩子的际遇之好,足以让江湖宗门所有顶尖的亲传弟子都眼红,既拥有王仙芝的三成馈赠,又能在徐凤年身边得到指点。余地龙收回视线,听到师父说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凤年看着头顶那颗今年西坠速度略显诡异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钦天监中有专职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皓首穷经的老头子,但是今年已经接连被贬了两个,就因为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样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祸首。王朝昌盛则祥瑞迭出,国之将乱则恶兆显现,换了个少年做监正的钦天监今年可真是没有半刻消停。徐凤年转头看着城外的北方土地,离阳朝廷已算是大秦以来幅员最为辽阔的一个王朝,而且有徐骁和燕剌王赵炳两位藩王坐镇边疆,赵室声威远播的边功更是达到了各个朝代的顶点。太安城的庙堂之上,名臣荟萃,公卿同殿,徐凤年很多时候想亲口询问那位赵家天子一句:除了那点夫纲不振的瑕疵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徐凤年下意识看向东边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为了赵室鞠躬尽瘁的碧眼儿。这位老书生当下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关键是这位首辅以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这次借着西楚复国,他所行抑武削藩之举,彻底触及了两处逆鳞,天怨不好说,人怒是肯定的了,包括广陵王赵毅在内的宗室藩王注定怀恨在心,加上那拨积怨已久的太安城赵室勋贵,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纸令下不得擅离领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赵的皇亲国戚,就没谁对他有好感。而强令各地武将带兵奔赴广陵外围的“练兵”之举,几乎把顾剑棠为首的所有煊赫武将都得罪了个一干二净。徐凤年感慨道:“‘武无敌’王仙芝都死了,你这个‘文无敌’偏偏在这个时候要按照陆诩的那份疏策去变法,你真以为自己能善终,真当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凤年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张巨鹿虽然是北凉死敌,可这个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异类,更能赢得敌人的由衷敬重,徐骁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顾剑棠、老靖安王赵衡,这些最该记恨徐骁的对手,反而一辈子从未在口舌上辱骂过徐骁。徐凤年轻轻叹了口气,对余地龙说了声走了,孩子蹦下城头。徐凤年在入城前就已经从王灵宝嘴中得知这趟要见的两个人凑巧都不在青苍城内,弟弟徐龙象仅带着八十骑就去了临谣军镇以北的边境,追剿一伙号称千人之众的马贼,陈亮锡则在城外某地为幽州边军“招兵买马”,这两个月几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凤年跟余地龙来到那座把“龙王府”给鸠占鹊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内灯火通明,坐在一张张书案后处理政务的官员几乎全是年轻脸孔。这些破格提拔的俊彦,一半是经过重重筛选的入凉士子,一半是北凉旧三州的勋贵后代。徐凤年进入一座户房之下职掌粮草的小衙屋时,正好看到刺史杨光斗在倒提着一支狼毫笔猛敲一名官员的脑袋,破口大骂,祖宗十八代一个没落下,都给骂了个遍。那名看官服该是粮曹郎的年轻人满脸通红,被刺史大人当着同僚的面如此辱骂,品秩差了十万八千里,自然不敢反驳,又自觉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儿,竟是泣不成声。杨刺史仍是不过去,气咻咻把笔递还给那年轻人,沾满墨汁的那只手在对方官袍上胡乱一抹,冷哼一声,说道:“明早本官再来一趟,要是依旧是一笔糊涂账,嘿,你爷爷是尉铁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贬你的官,不过让你滚去靠近茅厕的礼房那破地方这种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尉铜河,这身官袍脏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换一身。”
那年轻人脸色苍白,一咬牙,虽然还是语带哽咽,但眼神中已经没有畏惧,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说道:“刺史大人,临谣军镇下辖三郡,新建才这么点时间,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属每天不过睡三个时辰,虽然临谣四等田地的录档一事确实存有纰漏,可这已经是下官诸人的能力极限,刺史大人若是觉得下官不堪此任,觉得下官是借着祖辈功荫才在这里混吃混喝,不须如此找借口百般刁难,下官自己现在就去礼房就职!”
杨光斗吹胡子瞪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气啊!那甭废话,滚你的。咱们流州礼房,那可是头等重要的大衙门,负责劝学教化,本官估摸着那些流民都喜欢听你尉铜河尉大公子的蒙学,说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箩筐的状元之才喽。”
尉铜河给这么一挤对,哗啦一下,真是泪如雨下。他爷爷尉铁山那可是从骑军副统领这种高位上退下来的功勋老将,何况脱下甲胄也没几年工夫,而且接替尉铁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当作兄长,十分敬重。尉铜河的父亲尉金水也做到了边军正四品武将,极受何仲忽信赖。尉铜河跟许多躺在父辈功劳簿上享乐的将种子弟不一样,不喜兵戈喜读书,而且满腔热血,听说北凉道新设的流州急需官员,几乎是偷瞒着家族跑来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没有让同僚知晓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点破,屋子里那些官员才给惊吓得不轻。不过尉铜河性子温软,确实不太像家中长辈。若是尉铁山这么被老凉王训斥,就算不敢对着骂,也会一声不吭,却绝对不会委屈得满脸泪水。
尉铜河没了任何台阶可下,就只能去礼房那小猫小狗三两只的清水衙门打杂,他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还不忘对屋内众人作揖辞别。正当他低着头要走出衙屋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一个人按住肩膀。尉铜河抬起头,看到一张带着温文笑意的陌生脸庞。这位不速之客轻声笑道:“刺史大人这是激将法呢,你怎么就不领情?尉铜河,你不知道你爷爷跟咱们杨刺史是多年的酒友,他会真舍得把你丢到礼房去?真敢这么做,刺史大人回头还不得被你爷爷追着打啊。”
尉铜河一脸错愕,迷迷糊糊地问道:“你是?”
被拆台的杨光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蠢蛋,见到王爷还不下跪?!”
一听到“王爷”两个字,满屋子陪着尉铜河一起站着挨训的年轻人俱是眼神炽热而敬畏,立即就要下跪。徐凤年摆手道:“免了免了,你们都坐下继续处理政务。流州设置三镇八郡,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等熬过了这波,熟能生巧,以后就会轻松许多,争取到时候刺史大人想骂你们都让他找不到借口。这段时日,的确是辛苦众位了,稍后本王会给所有衙门都送几坛子酒。嗯,礼房那边会多送些,按照刺史大人的说法,靠着茅厕,总要让酒味压过尿臊味才行。”
屋内的氛围顿时轻松许多,年轻官员们脸上都有了些笑意。
尉铜河更是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他孤零零地站在北凉王身前,如果不知道身份还好说,刺史大人道破天机后,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无形威严,这倒不是说徐凤年真的如何气势逼人,不过是尉铜河这个文弱书生自己吓唬自己而已。徐凤年的世子殿下当得一波三折,先是骂名无数,后来翻天覆地,连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都给轻松镇压,继承了世袭罔替的王爵后更是壮举不断:拒退圣旨,大力整顿北凉军,杀王仙芝,巡视边境,设置流州。尉铜河如何能够不胆战心惊?事实上,寻常官员对上了一个不管如何声名狼藉的藩王,都会如履薄冰,但是那些北凉王的事迹,对更多是在闭窗苦读书的尉铜河而言,感受不深,真正让他对徐凤年感到敬佩的是一件事关自身的小事。流州设立,离阳对这件不经朝廷中枢审议的叛逆行径似乎有些举棋不定的嫌疑,并不确定是否要下旨申斥,之后的事态发展就更让北凉人捧腹了,例如流州刺史杨光斗的俸禄职钱禄粟等,竟然只比首辅大人略逊一筹,每月仅料钱就有三百贯,而尉铜河这种才堪堪入品的流州小官,料钱也有十五贯,薪柴五十束,甚至还有离阳高级官员才配的春绢、冬绫各五匹,朝廷“优厚”流州官吏,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尉铜河不觉得换了其他藩王,还能够让离阳朝廷这般乖乖大出血,连燕剌王和广陵王都做不到!
徐凤年没有久留,跟杨光斗一起走出屋子。这位身为边疆大员的老人显然心情极佳,轻声笑道:“陈城牧算无遗策啊,以前小看他了,只做一个青苍城牧实在是屈才,我这个刺史,理当让贤才对。小二十万的流民,主动去幽凉两州投军的始终是少数,至今仍是不足万人,我一开始对此亦是束手无策,总不能让龙象军把刀架在流民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去边境上。可是陈亮锡用了一策,立竿见影。流民每一户只需一人入伍,就可以在陵州领取耕地,并且入籍北凉户牒,对应着徐北枳在陵州境内的谋划,那些怕死富绅纷纷贱卖祖业,如今陵州田地空闲颇多,这一来一往,流州最少可以给北凉边境送去四万甲士!整整四万为了身后妻儿兄弟而自愿死战的甲士啊!王爷,你说陈亮锡做一个五品城牧,是不是太对不住他的功劳了?!”
徐凤年先前只知道流州参军人数有望骤增,但是还没有拿到详细谍报,一听到四万这个巨大数目,也相当震惊,要知道广陵道那边打得看似天翻地覆,全天下人都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朝野上下为此念叨了几千斤口水,真正投入战场的人数也不过将近十万,但是陈亮锡一人,就悄无声息给北凉带来了四万翻身上马即可战的甲士。而且别忘了,北凉军的四万,岂是杨慎杏那四万人可以媲美的?曾经有好事之徒点评离阳各地军伍的战力,那份结果广为流传。那人兴许是故意要将北凉军架在火上烤,竟然说北凉军一骑可抵离阳别地精骑两位,北凉一名步卒可抵离阳精锐步卒三名。不过,从不夸口的燕文鸾的确在西楚复国后私下说过,若是把杨慎杏的四万蓟南兵换作他的两万步卒,櫆嚣军镇就可以一举拿下,自然也就没有之后的散仓大败。
徐凤年无奈地道:“流民迁入陵州可得户籍,陈亮锡事先并没有跟清凉山那边打过招呼。”说到这里,徐凤年笑道,“刺史大人,这是在给陈亮锡那家伙打掩护吗?怎么,怕我对他两罪并罚?”
杨光斗哈哈大笑,并不掩饰,直截了当地道:“对啊,陈亮锡出身寒庶,真正心系百姓,这一点,哪怕是尉铜河这样心地淳朴的显贵子孙,也万万做不到。王爷,你可万万不能过早夭折了这棵好苗子啊!丑话说前头,你真要拿陈亮锡在流州立威,我不好拦着,但事后我肯定要把他拉进这刺史府,当宝贝供着。”
徐凤年坦诚地说道:“一开始我是打算对陈亮锡赏罚分明的,不过在来青苍城的路上,遇上一位鹿鸣宋氏子弟,跟你一样,对陈亮锡评价很高,让我打消了念头。而且我发现一点,梧桐院那边有我二姐牵头,加上旧有的那拨谋士幕僚辅助,处理北凉一般政务仍是十分勉强,如果真的打起来,估计就算我本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书桌后面,都未必忙得过来。现在清凉山面对的,不过是解决一些北凉道上的陈积陋习,大抵还能照着规矩循序渐进,这仗一打起来,我肯定要去边境,到时候有的头疼。”
杨光斗沉声道:“王爷是说清凉山缺一个眼界韬略足以掌控大局的李义山?”
徐凤年点点头。
杨光斗感慨道:“这等人物,不说百年一遇,几十年一遇总算得上。就算有,也先入了那太安城赵家瓮,哪里轮得到咱们北凉?就像赶赴流州的近百位士子和北凉当地的将种士族子弟,加在一起也有两百多个,可我看来看去,顶好的材质,也就是尉铜河这般水准的心性和才识,需要雕琢,没十几年工夫,哪里能独当一面?天底下就数当官最容易,可说难听点,当贪官都需要天赋,何况是一个可以放心主政一方的能官?现在我就希冀着那些外地士子中,能够迅速冒出几个,不能简单地是块璞玉,得是那种能够拿来就用的成形美玉。陈亮锡和徐北枳当然很不错,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李义山以及与他同等座位的纳兰右慈这几位谋国之士,也都是被春秋硝烟一点一点熏陶出来的。而且陈亮锡也罢,徐北枳也好,都有一个自身无法更改的致命缺陷啊。”
徐凤年轻声道:“为世人公认的声望。”
杨光斗一脸疲倦地道:“这个世道即是如此世态炎凉,豪阀之犬胜于寒门高士,尤其是春秋之前,任你是何等枭雄,只要没家世,想要成事难如登天,如今也就略好一点。以后兴许会逐渐好转,可咱们北凉等不起。”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看来得抓紧了。”
杨光斗何等老辣,压低嗓音,满脸惊喜地问道:“可是有人选了?”
徐凤年苦笑道:“这种事情,不是两情相悦都不管用的,八字还没一撇,看我的运气吧。”
杨光斗哪壶不开提哪壶,玩味笑道:“有传言说,那襄樊城的陆诩曾经被王爷视而不见?”
徐凤年并不否认,自嘲道:“也不知道谁才是瞎子啊。”
杨光斗一笑置之,突然问道:“听说上阴学宫的那个家伙出关了,还去了太安城?”
徐凤年的脸色有些阴沉,点头道:“开始屠龙了。”
杨光斗冷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杀鹿才对吧!”
这一夜,徐凤年在杨光斗的带路下,逛遍了流州刺史府邸的大小衙门。一幕幕挑灯熬夜的辛劳场景,一张张远未老成世故的年轻脸孔,大量精干邮卒出入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让人觉得这里焕发着异常勃勃的生机。徐凤年跟杨刺史大多时候都不会打搅衙内的官吏处理政事,很随意地走走看看,更多是评论北莽那边的调兵遣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名义上已经独掌大权,虽然有慕容女帝给这个胖子撑腰,但短时间内未必就能把南朝兵马整合完毕。春秋遗老给南朝带去了完善的中原礼仪文化,为虎添翼,却也一并带去了许多北莽不曾有的诸多陋习,豪奢风气犹胜北凉。别看北凉一听说要打仗,陵州境内豪绅巨贾十去三四,北莽南朝往北边跑路的达官显贵何曾少了?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而且北莽南北对峙的格局根深蒂固,向来尖锐,南朝富人这么折腾,纷纷依附北地的大草原权贵,无形中助长了北庭的气焰,削弱了南朝本就疲软的话事权,董卓这个胖子估计要清减好几斤肉了。
徐凤年和杨光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不知不觉就到了拂晓时分。杨光斗这个正三品的边疆大吏每天早晚都要各开一场长官议事,今天一身便服的徐凤年顺势参与了旁听,没有坐在主位上,流州别驾一职依旧空悬,徐凤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其余一州重要属官都已齐全,这些座位可不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在座诸位就不可能再是稚气残存的年轻人了,都是幽凉陵旧三州里得到上等考评的官员,大多四五十岁,虽然锐气注定不如年轻人,但各自政务熟稔,老马驾车,可以首先保证草创而成的新流州不出现大的纰漏。这七八位官居四品五品的家伙,以前就没有谁见过年轻藩王一面,这也怪不得他们孤陋寡闻,毕竟升官之前品秩不高,又都是文官,以往哪里有机会进入清凉山王府拜见大将军徐骁和世子殿下徐凤年。在这个消息阻塞而且又为尊者讳的世道,北凉的老百姓,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新凉王名字叫什么。北凉真正称得上妇孺皆知并且能报出姓名的人物,这十几年来,徐骁不用多说,之后陈芝豹和褚禄山不相上下,袁左宗的名声能与燕文鸾、钟洪武等老将并肩,除此之外,就要轮到才华冠绝北凉的徐渭熊以及新近入凉的徐家媳妇王初冬。徐凤年看着眼前那些眼袋浮肿却要硬撑着正襟危坐的官员,上了年纪自然精力不济,流州事务繁重,又在杨光斗这么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做官,加上整个北凉官场都盯着这边,这帮老家伙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了。徐凤年听过了每人略带颤音的禀报,并未就他们的政务发表什么言论,而是打趣道:“诸位大多劳累了一整宿,就别亏待屁股了,放宽心坐好,怎么舒服怎么来,大胆靠着椅背便是。咱们北凉不兴离阳官场那一套,没有面对上官就非得半片屁股落在椅子外的讲究。”
杨光斗率先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哈哈笑道:“本官可是被王爷拉着走了一整夜,两条老腿酸得不行。”
反正有刺史大人做了出头鸟,其余官员顿时轻松许多,虽说还不敢如杨光斗这般放纵不羁,却也敢把屁股结结实实贴在椅面上了,有几位不约而同背靠椅子长舒一口气。
徐凤年笑了笑,继续说道:“以前刘元季、尉铁山这帮老将军去清凉山拜年,他们跟徐骁见面的情形,你们是没瞧见过,尤其是拼酒的时候,跟市井泼皮无赖没两样,本王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以后本王还会经常来青苍城打秋风,大伙儿都别拘谨。对了,柳典学,本王在这里要给你打抱一次不平啊,千余僧人进入流州,都需要经你的手安置,此事职责重大,可是暂设的礼房那边人人都像是后娘养的,是哪个家伙把你们排挤到靠近茅厕的地儿的?说出来,本王帮你骂他几句。”
流州典学从事柳珍愣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瞥向对面两位同僚,却不敢出声。在流州,他这个典学从事几乎等同虚衔,并无几分实权,谁家后生不幸跟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完全没法子跟治中从事、功曹从事这些手握权柄的当权红人相提并论,争地盘当然也就争不过他们,到现在他都没能找到本该与自己搭档处置一州学政的劝学从事。没办法,谁乐意捧着圣贤书去跟流民打交道?被柳珍瞥了眼的两位官老爷顿时就坐立不安了,眼前这位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年轻藩王,那可是说收拾钟洪武就收拾掉的北凉之主,连燕文鸾这帮边军大佬都给驯服了,北凉军的改制,从头到尾都顺顺利利,还有当初徐北枳连跳了七八级赴任陵州刺史,夺了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肯挪窝的座位,更是直接就让一正两副三位陵州将军保驾护航的,谁敢说个“不”字?要是被这么个城府深沉的王爷盯上,估计能否活着走出流州都要两说。
徐凤年微笑道:“王兵曹、黄都官,两位大人出了很多汗啊,这日头还没出来,就觉着热了?若是身体不适,在流州水土不服,趁着本王在刺史府邸,想要告假的话,不需要刺史大人点头,本王就准了。听说你们两位是亲家,回陵州有个伴儿,倒是不怕路途寂寞。”
兵曹从事王秀青和都官从事黄玉成顿时汗如雨下,离开椅子后重重地跪在地上。盘腿而坐的杨光斗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场景,既没有雪中送炭帮两位属官在王爷跟前求情,也没有落井下石说他们的坏话。徐凤年收敛了笑意,一只手肘搁在椅沿上,淡然道:“一个职掌流州境内驻兵的调令,一个负责监察州内百官,都是流州一等一的要职。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不算字画珍玩,送给李功德的银子有六万八千两,这才求来了举荐信,不过本王当时翻过你们的履历,也查过你们的过往政绩,可圈可点,这才答应下来。怎么,太心疼银子,这么急着就要在流州刮地皮了?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晚一点下手?看来是这做官的道行还不够炉火纯青啊。王秀青,你所荐举的扶风郡都尉余万庆和文辉县令李昭寿,还有你黄玉成提拔的吴孝先、洪破蜀两人,总计得手六千两银子,本王有没有说错?”
徐凤年手指轻轻敲击着椅沿。椅子材质是上等的黄花梨木,是青苍城旧主人留下来的值钱物件,让人看着就眼馋。徐凤年不说话,身材高大不似文官反像武人的王秀青犹豫了下,正要说话,他的亲家黄玉成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最终,两位玩忽职守的流州新贵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徐凤年看到一名魁梧武将走入院子,按刀站在门外,是流州青苍军镇校尉韦石灰,与临谣军镇的领兵校尉一同出自龙象军。徐凤年站起身后说道:“本王曾经跟杨刺史说过,流州大小政务全权交由他操持,你们有什么话就对刺史大人说去。”
徐凤年走出屋子,跟着韦石灰和一队精悍扈从出城,要去城外四十里地一个地方见陈亮锡。
屋内长时间落针可闻,杨光斗咳嗽一声,把双脚放下,踩在那双刚刚从陵州金缕织造局那边送来的官靴上,说道:“王大人、黄大人,都起来吧。法不外乎人情,流州百废待兴,这么个大烂摊子,本官暂时实在是找不出不耽误北凉大业的可用之才,你们就算是戴罪立功,回头要是做出功绩,本官再帮你们去跟王爷那边说道说道。不过王爷在青苍这段时日,你们还是别露面了。”
王秀青站起身,脸色沉重。黄玉成摇摇晃晃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如丧考妣。哪怕刺史大人给了他们回旋余地,可在王爷心目中落下了糟糕印象,真当是能够将功补过的?黄玉成没有这般幼稚,可终究还是要感激杨光斗的安抚,深深作揖、弯腰低头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亲家王秀青还傻愣愣地挺直腰杆,也不好火上浇油,只好假装没有看见。杨光斗笑望向一脸不服气的兵曹从事,也不气恼,穿上靴子后踩了踩地面,笑道:“王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是本官在跟王爷唱白脸红脸来着?”
性子刚烈的王秀青的确是如此认为的,不过没有意料到刺史大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心底也有些错愕,阴沉的脸色淡了几分。
杨光斗摆手哈哈笑道:“那你也太小瞧本官,更小瞧王爷了。本官没有王爷的本事,查不出你们送出去多少银子,更查不出你们受贿了多少银子。其实在座的,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流州是蛮荒之地,在此为官是苦差事,可油水再少,能够把屁股撂在这个屋子里的黄花梨木椅子上的,这官阶品秩可是实打实的,连朝廷都认可了,咱们可是人人都收到过京城吏部文书的。本官呢,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情能简单了想就不复杂了想,余万庆、李昭寿、吴孝先和洪破蜀这四人,本官多少都听说过,跟两位大人差不多,家底不厚,都是砸锅卖铁才打通的门路,是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官。”
话说到这里,杨光斗揉了揉下巴,忍俊不禁道:“四人中的李昭寿,本官最为熟悉,一个月前还跟他聊过,此人确实是满肚子的学问。好笑的是,当时织造局才送来官服,靴子什么都尚未送到,这小子穿着崭新的袍子,搭着一双破鞋,跟本官闲聊时,时不时就去摸胸前那块手感柔顺的官补子,就跟摸着了俊俏小娘子的脸蛋似的,看把他乐的。本官当时就想,放着陵州膏腴之地的下县主簿不做,跑来流州当县令,升了官却破了财,这么一号人物,总归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心里头,总算还留有读书人的风骨。”
杨光斗望向王秀青,轻声笑道:“知道你心中所想,无非是老子帮人要官,那是先看中他们的品行学识,老子钱囊里多了银子,却也给北凉发掘了人才,两全其美的好事情,你北凉王凭啥就拿捏着不放?王秀青,是不是这么想的?”
王秀青也实诚硬气,沉声道:“不错!”
杨光斗摇头道:“错啦。你也好,甚至本官这个正三品的流州刺史也罢,做人做事,都没能逃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毛病。举个例子,就像本官手头可用之人不多,事事捉襟见肘,你们按律本该被摘掉官帽子,卷铺盖滚回陵州,但我还得帮你们擦屁股,这就是我杨光斗只为流州一州之地考虑得失。但是,如果北凉道上每个兵曹都官都如你们两位大人,还不用按着规矩走,久而久之,泥沙俱下,这北凉官场也就彻底乌烟瘴气了。所以说,本官先前所讲的法不外乎人情并不全对。人情得讲,但人情这东西讲多了,绝非长远之计。陵州官场的前车之鉴,你们这帮在那里十几二十年没能出人头地的可怜家伙肯定比本官更深有体会。你们扪心自问,流州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陵州?这会儿马上就要打仗了,咱们这些连摇旗呐喊都不用去做的官老爷,就不要让王爷这么早就担心这个了。啥时候灭了北莽,在座各位都近水楼台,人人去北莽捞个刺史过过瘾,到时候再贪些银子,本官就不信了,北凉王还会跟咱们斤斤计较?!”
王秀青咧嘴一笑,在座许多官员也都忍不住笑出声。
柳珍玩笑道:“那咱们这帮老骨头,可得多活几年,要不然官帽子再多再大,也没咱们的事啊。”
杨光斗伸手指着屋内掌管流州钱粮簿书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官员:“秦天霞,你小子才四十岁出头,你最占便宜,回头季俸发下来,请咱们撮一顿。”
那人挠挠头,苦着脸道:“倒不是下官舍不得这份俸禄,委实是家中有河东狮吼,不将俸禄寄回幽州那边,她肯定要以为下官在流州采了野花,到时候可少不了往死里一顿拾掇啊!刺史大人,你老行行好,让咱们中家底子最厚的周大人请客,这家伙可瞧不上那点儿俸禄。”
一个体态肥胖的中年官员破口大骂道:“秦天霞,你放屁!昨天还跟我说你偷偷攒下四十几两的花酒钱了!”
满堂哄然大笑,其乐融融。
第三章 徐凤年新获辅臣,两谋士纵论战局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
徐凤年见到陈亮锡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
这位原本文弱书生模样的寒士肌肤黝黑,瘦了十几斤。
陈亮锡没有身穿青苍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没有穿士子文衫,跟穷苦流民一般无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恐怕就是脚上那双异常结实的狼皮靴。徐凤年亲眼看到这么一个比流民还要像流民的家伙,哭笑不得。不过陈亮锡身边有十几骑白马义从护驾,好歹给这位在北凉风口浪尖上的书生挣回点颜面。陈亮锡此刻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带着一大帮工房官吏杂役正在搭建辘轳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于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带,是流州境内难得见到的一方小绿洲。一般而言,这样占据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据势力的必争之地,有水往往就意味着流血不止。
这个村子的一百多号村民都蹲在远处凑热闹,一些汉子嚼着生硬如铁的烙饼,更多是一脸垂涎中夹杂着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马义从。这些白马义从下马后依旧佩刀负弩,衣甲鲜亮。流州纳入北凉版图之前,边军锐士成为游弩手之前都要来此杀人,把流民头颅当作进阶本钱,偶然也有小股骑队被大队马贼围剿死绝的情况,骑卒身上的佩刀甲胄,从来都是流民首领最值得炫耀的东西。有马有刀,如果还能披甲,那么你就能在流民之地当大爷的大爷了。所以这些白马义从的横空出世,既让村民眼馋,更让他们胆战心惊。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官帽子大到吓人的北凉官员,奇怪的是,他进了村子也没糟蹋娘们儿,更没抢钱抢粮,只是说了一大通,让人听着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每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投军,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户籍,还能种上田地?而且是去边境上入伍还是在陵州境内,都可以随便挑,不强求,唯一的差别就是边军的兵饷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没谁愿意搭理,可后来听说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官老爷,硬是在一万兵强马壮的马贼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苍城,害死了那个北凉王的很多亲军扈从,很快就要被绑回凉州砍头示众,就算不掉脑袋,官帽子也保不住。这件事,许多当时在城里活下来的流民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约莫是真事,那么,这个当官的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不假,可万一到时候给北凉王收拾了,他说的话还能不能作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他们说不出来,可不见婆姨不脱裤子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然后,这些村民瞧见又有一支马队疾驰而至,在村外停马,逐渐走近了一个相貌比女子还俊俏好看的年轻后生,身边带着个黑炭似的小娃儿,身后跟着一名将军模样的魁梧汉子,那身装扮,真扎人眼珠子,啧啧,怎么都该是个能领好几百兵的武将了。一些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绕出半个圈去好好瞧上几眼,结果都给长辈赶得远远的,倒是还有些一只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壮妇人眼睛都在发光,呦,多俏的小哥儿,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气享用了。她们的汉子也不计较这个,撑死了嘴上骂骂咧咧,妇人也都敢还嘴几句,胆大的,都咂巴咂巴着厚实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双丹凤眸子的小哥儿吞进肚子里。结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吓得肝胆欲裂,头皮发麻,只见那些白马义从见到那年轻人后,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按刀,同时沉声道:“拜见王爷!”
白马义从这么一跪,那些负责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哗啦啦跪了一片,他们比起神情肃穆的白马义从要更加诚惶诚恐。
这段时日,先是许多光头和尚在流州境内奔波劳碌,化缘布道,后来也有武当山的年轻神仙来这儿云游四方,都把年轻藩王不是说成菩萨转世就是真武降临,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
徐凤年轻轻说了句起身,然后走向陈亮锡。那十几位白马义从都自然而然地跟在北凉王身后,把青苍校尉带来的那批扈从不露痕迹地隔离。韦石灰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不过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的神情。当初青苍城那场攻守战,兵力悬殊,虽说守城一方总能占据先天优势,可其实青苍的城墙并不高大稳固,而青苍城原先的数千兵力早已人心浮动,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马义从个个身先士卒,青苍城早就给那一万精悍马贼屠城了好几遭。每逢城防出现漏洞,都有一拨银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势,虽死不退。正是这些被说成一条性命抵得上青苍城百人性命的白马义从,正是他们不惜一死,才让青苍“龙王府”旧部生出了死战之心。青苍攻守之惨烈可以从一个细节中看出:每一名阵亡白马义从,因为被攻城马贼恨之入骨,必然死无全尸,龙象军奔赴救援和马贼闻讯退却之后,青苍城收完尸,却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陈亮锡看到徐凤年,脸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头笑道:“是回王府当个没有品秩的幕僚,还是在流州当二把手的别驾,随你挑。”
陈亮锡随意地蹲在井边上——这跟他以往在清凉山的拘谨礼仪大不相同,轻声说道:“虽然还是很怕亲眼看到人死,一直想着去清凉山那边纸上谈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贵闲人,也不用担惊受怕,只是现在总觉得,这么拍拍屁股一走就是当了逃兵。当时在青苍城内,王爷的白马义从没有一人退却,青苍城那数千甲士没有退,甚至连城内流民都没有退,我现在这一走,不像话。”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答应做流州别驾了?杨刺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他对你很看重。流州有你们两个搭档,我也放心。”
陈亮锡摇头道:“别驾是一州最重要的辅官,若是北凉后院远离兵戈的陵州,我自信还能勉强担当,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倾向于能文能武之辈,我还是算了,先把青苍城牧做好了再说。反正我想到什么,都会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并不需要别驾这个官身。”
徐凤年也不为难他,点头道:“随你意愿,反正到时候想要当大官了,自己去跟杨光斗索要官帽子,不用跟清凉山打招呼。”
青苍校尉韦石灰站在附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说话的藩王?官帽子还能随便挑?可见那些北凉王要狠狠收拾陈城牧的流言蜚语都是瞎扯!韦石灰对清凉山两大红人徐北枳和陈亮锡早有耳闻。北凉境内一直认为徐北枳事功能耐远胜陈亮锡,治理陵州刚柔并济,据说都快要把作为文官首领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给架空了,但是韦石灰相对还是更加看好陈亮锡。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凭这个读书人能够死守青苍城,而且还真给他守下来了!
陈亮锡突然说道:“王爷可去过那片衣冠冢?”
徐凤年说道:“昨夜才入城,想着跟你一起过去祭酒。”
陈亮锡嗯了一声,站起身,招手喊来工房小头目,轻声交代相关事宜。这时候,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从一帮杂役中走出,往这边走来,两位白马义从很快将他拦住,手中凉刀已经离开刀鞘半寸,杀机深重。徐凤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个熟人!当初他单枪匹马进入流民之地,在青苍城外的村子外有过一场波折,流民见利忘命,想要劫夺马匹佩刀发一笔横财,这个擅长矛术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独有的彪烈之气。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少年还有个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冲出,才让徐凤年没有痛下杀手,还给了这对兄妹一袋碎银。徐凤年出声道:“让他过来。”
热血上头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在白马义从半抽刀之际就已经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记得那名英俊游侠的高超武艺,也念恩,感激游侠的不杀和赠银,如今那块碎银子已经被少年刺出一个小孔,穿绳后挂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欢。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执掌所有流民生杀大权的王爷后,想得并不复杂,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想要亲口道谢一声。少年局促不安,脚步都有些飘忽,好不容易走到距离那年轻藩王五六步远的地方,蓦地脑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徐凤年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你有个胆子比你还大的妹妹。”
少年终于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颤声说道:“回禀王爷,小人叫刘剩,我妹妹叫刘余。”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知道‘回禀’这个说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腼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爷们学的,他们跟城牧大人说事,都这么说。”
陈亮锡在一边笑着对徐凤年解释道:“刘剩想要去边境投军,我看他年纪太小,就没答应。不过这名少年力气不小,我就准许他帮着衙门做些事情,赚些糊口工钱。他手脚伶俐,人也聪明,已经能认一百多个字了,每天空闲就在地上拿树枝写字。其实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没有名,只有随口的小名儿,刘剩、刘余其实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凤年看向少年笑问道:“你去了边关投军,要是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怎么不选陵州军?好歹不用上阵厮杀。”
少年一脸认真地回答道:“负责录档的官老爷说了啊,边军拿钱多,而且拿钱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说,还立马给咱们在陵州弄出一块良田来。再说了,不都讲咱们北凉军一个打他们北蛮子三四个吗,我去了边境又不是一定就会死,要是能用矛刺死几个北蛮子,当个伍长啥的,那我妹妹这辈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说不定连她嫁妆都有了!”少年似乎记起什么,赶紧亡羊补牢说了句,“回禀王爷!”
徐凤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说道:“行,我准你去幽州从军,你小子矛术不错,我是领教过的。等你学会了骑马后,就让皇甫枰升你做伍长。我回头再帮你妹妹在陵州找户好人家住下。”
少年讨价还价道:“王爷,我妹妹还得姓刘,行不?”
徐凤年点点头,然后开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样?现在就可以升你做伍长。”
青苍校尉韦石灰跟他的扈从一行人眼睛都发绿了,天上掉大馅饼啊!虽说如今不像春秋中那么兴赐姓一事,可能够被皇帝、藩王这些王朝最有权势的人物赐姓,依旧是草莽英雄们的莫大荣幸。大将军徐骁四十多年戎马生涯,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枪仙”的师弟徐偃兵算是一个。
只是没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摇头说道:“这还没杀北蛮子,我咋能当伍长?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还不得托梦揍死我啊。”
韦石灰差点就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你爹娘知道你拒绝了北凉王的好意,那才会真正托梦抽死你小子!
徐凤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就说是我让你投军的。”
少年怯生生地问道:“不是去凉州吗?听说那儿兵饷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凉州马上要开战,你矛术是不错,可没经过战阵历练,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北蛮子骑军的冲锋。”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那些一听说北凉王亲临的村民去而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爷身前说话,都有些羡慕,这小子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爷说上话啊?王爷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们都知道,整个北凉都是他老人家的家产,当然,这个王爷一点都不老。
随后,徐凤年跟陈亮锡一同前往青苍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坟茔。战死的白马义从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绿洲内,徐凤年的徒弟余地龙和几名扈从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绿蚁酒。
徐凤年和陈亮锡一一上坟祭酒。
陈亮锡神情沉重,每面对一座衣冠冢,都会向徐凤年述说冢内白马义从死于何时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凤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突然,一骑来报,说有两个陌生人闯入此地,要以水代酒祭奠英灵。
徐凤年牵马而行,结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达青苍城的宋洞明。
这位离阳隐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凤年的阵仗,尤其是韦石灰那身鲜明的校尉甲胄后,哪里还猜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微微作揖,抬头后笑道:“王爷可算不得以诚待人啊。”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否认,带着歉意道:“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洞明瞥了眼徐凤年身边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直截了当说道:“王爷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韦石灰二话不说就抽出了北凉刀,想要一刀砍下这信口开河的王八蛋的脑袋。
徐凤年抬起手,拦下了身后性子暴戾的青苍校尉,笑问道:“此话怎讲?”
宋洞明怡然不惧,淡然道:“离阳边塞诗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须马革裹尸还’半句夺魁,要我看来,这就是句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因此宋洞明有一问要问北凉王。”
徐凤年平静地道:“请问。”
宋洞明环视四周,冷笑道:“敢问青苍城攻守,北凉阵亡甲士不下三千人,为何独独只有你北凉王的白马义从有衣冠冢,占据这绿洲之地?”
徐凤年默然无声,陈亮锡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继续带着讥讽说道:“‘人屠’徐骁有一万大雪龙骑,次子徐龙象有三万龙象军,北凉都护褚禄山有亲军,袁左宗、燕文鸾也有亲军,这些甲士,自然是骁勇无敌,也愿意为北凉而战,可然后呢?北莽举国南侵,靠这七八万人就能答应了?甚至可以说,靠三十万北凉军,就能打赢了?或者说,北凉王你认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无愧于北凉了?”
徐凤年依旧没有恼火,反问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宋洞明问道:“北凉既然注定要独力面对那北莽百万铁骑,且不说胜负如何,但务必要做到人人死得其所,死有其名,北凉王以为然否?”
徐凤年点头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朗声道:“那就请北凉王在境内寻一处,做英雄冢,竖立起三十万墓碑!”宋洞明死死地盯着徐凤年,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死一人,记一名!”
徐凤年说道:“好。清凉山后山,就可做此冢。”
宋洞明再度问道:“三十万之中,可有你徐凤年一块碑?”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说道:“有。先写下‘北凉徐凤年’五字,与所有北凉甲士一般无二,当下只记载生于何时何地。等到死后,再添上战死于何时何处。”
宋洞明看着徐凤年的眼睛,许久过后,郑重作揖,沉声道:“宋洞明愿为北凉臣子,愿为北凉王出谋划策!”
徐凤年笑道:“好。”
等到宋洞明直腰抬头后,徐凤年走到这位鹿鸣宋氏子弟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徐凤年放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心底其实仕赵不仕徐,但这又何妨?”
宋洞明同样轻声道:“北凉王错了,我仕北凉即是仕离阳,不仕天子仕苍生!”
徐凤年不置可否:“暂任北凉道经略副使,坐镇清凉山,够不够?”
宋洞明点头道:“足矣。”
在这个祥符元年的秋季,鹿鸣宋氏宋洞明入仕北凉,朝野震动。
一行人没有急着返回青苍城,徐凤年、宋洞明和陈亮锡三人坐在一条溪水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徐凤年没有对还未上任的副经略使遮遮掩掩,把许多北凉布局和盘托出。例如王灵宝带兵奔赴凤翔军镇剿杀反复无常的降将马六可,是为了给曹嵬的万余轻骑清理路线,甚至可以说龙象军的战前临时扩充,也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埋伏笔,而凤翔兵马的主力僧兵,更是北凉跟烂陀山六珠菩萨的一桩隐蔽买卖。
宋洞明听了后没有从细处着手,而是捡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摆放,自言自语道:“现如今三个战场,褚禄山负责凉州以北的这条主要战线,关隘军镇戍堡驿道,都极为完善,用‘固若金汤’四字形容也不为过。幽州以北有一个北凉占据天然优势的葫芦口地形,守易攻难,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但是流州地域广袤,起伏极小,地势如一马平川,利于骑兵驰骋,我方并无雄城巨镇可依。北莽总体兵力占优,调兵遣将无须阴谋奇策,他们如果选择这条路径南下,直接绕过幽、凉两地,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他们的粮草补给线被驻扎于凉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铁骑一刀切断,这就考较双方的偷袭与反袭功底了。”
徐凤年瞥了眼陈亮锡,后者缓缓说道:“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不管北凉是否在流民之地设置流州,都会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否则打幽凉北方那条防线,他们就算有百万大军,一样耗不起,毕竟我们北凉军不论骑兵还是步卒,都极其善战,何况骑卒下马可守城,上马又可以主动出击,这是北莽真正头疼的地方。大将军很早就在边线几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建有大型粮仓武库,以备久战。”
陈亮锡停顿了一下,笑道:“但事实上,我们北凉军从来都不觉得一味守城是上策,这一点从大将军和李义山,再到燕文鸾、褚禄山、袁左宗以及所有青壮将领,一脉相承,都达成了清晰共识,所以北凉这么多年频繁演武,一向力求攻守兼备。北莽那边选择现在开战,因为徐骁终于老死了,而且北凉为了吸纳流民,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一来是让他们觉得终于有机可乘;二来是他们拖不起,万一给离阳朝廷把中原地带的国力都演化成边关战力,两国国势只会越来越此消彼长,北莽更没的打。可以说,选择流州作为开战地点,既是北莽以为能够得利的切入口,也是北凉一个相当主动的抉择,这并非北凉自负,而是自信,尤其是对我们骑军在家门口作战的自信。”
宋洞明会心一笑,点头道:“北凉军政其实就像一块精耕细作的良田,坐等收成而已,我这个还没领到官服的副经略使大人也不会去画蛇添足。比起北凉,北莽可谓家大业大,不过多门之室难免多风雨,听说慕容女帝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要对耶律姓氏这个草原旧主大开杀戒,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凉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我们不妨火上浇油一把,随便从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传去消息,北凉愿意尊其为北莽君主,而不认篡位夺权的慕容女帝。这种事情,肯定没办法让北莽伤筋动骨,不过能恶心一下他们,终归是好事。”
宋洞明说到这里,笑问道:“北凉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对不对?”
徐凤年笑着点头。
宋洞明继续说道:“具体的战事谋划,宋洞明不插嘴,北凉是打仗的行家,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将领,内行做事,我这个外行看热闹就是,但是北莽百万大军,看似气势汹汹,其实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将近十万的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加上杨元赞、柳珪这几位老将率领的嫡系军伍,但更多的还是一些称不上精锐的军队。到时候,我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可以一口气打掉北莽某支战力平庸却又人数足够的军队,北莽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北庭草原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他们对打西线北凉还是东线顾剑棠始终有异议,咱们慢刀子割肉,说不定有意外之喜。当然,这只是宋洞明一个随口的提议。”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插嘴说道:“这本就是褚禄山连环布局里的一个小环节。”
宋洞明愉悦地笑道:“仅是一个小环节啊??哈哈,总算知道为何人人惧怕那恶名昭彰的禄球儿了,难怪南院大王董卓也会在咱们的都护大人手上吃大亏。”
宋洞明眯起眼,丢了一块石子到溪水中,溅起一阵涟漪:“朝廷那边,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漕粮和盐铁两事,有一计可让朝廷彻底松口。”
徐凤年笑道:“哦?朝廷可是一直想着既让牛拉车又不让牛吃草的念头,抠门得很,到现在为止,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粮都还没运到北凉陵州码头。如果不是西楚复国一开始就给了他们当头棒喝,估计这批漕粮一百年都不会离开襄樊城。”
宋洞明平淡地说道:“很简单,咱们北凉上疏京城,主动要求出兵一万靖难。边境藩王既有戍守边关之职责,也有为国靖难之义务,名正言顺。朝廷接连打了两个大败仗,杨慎杏的蓟南步卒被人瓮中捉鳖,只差没有一锅端;阎震春更是为国捐躯,将卒全部战死,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朝廷西楚很难缠吗?咱们北凉一向擅长啃硬骨头,其他藩王不能建功,我们北凉来嘛。一万不够,三万够不够?”
陈亮锡微笑道:“看来太安城兵部要乱成一锅粥了。”
先前是徐凤年问宋洞明一个从二品的官帽子够不够,现在宋洞明这个充满调侃意味的“够不够”,真可算是投桃报李。
徐凤年笑道:“朝廷会恨死你的,我得让高手贴身护卫你这个副经略使大人,否则赵勾死士肯定要来取你的项上头颅。”
宋洞明没有丝毫笑意,眼神坚毅,轻轻地说道:“赵家如果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如何坐天下,真当北凉就该以三十万甲士死绝换得他们的安稳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不假,可既然北凉也是离阳疆域,北凉数百万百姓就不是他赵家的子民了?天底下没这样的荒唐道理!”
陈亮锡叹了口气,对此人心生折服。不知为何,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龄人徐北枳,陈亮锡对宋洞明更加心生亲近。
就在此时,一人坠入溪水,岸上的余地龙抖了抖手腕,一脸不屑。
看到师父转头看来,余地龙大声辩解道:“师父,不怪我啊,是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他刚才说了,站着不动还能一根手指头就放倒我,还说咱们北凉高手其实就那么几个,说什么他是三品实力,到了北凉之后就没遇到过一个高手。”
余地龙瞥了眼溪水里的那只落汤鸡,鄙夷道:“啥三品,害我使出了一半气力递出那一拳,早知道这么不经打,就手下留情了。”
韦石灰朝这个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余地龙报以憨憨一笑。
宋洞明不理会那个一脸委屈和震惊的自家书童,笑问道:“王爷,听说你收了三个徒弟,这是哪个?”
徐凤年有些无奈地道:“年纪最小的那个大徒弟。最不让人省心,所以带在身边,要不然以后江湖上肯定要多出个行事无忌的大魔头。”
龙象军一骑疾驰而来,翻身下马后,道:“启禀王爷,徐将军和九十亲骑已经到了十里外的杀蛟丘。”
徐凤年起身笑道:“陈亮锡,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苍城,我去看看弟弟。”
陈亮锡问道:“这些白马义从?”
徐凤年笑眯眯地道:“你说是你们两个需要保护,还是我?”
陈亮锡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一名白马义从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开口说道:“王爷。”
徐凤年有些疑惑,平静地道:“有话就说。”
那名白马义从深吸一口气,年轻的脸庞上犹有尚未被边塞风沙完全吹散的稚气,他略微垂下视线,轻声道:“戚华岩,就是那个先前陈城牧所说死在青苍城内孩儿巷的,当时我受了重伤,坐靠在墙壁上等死,是他替我挡下了马贼的十几下砍刀,死前也没能留下什么话,但我觉得应该替他跟王爷说一声,他戚华岩没有后悔加入白马义从。”
他眼神清澈,笑了笑,问道:“王爷,啥时候打仗?我想进先锋营。”
徐凤年反问道:“戚华岩战死了,要是你丁宣也死了,有几个人记得住他?”
那个被喊出名字的白马义从咬了咬嘴唇,灿烂地笑道:“以后跟很多将军一起葬在清凉山的后山,不怕被人给忘了。”
丁宣挠挠头,说道:“不怕王爷笑话,因为戚华岩,我是从青苍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的,如今还是很怕死,只是丁宣全家当年跟着大将军一起到了北凉,已经把这里当家了。我爷爷说了,就算死,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凉,这里就是咱们丁家的根。家里长兄也做了官,几个弟弟都在读书。我只要去边境上杀北蛮子,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就是赚了。”
徐凤年笑道:“先锋营轮不到你去抢位置,老老实实做你的白马义从,真到了需要你上阵的时候,别的不说,咱们的坟,还能做个邻居。”
丁宣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刻,年轻藩王的身形一闪而逝,众人只觉得清风拂面,就连那个刚从溪水中走上岸的书童都瞪大眼睛,不愧是让武帝城王老怪都有来无回的天下第一人啊!
宋洞明没来由记起一事。先前相逢,北凉王化名徐奇。“奇”字,用在名字里,可不是什么好字。命奇之人,在史书上一贯形容那些中途夭折不曾登顶的人物。比如春秋兵甲叶白夔,非但没有帮助大楚问鼎天下,反而殉国。又比如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公认边功第一,却至死都没能当上大将军的骆公明,就都被冠以命格偏奇不正的说法。
陈亮锡轻声开口道:“三十万碑,恐怕要从王府后山绵延出去数十里,工程巨大,而且大战在即,宋先生,咱们会不会有‘文官动动嘴,武将跑断腿’之嫌?”
宋洞明平静地道:“放心,此举不需动用王府钱库分毫,更不至于影响边关兵饷,自有无数个家中子弟在边关作战的家族出钱出力。谁敢逃避,我这个新官上任的副经略使大人就要把第一把火烧在他们头上!我就是要他们知道,打这场仗,不是徐家一家之事,是整个北凉之事!”
陈亮锡动了动嘴唇。宋洞明看向这名锋芒内敛的年轻书生,柔声笑道:“亮锡,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不近人情?”
陈亮锡摇了摇头。宋洞明感慨道:“不这么做,北凉是守不住的,到头来苦的还是老百姓。一碑人力之苦,如何能跟日后家破人亡相提并论?黄龙士满口胡言乱语祸害春秋,但有一句话发人深省!”
陈亮锡问道:“可是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洞明笑着摇头。陈亮锡继续问道:“匹夫不可夺志?”
宋洞明还是摇头,轻声说道:“自古君王最愚昧,百姓最无愧。”
陈亮锡神采奕奕,点头道:“受教了!”
杀蛟丘,是一处微微高耸的小山坡。史载大奉朝边疆将军骆公明曾经在此射杀蛟龙。山坡底部有九十余骑兵下马休憩,人人甲胄。原本漆黑的铠甲,如今浸染了太多来不及擦拭的马贼鲜血。
如今被北凉百姓敬称为“小王爷”的徐龙象独自站在坡顶上,眺望北方。
自从他带着龙象骑军一路把包括君子馆在内三大军镇碾压殆尽后,北凉都说大将军次子开了窍,而且自幼便有神灵附体,才生而金刚,拥有龙象之力,甚至在还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当陵州将军的时候,尘嚣四起,都说徐龙象做北凉王,北凉才能安稳。
这趟徐龙象带兵入驻流州,先是把那一万藏有北莽精锐的马贼杀得片甲不留,之后把麾下九十来个都尉都喊到身边,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带着他们一人两马,一刀一弩,四处杀人。
大小战事二十多次,杀敌一千四百余,己方一人未死。
这些实权都尉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这个比所有人都要年轻许多的统帅奉若神明。
只可惜这趟游猎,没见着小王爷的那头黑虎,也没有见到小王爷身披那套鲜红符甲。
而且徐龙象对着谁都沉默寡言,至今也没谁能有机会与之说上什么多余的言语。
徐龙象站在杀蛟丘上,背对所有下属。坡下没有人知道这个还是少年的统帅在想什么。
突然,所有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掠至山坡,众人下意识地要抽刀,等到看清楚来人面貌后才如释重负。
是北凉王!也就是他们主帅的哥哥。
徐凤年来到徐龙象身侧,一只手轻轻按住少年的脑袋,兄弟两人一同望向北方。
太安城万人空巷,赵家天子与皇后赵稚一起摆驾于城外等候,带上了翰林院所有的黄门,只为了等待一个人。六部主官竟然都自发“偷懒”来到城外聚头,连兵部尚书卢白颉也从百忙中抽身,更别提吏部尚书元虢这样的大闲人,其中,六部之首的吏部赵右龄,与之师出同门却最终分道扬镳的户部王雄贵,两人身后各有一大群依附官员,显得泾渭分明。还有包括皇亲国戚严杰溪在内诸多地位清贵超然的殿阁大学士,以及许多上了岁数后可以不用参与朝会的元老勋贵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说,就只差了那位身在京外负责地方官员大评的储相殷茂春。但是,唯有细心人才会发现,其实这场盛况空前的露天宴会,稍显美中不足,因为少了两位分量极重的大人物:首辅张巨鹿以及手握门下省大权的坦坦翁桓温。不过,太安城外实在是聚集了太多达官显贵和贩夫走卒,这两位朝堂重卿有意无意的缺席,并不影响今天京城的喧沸非凡。
宋家大小夫子做文坛霸主的时候,是谁让这对父子雪夜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心气极高的徐渭熊的授业恩师,又是找谁吵架才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上阴学宫大祭酒位置?又是谁有资格让姚白峰领衔的理学世家不惜倾全族之力与之抗衡?是谁当年让大楚皇帝生出“公不出山,奈苍生何”的感慨?春秋末尾,是谁当时面对徐家一万铁骑压境,独自走出,三言两语就让那“人屠”主动绕道而行?
这个被朝野上下公认“学问之高与天高”的大人物,就是上阴学宫现任大祭酒齐阳龙。
离太安城还有五十几里路,一条稍显偏僻的官道上,有一队古怪的羁旅人,年纪最老的已是满头稀疏雪发,身材矮小,风尘仆仆,背了只破旧的竹制书箱,三十几岁模样的男子背着个绿袍女孩。三人在北上太安城的途中相逢,那一大把年纪还学年轻人负笈游学的老头子囊中羞涩,赖上他们蹭酒蹭饭不肯走,硬要结伴而行。身穿绿衣的小女娃就不怎么待见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疯疯癫癫,总喜欢说些她听不懂的言语,这不是半桶水在那儿显摆学问是什么?尤其是老头子说起北凉那边的事情就格外絮叨,绿袍儿打心眼里恨死了那个让自己再也见不着第二爷爷的藩王,就越发不愿意搭理那个被她取了个“矮冬瓜”绰号的老人。何况老头子一路上还喜欢见着美妇人就转不开眼珠子,小女孩几次跟她的“小于”告状,他也总是笑笑,却不答应。
这时候,官路上有一群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纵马而过,那老头儿视线好不容易从一名骑马的富家女子身上挪开,然后又开始念叨了:“唉,今儿的闺女真是越来越水灵俊俏喽,比起前五六十年,要好看太多。”
从武帝城离开后一路北上的于新郎轻声笑问道:“老先生,还有这个讲究?”
老人小心翼翼地捋了捋日渐凋零的雪白头发,有些心疼这一路行来那些从头上掉落的老兄弟,眯起眼后唏嘘道:“是啊,世道好,女子才能出落得好。真是年纪越大,就越羡慕你们年轻人。小伙子,等你上了岁数,也会这般感慨的。”
被称呼“小伙子”的王仙芝大徒弟一笑置之,于新郎本就不是喜欢跟人客套寒暄的人,就不再说话。
老人张嘴说话就跟水闸泄洪似的,完全刹不住,自言自语道:“世道如水长流,但是春秋战事结束后出现了一个大转折,流向变了,以后大体上只会越来越好。道理是什么,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说不透,嘿,但我就是知道。”
懒洋洋趴在于新郎后背上的绿袍儿狠狠撇嘴道:“就算你喜欢说,你以为我喜欢听?”
老人笑道:“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吗?”
绿袍儿转过头,干脆不去看这个让人糟心的老头子。
老人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见到对方之前,不知情为何物,错过之后,更不知情为何物。”
境界深远不见底的于新郎似乎心有所触,皱了皱眉头。
老人蹦跳了一下,大概是希冀着能看到太安城的城墙,但是背着沉重的书箱做出这个滑稽的动作,让其实在偷瞄他的绿袍儿哈哈大笑。老人对这个女娃娃做了个鬼脸,绿袍儿翻了个白眼,把小脑袋搁在于新郎温暖的肩膀上,问道:“矮冬瓜爷爷,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老人摇头笑道:“没有,我年轻那会儿,倒是有茫茫多的女子喜欢我。”
绿袍儿拿手指刮了刮脸颊,嘲笑这个老头子不知羞。
于新郎走到官路岔口处,微笑道:“老先生,我们还要继续往北走,希望有朝一日还能相逢。”
老人摆摆手,洒脱笑道:“今日一别,再相见就难喽,我是黄土都埋到脖子这里的老头子了。不知姓名的绿丫头,以后一定要出落得亭亭玉立啊。”
绿袍儿哦了一声。于新郎背着小女孩继续往两辽走,老人则走向太安城。
活了太多年,藏了太多话,老人又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对象,很多年来就只能自言自语。
“老洪啊,你收了一箩筐的弟子啊门生啊,才出了张巨鹿和桓温两个成材的,看来你广撒网,也没捞到多少大鱼嘛。
“你再瞧瞧我,荀平、谢飞鱼、元本溪,就这么三个不记名的学生。
“老洪,我这趟进京,你可别怪我以大欺小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能从棺材里爬出来骂我,那也算你有能耐。”
走着走着,老人一抬头,终于能够看到太安城的雄伟轮廓,他颠了颠书箱,沙哑地哼起一支小曲子。
“我从山中来,背着老书箱啊。我往闹市去,何处是吾乡啊??”
坦坦翁拎了一壶好酒走在冷清寂寥的街道上,两侧都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高门大宅,不过此时都到城外迎接那个比自己还要老不死的老家伙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倒是省去许多他这趟拜访的飞短流长。在一处府邸外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那块皇帝手书的金字匾额,衣着朴素的“宰相”门房瞧见了这位意料之外的贵客,都有些愣神,不过,今年以前坦坦翁都是出入简单,他们也就没有自作主张地兴师动众——到时候反而会被左仆射大人揪住小辫子,只是毕恭毕敬地上前打了声招呼。桓温笑着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几句“老马你那小女儿到底成亲了没啊?要是没有的话,要不要我帮你从门下省绑架个年轻人?”之类的熟络话,把姓马的张府老门房给乐坏了。桓温对这座府邸比自家的还要熟门熟路,都不用别人领路,径直走到了首辅大人的书房,也不敲门,跨过门槛。正习惯性站着捧书阅读的张巨鹿斜瞥了眼,没有说话。桓温把从礼部那儿顺手牵羊弄来的那壶御赐美酒搁在书桌上,坐在书屋内唯一的椅子上,说道:“还真是‘蝉噪林逾静’了。”
两个老人是至交好友,用坦坦翁的话说那就是你碧眼儿撅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了。张巨鹿很快心领神会,平淡地道:“这可不是什么蝉噪,齐阳龙入京,是走阳关大道,更是蛟龙入海。”
桓温冷哼一声,随手捡起书桌上的几份疏策,顿时心一沉,问道:“你真要大动那北地勋贵一手操持的漕运和被京城里那拨春秋新贵视为命根子的盐政?加上前几日你在朝堂上提出要定下兵部左右侍郎按期巡视边关的规矩,好嘛,朝廷两个读书人扎堆的大本营,还有以顾剑棠为首的地方将领,再加上你的削藩,这四头庞然大物,一个没落下,你碧眼儿是嫌仇家少?”
张巨鹿头也不抬,说道:“你算少了一个,我还要大力整治胥吏之弊,天下寒士进阶之后,并不能一劳永逸,依旧要讲规矩才行。”
桓温喃喃道:“疯了疯了。”
张巨鹿收起手中书籍,一丝不苟地放回书柜原位,这位身材高大的本朝首辅站在阴影中,缓缓说道:“我们离阳不是当年偏安江左的大楚,不管西楚余孽何时熄灭,朝廷将东南富庶之地的粮食和物资源源不断运输到京城,本就是需要百年经营的国之大计,何况边疆战事马上到来,已成燃眉之急。我当年提出海运押粮一事,事实证明并不可行,风险太大,永徽末年那支船队的失踪,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遇上海难还是给人劫走。这条运河有着刮尽东南膏腴的恶语,但也说明了它对朝廷的重要性。我当初定下的方略,确实是以东南赋税养北辽甲兵,顺带着逼迫西楚谋反,甚至运河沿途的百姓年年为争河水而激起民变,我也刻意不去弹压,但是这几年,出自龙兴之地的北方勋贵手握一国命脉而获利却不自知,行事越来越猖獗,永徽六年还有九百万石的漕粮入京,后来年年递减,如今竟然已经锐减至不足八百万石,去哪里了?就算任由草寇马贼大摇大摆背走粮食,他们能拿走多少?朝廷为了安抚那些所谓的开国功勋,不惜专门设置正二品官职的漕运官,下辖包括漕粮转运司、发送司在内八个主官都在五品以上的养老官衙,若是他们能够安安分分捞银子也就罢了,可如今西楚复国,他们竟然胆敢以漕粮北送尚未结束为借口,连兵部尚书卢白颉的调兵令都敢拿出所谓的祖制强硬驳回,我不去动漕政,谁来下手?到时候难道要北边将士饿着肚子去跟北莽作战?难不成要为国赴死的甲士吃口粮食填饱肚子还要看人脸色,甚至求爷爷告奶奶去求那些从不把户部放在眼里的漕运官员?”
桓温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上一封折子:“那这盐政?谁赚钱不是赚,本来就是要一块吃进外人嘴里的肥肉,你就非要去虎口拔牙?”
张巨鹿冷笑道:“死水臭,活水清。盐印颁发的权力给他们捏在手里十几年,赚到了子孙后代十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朝廷的犒赏还不够丰厚?天大的军功也该赏赐到头,是时候换一拨人坐庄日进斗金了!”
桓温问道:“你是打算送给自诩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江南世族豪门?”
张巨鹿点头道:“不这样,他们岂会真心实意为朝廷出力?否则朝廷跟西楚缠斗个几十年,他们也能优哉游哉赏他们的几十年风花雪月,豪阀陋习一向如此。能让他们主动低头的就两样东西:官帽子,钱袋子。”
桓温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桩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儿翻来倒去没日没夜地讨论,直到确认无大害于民生,才联手将一条条国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导整个帝国的经脉。
张巨鹿走出阴影,暮色中,昏黄的余晖照映在高大老人一侧的脸庞上。
桓温叹了口气。张巨鹿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咳嗽很厉害?”
桓温瞪眼道:“小病小灾和不知节制地给自己猛灌烈酒,你说哪个死得快?”
张巨鹿一笑置之。桓温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张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门下省的那个北凉年轻人,我会给他一个‘机巧有余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评语,总能保他几年安稳。”
桓温深深地看了眼这个老友,然后默然走出书房。
张巨鹿张了张嘴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桓温苍老的背影,轻轻摆了摆手。
坦坦翁离开如今都有人敢投书于门口辱骂首辅大人的张府后,径直来到赵家瓮,来到无人当值,除了杂役小吏,几近空无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涩涩地笑了笑,太安城都认为,只要那条老龙出世救济苍生,还需要什么鹿?
桓温走到一间僻静的屋子前,要人拿来钥匙打开。虽然很多年都没有大小黄门在此办公,但经常有人打扫,还算素雅洁净。当年,他和碧眼儿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桓温意气风发,目无余子,喝酒之后谁都敢骂,天下何事我桓温指点不得?碧眼儿则从不喝酒,都是在听,每次等他桓温喝醉之后,还得背着他回家。
桓温从角落一只书箱里翻了翻,找出那副杯筷,放到桌子上。桓温坐下后,拿一根筷子轻敲瓷杯,叮叮作响。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旧绿,人老古稀无人伴,只听伐木丁丁。”
叮叮叮。
一座小小的青苍城,当下可谓蓬荜生辉,不但北凉徐凤年、徐龙象兄弟二人都在,听说还多出一个离阳王朝从未设置过的副经略使,暮色中,赶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驶入青苍,护驾骑卒竟然出自渭水营,这在北凉道上肯定是只有与徐家联姻的皇亲国戚才会有的殊荣,不是青州大族陆家便是出了个财神爷的林家。果不其然,负责迎驾的流州典学从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原本柳珍还有些忐忑,王林泉毕竟曾是给大将军扛旗的马前卒,是亲信中的亲信,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是“两朝”权贵,他一个典学从事哪里敢在这么一号红人跟前拿捏架子,不过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说话,虽未刻意热络客套,不过看人的眼神都带着股真诚,这让柳珍心底舒坦了几分。柳珍先前有所耳闻,北凉那两条同出自青州的过江龙,大文豪陆东疆领衔的陆家极难伺候,北凉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则待人周到,也从未传出王家下人仗势欺人的风言风语,现在亲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领着来到旧“龙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静别院,一路上并无剑戟森严的严密护卫,眼光毒辣的王林泉开始心里头还有点疙瘩,觉得刺史大人杨光斗太不上心,不过很快释然,当今天下,有几个高手敢来北凉王身前显摆武艺?
不过,当王林泉和柳珍跨过院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年轻藩王正坐在台阶上,卷起袖管,给弟弟徐龙象洗头,那位三万龙象铁骑的少年统领则蹲坐在下两级石阶上,撅起屁股,朝着水盆低头。柳珍不敢多待,连忙告辞。徐凤年一手握着徐龙象的束发,一手给弟弟涂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见着老丈人后,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边。徐龙象转头咧嘴一笑,算是见面礼了。王林泉难免受宠若惊,在北凉,小王爷对谁都没热脸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边,也少有笑脸。徐凤年一边给徐龙象洗头一边随口说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给王伯伯打点,我才能放心。闲言闲语肯定不会少,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说我掉进钱眼里,只顾徐家的钱袋子,不顾北凉的千秋大业,否则就算是举贤不避亲,为何独独重用王家,却把人才辈出的陆家置之不理?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陆家自从上柱国陆费墀去世后,陆东疆暂时还撑不起陆家,咱们这位陆擘窠陆大家啊,入凉之后先是为了陆家子弟求官,被女儿陆丞燕拒绝后,这会儿又开始跟人争夺北凉文坛领袖的位置,一刻都没闲着,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折腾去,只要他不过界,清凉山这边的年夜饭,总有他们陆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叹了口气,没有多嘴说什么。虽说徐家、陆家和他王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同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看不长远,他王林泉总不能跑去陆东疆面前说三道四,而且陆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从不会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放在眼里。陆王两家因为各自女儿得以在北凉平起平坐,王家不觉得有什么,代代仕宦的陆家那可是引以为耻的事情。徐凤年帮着把弟弟的头发拧干,抬头看着始终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问道:“怎么,王伯伯,不认识我了?”
王林泉轻声苦笑道:“王爷,小女初冬向来不谙人情世故,这会儿又跑去书院瞎胡闹,实在不成体统,王爷该打骂她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
徐凤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别人娶妻后是怎么个样子,反正我们徐家一向没有把女子藏在家里的规矩。王伯伯,你是见过我娘亲的,徐骁敢吗?”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爷说笑了,王妃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与王妃相提并论?大将军对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当得起。”
徐凤年抬起袖口胡乱擦了把脸,问道:“王伯伯你要不说些徐骁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黄蛮儿聊天,总喜欢拣他的英雄事迹讲,每次我问起那些著名的大败仗,他总是避而不谈。”
王林泉点了点头,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岁数的老人大多如此,回忆往事一如翻开一本泛黄老书,读那些个老旧故事。王林泉坐在台阶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开始说那几场让徐家军跌倒后几乎再也没能爬起来的血腥战事。当年那些让徐骁吃足苦头的战场对手,如今都已无人问津,正史上也大多没有给予笔墨,其中有旧离阳王朝的两位藩镇将领联手给徐骁下套。王林泉说那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战,徐骁当时不过是一员校尉,带着麾下六百精锐入城,结果对上了三千步卒,最后逃出城的只有包括徐骁在内的四十六人。这不算什么,那两名藩将最后还把徐家士卒的首级当作叛军首级,上报朝廷领取军功,朝廷允之。徐骁在短短一年后就带着私兵踏平了这两座名义上归顺赵室的藩镇。徐骁最穷困潦倒之时,其实与流徙匪徒无异,朝廷不给军饷,当地官衙视为仇寇,就只能剪径劫掠,不过尽量不伤人,夺人财物后也会悄悄记下姓氏,在徐骁平步青云之后,那些当年被徐家甲士抢过财物粮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笔丰厚的回报,其中就有差点位列《佞臣传》的赤水郡柳家。当年不过是被徐骁夺了价值两百余两的货物,对柳家而言无关痛痒,可若不是徐骁发话,柳家一旦登上《佞臣传》,那就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灭顶之灾了。
王林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却笑道:“记得决定打西楚那一次,军中有很多人对朝廷的排兵布阵意见很大,都觉得要打叶白夔领军的西楚,还这么钩心斗角,这仗根本没的打,咱们徐家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没理由顶在最前头送死。当时有几名已经封官授爵的老将军喊得最凶,那会儿可真是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啊,徐骁找他们谈了一次。我当时是大将军亲兵,就护着营帐,记得很清楚,吵得很厉害,反正那之后,这些将领大多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没几个,然后褚都护、袁统领和燕文鸾、尉铁山这些当时还算青壮的一拨人临危受命,当上了将军。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们,其实自己人也都心里没底,好在褚都护和袁统领带头打了几场硬仗胜仗,赢得那叫一个匪夷所思。我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见过几个当初退出徐家军的老人,加上许多因伤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徐家老卒,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欢经常说北凉的坏话,阴阳怪气;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终籍籍无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报,这么多年下来,一直说着大将军的好话,只是当年人微言轻,没人愿意听他们的絮叨。”
徐凤年点头道:“眼下北凉的境况也差不多。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很多人在本质上是生意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孙联姻、诗词唱和等等,心里都有一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簿,但这种人毕竟还是少数。”
徐凤年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从没有付出过,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爷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徐凤年帮徐龙象洗完头发,又帮着束发,然后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这位财神爷手头上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定夺,就不再留在这里。徐凤年看着老人离开院子的背影,心想,看来是该挑个良辰吉日娶妻纳妃了,否则这么拖着,现在还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陆两家说不定就要恶言相向,吵来吵去,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的还是他这个女婿。一个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着他身后的整个王家就人人淳朴,而陆家虽然暂时看来给清凉山惹了许多笑话,但以后北凉不得不靠着这个亲家陆氏去跟辖境内的读书人打交道。徐凤年端着木盆站在台阶顶上,自嘲地笑道:“都是斤斤计较的生意人。”
徐龙象站在哥哥身边。少年嘴边已经冒出微青的胡楂子,瘦还是瘦,但个子高了许多。
徐凤年正想要跟黄蛮儿说些积压在心底很多年的言语,蓦地,空中那头青白隼冲刺而坠,带来一封简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两个消息: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
第四章 龙象大战观音宗,吴家百骑入北凉
徐龙象拖着卖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腻歪了,丢垃圾一样把手中的女子掷还给观音宗,然后朝澹台平静勾了勾手指,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小的不够看,老的试试看。
西北边塞,黄沙万里,衰草遍地,视野所及尽是苍茫黄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显得格外扎眼。他们沿着陵州边境进入凉州,路线继续画弧,悠悠然来到北凉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没多久,就有一支铁骑守株待兔,名义上是护送这批来自南海孤岛的仙师前往青苍城,实则更多的还是监视意味。宗主澹台平静对此不以为意,宗门练气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愤懑不已,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那年轻藩王也太过不识抬举。不过,之所以无须宗主安抚人心,缘于那人马轻甲的六百骑实在太过彪悍,领军头领更是鼎鼎大名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是个在北凉军中都能捞到一个“杀人如麻”评语的魔头,此人的马战本事公认仅次于骑军统帅袁左宗。
风沙中,李陌藩一骑当先,除了北凉骑军标配的矛、刀、弩三件,马背两侧还挎有两只戟囊,装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间还悬有两柄长剑,这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一座马背上的兵器库。李陌藩当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他既是北凉军前三的神箭手,剑术、刀法和枪技也都炉火纯青。徐骁对此人十分倚重,曾经开玩笑说,李陌藩啥时候娶个娘们儿回家,就给他一个副统帅当当,骑军步军随他挑。之所以有此说,是因为李陌藩有个登不上台面的怪癖:嗜好男风,帐外亲兵清一色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轻士卒。徐骁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实是李陌藩太过骁勇善战,搁在离阳随便一支军伍中,都是担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栋梁大材。水至清则无鱼,北凉军的能征善战让其付出了很多隐性的代价,比如排斥门阀出身的谋士,褚禄山、李陌藩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许多人推出北凉门外。
李陌藩所率领的龙象骑军跟观音宗练气士并无交流,双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两尾长蛇在一块黄色缎面上滑过。
临近青苍城,为首的李陌藩看到远处一人时猛然停马,扯了扯嘴角,露出满脸的幸灾乐祸,轻轻瞥向不远处的白衣仙师们。这位北凉猛将轻轻抬起手,整支骑队几乎同时静止不动,绝无半点嘈杂。李陌藩拨转马头,朝向观音宗众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羊皮囊里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在练气士正前方出现了一架没有乘坐马夫的马车,一名黑衣少年安静地站在车前,脚下趴着一头巨大的黑虎。这头畜生懒洋洋地打着盹,即便趴着,高耸背脊也快到消瘦少年的腋下了。李陌藩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大统领入主龙象军,他和同为副将的王灵宝可都不怎么服气,两个一起上了校武场。王灵宝硬抗硬,结果被一脚踹出七八丈远,整个人直接跌出武场,李陌藩倒是多坚持了几招,可下场更惨,被徐龙象拎小鸡一般抓在手里,挥舞了一大圈后,才丢出校武场,而徐龙象从头到尾都懒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少年显然没打过瘾,朝一大批观战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顶上李陌藩和王灵宝的位置。到最后,连两位副将在内,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余人蜂拥而上,却无一例外都被新任统领打得找不着北。这期间,徐龙象挨了不下百余下拳打脚踢,除了偶尔身形摇晃,挪开一两步,没有一次倒地。就这样,徐龙象坐稳了龙象军统领的位置,这才有后边万骑开莽的壮举,更有徐龙象领着一大群都尉充当普通游弩手追杀大队马贼的闲情雅致。
只是李陌藩虽然敬佩徐统领在战场上万人敌的惊人武力,可心底还是有些隐忧。校武场的技击毕竟不是两军对垒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阵将领,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围。李陌藩本人经历大小战役六十余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敌人将领在万军丛中碰巧了捉对厮杀,而是一名不起眼的老卒猫腰凑近,递出那阴险一刀,刀尖不但几乎刺穿了李陌藩的铠甲,还差点把李陌藩的腹部绞烂。滑稽的是,李陌藩至今还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样的老刀客是何方神圣。而且,李陌藩见多了不可一世的军中高手最终不是惨死在箭雨中就是死在马蹄下。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北凉军中,就有专门针对敌方陷阵猛将的鱼凫踏弩,春秋战事中,不知有多少身怀绝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个透心凉。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场建功立业,很大程度上在于个人的超俗武艺很容易被蚁海似的军队逐渐吞没,而且军伍一向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是闲云野鹤不愿拘束,何况习武之路本就艰辛,既然已经出人头地,何必再去军中画地为牢。
李陌藩叹了口气,望向纹丝不动的大将军次子,有些走神。还记得当初跟着大将军赶赴北凉,中途一次庆功宴上,大将军醺醉后举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爷们的腿,一天天跪在那里。咱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大老粗,边关走一个!春秋九国,除了被咱们当成残羹冷炙丢给顾剑棠那小子的南唐,咱们都走了一遍,现在就剩下那北凉三州了。总有一天,就算我徐骁没法子亲自带你们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儿子也会带你们去那里逛一逛。”
李陌藩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坚毅起来。等了将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自家那五岁大的孙子都知道调戏邻居小闺女了,总算有大仗打了!
徐龙象轻轻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长望气的观音宗高手,就连跟吃剑老祖宗隋斜谷一个年代的宗主澹台平静都如临大敌,停下脚步后,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头紧皱。卖炭妞翻了个白眼,这个瘦不拉几的愣小子是想怎样,难不成是想一个人挑翻整个观音宗?敌我不分吗?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后,心情就一直糟糕至极。捕杀那条黄蛟,梅英毅那师侄女敛气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龙礅子的孙哑也没啥损失,唯独她最可怜,白白搭上两块好不容易从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块玉佩捏碎后就可化为一条如同活物的灵螭,真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物件。卖炭妞一看到那个知晓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烦躁,心思一动,就飞掠出去,她就不信了,这个杀气腾腾的小子真敢杀人。
徐龙象开窍未全,但终究是开窍了。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庄外的湖上跟这些人起过冲突,后来有个是什么剑坯子的年轻女子还三番两次心怀不轨。他独身前来拦路,就是告诉这个观音宗他现在不是什么三万龙象军统帅,他只是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至于观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迎客礼”,徐龙象不上心。
徐龙象原本还有些犹豫是直接揍人还是如何,结果看到那一身剑意而非剑气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徐龙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脚,嘴角翘起,碰上个一样不喜欢穿鞋子的,但可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卖炭妞骤然感知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杀机,她闭上眼睛,没有直奔那边功之盛连南疆都有所耳闻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飞掠途中轻轻一点,身形在空中转出一个半弧,然后急速下坠,就在脚尖即将触地的时候,又预先察觉到徐龙象的出击,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离。从始至终,她都是在空中飞飞停停走走,如同脚下生莲。优哉游哉隔岸观火的李陌藩发出啧啧笑声,不简单,还是个最不济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们儿,就这份既好看又实用的轻功,拿到江湖上去也足以横着走了。徐龙象左脚脚底板在黄沙地里横向滑出一寸距离,与此同时,卖炭妞马上转换飞掠轨迹,身形拔高数丈,倒栽葱般向后退去些,然后身体旋转,雪白长袖飘摇,灵气动人,越发凸显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无迹可寻。
徐龙象动了,很直截了当,笔直一线地撞向了那个动作花哨的女子。
卖炭妞在徐龙象膝盖弯曲的那个瞬间还在犹豫是驭剑御敌还是凭借轻功避其锋芒,然后在下一瞬间,她就再没有机会出手。
徐龙象在空中抬起腿,一记凶狠的膝撞,就将那个门外汉看来是自己撞向他的卖炭妞撞飞出去,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场高手中只有澹台平静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卖炭妞竟在徐龙象抬脚的那一刹那就完全丧失了先机,不过之后在两人撞面之际,卖炭妞还是做出了双手下推格挡的守势,可徐龙象在那一刻五指如钩抓住卖炭妞的额头,往自己膝盖那边一带,依旧将卖炭妞撞飞出去。
澹台平静眯起眼睛,缓缓吐纳,蓄势待发。
卖炭妞的身躯在空中翻滚,卸去大半劲头,可很快她就惊骇地发现,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后。接下来,卖炭妞在被击退之后又被一脚踹在后背上,扑倒在沙地中摔了个狗吃屎。
澹台平静眉宇间浮起一抹阴霾,那少年在出脚之时有过数次不易察觉的停顿,是寸劲的叠加,如雷滚雷,但这根本就是有悖武道常理的,一般人习武小成,都会知道一气贯注和一气呵成的重要性。
徐龙象简直就是神出鬼没,众人一阵阵眼花后,就看到这名少年拖拽着卖炭妞的一条腿,缓缓走向观音宗百余练气士。
卖炭妞连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这王八蛋那一脚踢溃了她所有气机,现在气机流转乱如麻,不受控制。这也就算了,直觉告诉她,如果敢用剑道天赋驾驭飞剑,这个黑瘦少年真的会痛下杀手。
徐龙象拖着卖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腻歪了,丢垃圾一样把手中的女子掷还给观音宗,然后朝澹台平静勾了勾手指,那意思再明了不过:小的不够看,老的试试看。
澹台平静没有丝毫怒气,而是淡然问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压制在金刚境和指玄境之间?是试图直接跳过天象境界,一举成为陆地神仙?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够做到。”
徐龙象没有说话。他一向只听哥哥的话,小时候哥哥总给他说一些江湖故事,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么一力降十会,他那时候听不懂,只是牢牢记在心里,开窍之后自然而然就懂了。还有就是,哥哥说过,跟人打架,可以一边打一边闲聊,如果是杀人,就不要嘴上说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头就是道理。
一骑扬尘而来,到了李陌藩身边禀报军情。李陌藩脸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对徐龙象喊道:“大统领,王爷发话了,打架可以,不许杀人。”
李陌藩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王爷还说了,打输了的话,看他不削你。”
李陌藩打了一个激灵,马上醒悟过来,郑重其事地说道:“大统领,末将只是帮王爷传话啊,回头你别削我!”
那个被宗门一位长老抱在怀里的卖炭妞欲哭无泪,都想要破口大骂了。徐凤年、徐龙象这兄弟两人,就没一个是脑子清醒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到南海,这辈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陆地了。
澹台平静安静地凝视着那名可谓天之骄子的少年,眼神中带了点怜悯。不过,当她这么一位高大醒目的女子跨出一步时,不光是南方练气士执牛耳者的观音宗众人都后退,就连李陌藩也不敢掉以轻心,举起手臂,做了个北凉军将校士卒都看得懂的手势。这支龙象骑军顿时绽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焰,如虎出柙,炙热而狂野,千余精骑飞速铺散开去,形成一个充满侵略性的扇形阵形,更有几股游骑游掠到了练气士身后,显然打定主意要大动干戈,务必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南海仙师给包饺子。卖炭妞其实受伤不重,只是先前被徐龙象在气势上狠狠压制,不敢造次,此时师姐亲自出马,她就有了底气,跳落下地,揉了揉肚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个肌肤枯黄的少年千刀万剐,再把他的三魂七魄都丢进宗门专门用以镇压凶物秽邪的第一重器月井天镜里。
观音宗一宗之内有五个辈分:接近百岁高龄几近容颜永驻的澹台平静与卖炭妞是辈分最高的一对师姐妹,年龄之悬殊让人咋舌,接下来是六位都已白发如霜的年迈长老,梅英毅、孙哑、齐隆中是下一辈分中相对年轻的练气士,第四辈是六位长老嫡传弟子的开枝散叶,最后才是那些入门没多少年的少男少女。五个辈分近百的练气士,几乎人手一件或者多样灵宝符器。像卖炭妞的那幅陆地朝仙图以及在蜀地捕蛟时毁去的螭佩,都是观音宗首屈一指的重宝大器。此外还有戒律长老的柳枝净瓶,小小一只三寸高的玉瓶竟然重达六百斤,自然内有乾坤。孙哑那一方藏雷蕴电的磐龙石礅,压胜秽物克制阴邪,也是符合天道的鬼斧神工之物。符剑在练气士领域更是常见佩物,只是观音宗在当年南疆屠龙一役中损耗严重,十去七八,这才有了那场向幽燕山庄龙岩剑炉索要八十一符剑的风波。后来又有两个天下有数的剑客不请自来——邓太阿和隋斜谷,后者以吃剑为乐,更是让原本底蕴深厚的观音宗也难免捉襟见肘。
澹台平静自有高人风范,没有师妹卖炭妞先前那般主动挑衅,仅是步行向前,不见玄机,只似寻常健壮妇人走路,就像遇上了熟人要打声招呼。但是这一次,徐龙象伺机而动的等候时间无疑要更长一些,尤其是当澹台平静每次不易察觉地停顿甚至是后退一步时,徐龙象都流露出一些恍惚神情,仿佛回到了清凉山王府内的孩提时代,变成了个痴痴呆呆的黄蛮儿。徐龙象不知想起了什么,挠挠头,一脸释然。他哥说过,遇上想不通的事情,干脆就别想了,打不打得过得用拳头证明,打不过就逃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不了嘴上喊一声后会有期,江湖上的好汉都是这么个规矩走江湖的。徐龙象没了心结,整个人的气象就焕然一新,这在包括李陌藩在内的龙象骑军看来并无奇怪,可在擅长望气的观音宗练气士眼中可就是奇了怪哉!大战在即,高手对敌,心境更迭是大忌,那种数次在生死大战中打破瓶颈、从而得以置死地而后生的怪胎终究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近百年来,群雄荟萃的离阳武林,王仙芝算一个,顾剑棠算半个,其他诸如李淳罡、曹长卿这般公认天资卓绝的风流人物,境界攀升那也只是水到渠成。当然,在徐凤年战胜王仙芝后,随着许多或真或假的小道消息逐渐流传开来,徐凤年成了王仙芝之后又一位精通“以战养战”的武学天才。否则江湖人士实在想不通,一个中途习武还不到五年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够一跃登顶,夺魁江湖。
难道徐家出了一个被说成已经无敌于世的徐凤年还不够,还要再冒出一个徐龙象?天底下的好事都给你们徐家占了,还要不要给别人一条活路了?是不是敢情哪天你徐凤年做腻歪了天下第一,拍拍屁股就把这把头号交椅交给弟弟去坐一下?如今所谓的武林豪宗门阀,都是以宗派中能否同时有两名一品高手并肩而立作为界限,当然,若是仅有一人达到天象境界,也足以率领帮派俯瞰江湖,可万万没有一家一姓或是一门一派出现两个武评高手的道理,吴家剑冢都做不到这一点,因为这可比庙堂士林上的什么四世三公父子两状元难太多了。
此时,在练气士看来,那名身份显赫的少年的气机流转,就像由一团燎原大火转换成了一潭死水,前一刻还是勃勃生机,后一瞬间便气机全无,了无生气。
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澹台平静停停走走,终于走到了距离徐龙象才五六步的地方,低头看着这个生而金刚却刻意压抑境界攀升的有趣少年,微笑道:“你来打我,打中了就算你赢,以后本宗在流州行走,一切都听命于你哥哥。”
徐龙象摇了摇头,神色一本正经。
澹台平静会心地笑了。少年的意思她已经心领神会,那就是在北凉辖境地界,不管是谁,只要双脚踏入北凉,就得听他哥哥的,这个道理,不需要他用胜过谁的手段来赢取,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哥哥没当上北凉王之前,清凉山一直就是徐凤年说话最大声,比他们爹徐骁还管用,如今成了藩王,那么不光是一座王府,整个北凉也该如此。澹台平静没有恼火,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笑脸。北派附龙练气士都说观音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并非没有根源,除了此派练气士清一色白衣白靴,就连气质都如出一辙,都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不敬苍生,不敬君王,只亲鬼神。每一位练气士离开宗门,除了干粮衣物,都不许携带任何一件己身养育多年的符器之外的身外之物,无牵无挂,不沾尘世因果,方可做到道心无垢。例如此行中观音宗各个辈分的练气士,一旦进入南海孤岛修习大道,就等于切断了与生父母的所有缘分,哪怕父母去世,也绝不可去祭拜。天道无情却有常法,练气士就是为那张恢恢法网修修补补的“渔夫”,负责抓捕那一尾尾漏网之鱼,因此斩魔台上的大真人齐玄帧当年就曾传话给观音宗,事实上更像是一句问话:“大道五十,为何天道只衍四十九,圣人言人遁其一,可一在何处?”澹台平静这些年闭生死关就是因此而来。当初邓太阿一剑掀海水淹观音宗,气势逼人,但其实并不是澹台平静提前出关的真正原因,而是她闭关多年也推演苦寻不得的那个“一”。这趟举宗北迁赴凉,也是澹台平静试图想要在别处寻觅。
澹台平静在观音宗中总是沉默寡言,也未收徒,执掌宗门将近一甲子,积威深重,就算是那几位长老,见到这位几近得道的“年轻”宗主,也会感到不适,更别提梅英毅、孙哑、齐隆中这些小辈了,一年中能跟地位和身材都名副其实“高高在上”的宗主说上一句话就心满意足了。这些人都感受得到宗主对这位少年有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罕见亲热,于是不论男女,许多心性积淀不深的观音宗弟子都有些醋意。澹台平静跟徐龙象相距不远,笑容恬淡而清净,只是她身前凭空浮现出一点缥缈的幽绿水滴状玩意儿。水珠坠下,滴坠出两条水线,如画月弧,涟漪阵阵,刹那间就构造出一块大圆镜,竖立在她与徐龙象两人之间,镜面波光粼粼,绿幽幽的水纹荡漾,两两相望,视线模糊,从徐龙象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对方的大致轮廓。
观音宗练气士面面相觑,甚至连眼界奇高的卖炭妞都极为动容。观音宗能够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离阳王朝的北方附龙士,归根结底,其实就靠两件符器。那幅出自大奉王朝画圣手笔的陆地朝仙图,用于镇压江湖“毓秀”,而宗主师姐身前的月井天镜,则是压制世间那些执意打破大道桎梏的各色“钟灵”。无论毓秀还是钟灵,都是因缘际会得到天地灵气孕育而出的宠儿,可越是势大之物,往往越不服管束,越想要越过雷池,观音宗一脉就要镇压下这两种已得天道馈赠却犹然不知足的家伙。
澹台平静出镜之后,笑着朝徐龙象摊出一手,示意少年不用手下留情,尽管施展身手便是。然后众人就看到徐龙象凶悍撞入镜中,出现在澹台平静身前,一拳砸下。大多数生平仅见这宗门国器的观音宗弟子都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可随后就看到宗主整个人如琉璃锻造而成的器物被打得支离破碎,散成漫天流萤。徐龙象没有任何犹豫,冲向下一处。果然,在他面前很快又出现一面镜子,他再一次撞入后,又打碎了那个琉璃身的澹台平静。如此不知疲倦地反反复复,黄沙地上,短短一炷香工夫内,徐龙象已经不下百次入镜打破琉璃,每一次在碎身之前,澹台平静始终笑容平静,徐龙象的攻势越迅猛凶悍,就越衬托出她的胸有成竹和道法玄妙。
一名校尉拍马来到李陌藩身边,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道:“将军,这算怎么回事?那娘们儿难道真是神仙?”李陌藩虽然十八般武艺样样娴熟,更是沙场骑战的顶尖高手,可还真没领教过练气士的神通,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拉下脸皮在属下面前说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地捏着下巴,缓缓说道:“练气士南北对峙,各有千秋,北派像是大仓里偷粮食吃的硕鼠,不过他们进补的是帝王龙气,至于南边观音宗这群人,侧重从天地中餐霞吞雷用以养神气。这观音宗宗主的古怪镜子,大概类似道家真人袖有乾坤和佛门中纳须弥于芥子的手段。”
那络腮胡子的校尉憋了半天,憨憨干笑道:“将军,你见识可真够广的啊,连这个也晓得,难怪大将军都说你是咱们北凉军排得上号的儒将。”
李陌藩笑骂道:“滚一边凉快去,这么多年拍马屁,半点功夫也不见涨,儒将个屁!老子龙象军副统领的位置,那都是一次次身先士卒赚来的,儒将哪个不是躲在战场后头摇扇子耍嘴皮的王八蛋。”
那校尉委屈地道:“我倒是想当儒将。”
李陌藩翻白眼讥讽道:“就你这杀猪的邋遢样子,下辈子都甭想当个儒将。”
战场上当事人之一的徐龙象停下身形,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神情,略作思考后,就往观音宗弟子聚集的那个方向疾奔而去,显然是用上了兵法上的围城打援。你观音宗宗主躲得过,可你的徒子徒孙躲不过,到时候你要不要显出真身光明正大打上一架?澹台平静出现在徐龙象身后的位置,背对龙象骑军的扇面冲阵,伸手轻轻一拍身前镜面,下一刻,梅英毅那拨观音宗弟子身前就多出了一块镜子,徐龙象一冲而过后,竟然眨眼间就来到了澹台平静身前,这个完全有悖世情的场景诡谲至极。徐龙象钻牛角尖的性子上来了,也不冲向那不敢正面交手的女子,反身继续奔向观音宗弟子,而且第一次在奔跑途中展开了方向转折,速度之快,让人先是只看到一抹恍惚的身影,然后就是方圆百丈之内处处是徐龙象。这一幕,倒是颇像王仙芝当时与无用和尚一战时的手段。天下武功,登峰造极后往往殊途同归,逃不过“快”和“准”两个字。一个是占尽先机,一个是有的放矢,两者兼备,那就等于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做到稳操胜券。世间剑道剑术之争,不论两派拥趸分歧如何大,对快、准二义,都没有任意异议。“桃花剑神”邓太阿正是因为他的飞剑有“天上流火”美誉,快到了极致,才可以在李淳罡重出江湖之前压制得天下剑道之士完全抬不起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徐龙象始终没能摸到澹台平静和观音宗弟子的一片衣角,就连李陌藩都有些焦急上火,更别提那拨性子如西北风沙一般粗粝刚烈的校尉都尉了,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等一声令下就策马冲锋,杀他个鸡犬不留,管你是仙师还是练气士。
就在此时,远处一个黑点不急不缓地愈行愈近,让人逐渐看清身形。他孤身一人前来,站在龙象骑军和观音宗之外的地方,三者如同互成掎角。然而,一千龙象骑军和百余练气士,尽管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却不能夺去此人丝毫的风采气势,甚至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完全掩盖了两者的风头。
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军一向只认两样东西:大将军徐骁的那个“徐”字,还有就是以力服人的手段。其实归根结底,都是那个“力”字,因为老凉王徐骁当年文衔大柱国武勋北凉王的权倾天下,都是靠杀了春秋半数青壮赢得的地位。
徐骁之后,徐家又有一人填补了“人屠”逝世后的空白。原本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徐骁死后就算神仙也做不到的壮举,可那个人偏偏做到了,很简单,他杀了王仙芝。
徐凤年就站在此地。他在流州刺史府邸得到观音宗和吴家剑冢分别入境的消息,当然是更加看重后者,准备亲自去流凉两州接壤处迎接,至于弟弟黄蛮儿,要给南海练气士护驾也好,给他们下马威也罢,都无所谓,以徐凤年对黄蛮儿的宠溺,天底下就没有黄蛮儿不可以做的事情。只不过到最后关头,徐凤年还是不太放心,毕竟观音宗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底不容小觑,卖炭妞在胭脂郡内的刁钻手腕,一幅陆地朝仙图,差点就让他这个所谓的新任天下第一人着了道,所以这才在半路改变主意,要亲眼看到黄蛮儿无恙才去迎接奔赴西北的剑冢百骑枯剑士。
徐凤年的袖手旁观,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可不论是李陌藩所领的一千骁勇彪悍的龙象骑军,还是近百再偏居一隅孤陋寡闻也对他的名声如雷贯耳的南海练气士,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庞大威压。尤其是那些徐字王旗麾下的骑卒,一个个下意识地握紧了铁矛,生怕落在藩王眼中后他们战无不胜的龙象军被小瞧了去。对练气士而言,那个武帝城王仙芝,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漏网之鱼,可南方北派的练气士都奈何他不得,而随着王老怪物的身死,这种足以让人绝望的窒息感,无形中就转嫁到了那个年轻藩王身上。
谁敢与此人正面为敌?
这个人,可不是人多就可以与之叫板的。退一万步说,人再多,能多过他手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澹台平静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个略显突兀的修长身影,眼波中蕴含着一丝不可言喻的复杂情绪。
徐龙象已经陷入疯魔境地,低着头,双拳紧握,远未到精疲力竭的地步,却开始大口喘气,像一头上古凶兽,气机刹那流转不下七百里,这已经跨过了新武榜那道被称为六百里的“龙门槛”。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正巧徐龙象转过头,她看到少年那双赤红的眼眸。如果说先前只是一个顽劣少年的玩心,并没有真要伤人的心思,那么这会儿,徐龙象的确是动了杀机。
拥有一颗赤子之心,行善发乎本心,为恶同样直截了当。
儒家张圣人《天论》之中有一语:天道有常,不为圣贤而存,不为凶桀而亡。说的就是天道之难测,人虽是百灵之首,却也干涉不了亘古不变的天道运转。这无疑为练气士的替天行道带来了莫大的困惑,每次捕鱼都小心谨慎,只怕跟大道所指南辕北辙,到时候练气士就得承受因果。这也是为什么独修己身自然的道教真人往往可以证道飞升,大练气士却往往难得善终,更别提位列仙班。比如这个时候,澹台平静就很难判定徐龙象的好坏,又是否应该拘押魂魄入月井。事实上,月井天镜之中,除了那些世人公认的魔道巨擘,更有许多久负盛名的圣贤之人,只是练气士对于后者往往秘而不宣。君子之泽之所以经常五世而斩,其实很多时候,练气士恰恰就是那个刽子手。因为圣贤所为,或大善苍生或有益社稷,却未必遵循天道。历史上那么多场引发天翻地覆的变法,百姓得利,可变法之人往往下场凄惨,甚至死后都有可能不得转世轮回。儒家所谓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这股磅礴豪气代代传承,可就本人而言,未必是福,但这又恰恰是那些达济天下的读书人最为可贵之处。
远处所站的那位年轻藩王,少年时代对士子书生那叫一个嗤之以鼻,当初在江南道上甚至都敢对今日已是王朝栋梁的棠溪剑仙笑问一句“先生能否卖几斤仁义道德”,这些年之所以越来越对读书人有所改观,很大程度是登高之后可以望远更望高,对真正心系天下生死无悔的读书人越发心生敬意。
因为世上有心人,往往都是挑担蹒跚前行的开路之人,只为了后世人有路可走。
王仙芝之于江湖是如此,荀平、张巨鹿之于朝野也是如此,黄三甲更是如此。
这种人,哪怕敌对,可杀却不可恨。
一个盛世王朝的开创,总是由武夫披荆斩棘地开路,文人兢兢业业地修路,百姓才能在那条路上走得平安幸福。
澹台平静看着眼前这个人屠次子,眼神依旧带着怜悯。离阳跟名义上版图疆域之一的北凉是一个死局,削藩是大势所趋,但抵御北莽铁骑又是当务之急,朝廷既不放心城府深沉的顾剑棠外放为异姓王,却又容不得徐家两代人挟功自雄,而徐骁的战功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又有那么多令人发指的杀戮,虽然徐骁命硬,立身又正,老天爷算是网开一面,最终让这位大藩王寿终正寝,可老人的妻子与四个子女都难免受到波及,人人坎坷。徐脂虎如果不是吕祖转世的洪洗象不惜付出足足七百年功德,早已夭折,而剩下三个,哪怕徐渭熊并非徐骁和吴素的亲生女儿,也多半没有什么值得旁人艳羡的结果。澹台平静进入北凉,就是隐约看到了那个“一”的蛛丝马迹,想亲眼见证年轻的北凉王如何力挽狂澜,如何为姐弟两人逆天改命,甚至福泽子孙,这条路,比以人力屠杀蛟龙还要艰难。
澹台平静轻轻叹息一声。
徐龙象也蓄势完毕。以他为圆心,周围飞沙走石。若是常人,也就看到“人屠”次子声势惊人,气机雄浑,可在百年阅历的澹台平静眼中,那是几乎成就龙身的蟒蛟之相,天生暴躁而野蛮。澹台平静在风华正茂的岁数时无意间曾为一条白蛇封正。“封正”一语,是相对偏门的道教术语,比传说中的天人封神差了一阶。世俗百姓,也许不知道何为天子的口含天宪以及道门真人的一语成谶,但多半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及习惯在孩子说错话后唠叨一句童言无忌,还要让孩子呸呸几下,以示收回了无礼言语,这便是先贤造字为何会鬼神哭,而文字出声后,亦有难测玄奇。当年那桩多年以后才知真相的莫大福缘发生在广陵江中段位置,澹台平静当时跟随师父师叔悄悄行走中原陆地,她单独偶遇了一尾雪白大蛇盘踞江边,正处于想要入水过江却狐疑之际。蛇要化为蛟龙,如同鲤鱼跳龙门,也要经历一场走江入海的天道门槛,过程九死一生,不知有多少成长于山川福地的大蛇死于此。澹台平静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对那尾长达十余丈的白蛇心生亲近,她只算是初生牛犊,还不知天道难料的厉害,就擅作主张为其封正,出口祈祝白蛇成龙。那条粗如水缸的巨大白蛇竟然如人一般流淌出泪水,然后瞬间蜕去第八次蛇皮,毫无凝滞,更无半点痛苦之色,随即头生蛟角。不过是寻常练气士的澹台平静一句随口封正,竟让白蛇一步登天,尚未入江便化龙。白蛟在跃入江面之后,伸出舌头在澹台平静手臂上抹了一下,这才在风起云涌中恋恋不舍地一跃撞入大江。她的师父闻讯赶来,哭笑不得,只感慨说傻人有傻福。事后澹台平静才知道,为天下灵物封正,尤其是为大蛇封正,哪怕是龙虎山那位身为羽衣卿相的掌教天师,也只敢循序渐进,为其敕封大蛟,万万不敢不自量力提及证道真龙之身。澹台平静此举无异于把数世功德都系于白蛇,两者休戚相关。若是白蛇最终化龙飞升,她代代转世之身自可得到大机缘,可若是白蛇功亏一篑,那澹台平静也要与之共患难,永世不得超生,甚至所有亲近之人都会浸染恶业。所幸澹台平静的师父对那条白蛇十分看好,否则一旦结下恶缘,不管他如何器重澹台平静,都会把这个徒弟驱逐出门,以免滔天大祸殃及宗门。
那之后,恐怕就只有武当年轻掌教李玉斧拥有此等机缘造化。当时在广陵江边上有一尾鲤鱼跳出江面撞入怀中,这位道人捧鲤而坐。
“贫道李玉斧,你我有缘,若是世间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只望数百年之后再相见。”
只是世人只知武当掌教镇压地肺山恶龙的仙人之举,不知此等秘事。
面对气势汹汹的徐龙象,澹台平静不知为何破天荒流露出一抹恍惚,就连观音宗内差了两三个辈分的年轻弟子都察觉到了——这名早已达到返璞归真境界却刻意让容颜停留在二十岁模样的高大女子,突然有些哀伤。
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永远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男子。当年他们师徒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高出一个头,师父要与她说话,还需要抬起头,每当那个时候,在她印象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才会有些无奈。
师父在离开她不知所终之前有一句口头禅:“你这个傻大个呦。”她当年在师父“坐化”之后,才从一位年迈长辈的只言片语推衍得出,师父大概是数次洞察天机的应运之人,运起则生,运落则走,但具体是历史上哪个隐秘人物,澹台平静没有刻意去猜测,更不敢去妄加推演,这也算是为尊者讳。
徐龙象直线而来的冲撞打断了这位练气大宗师的遐想,这让澹台平静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这是在蜀地儒生谢飞鱼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平静迅速抬起手,顺势提起那面连观音宗开山鼻祖也不知确切根源的镜子,就要给这名少年一点颜色。女人心思海底针,饶是等同于神仙中人的澹台平静也难逃窠臼。
就在此时,一个冷清嗓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黄蛮儿跟你们练气士打架,就跟文臣武将非要分出功劳高低差不多,没意思。”
下一刻,一个身影就赶在徐龙象之前从月井天镜之中一穿而过,走到澹台平静身前。月井天镜在他打破镜面之时不起丝毫涟漪,可他过镜之后,水纹欢快跳动,如旧物逢旧主。
镜不像镜,而像那一轮被撞碎的井中月。
徐凤年来到身材异常高大的观音宗宗主面前,还要略微抬头才能与之平视,他礼节性笑了笑,然后就转身走向黄蛮儿,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才还狂躁不安的少年立即安静下来。
澹台平静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嘴唇微颤。那两个字,她说出了口,却无声。
如果说观音宗一干过江龙对徐龙象还能不当回事,那么徐凤年亲临此地后,氛围就明显呈现出一边倒向地头蛇的迹象,好在徐凤年也没有仗势凌人,反而主动走向那名在幽燕山庄外有一面之缘的年迈老妪,和和气气问了声好,甚至还对当时在湖上出手不俗的梅英毅调侃笑道:“这位仙子姐姐,你的指剑术让本王受益匪浅,之后跟人几场打架偷师都派上了大用场,希望仙子姐姐不要介意啊。”
梅英毅不负那个男子气概十足的名字,面对这位搅动朝廷江湖的权势藩王毫不怯场,不过滑如凝脂的两颊仍是有了些增添美妇韵味的红润,嗓音娇柔却不媚人,打趣道:“雕虫小技能入王爷的法眼,是梅英毅的荣幸。不过在下斗胆有个请求,就是王爷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人大战,用上指剑术时可要先说一句,这是南海观音宗梅英毅的独门绝学,那以后我可就要名动天下了。”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个可以的。实不相瞒,本王以前有半个师父——剑九黄,你们应该听说过。当时本王还未习武练刀,就想着他行走江湖与人比剑时能让本王的名字露个面,那以后本王岂不是就可以拿去跟各路女侠吹嘘了?所以本王跟仙子姐姐你是一路人,咱们算不算惺惺相惜?”
梅英毅掩嘴一笑,没有再热络附和什么,倒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拿捏方寸,不敢再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真当这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是慈悲菩萨的话,她一个小人物,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人家还嫌吃不饱。不过能让堂堂北凉王称呼一声仙子姐姐,梅英毅心中还是无限欢喜的,也没有故意掩饰脸上的喜庆神色。
徐凤年转头对某个鬼鬼祟祟躲到同门师兄身后的年轻练气士笑道:“怎么,认不出头发换了个颜色的本王了?那会儿你可是牛气得很,一见着本王就来了个大大咧咧的‘坐江’。”
那个年轻男子涨红了脸,从同门身后走出,苦兮兮地道:“能跟王爷交手,此生无憾了。就算王爷今天要打要杀,徐青刑没半句怨言,也不敢还手。”
徐凤年微笑道:“呦,还是本家,那可就真没有理由跟你打一架了。到了流州境内,也别把自己当外人,若有你们需要而我们北凉又有的天材地宝,尽管开口,看在本家的分上,本王也没那个脸皮藏藏掖掖。”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那我可就不见外了啊。到时候若是王爷小气,徐青刑就跑去王府门外撒泼打滚。”
徐凤年点点头,一笑置之。
卖炭妞狠狠撇过头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口蜜腹剑的阴险家伙越发不待见。
之后徐凤年跟龙象骑军要了一匹战马,象征性地送了这拨南海练气士一段路程,与那澹台平静并驾齐驱。早已彻底恢复古井不波心境的观音宗宗主淡然问道:“北莽大军何时南下?”
徐凤年也没有把这种事情当成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坦然说道:“一些小规模战事会很快。年初被我弟弟的一万龙象铁骑给打蒙了,新任南院大王董卓和北莽女帝应该都咽不下这口恶气。何况就算他们能忍,为了安抚军心,也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来做开门红,讨个好兆头。但具体会拣选凉、幽、流三州哪一处的边境,北凉这边也吃不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澹台宗主你要拿这个积攒功德,本王也要靠你们给阵亡将士一份阴福,希望咱们双方能够??”
澹台平静地笑着接过话题说道:“买卖愉快?”
徐凤年愣了一下:“这可不像是宗主这种世外高人说的话。”
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长久沉默,两人的身份和年纪都是天壤之别,实在很难找到话题去客套寒暄。
临别前,澹台平静终于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言语:“先师曾经两次涉足中原江湖,第一次是前往龙虎山斩魔台与齐真人论道,第二次是找寻一条白蛟去向。先师曾留下遗言,那条白蛟与寻常过江蟒蛇不同,并未循江入海,而是溯游而上,先师也只推算到白蛟游至鬼门关一带,之后便不知去向。”
徐凤年高坐马背不牵缰绳,双手笼袖,微笑道:“澹台宗主是猜测那条白蛟一路潜游,到了北凉?本王随口问一句,世人对蛟龙敬若神明,可你们练气士,尤其是宗主这样的得道宗师,都能捕杀蛟龙,为何要关心一条尚未点睛化龙的江蛟去向?难不成这里头还有渊源?如果不涉及观音宗阴私,宗主可否告知一二?”
澹台平静摇头,语气生硬地道:“此事无关北凉局势,无可奉告。”
徐凤年既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一笑而过,不放心头。
李陌藩直辖的一千龙象骑军没有继续护送下去,徐凤年把战马还给那名普通骑卒,坐在自己当马夫的弟弟徐龙象身后。显然袍泽都对那战马被年轻藩王屁股坐过的家伙羡慕得很,而那名骑卒也视为莫大殊荣,一脸得意。那满脸络腮胡子的校尉凑近后,一拍那骑卒的脑袋,笑骂道:“你小子以后别再婆婆妈妈跟老子要你的那份军功了。”
那骑卒别看年纪不大,却是龙象军资历颇深的老卒了,上次割下了一颗北蛮子显贵的脑袋,当时只当作寻常北莽骑军的头颅计算战功,后来还是从北莽南朝那边流传出来消息,才知晓那个家伙竟然是有着耶律姓氏的皇室子弟,虽然仅是耶律偏支,算不得血统最纯正的龙子龙孙,可按照北凉军律,怎么都该捞个都尉当当。这名悍卒可就不服气了,三天两头跑去络腮胡校尉那边讨要军功。事实上,谁都知道,都尉官身是其次,主要是借机压榨嗜酒如命的校尉大人那几坛子好酒。这回王爷要借马,校尉灵机一动,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了那小子,想着这下子总该放过老子所剩不多的那几坛子酒了吧?不承想那骑卒横脖子瞪眼睛说道:“校尉大人,事先说好,这可是两码事啊,大人敢赖账,信不信属下这就跟王爷告御状去!”
告御状?
口无遮拦的骑卒身边的所有甲士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何不妥,在咱们北凉,北凉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皇帝,只差一身龙袍一张龙椅而已,就是咱们王爷不稀罕那两样玩意儿。
大胡子校尉咬牙道:“别跟老子瞎扯!今天就把话跟你这个兔崽子说明白了,回头送你一整坛子酒,咋样?你要再敢多要一口酒喝,你看老子不把你扒光衣服挂在马背上,绕着军营跑上几圈!”
骑卒咧嘴乐呵呵道:“成咧!”
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挂马背绕营,那是龙象军独有的惩罚手段,只要是土生土长的龙象骑军,连同李陌藩、王灵宝这两大副将在内,几乎所有桀骜不驯的家伙都曾尝过滋味。
一个运气糟糕到挂了八次之多的老油子就引以为傲,总喜欢满脸陶醉地对军中晚辈后生说那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比在床上骑战娘们儿还过瘾。当然,没几个乐意相信。
李陌藩侧望了一眼那驾马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麾下亲军都稍稍拉开一段间距。
徐凤年转身掀起帘子看了眼那副说不好是站姿还是坐姿的鲜红符甲,无人披挂时依然有半人高,孤零零杵在车厢内,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
徐凤年当初收集齐五副符将红甲后,严令清凉山后山底下的两位墨家巨子重新锻造成一副符甲,既是保证弟弟黄蛮儿将来冲锋陷阵有所依仗,也是强行禁锢徐龙象呼之欲出的更高境界。徐龙象每次披甲无异于一种煎熬,可只要是哥哥徐凤年要他做的,他从不问为什么。当年徐骁软硬兼施都没办法让这个小儿子拜师于老天师赵希抟然后去龙虎山学艺,徐凤年三年后游历返回,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成了。不说帝王藩王家,就是寻常士族的兄弟之间都有种种间隙,不是嫡庶之争便是长幼之争,哪里能像北凉徐家这般兄弟相亲?
徐凤年成为北凉王之后,先是要镇服文官,还要安抚边军,更要迎战王仙芝,一直找不到机会跟黄蛮儿说话,或者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黄蛮儿开窍后,就越来越静下心来,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扩军之后拥有三万兵马的龙象军也给少年治理得服服帖帖,可徐凤年总习惯把黄蛮儿当成小时候那个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孩子,黄蛮儿长大之后,徐凤年反而有一种不知如何诉说开解的陌生感。偶尔徐凤年会猜想,徐骁当年面对叛逆的自己,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困扰。当然,徐凤年跟黄蛮儿一个年龄的时候,是真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徐骁肯定是打不敢骂不舍,又不知如何劝引疏导。虽说王妃去世后,他这个大将军既当爹又当娘的,可终究只是个糙爷们儿,带兵打仗治理军队那都是道理说不通就干脆是打到服气,可到了长子这边,哪能还这般省心省事?
徐凤年望着那满眼比起凉州还要荒凉贫瘠的黄沙大地,笑了笑,轻声开口问道:“黄蛮儿,想爹不?”
背对着哥哥的徐龙象使劲点了点头。
徐凤年继续说道:“说到咱们娘亲的早早去世,外人都说当初是为了生下你,一命换一命的结果。其实照理说,娘亲的病根,还是当初‘白衣案’落下的。如果徐骁没有我这个长子,或者没有咱们两个儿子,他一定可以风风光光做完下半辈子的异姓王,死后谥号也能尊荣至极,绝不会是那个狗屁不通的‘武厉’。所以说,对不起爹娘的,怎么都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我也知道,徐骁一向偏心,你和两个姐姐,都不如我。”
徐龙象握着马缰,默不作声。
徐凤年靠着车壁,望着比离阳任何地方看着都要更高更阔一些的天空,柔声道:“徐骁对我们几个,其实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只不过我们几人的待遇都不一样,但这不是徐骁真的偏心,对你和两个姐姐就不心疼了,只不过他那么个十四岁就投军杀敌的大老粗,哪里知道如何让子女明白他这个当爹的难处。我是在徐骁走后,为了对付王仙芝,出窍神游春秋,才见过徐骁年轻时候不像去北凉后那么威风的场景,见过腰还没弯腿还没瘸的徐骁站在军机处衙门外,大雨下了一整夜,那些权臣就是闭门不见,始终不肯给一兵一卒一口粮食,徐骁就那么站了一夜。一次打胜仗后,徐骁一个人偷偷摸摸走到部卒尸体还来不及全部拖走的战场上,就蹲在那里憋着呜呜咽咽,一点都不像有了咱们后,他自己说的那么兵锋所指便势如破竹,那么气吞万里如虎。也见过徐骁当上将军后的落魄,跟师父还有赵长陵他们一起分着啃硬馒头。”
徐凤年笑了笑,眯着眼睛仰望那干干净净的天空:“说心里话,咱们爹啊,也只有走了,才能不那么累。如果不是不放心咱们几个,他早就想下去陪娘亲了,就是靠一股气硬撑着,在跟阎王爷打擂台。”
徐凤年直起腰,收回视线,沉声道:“北凉其实很早就有人说过,赵室朝廷处处刁难,徐骁手握兵权,为何不干脆反了?北莽有北凉三十万铁骑,吞并中原志在必得,史书本就是任由开国王朝随意涂抹脂粉的丫鬟,还能少了咱们徐家的美誉?徐骁没给咱们讲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也想过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讲,徐骁不是这么个人,就走不到北凉。就像徐骁对我对你黄蛮儿,也没什么道理,他是爹,咱们是他儿子,他就心疼,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不知不觉习惯性笼着袖子,说道:“我们两个当儿子的,就得为徐骁这个当爹的不摊上后世骂名,至少骂声能少一句是一句而努力,道理一样很简单。我徐凤年镇守西北,只是徐骁交给我的担子,是本分,道理更是简单。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想自己的弟弟战死沙场,最不济也不想看到你死在我前头,这也没啥道理可讲。黄蛮儿,听到了没,你要敢让我替你去战场上取回尸体,下辈子就别想继续当我弟弟了。谁没个私心?连徐骁都说过,照理说天底下没谁的亲人谁的儿子更不该死,可他不一样做不到?我也一样。”
徐凤年平静地道:“大战打起来,肯定会死很多人,也许是袁二哥,也许是燕文鸾,甚至有可能是禄球儿,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死在更北的地方。”
徐凤年突然笑起来:“说不定咱们还能一口气吃掉北莽,对不对?你哥哥这么个浪荡子弟都能当上天下第一,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是名副其实的,可那也是天下第一啊,这往后天底下还有什么难事算个事?”
徐龙象转过头,憨傻一笑。
马车驶出几里地后,徐龙象突然又转过头,眨了眨眼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道:“是想问哥想不想女人?想啊,怎么不想,一直都想的。当时一开始是担心武当老掌教赠予的大黄庭忌荤,只能忍着,忍无可忍还得再忍,那会儿真是惨,结果到了很后来才知道可以开荤的。我唯一对老掌教有怨言的地方就在这里,老真人你倒是早说啊!不过从北莽回来后,一件事跟着一件事,就顾不上了,这份心思没以前那么重,随缘吧。黄蛮儿,我问你一个事儿,两个嫂子,你更偏向哪个?”
徐龙象咂巴咂巴嘴,嘿嘿地笑着。
徐凤年立即懂了,是那个会做重阳糕的陆氏女子,而不是那个享誉天下的女文豪。
徐龙象突然跳下马车,微微弯腰,转头望向徐凤年。徐凤年愣了愣,跳到黄蛮儿的后背上。徐龙象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嚷着“飞喽”,背着哥哥一路狂奔。
这让以李陌藩为首的一千龙象骑军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生出一个想法:我们去边关杀敌,像徐大统领那样把后背交给他哥哥北凉王,就像徐家老卒那样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大将军徐骁,就是如今北凉铁骑顶天大的道理。这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也没啥道理可讲。何况,谁说那位年纪轻轻的北凉藩王就不如“小人屠”陈芝豹了?
络腮胡校尉转头看了眼那名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的年轻骑卒,策马来到李陌藩身侧,轻声说道:“将军,我也不晓得忠义啊啥的漂亮话,那都是读书人喜欢挂在嘴皮子上的,不过我觉得吧——”
李陌藩打断部下的言语,提起马鞭指了指前方几乎已经看不到身影的那对兄弟,沉声道:“咋的,你小子要表忠心?喏,大统领和王爷就在前头,自己跟他们说去,反正老子跟你不喜欢读书人一样,也不喜欢用嘴放屁这一套。前些年嚷着要回家买大宅子买水灵娘们儿享福的家伙里头,就有你一个。”
那校尉好在皮肤黝黑,脸红也不明显,他扯了扯嘴角,嘟哝道:“那会儿不是心里没底吗?搁谁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靠不住的领头人,我钱午就是个俗人??”
校尉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已经悄不可闻。
李陌藩没有看向这名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属下,平静地道:“以前怎么样,老子不管,就算你们当逃兵,回去享福,其实也是你们应得的,我老李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但以后别想跟老子一起同桌喝酒吃肉就是了,李陌藩丢不起这个人。”
校尉抬起头,厚着脸皮笑道:“将军,你这话可真伤人了啊,钱午这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真是伤到心肺了,没几碗好酒可真治不了。”
李陌藩终于有了些笑脸,嘀咕道:“有你这样的兵,已经很丢人了。”
钱午一脸没心没肺地嬉笑道:“还不是将军你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李陌藩喊道:“范西陇,听令:回到军营,把钱午挂马背!”
钱午瞪大眼睛,提高嗓门,问道:“啥?!”
不远处一名校尉哈哈笑道:“得令!”
钱午不敢对副将李陌藩说三道四,扭头对那个幸灾乐祸的王八蛋吼道:“范锤子,你女儿这辈子都别想进老子的家门!老子才不跟你做亲家!”
那范西陇一脸无所谓,揉着耳朵懒洋洋地说道:“咱闺女长得俊俏,还愁嫁?要不是你儿子读了几本书,让咱闺女鬼迷心窍非他不嫁,就算你钱眼儿跪在门口三天三夜,看我会不会理你半句!”
附近的龙象军袍泽哄然大笑。恼羞成怒的钱午骂了一句娘,怒道:“笑出声的,都陪老子一起挂马背去!看谁的鸟大!敢比老子大的,多挂一圈!”
一些个胆子大的骑卒马上笑道:“钱校尉,那咱们可都得绕军营好多圈了啊。”
钱午转过头,皮笑肉不笑道:“兔崽子你们行啊,到时候挑最大的那只鸟,老子要剁下来当下酒菜!”
瞬间响起一大片哀嚎。
李陌藩听着自己属下和他的属下“打情骂俏”,想要尽量板起脸,但还是忍不住灿烂地笑了起来。他不敢说所有北凉边军都能杀得北蛮子哭爹喊娘,但他麾下的龙象军子弟,随便拎出一千嫡系亲军,哪怕对上三千北莽精骑,照旧是玩儿一样!混账离阳朝廷,那帮从太安城六部到州郡县的文武官员,瞎嚷了多少年咱们北凉军只是徒有虚名了?李陌藩收敛起笑意,脸色阴沉,眼神尤为炙热,阴森森地说道:“这回斩杀敌方校尉最多的那个,谁都别想跟老子抢!”
与此同时,吴家百骑已经进入河州,临近北凉边境。
被北凉以外认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亲自操笔,递交给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离阳朝野震动。北凉王徐凤年在北莽明摆着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竟然心怀叵测地主动要求出兵靖难广陵道,不乏人恶意揣测北凉是终于要造反了,说不定已经得到北莽女帝的亲口允诺。什么靖难,根本就是为引狼入室找个堂皇借口,新任北凉之主徐凤年其心可诛!但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无关朝政局势但对达官显贵和市井百姓来说都有嚼头的消息逐渐流传,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议论纷纷,热烈程度不输当初王仙芝离开武帝城以及之后齐阳龙进入太安城。
一向专注于剑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吴家剑冢,不但有人公然离开那座数百年来无数卓绝剑士心目中的死地和圣地,而且一次就是将近百人的倾巢出动!
吴家剑冢是死地,那是缘于天下剑士想要真正扬名立万,就得过吴家这一关,与吴家人或吴家剑奴真正一较高下过,能够走出剑冢,并携带一柄剑坟上取出的名剑,才算剑道大成之人。东越剑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轻气盛时败给王仙芝后,连累剑池声望一落千丈,而真正让东越剑池重返武林巅峰地位的契机,就是宋念卿在壮年时从剑冢安然返还,哪怕他没有拔出一柄剑冢名器,但依然帮助东越剑池东山再起。虽说有亲近剑池的好事之徒经常扬言宋念卿返还即意味着自身剑术造诣压过了吴家一头,可大多数人都只当作笑谈,宋念卿后半生也从未有过此等言辞。
吴家成名达八百年之久,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客,便是吴家三十一岁便称霸江湖的剑冠吴邛,而大奉王朝开国之初的用剑第一人,依旧是吴家那一代的家主吴阖。传闻此人临终之际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无剑”,足见其傲气和底气。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不论天下剑客有多少人,剑林只有两座,一座是吴家,一座是吴家之外的所有用剑之人。
有那些个之于每一代江湖人士都如雷贯耳的剑道天才坐镇剑冢,每个江湖百年,都有不计其数的江湖新秀和自以为剑术无匹的高手前往吴家证明自己,想亲自证明吴家剑多不过天下剑,吴家剑术高不过天下剑术,但是除了极少数剑客功成身退,绝大多数余生都要留在剑冢为吴家奴,练习那传说中的坐剑术和枯剑术。吴家立下这个不近人情至极的苛刻规矩以后,只有寥寥数人离开剑冢,而这几人又无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云覆雨的顶尖剑道高手。
故而吴家剑冢有“剑士死地”一说。
可吴家成为天下剑士眼中的圣地也很正常。吴家代代传承,代代收藏,名剑已经堆积成山,更是坐拥无数早已失传的珍本孤本上乘剑谱,任意取回一剑一谱,除了能够受益终生,入冢出冢这件事本身,更是能让剑士一夜之间从无名小卒登顶剑林的一条终南捷径。
虽说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让剑冢元气大伤,关键是硬生生断去了许多香火传承,使得吴家至今没能完全恢复,但最近的一百年,两代剑神,李淳罡去过吴家剑冢,拿到手那柄木马牛;邓太阿更是出自吴家,是半个吴家人!
纸到底还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弹压消息,但是吴家百骑百剑离开剑冢这个耸人听闻的真相还是慢慢浮出水面,并愈演愈烈。越来越多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开始扳手指数人,数这百年来到底有哪些剑道前辈不幸在吴家为奴,又有哪些剑客还有希望活着,能够跻身这次出冢的百人之列。顺带那些剑客用过什么剑,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绝学,都成为当下朝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六年前在辽东声名鹊起的张鸾泰,号称“天下第一左手剑”,那可是在老兵部尚书新大柱国的顾剑棠刀下也支撑了百招的好手,去了吴家剑冢后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这回兴许能重见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节争夺“京城第一剑”名头的刘坚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剑冢问剑而杳无音讯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剑之差输给“西蜀剑皇”而得绰号“韩半剑”的谢承安,也极有可能骑马负剑赴凉州。
三十多年前,是有“菩萨剑”和“剑僧”两个美誉,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彦的崔眉公。
四十余年前,出身南唐寒门的公孙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剑士,更是南唐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虽无什么响当当的绰号傍身,可公孙秀水的霸道剑术是许多江湖老人都赞不绝口的。此人前往吴家剑冢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孙秀水生不逢时,既然无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辈走过的地方。结果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吴家剑冢就出不来了。当时南唐皇帝都曾亲自手书一封交给吴家,措辞尤为恭谨,不承想吴家根本不搭理这位人间帝王。
再往前数,自然还有许多声名赫赫的剑道大材,只是在如今的江湖看来都没法子活着现世了。毕竟能够自负到前往吴家问剑之人,当时就有些岁数了,否则也没那个本事敢去吴家,哪怕按照三十岁算,如今也该是古稀之年了,更多的只会是一抔黄土的结局。
除了被议论最多的张鸾泰和公孙秀水,有六七位女子剑客也被提及很多。她们的剑术也许不如这两位和刘坚之、谢承安等人,但在这些女子剑士还未入比王侯门第更深似海的吴家时,都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武林宠儿,都曾是每一辈年轻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侠,不知有多少江湖儿郎心甘情愿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后一位不幸闯入吴家剑冢的“文剑”纳兰怀瑜最为让人浮想联翩。毕竟相隔的岁月不算久远,而她又是曾经登榜并且蝉联过两次胭脂评魁首的动人女子,哪怕是现在许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说到这位剑术超群的女侠,都要会心一笑,然后对后辈们笑眯眯说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话语:“纳兰仙子的某个地方,动静相宜,气势汹汹,风景独好啊。”这些武林豪客身边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场,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从位于中原腹地的吴家剑冢到北凉沿途一线,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翘首以盼,苦苦等候,只为了看一眼那一百骑剑冢枯剑士扎堆在一起的无双风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严禁大小官员参与其中,仍然有许多官员脱去官服,轻车简行,挑好位置,静等百骑过境的“天下之壮观”。
只是许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讹传讹,而那群枯剑士自然不会有任何停留。吴家连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敢横眉冷对,哪怕是如今太平盛世的离阳王朝,赵家天子请吴家当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样是以礼相待。这就让那条直线上的许多人失之交臂,这些人个个捶胸顿足,引为憾事。常人想要驱车策马赶上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马队更是痴人说梦,这一百骑哪一个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强跟上,那也只敢远远遥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扰。
这也成为时下江湖上最动人心魄的一桩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个州郡货真价实称雄一方的高手,还是拎着砖头拍过人就能拍胸脯说自己是江湖好汉的三脚猫货色,人人追逐不已,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男女,多钱的,自然是不惜一掷千金去买脚力出众的名驹,以及重金换取一个确切的消息,只为了看一眼那些枯剑士;囊中羞涩的家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屁股后头。
的确有不少运气好的人有幸看到那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北凉幽州边境上的云霞镇热闹非凡,许多集市都临时开张,酒楼茶肆已经没有了屁股坐下的地方,客栈更是人满为患。许多客人都是从凉州、陵州削尖脑袋赶来凑热闹的,因为从邻居河州那边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吴家剑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于具体是哪个郡哪个县,到底会给谁侥幸撞上,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云霞镇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内,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还算周正,不过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否则那婢女也不会是个闭眼的瞎子,也没啥姿色,倒是打肿脸充胖子地背了柄剑,估摸着就是随便找蹩脚铁匠打造的破烂货,不值钱。客栈从掌柜的到店伙计,都不拿正眼看他们,忙着盯紧那些肥得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这些家里都有些权有点势的家伙才是出手阔绰的豪客,如果不是借着吴家剑冢那帮老家伙,平时谁乐意下榻他们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栈。如果不是那年轻男子好说歹说,掌柜的都要把付过定金的那对主仆赶出店外。一个茅坑一个拉屎的,客栈就这么十几间屋子,加上手忙脚乱清理出来的杂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间,让谁入住就有大讲究了。掌柜的还算厚道,最后还是忍着肉疼没让那两个穷酸家伙滚出客栈,只是也不乐意多看他们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睁睁看着好几两银子从自己手上溜走,太气人了。
今天,那对年轻主仆又早早霸占了客栈一楼的临窗桌子,说难听真是占着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货色,又是不点酒,就要了一壶最不开销铜钱的热茶。店小二冷着脸把茶水和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们客栈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还真是独一份!”
那青衫年轻人装傻扮痴地笑着,而那个背着破剑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聋子,反正对任何事情任何言语都无动于衷。
等到店伙计走远,去一桌豪客那边将对方当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时,年轻的外乡人撇了撇嘴:“见多了三教九流,才觉得还是温不胜最符合胃口。这个世道,唉,真是让人看不懂。”
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若是姿色出众的女子如此娴静,可以被男子看作静如莲花,可惜她长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无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轻人好像从不觉得眼前的女子乏味,自顾自说道:“翠花啊,咱们离开家后一路从北走到南,再从东南走到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万里路喽,可我天天吃你腌制好的那坛子酸菜,真的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想稍微换个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么些许念头。”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要不做个酸菜尖椒?”
年轻人一脸苦相道:“那不还是酸菜吗?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用心思考了片刻,问道:“酸菜炖肉?”
年轻人咽了一下口水,为难地道:“好是好,可咱们买不起肉啊。”
女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这不是她想去动脑子的问题,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轻人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习惯成自然了,其实酸菜他也没吃厌烦,只是她不喜欢说话,他就是找个让她陪自己说话的由头而已。吴六鼎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吃腻酸菜的,从第一天见到她,吃过她的酸菜起,他就从不怀疑这件事,毕竟那时候她腌制的酸菜虽然不难吃,但是真的比较难入口,可那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多年来,她的手艺总归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娴熟。在吴六鼎这位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看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练剑,立志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那是家族和父辈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须扛起的责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但喜欢吃酸菜,是他自己选的。
两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吴六鼎问道:“翠花,咱们真能在这里遇上咱们家那一大帮子的爷公叔伯姨婶?”
翠花轻轻点了点头。
吴六鼎扳着手指头自言自语道:“张老哥,老喜欢吹牛皮,这回见着他也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否则他唠叨起来真是唾沫满天飞。岳小叔,成天想着从我这里拐走那后半部北冥剑诀,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彻底走火入魔。纳兰大姨,小时候总喜欢拿胸脯搁在我头上,还骗我说是因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们离家前,还跟我说找媳妇就按照她的模样找,准没错。我虽说没这想法,但是咱们俩走了这么长的路,还真没遇上几个比纳兰大姨好看的。当然,只是眼瞅着跟她胸脯分量相当的倒是有几个,不过身材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吴六鼎。
有剑气!
完蛋了,估计大半个月连酸菜都吃不上了。
吴六鼎咳嗽一下,赶紧亡羊补牢地转换话题:“还有那谢老伯和崔大光头,也都不是啥正经人,一个非要认你做女儿;一个分明不喜欢吃酸菜,却每次都要变着法子从你这里顺手牵羊几坛子,翠花,咱们离他们远点。”
吴六鼎一个一个数过去:“说到在咱们家做邻居的周莲池和谢承安我就来气,一个戾气奇重,恨不得拿剑砍死天下人;一个好像觉得天下人都欠他几百万两银子,我就纳闷了,这两个家伙怎么不砍死对方一了百了?
“不过褚婶婶和公孙爷爷都算是实打实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样,不怎么喜欢说话。
“那个被我取了个‘娶剑老爷爷’绰号的赫连剑痴,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我曾经问过老祖宗他的来历,但老祖宗没说,不过应该是位在咱们家都很难找到对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剑术也就是略胜一筹,至于谈论剑道,老祖宗也望尘莫及。我奶奶说过一次那位老人对剑道的见解,虽然我一直听不太懂,但应该能超出当世一百年。
“至于那个姓竺的魔头,要不是他剑术确实厉害,我都不乐意说他。真不晓得这么个坏透到骨子里的阴险小人,才四十岁出头的家伙,怎么就给他练出那么一手玄妙剑术,竟然能让老祖宗都憎恶其人却不得不称赞其剑。”
吴六鼎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自说自话,很快就喝完了一壶茶,喊着让店伙计往茶壶里添加热水。那伙计听见了却假装没听见,靠着廊柱偷懒,眼珠子恨不得挂在一名妙龄女子的胸脯上。吴六鼎喊了两次也只能作罢,看着翠花忍不住问道:“你说这次把这么多人松开禁锢,甚至连竺魔头这样的邪魔都给大赦了,允诺他们在北凉边境上搏命,换取一线彻底离开吴家的机会,老祖宗的做法,是对是错?”
翠花面无表情,也无动静。
吴六鼎叹了口气,又问了个问题:“翠花,你说这百来号剑士,加起来的话,比得上两百年前咱们吴家九位老祖宗的实力吗?”
翠花总算开口说话了:“一剑加一剑,不等于两剑的威势,能有一剑半就很了不起了。当年赶赴北莽的吴家先祖,那九剑,是不惜战之前就已有半数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价,才构造出了那座记载于不知名古谱上的剑阵,威力无匹,就算当今天下由‘桃花剑神’邓太阿领衔,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节、棠溪剑仙卢白颉、龙虎山齐仙侠,凑足九人,即使境界上已经远远超出吴家九位先祖,可就对阵数万骑军的杀伤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吴六鼎其实听着没怎么上心,但是能让翠花一口气说这么话,就很有意外之喜了。
翠花显然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继续去修炼闭口禅了。
吴六鼎唉声叹气,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楂子:“别说天下第一剑客,我这会儿恐怕前五也谈不上,前十都有点悬乎,可老祖宗就来了这么一出大阵仗,我都不好意思拉着你凑上去。翠花啊,我当下很忧郁啊。”
最后一句是当年在太安城小宅里,那个蹭吃蹭喝还厚颜无耻蹭住的温不胜经常说的一句话,其实吴六鼎还漏了“裆下”两个字。只不过吴六鼎一次有样学样后,两三个月没吃上酸菜,那以后就只敢说当下而不敢说裆下了。
翠花不愿意说话,吴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伤,一时间,他这个没剑的吴家剑冠和桌对面正背着“素王”的女子剑侍都沉默起来。
一楼十来张桌子,衣冠鲜亮,富贵逼人。都说北凉贫苦,可跟离阳其他地方一样,有钱人其实并不少。这些客栈住客的发言多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谈阔论,要么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神道道言论——身边某某某曾经认识过某某某,而后边那个某某某又是那种进入剑冢还能功成身退的大剑客。虽然附和的人不少,还有许多一惊一乍的,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认识那种顶尖江湖剑客的了不得的家世,谁还乐意在这种客栈住宿喝酒?
更没有人能够想到,不远处就坐着一个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动大江南北的吴家剑冠,更坐着一个背有天下第二名剑还领会了李淳罡两袖青蛇的女子剑侍。估计吴六鼎就算自报身份家底,也没人愿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来,你要真是吴六鼎,出门的时候没有十几号大侠高手陪着,给你端茶递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来混江湖,还大言不惭说自己是那啥子世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剑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约莫一个时辰后,整个云霞镇都炸窝了——那吴家剑冢的一百骑真从这儿经过!
翠花站起身,伸手绕到背后,轻轻按住那柄素王古剑。
原本要按照规矩绕城而过的吴家百骑,在一名姓吴的领头人的带领下,临时改变主意,破例穿城而过。
一百骑进入云霞镇街道,只闻马蹄声,没有丝毫杂音,面容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枯槁神色。年纪大的满头雪霜,年纪最轻的也是四十来岁的男女。人人背剑,仅负剑一柄,无一例外,更无人佩剑挎剑,也无剑匣藏剑。
闯我吴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吴家剑奴,不得自称剑士——这是三十一岁便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吴邛当年立下的规矩。吴氏一家的规矩,数百年来,几乎就成了整个天下用剑之人的规矩。
云霞镇主街道两侧的大小铺子里,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脑袋探出窗户和大门,眼中充满了惊奇和敬畏,几乎所有人的额头和手心都有汗水。
那个店伙计都顾不上去眼馋富家女子的丰满胸脯、婀娜身段,没那本事和身份挤到门口去,只能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内,站在椅子上伸长脖子观望。
但这都不算夸张的,最夸张的是那些手脚伶俐爬到树上和屋顶上的家伙。
当他们亲眼看到吴家百骑从眼皮子底下打马而过时,有被吴家剑冢名头吓唬到的惊叹声,也有因为他们是赶赴咱们北凉助阵的喝彩声,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痴然。
当街道上这支一人一剑一骑的马队无缘无故停下,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栈前头时,门口众人顿时惊吓得慌张后退,不少人摔倒在地,是连手带脚麻溜儿爬回客栈内的。
如此一来,总算给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让出一条路。
当掌柜的和店伙计看见吴家骑队的第二骑和第三骑纷纷下马,给那对年纪轻轻的穷酸主仆让出位置时,满脑子全是糨糊,已经被完全吓傻了。那个这几天没少给主仆二人脸色的店伙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身臭气熏天的尿臊味。
吴六鼎坐上吴家剑奴之一赫连老头下马让出的马背,而翠花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遗忘多年的老妪的马匹。
那两名剑奴没有半点愤懑,在马队继续前行时,就步履乘风默默跟在两骑身侧。
这就是吴家的规矩。任你入吴家剑冢之前是何等实力何等声望的剑客,剑不如我,连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剑,都需要由我吴家人来定夺。
为首那一骑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吴六鼎和翠花后,没有说一个字,拨转马头,独身返回吴家。
吴六鼎转头看了眼亲叔叔吴五玄的落寞背影,咬着嘴唇,缓缓转过头,同样没有说什么。
吴家人后辈不论子女,只许用剑,每一代由一名剑冠游历江湖,不出世则已,一出世必得剑道魁首,否则生前不得返回吴家,死后不得葬入吴家。
这是另一位先祖吴阖立下的家规。
自从吴家九剑破万骑之后,两百年来,几乎每一个有资格在名字中拥有一到九这九个字眼之一的吴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惊人天赋的极佳剑坯子。除了那个“九”字从未有人用过,其余八字一个不漏,然而只有带了个“六”字的吴六鼎最终成功当上剑冠。像叔叔吴五玄当年就败给了后来成为北凉王妃的吴素,于是他所负那柄本该天下皆知的名剑,注定要与主人一样此生籍籍无名。而这趟吴家剑冢出动百余骑,一样是要让他这个代替吴家问剑江湖的侄子作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吴五玄剑道造诣如何脱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昙花一现,老死于家族。
吴家不光是对闯入剑冢的比剑之人狠辣,对自家人更狠。
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吴家子弟仅是想要去江湖上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辈的剑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练剑而走火入魔,一辈子疯疯癫癫。
吴六鼎很庆幸自己能够生于为剑而生为剑而死的吴家,从无怨言,但更庆幸自己能够有翠花陪着走一趟江湖。
没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就像某个傻子到最后还坚信的那样,他兄弟小年还在的江湖,那就是他还在的江湖。
吴六鼎从来只认那个傻子做朋友,对什么狗屁世子殿下鸟都不鸟。当上了北凉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吴六鼎也从不觉得就如何了。
吴六鼎这趟来到北凉,就想亲口问一句:姓徐的,你还记得那个这辈子只挎过木剑的游侠吗?你要是敢忘了,对,算你徐凤年厉害,连王仙芝都不是你对手,我吴六鼎也没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总还能自作主张带着百骑离开北凉。
不过,意气用事地想着心事,骑马穿过云霞镇的吴六鼎有些无奈,自己哪怕是剑冠,也多半是带不走这些吴家剑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没谁有这份能耐。
第五章 小酒肆高人论枪,清凉山有客擅闯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在幽凉两州的接壤处,驿路岔口上有一座路边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过路馋嘴的酒客拿眼神剜,这回变天了,是她狠狠盯着那个英俊非凡的年轻男子。此男子单身一人坐在那里,叫了一壶酒,却要了两个杯子。她说没酒杯,她家铺子都是用大碗。他笑着说用碗也行的。妇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着怔怔出神的俊哥儿,心想他大概是记起了某个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酒肆的生意越来越好,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客,让老板娘笑逐颜开,这在往日里可是不常见的场景。她一边吆喝着一边端酒上肉,心里打着小算盘,今天赚了几分碎银几颗铜板,想着自家那个在私塾读蒙学的最小的娃儿总嚷着要买笔墨,可以往家中哪里消受得起这份支出,否则哪个良家妇人会乐意出来抛头露面,不都是宁肯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总算能让那孩子如愿了。桌子坐满了人,后头还是不断有人在这边讨酒喝,而且都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老板娘不得不连几张凳子都给搬了出来。好在那些汉子也不觉得寒碜,只顾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若是以往,在酒肆落脚的汉子多会一边打量老板娘一边调笑几句。北凉女子本就豪迈刚烈不逊男子,只要那些汉子手脚不过火,递送酒水的时候被掐一把捏一下,老板娘也不会翻脸,不过,今天那些酒客都不约而同瞥向驿路东边,像是在等人。
没多久,酒肆这边就聚集了不下二十号人,如此一来,那个独占一桌的俊哥儿就显得格外扎眼。一开始不是没有人想着拼桌喝酒,只是不知为何,见着那年轻公子哥的模样气韵后,就都下意识地躲开了。老板娘见着越来越多的酒客拥来,还多了些身穿绸缎的富贵人家,她就有些担忧那个年轻男人。北凉是啥地儿,别的地方有个说法是一言不合拳脚相向,在这里,人人都是被如刀子的风沙给熬出来的暴躁性子,说不定多看一眼就要大打出手。老板娘倒不是计较那年轻人让自己少赚几壶酒几斤肉,而是怕他惹上麻烦吃了亏,这么好看的俊哥儿,要是给人打得鼻青眼肿,她也瞧不过去。
老板娘正要挤出笑脸跟年轻人开那个口,不承想怕什么来什么,一帮腰间挎刀的魁梧壮汉就盯上了那张空出三个位置的桌子。妇人是真怕那年轻人不知江湖凶险,怕他觉着折了颜面就要出口伤人,到时候刀剑无眼,就算有点家世依仗又如何,在北凉这么多年,哪一年没听说过几个读书人给打得半死?北凉不比离阳其他地方,穿儒衫的根本不好使,佩凉刀的年轻人才震慑得住江湖人。只不过老板娘也听说了,似乎是年轻的北凉王下了一道“圣旨”,如今连将军的子女也不敢私佩凉刀,甚至都很难见到有人在闹市骑马。老板娘不懂什么忧国忧民,只觉得北凉的世道确实好了些。老板娘松了口气,因为那位年轻公子瞅着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可不浅,主动跟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聊了几句,然后笑着跟她多要了十斤绿蚁酒。那五个不像在正经行当讨营生的中年汉子见年轻人识趣上道,倒也多出几分笑脸。出门在外,只要不是那些个将种子孙,也不是谁都敢在北凉境内拔刀启衅的,何况将种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父辈多大的官帽子领多少兵,各自决定了他们是在一个郡县内横行霸道还是能在一州内耀武扬威。对北凉江湖人士而言,几乎人人都吃过那些个将种子弟的苦头,甚至时常无缘无故盯上某人,找个蹩脚理由说宰了就宰了,事后跟官府报备,无非是一句宵小之徒挟技行凶,我等身为北凉铁骑的将校后代,怎可辱没家风,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可反了,就是个死。当年在“人屠”治下的北凉三州,除了那些神仙真人修道之地的武当山还算蜚声朝野,够得上武林中的大门派,就再没有谁能自称江湖大宗了。之所以如此,还不都是给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给祸害的?真有过硬把式高深武艺的江湖高手,都给聘请去当了看门狗,反过来为虎作伥打压没有身份靠山的江湖散人。幽州有个与“枪仙”王绣同乡的孙家,族内子弟都扎得一手好枪,可就是由于不愿意投靠官府和将种门户,等到身为家族定海神针的家主一死,很快就被依附一位将军的仇家带兵剿杀,据说全家上下四十余口人,就逃出去五六人。
见多了酒客来来往往的老板娘其实偶尔也会想,像她这般卖酒赚钱不容易,那些个混江湖的,平日里看着豪气干云,估计更不容易。
往东边幽州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驿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老板娘仅是轻轻瞥了眼。驿路之上经常有北凉骑军过往,她早就捉摸出门道了,看样子,也就是一百多骑的架势,这在咱们盛产铁骑和大马的北凉真不算什么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内外不管坐椅子的还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眼神炽热,比看见女子春光乍泄还来得入迷,这让她有些纳闷,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驾临?她只是个只卖得起绿蚁酒的乡野村妇,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很多东西就算听进了耳朵也从不记在心上,一个每天数着那么一小堆铜钱就知足的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替北凉王操心军国大业不成?这段时日听多了酒客唠叨什么吴家剑冢之类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她狠狠地盯着所有离开位置的酒客,生怕他们趁机脚底抹油,把酒钱给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这会儿总算能歇口气,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绿蚁酒的年轻人了。她抿着嘴笑,谁说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欢多看几眼英俊的男人。此时那人也跟着站起来,就站在驿路边酒桌旁边的大槐树树荫下,双手笼着袖口。她看着他的侧脸,羡慕他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时候也没有寻常汉子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净得就像村子里那口上了岁数的水井,捞上来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来酿酒更好。妇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觉着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这份福气,每天能给这样俊俏的小哥儿盯着瞧,换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饭食,攒钱去买那从未用过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喽。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确是一百骑从这里往凉州境内走,只不过连她这种从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骑的不同寻常。骑士都是用剑之人,既不像北凉骑军那般披甲负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从那样衣衫鲜亮,每个人的脸色都跟石头一样硬,许多剑士看着得有七十来岁高龄,可骑马而过的时候,那腰杆就跟竖着的军伍枪矛一样,那股精神气万万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当这一百骑几乎同时望向酒肆时,不光是她这个老板娘吓得往后退去,几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为何,百余剑客在为首那一骑目不斜视地策马奔过后,都没有停马。老板娘如释重负,不停下来才好,否则她还真不敢收他们的酒钱。
给吴家一百骑故意忽略的年轻藩王放下手臂,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但难免有些尴尬。他徐凤年当然比在场诸人要知道更多,当头一骑吴六鼎有心视而不见,之后的剑奴也就只能跟着这位剑冠继续前行。徐凤年倒没有恼火,坐下来继续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绿蚁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吴家百骑领不领情无所谓,总不能非得自己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见过一面的吴家太姥爷的分上,他也不会到凉州边境上等候。既然吴六鼎这小子要摆架子,就让他摆去,他徐凤年也不至于给他穿什么小鞋。
徐凤年脸色平静地喝着酒,心中思量着那吴家百骑的战力。吴六鼎和第二骑翠花后头的六七位,都称得上入品的顶尖高手,要是在战事胶着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给这百骑百剑一条直插敌方大将所在的平坦线路,谁拦得住?拓跋菩萨不用考虑,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战场,根本不需要谁替他护驾,洪敬岩应该也应付得下来,慕容宝鼎估计难。不过,两军对垒,这种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在春秋中就很罕见了,尤其是随着几种便于组装又威力惊人的大弩出现,很难有人能够如演义小说那样做到杀穿战阵甚至几进几出的壮举。要知道,数名锐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鱼凫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誉为“半百飞剑”,那就是在鱼凫弩去势还未减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内,一根鱼凫弩就是一柄剑仙的飞剑,难以躲避,更别说正面抗衡了。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树露体魄??徐凤年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
酒肆那些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在一饱眼福后,都乘兴而来乘兴而去,许多人在结账的时候都多掏了些酒钱给卖酒妇人。很快,人就走得干干净净,那几个挎刀壮汉临走前不忘对请客喝酒的徐凤年示好地抱拳告辞。徐凤年依旧坐着慢慢喝酒,虽说时不时跟妇人唠嗑些庄稼收成的琐碎言语,但自然不是对那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天真到以为这年轻人有何遐想。借着话头,当下又没有什么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对面,还拎了坛绿蚁酒,端了几碟自制下酒菜,说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几个铜钱。两人闲聊之际,终于又赶来三个客人,一老两小,都背着行囊提着木杆子,就在徐凤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绿蚁酒,两个少年只能闻着酒香,眼巴巴看着家中长辈眯眼陶醉饮酒。
一个下巴上隐约有些青楂子的壮硕少年低声问道:“爷爷,刚才咱们看到的那拨剑士,真是吴家剑冢的剑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气,唇红齿白,倒像个女子,要是前些年给那些喜好男风的将种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凉境内许多座州郡大牢里,还蹲着许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饭,比起以前的北凉实在是要讲规矩太多。再说了,许多富人都搬出了北凉,今儿多了个流州的北凉道,真是难得的太平世道。
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涩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气少年,又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公子哥。嗯,还是眼前这位俊俏许多。这随意一瞥,不承想给那公子哥抓了个正着。妇人看到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忍俊不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儿媳妇的女子了,脸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妇人直爽地笑道:“公子,你长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闺女还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几眼,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管不住你的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的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地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的笑声。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些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微微皱起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地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健壮少年小声道:“我咋听说姓贺的加入了鱼龙帮?还弄了个舵主当,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结实少年马上噤声。那个秀气少年眼睛一亮,老人沉声道:“去中原也好,在鱼龙帮也罢,你们当务之急是好好练枪。只要爷爷还没死,你们谁敢偷跑去找他报仇,我就把你们驱逐出家门!”
高大少年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就我这天赋,十辈子也练不好枪。”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话!当年王绣练了不过四十年枪,就是跟李老剑神并肩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了!年刀?顾剑棠练了一年就当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们那位继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宝座的王爷??”
说到这里,老人顿时语塞,因为老人猛然发现,那位年轻藩王似乎还真没有练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着笑,就连那个清秀少年也被逗乐了,脸上浓郁的阴霾也淡了几分。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喝酒。
“爷爷,咱们凉刀,还有北蛮子的弯刀,加上南疆那边燕剌王大军的腰刀,并称‘天下三大名刀’,你给说道说道呗?”
“练你的枪!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别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枪,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对中原江湖更是充满向往,委屈地道:“说一说又不掉块肉。”
另外那个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只是问道:“爷爷,上次你说咱们北凉军练枪不得其法,这是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爷爷这是吹牛皮呢。咱们北凉军里可是有徐偃兵、韩崂山这两位‘枪仙’师弟的,哪里轮得到咱们爷爷说三道四。”
秀气少年怒气冲冲地道:“咱们爷爷怎么了?当初比王绣还厉害的那个吴金陵,刚练枪那会儿,还跟咱们爷爷讨教过握枪之术呢!”
高大少年做了个鬼脸:“天晓得是不是爷爷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气,大口喝酒,陷入了沉思,最后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不说当年整个北凉都算天赋最好的吴金陵,光是‘枪仙’王绣和徐偃兵、韩崂山三个师兄弟,论枪法造诣和枪术高低,爷爷年轻时候就比他们差了许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来越大的份,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你们要记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习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练法。就说那吴金陵,九岁入武品,十二岁入二品,十七岁跻身金刚,枪在他手里,就跟被赋予神通一般,随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灵性。即便如此,在他十四岁那年,还是遇上了一道门槛。爷爷正是在那个时候随口说了几句握枪心得,吴金陵便茅塞顿开,从头开始练枪。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旁听的徐凤年微笑开口道:“吴金陵的夭折,也不见得全是天妒英才。练武一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敌’一说,往往相互敌对的两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稳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始终都在进阶,大概是因为有磨刀石。‘枪仙’王绣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师成就。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在武学上,很忌讳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无论练刀习剑还是练枪,到了一个境界后,都不谈什么天下剑术前三或者用刀第几人,都是直接奔着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镇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道理这东西,只要是习武世家,哪家长辈不是张口就来?在老人看来,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师”,一百个也比不上一个“明师”。再者,到了老人这个岁数,年少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年复一年也早就给消磨殆尽,听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老人出于礼节,还是面朝那个口气不小的年轻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个年轻人也跟着举碗,各自一饮而尽。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性子,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家伙竟然连吴金陵都听说过,一肚子疑惑,毕竟吴金陵虽然在他们家乡那边被提起的次数不比“枪仙”王绣少,可因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头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几十年,在北凉其他地方都极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咋知道的吴金陵?”
徐凤年笑道:“听朋友提起过。”
那个秀气少年兴许是刚才见到这家伙跟老板娘眉来眼去,十分厌恶,转过头望着驿路独自发呆。
徐凤年瞥了眼那三杆长短不一的白蜡木杆,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老先生,两位晚辈,一位半年前就该换杆子了,更长三寸,另外一位当下就该增重六两。”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实诚地道:“没钱啊!”
徐凤年点头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先生,我倒是还剩下些酒水钱,要不请你再喝两斤酒?”
妇人当然高兴酒客多喝几碗酒,尤其是眼前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等那老人答话,就屁颠屁颠去拎酒了,这无形中倒是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颠沛流离多年磨砺出来的眼光,信得过这个年轻的陌路人,老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谢过了。”
老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仍是豪爽的脾性,让高大少年换条长凳坐着,邀请徐凤年坐在手边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银子的。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坛,笑道:“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练枪不成?一般说来,没有十几二十年工夫,可瞧不真切我那俩孙儿的深浅。”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我不练枪,不过身边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更该是高手了。”
徐凤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点点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声,高大少年则忍着笑意,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为意。与人相处,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摆给别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机深沉的家伙。老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别看时下离阳军伍如何盛行白蜡杆枪,其实在枪谱上,这种材质一向是下下等,风评极差,太软了,那股子韧性都是虚的,门外汉耍起来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枪花,可大街上那些卖把式的,什么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蜡杆子枪?给他一杆北凉枪矛试试看,敢吗?说到这个,咱们北凉真是下了血本。天下制枪名木,首选广陵道上的赤白双色牛筋木、旧南唐的剑脊木和红棱木,还有稍逊的檕条茶条,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是在咱们北凉,到头来,咱们北凉少见那产自豫东平原的白蜡枪,倒是其他藩王境内风靡一时。为啥?还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练兵的时候瞧着也好看。老朽听说咱们边军,不提锐士沉重铁枪的话,不论骑、步,用的都是其劲如铁的好木,光说这笔钱,就不知道花销了多少真金白银,尤其是还要从别地运入北凉才能制枪,就更加昂贵了。一杆好枪的养护,更是大吃银子的事情,毕竟每年那么多养枪的桐油估计就逃不掉。所以说啊,咱们北凉铁骑的雄甲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北凉健儿天生膂力过人那么简单。”
徐凤年深以为然,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正是此理。”
老人谈到了劲头上,喝酒也快,说话也没了太多顾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晓得骑军冲锋时长枪带来的冲撞力威力惊人,却往往忽略了冲枪之术对骑军本身的伤害。若是两军冲锋是一锤子买卖,那也就罢了,可咱们北凉对上的北莽蛮子也不是那易与之辈啊,这就极为考较骑卒持枪厮杀时的盈把窍门,而这份火候的掌握又因人而异,北凉不乏骑战将领和枪术高人对此对症下药,可在老朽看来,看似已经做到足够好,却并非真的尽善尽美。”
徐凤年问道:“老先生,此话怎解?”
老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不过想着双方萍水相逢,何须如此戒备,何况还蹭酒喝了不是,就继续说道:“老朽曾经无意间见过四五种北凉枪,材质、重量、长短各有差异,依据持枪士卒的兵种、身高、臂长、膂力等不同,确实已经分得相当细了,比起离阳那边的军伍要好上太多,只是这里头还是有东西可以往深了刨。举个例子,绰号‘蜀妃’的苗竹长枪,虽然处理过,已经没有那么容易磕裂,但在老朽看来,它的枪头应该再增加一两半;而步卒所用的‘铁蝉’大枪,枪身两寸依然不够,还要再增加这么长。”
说到这里,老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比画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着与人随口闲聊几句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没有马上妄下断论。苗竹枪的枪头重量到底应当如何,徐凤年不好说,但是就铁蝉枪而言,徐偃兵确实说过一次。这种重枪以往是针对春秋战事中甲兵强盛的西楚铁骑,尤其是在与大戟士的作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几乎每个参加过景河战役的北凉老卒都对此枪有着深厚的感情。在那场仅次于西垒壁一役的战事中后期,徐家军都能直接将铁蝉枪当棍锤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北莽军队虽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经过二十余年富国强兵的积累,仅以制甲底蕴而言,依旧比不上当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轻骑居多,铁蝉枪无须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的不光是边军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还有最让人头疼的感情。许多骑军老将,在梧桐院一系列牵涉具体事项的改制中,反弹剧烈,其中就有对这铁蝉枪的改造。一位老将军直接就用“老子抱惯了丰腴的老媳妇,弄个轻巧的娘们儿来,老子宁肯不要,谁喜欢谁拿去,反正老子的兵没一个乐意收下”这么个粗俗的理由强硬地反驳了。当时梧桐院在一大堆批文中拣选了一些重要批文送交徐凤年阅览,看到这一条时,徐凤年还是当个挺能醒神的小笑话看待的,想着顺其自然就是了,根本没有强硬推行下去的念头。
老人说着说着,言语就没有边际了,也顾不上徐凤年是不是感兴趣,自顾自说道:“老朽今年无意间看到‘小人屠’编撰的《武备辑要》,是流落民间的两卷残本,卖得不贵,才六两银子,只是老朽仍是买不起,只能厚着脸皮光看不买。足足十来万字,真是锱铢必较啊,看着就让人叹为观止。老朽这么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看着看着,竟生出一种像是自己在跟武评高手对敌的寒气,浑身冒冷气。堂堂‘白衣兵仙’,连皇帝陛下也厚爱的大人物,竟然连军营中茅厕建于何处都有规矩,都给写入了书中,他带出来的兵,几乎任何事情只要照着规矩去做便是了,也难怪当初‘西楚兵圣’叶白夔要说那句话啊:与此人对阵,一旦失势,便无再复之势。”
高大少年眨了眨眼睛,问道:“爷爷,啥个意思?”
老人感慨道:“就是说跟这个人对阵厮杀,只要被夺了先机,不论你兵力上是否还占优,这之后就只能等着输了。这个道理,其实跟我们武人技击比试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还没有到那个境界,不会明白。”
老人狠狠灌了口酒,气闷道:“如此雄奇的兵书,怎么可以流入民间?就不怕给北蛮子拿了去吗?到时候咱们北凉要多死多少人啊!”
老人叹了口气,连酒都不想喝了,喃喃自语道:“陈芝豹确实是输给了当今北凉王,没能当上那北凉之主,可这也不是北凉军糟蹋他心血的理由啊,咱们新凉王也不管管吗?还是说有了私怨,故意为之?!若真是如此,还真要被我这个老头子轻看了去。”
徐凤年神情微变。这《武备辑要》在北凉军中一直没有刻意严禁,当年徐骁和陈芝豹对此都无异议,这大概正是北凉高层将领的自负所在,徐凤年也没有因为陈芝豹的离凉入京以及赴蜀封王,就有心要诋毁陈芝豹的这部兵书,事实上,连陈芝豹的旧部他都依旧厚待有加,还亲自严厉处理过几桩故意打压陈芝豹旧部校尉的事件。只是徐凤年在这小半年来亲笔批红和仔细翻阅过的批文没有一万份也有八千,还真没有一人一文提及过《武备辑要》流散市井,但这依然让徐凤年十分自责。此时他下意识地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然后轻轻说道:“北凉王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过失甚大。”
老人一笑置之。他们这些市井小民也敢对那位藩王指手画脚,活腻歪了?再说了,武帝城王仙芝之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是谁?连那些北凉境内最孤陋寡闻的乡野妇孺恐怕也都知道了。
徐凤年抬头问道:“老先生,以你的枪术见识,为何不去投效边军?”
老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老朽家族惯用大枪不假,可家道中落之前就不喜沾惹权贵,只希望家中老小都能够安心习武,有朝一日,能把本家枪术发扬光大,至于其他事情,从不去多想。家祖有言,练枪在于炼心。心杂了,练不出好枪,对我们用枪之人而言,无异于舍本求末。”
徐凤年脸色平静地说了三个字:“孙家枪。”
原本慈祥和善如邻居长辈的老人浑身气势骤然一变,更低手一把握住了搁在长凳上的白蜡杆子,浑浊的眼睛熠熠生辉,充满了杀气。
那两位少年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死死攥紧了手中木杆。
这让那个原本嗑着瓜子的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呆滞当场。
徐凤年轻轻提着酒碗,没有急着喝酒,笑道:“我没有恶意。我既然有用枪的高手朋友,当然知道跟‘枪仙’王绣同乡赫赫有名的孙家,老先生又知无不言说了这么多,我就是胡乱猜测一下。孙家的遭遇,我也听说了一二。当年一个叫贺武书的年轻人登门学艺,孙家老爷子见他根骨极好,然而品行不端,就没有理睬,结果贺武书被拒之后有过几次奇遇,一路飞黄腾达,成了当过边军将领的荀大牛的护院教头。此人生性睚眦必报,对孙家更是一直怀恨在心,在孙老爷子去世后,就靠着荀家背景和多年积攒下来的官府人脉,给孙家安了一个叛凉通敌的罪名,四十余口老小只逃出去六人,其中还包括两个襁褓之中的孩子。这十多年来,有三名孙家人死在贺武书枪下。两人是技不如人,一人是秘密出卖孙家,事后非但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仍是被记仇的贺武书过河拆桥,一枪扎死在墙壁上。孙清秋孙老爷子,我说得对不对?”
老人面沉如水,冷笑一声,语气苍凉地道:“好好好,好一个‘虎头枪’贺武书,果然是入了鱼龙混杂的鱼龙帮后就如虎添翼了,竟然给你们追杀到这里!”
老人在说好的同时,丢了眼神给那两位少年,要两个孩子不顾自己去逃命的意味不容拒绝。只是少年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逃跑,脚下生根站在原地,一寸不退,这让老人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孙家枪,人不死枪不退啊。
徐凤年依旧端着酒碗,自嘲道:“孙老爷子,我像是贺武书的狗腿子吗?还是说像来追你们的杀手?可天底下有我这么杀人之前还请人喝酒的?”
高大少年愤怒地说道:“你这个王八蛋肯定在酒里下了毒!”
老板娘当下就不乐意了。她从对话中听出了一点端倪,可她半点不相信那公子哥是个歹人,谁让他长得那么俊呢。她一拍桌子,恼火地道:“说什么呢,我这像是黑店吗?!你们这些酒都是我亲自端上来的,是才开封的新酒,你这孩子哪只眼睛瞧见公子往酒水里下毒了?”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老爷子,你真觉得你们爷孙仨是我一个人的对手?”
老人没有言语,没有半点松懈,但神情颓然。
行走江湖大半辈子,尤其是十多年来的亡命生涯,让老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对危机的敏锐直觉。就在自己伸手握杆的那一瞬间,身边这个原先气机如同常人的年轻人释放出的那一闪而逝的惊人气机,让老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徐凤年问道:“老爷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去边军当一个传授枪术的武官总教头,但是你们孙家与贺武书的恩恩怨怨,我不会管,估计老人家你也不会愿意别人插手。”
老人冷笑道:“这位来历不明的公子哥,别以为有些武艺傍身,就口气比天大了。老朽不是那黄口小儿,也知道咱们北凉军武官总教头已经是正四品的武将了,你若是说寻常教头的位置,老朽还当你是身份不俗的将种子弟,信你一二,嘿,总教头,是你说给就能给的?你当自己是经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了?”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李翰林这家伙如今在北凉道上这么有名气了?听上去还是好名声啊。
那个如临大敌站在徐凤年侧面的清秀少年看着这家伙可恶的笑脸,恨不得一杆子刺死他。
徐凤年确实是不知道怎么说服孙清秋,可这位老人对北凉军而言极有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宝藏,用好了,能让边军战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以说,一个施展手脚将毕生造诣完全灌输给北凉的孙清秋,哪怕只是一个三品实力并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江河日下的老人,也比如今身为陵州副将的韩崂山这位王绣师弟要更加有益于北凉!虽然这一切还只是可能,但如果错过了,那就连可能都没有了。徐凤年抬了抬手,这个动作很快就招致老人的迅猛出枪。这蜡杆子不见如何起势,就斜向下精准狠辣地刺向徐凤年的喉咙,干脆利落,而且透着孙家枪的精髓——一往无前。
结果,两个少年就看到那蜡杆子枪头在那人好几寸外停下了,然后,这杆符合孙家独门有去无回气势的蜡杆瞬间挤压出一个大弧,当场崩断!
一名紧身黑衣的年轻女子在徐凤年抬手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树荫中,看到这一幕后,身材玲珑的她面无表情。
她正是才从拂水房退出没多久的死士樊小柴。
孙清秋拎着半截蜡杆子,掌心裂开,满是鲜血。饶是老人已经确定自己不是此人敌手,可自己这一枪如此无功而返,还是太让老人震撼惊悚了。
他自认这一枪,哪怕是那些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品高手,也绝对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何况这个坐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连气机流转都无丝毫异样!
徐凤年没有看向樊小柴,只是说道:“这段时日你就不用跟着了,带着老先生去凉州边境找到禄球儿。官职我已经定下来了,具体怎么用孙家枪术,你让禄球儿自己决定。”
然后徐凤年笑问道:“老爷子,保管赚钱的无本买卖,你真不做?”
老人到底是豁达之人,略作思索后,就叹气道:“反正都是身不由己,就看老天爷是不是要亡我孙家了,老朽心底也不相信贺武书一个鱼龙帮舵主就能使唤得动公子你。”
徐凤年松了口气,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咱俩把酒喝完,老爷子你们再动身?”
老人一屁股坐下:“喝,怎么不喝!”
两个少年战战兢兢坐回原位,尤其是那个清秀少年,都傻眼了,至于那个愣头青的高大少年,则满脸崇拜。
应该是真让自己遇上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了!
原来先前这位公子哥所谓的“有一点点高”,是真的高啊!
这个雀跃无比的少年坐下后,火急火燎地问道:“高手公子哥,我爷爷总说我习武天赋不咋的,你眼光肯定比我爷爷还要高,要不帮我看一看,会不会其实是个练武奇才?”
徐凤年看了眼少年,平淡地道:“照理说,你到了老爷子这个岁数,还要差一大截。”
少年张大嘴巴,仍然不死心,哭丧着脸追问道:“啥?高手公子哥,你可千万别看走眼啊,再给仔细瞧瞧?”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走眼比不走眼要难。”
少年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那清秀少年掩着嘴偷笑。只不过当那个不如当初那么面目可憎的高手往他这边看来时,他下意识地就瞪了一眼。
徐凤年笑道:“好好练枪,你会有大出息的,谁说女子不能练出刚猛无敌的一流枪术?”
“少年”涨红了脸。
已经一惊一乍很多次的老板娘看了眼这位“少年”,难怪瞧着就像是个小娘。
妇人还真是傻大胆,玩笑着打趣道:“高手公子哥,可不许是高手就不付酒钱啊。”
徐凤年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老板娘笑道:“呦,还真是没多出一分银子。高手公子哥,你都是高手了,就不能出手阔绰些?就不怕有损高手风度啊?”
不远处,死士樊小柴回想起自己的种种遭遇,开始佩服这村野妇人的胆识气魄了。
徐凤年笑道:“当家才知油盐贵,如今可没那打肿脸充胖子的本钱了。”
徐凤年突然看到头顶那只盘旋的青白隼,缓缓起身说道:“老爷子,我有事先走了,回头在凉州边境找你喝酒,相信应该还有机会的。”
孙清秋跟着站起身,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徐凤年说完话后便一闪而逝,又让妇人和两个孙氏少年以为是遇上神仙鬼怪了。
樊小柴这时才冷硬地说道:“喝完酒,马上赶赴边关。”
孙清秋嗯了一声。
高大少年看着这位姐姐,瞪大眼珠子,挪不开视线了。
女扮男装的少女则有些艳羡,真是个好看至极的姐姐,就是给人的感觉太冷了。
坐在隔壁桌上的老板娘使劲拍了拍胸脯,啧啧道:“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老人喝了口酒,眯起眼轻声说道:“谁说不是呢。”
樊小柴站在绿荫中闭目养神,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北莽出兵了。对于孙家三人的命运起伏,她没有半点兴趣。至于那个什么鱼龙帮的贺武书,对三人来说,就是一个原本恐怕一辈子都想杀却杀不得的仇家,可她自己与仇家之间,更是相差云泥。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亲手杀死那个男人了,毕竟连王仙芝都没能杀掉他,但是这不意味着那人就不会死,因为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北莽。
徐凤年悄然返回了清凉山。正如樊小柴的预测,北莽确实开始驱兵南下了,还是分兵三路,各自扑向凉、幽、流三州。这与北凉方面原先所料相差甚远,因为敌方阵营多了一个临时夺权上位的董胖子。死胖子高居南院大王之位,又因为北院大王在徐淮南死后一直空悬,原本连封疆大吏都说不上的董卓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北莽此次出兵,徐凤年也不敢确定是太平令经略北凉的手笔,还是董卓刻意为之的胡搅蛮缠。很多时候都说以不变应万变是聪明人擅长的笨法子,可这种涉及两朝最终格局走势的兵事,就像高手过招,不光比拼内力深浅,还要考校双方的心机、设下的陷阱,尤为忌讳贪小失大,赢下一连串战役却输掉大局的前车之鉴,不用去太远的史书上翻,近在尺咫的春秋之中就有。徐凤年之所以如此头疼,说到底,还是北凉的家底远远比不上北莽。慕容女帝可以胸有成竹地三路开花,一边让拓跋菩萨领兵镇压北庭那些草原大悉剔,一边用南朝精锐骑军“撩拨”北凉,甚至还能分出大批人马去屯兵东线,对顾剑棠一手打造出来的两辽边线虎视眈眈。当然,傻子也知道,最后的东线对峙,离阳和凉、莽三方皆是心知肚明,摆摆架子而已,否则不会连蓟州北关的三个贸易集镇都没有关闭。独自坐在听潮湖湖心亭中的徐凤年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自己这里拿出兵靖难逼迫太安城就范,使之不得不解除漕粮入凉的禁运,并变相承认流州的名正言顺和宋洞明的官职得来不正,朝廷就立马还以颜色,干脆连遮羞布都懒得找一块了。据说蓟州北边的边贸往来比往常还要热闹许多,而那个徐凤年曾经扬言要将其剥皮抽筋的袁庭山,在风云变幻之际,在被义父顾剑棠丢到蓟州边境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都已经做到了手握四千北蓟老卒的捣马校尉,麾下大小卫所、戍堡二十余座,同时身兼三郡治政大权,所辖疆域越来越向北凉靠拢。此子手中权柄之巨,几乎等同半个刺史加上一个实权将军,这无疑是离阳赵室对徐凤年这个北凉藩王一种无言的嘲讽。尤其是蓟州雁堡的长公子李火黎暴毙于快雪山庄后,在离阳王朝边陲重地炙手可热的袁庭山马上就要成为雁堡的乘龙快婿,娶了那位艳名远播又绰号“李家隼”的著名女子,而且袁庭山跟就藩辽地的大皇子赵武关系莫逆,可以说,袁庭山羽翼已丰,甚至连太安城权贵都不再简单地以顾剑棠义子等闲视之。袁庭山才用了两年时间,就从一条丧家犬,俨然成为王朝一颗熠熠生辉的将星,更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将袁庭山抬高到徐凤年命中宿敌的地位。
徐凤年坐在亭中长椅上,膝盖上搁着两个棋盒,手中握有十几颗圆润可人的棋子,棋子浸染了他的体温,不再沁凉。
徐凤年的思绪飘到了那座小时候内心深处既恨且怕的太安城,笑了笑。就像小时候他总觉得清凉山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山,等走出凉州城,才知道武当八十一峰;走出北凉后,更是亲眼目睹许多雄山阔水,随着阅历的增加,当年许多根深蒂固的心思念头都不由自主地轻减了。
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进入太安城后,再后知后觉的迟钝官员也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齐祭酒暂时只是在国子监担任一份闲差事,官职品秩甚至远远不如右祭酒晋兰亭这个后生。更让人难以捉摸的是,国子监辖有七学,在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后才得以新增武学,而学问之高齐天高的齐大祭酒,竟然偏偏就做了这个最不入流的武学监事!论流品,勉强能与国子学直讲相当;论原先国子监内的交椅,门庭冷落的武学主事人,比起颇有实权的国子学官员,差了一整条京城御道那么远。可事实上,那些个往日里还算京城清流名士的直讲,给齐阳龙提鞋都不配。这段时间,别说是国子监以晋兰亭为首的六学大小官员近百人,就连国子监数万学生都急红了眼,家族门第属于上等高品的,一夜之间就从国子学太学转入武学;家世只算京城中等的,都不用他们哭着喊着要进入武学,家中父辈早已开始用银子打点门路。送银子俗气,可离阳王朝如此强盛,开创了千年未有的盛世局面,京城更是富人云集的天下首善之城,谁还没有几幅珍稀字画?尤其是那些被某人印上“赝品”二字的,更是叩响礼部大佬们那几座大门的最佳敲门砖。别管京城人嘴上怎么怒骂北凉境内的那个年轻人,牵涉到真迹鉴定一事,那家伙的挑剔眼光很能服众,只要被他暴殄天物糟蹋为“赝品”的物件,十成十是真货。再说了,年轻人虽然姓徐不姓赵,如今好歹也熬成了正儿八经的一方藩王,又打赢了公认天下无敌的王老怪,只要有他的印章,甭管是方的还是圆的,一幅字画,在京城板上钉钉能卖出一个让人咋舌的天价。
徐凤年对此事谈不上有何感触,更多的还是关心那场呼之欲出的“龙鹿之争”的杀局走向。根据密报所述,这位被赞誉为“一人可当百万甲”的大祭酒,不是在国子监武学那一亩三分地小打小闹,而是开始在赵家天子的授意下编撰新经,以官家身份,为赵室第一次完整阐述儒家圣人的经义,看似是为科举锦上添花,实则是要撼动张庐的根基。这次齐阳龙领衔编撰经典,只看辅佐膀臂两人就可以看出皇帝的重视程度:理学宗师的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皇亲国戚的大学士严杰溪,这两位都仅是齐阳龙的辅编官。齐阳龙真的只是在编订几卷书籍吗?他那是在为从今日起数百年间天下所有的读书人订立规矩啊!
徐凤年握紧手心的棋子,自言自语道:“碧眼儿输了还好,反正张庐对北凉一直怀有敌意,要是齐阳龙还能压下碧眼儿,以后北凉的境地只会越来越糟糕吧?难道奢望这个注定配祭太庙的齐圣人对北凉另眼相看?当初输了天人之辩的王先生就说过,齐阳龙对包括北凉在内的所有藩王一直恶感深重,说过一句‘封王可以,裂土不行’。一看就是个为君王谋的帝师角色啊!不过比起他的学生荀平,齐阳龙这个老师无疑要老辣圆滑许多,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出山什么时候应该出山,反正独善其身和达济天下都是他说了算。先是北莽太平令,接着就是齐阳龙,这样的对手,就不能少几个?”
徐凤年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太安城不让人省心,自己脚下的北凉王府,也不是什么小院溶溶月、浅池淡淡风的场景啊。
清凉山上下都知道来了个大人物,是一个来自江南道鹿鸣郡的读书人。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莫名其妙就成了北凉道的副经略使。这个官职在离阳王朝十数个道中是史无前例的高品,照理说应该是正三品或从二品里。太安城赵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申斥也不承认,似乎打定主意任由北凉这边瞎折腾。传闻如此一来,陵州金缕织造局的主事人王绿亭大为头疼,不知如何缝制一身符合“副经略使大人”身份的得体官袍,官补子到底是一品仙鹤还是二品孔雀,至今还拿捏不定。清凉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先前两个年龄还要更小的读书人,出身北莽华族的徐北枳已是陵州主官,连寒庶子弟陈亮锡也成了流州青苍城的城牧,再多一个骤然得势的宋家读书人,也就那么回事了。何况听说此人在朝廷砥柱纷纷浮出水面然后扛起大梁的永徽年间,跟当今储相之首的殷茂春还争夺过状元,这么一号风流人物,起步就要比徐、陈二人高出太多。加上北凉如今风气变换,读书人的地位水涨船高已经是大势所趋,对副经略使宋洞明的横空出世就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当初徐、陈两人在这件事上是吃过不小的苦头的。好在清凉山上的马夫厨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角色,对于宋洞明的到来,没有太多探究的心思。宋洞明进入这座位于王朝最西北的恢宏王府后,既不像当初徐北枳那般放荡不羁悠游度日,也不似陈亮锡那样深居简出极难遇见,没有合身的官袍,就穿着一身寻常的文士儒衫,平时住在山腰一栋幽雅别院中,有意无意间,笼络了一批原本在王府内郁郁不得志的幕僚清客。小院名“怀圭”,由于谐音“怀鬼”,寓意不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心怀叵测”四字,为人忌讳,因此哪怕视野极好,天气清明之时,推窗便可看到半座凉州城的景致,仍是荒废多年。宋洞明就拣选此地作为下榻处,府上仆役只知此人从未踏足那“莺莺燕燕衔红泥”的梧桐院,但是经常有手握批朱大权的院中女子往来两地,然后不断有陌生脸孔进入怀圭院,其中有人离开,有人留下,后者就住在怀圭院附近绵延的院落之中,这就很能让人浮想联翩了。
徐凤年陷入沉思。宋洞明不但要用,而且理当大用,只是相较人心朝向并不复杂的徐北枳和陈亮锡,宋洞明就要难用太多。
凉莽开战在即,就像他此时握有一大把质地奇佳的棋子,北凉也攥有一把好棋子。武将之中群星璀璨,燕文鸾、“锦鹧鸪”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褚禄山、袁左宗、宁峨眉、王灵宝、李陌藩,等等,雄才辈出,简直就是用之不竭。但是文臣呢?尤其是那种能让离阳都垂涎的官员,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与永徽年间那一大拨雨后春笋般冒头的庙堂忠臣相提并论的文臣了,也难怪离阳朝廷喜欢讥讽北凉有样学样。徐骁瘸了,连带着整个北凉官场也是瘸的,文武失衡,难成气候。打仗不是说武人能征善战不怕死就行,尤其是即将到来的动辄需要在一场局部战役中投入数万甚至是十数万兵力的大战,文人先要做到不拖后腿,若是还能与武人相得益彰,可以少死很多人。
徐凤年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只见从清凉山山脚开始,不断有鱼凫弩向空中激射而出,越靠近他这个北凉王正在小憩的听潮湖,弩箭就越繁密。在徐凤年亲手提着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的头颅从北莽返回之后,敢到北凉王府行刺的江湖豪客就彻底销声匿迹,毕竟能够混到出人头地的江湖人士,不论身负如何不共戴天之仇,都不是愿意自投罗网的傻子,尤其是在徐凤年与王仙芝一战傲视武林后,许多潜藏在北凉多年的春秋豪阀死士就随着那些将种富绅一起默然离境,这伙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徐凤年想不到谁能够完全隐藏气机来到清凉山山脚,然后暴起闯府,甚至连徐凤年都无法清晰捕捉那个模糊的身影。照理说,赵室如今希望他去跟北莽掰手腕,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早。至于北莽那边,洪敬岩和慕容宝鼎先前才出现在流州,应该不会还有谁吃饱了撑的单枪匹马来触霉头。拓跋菩萨有这份实力,但北莽军神的心境,一直更倾向于在沙场上堂堂正正建功立业。
就在徐凤年纳闷之时,就看到不远处的听潮阁有一道身形掠出。
徐凤年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没有上山练刀的时候,他带回了那个白狐儿脸。那是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凛冬时节,白狐儿脸在湖上“走刀”。那会儿,徐凤年真的以为这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刀法了,现在回头再看,白狐儿脸当时的刀势、刀意、刀法虽是上乘,但相比之后在太安城见过的顾剑棠跟曹长卿针锋相对的方寸雷,恐怕还是有一段火候差距。不过白狐儿脸始终是他三年游历途中第一次确认无误的江湖高手。当然,那之后,老黄、从湖底出世的带刀老魁、老掌教王重楼、羊皮裘老头儿,这些人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各有风姿,无一不让人仰慕神往,对江湖的敬畏之心也油然而生。
携单刀出楼的白狐儿脸跟那抹高大的身影在湖心亭百丈之外错身而过。
徐凤年站起身,在刺客不易察觉的些许停滞后,立即辨认出来者身份,是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老前辈,一个嗜好吃剑的无名剑客——隋斜谷。正是老人的借剑,才让徐凤年从“人猫”韩貂寺手中捡回一条命。
徐凤年起身走出亭子,不等他走下台阶,吃剑老祖宗就来到亭子附近。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独臂老人抬了抬断臂的那只袖管,见被削去了大半截,啧啧道:“顾剑棠这个岁数可没这等凌厉刀法,一刀就大致相当于八年前的顾剑棠了,两刀的话,还了得?”
徐凤年跨下台阶,微笑道:“晚辈见过隋老前辈。”
老人开门见山道:“你家的待客之礼就不计较了,你小子欠老夫一条命,先送上七八柄好剑开开胃,之后如何报恩,慢慢算。你小子从武帝城那里把王仙芝的家当都给抢了去,老夫这趟想必有口福了。”
徐凤年笑道:“不巧,剑冢家主先前在河州那边拦路,那些名剑毁去十之七八,不过既然是老前辈登门,府上库藏还有,好剑总少不了前辈的便是,住一日,就管饱一天。”
老人瞥了眼这个当初自己还能俯瞰的年轻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就这点最让人讨厌不起来,虽说不是啥好鸟,但有一说一,也不小气。”
老人跨入湖心亭,徐凤年跟在身后小声问道:“邓太阿没有跟前辈一起进入北凉?”
隋斜谷翻白眼道:“他才不乐意掺和庙堂纷争,老夫也一样。只不过澹台平静那婆娘是老夫心中唯一的魔障,都想了整整八十年了,她既然来了北凉,老夫自然要盯着她才行,万一她红杏出墙去,老夫也好立马宰人。”
徐凤年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比常人一辈子还要漫长的纠缠,自然只能乖乖袖手旁观。
徐凤年很快等到消息,白狐儿脸不但出楼,还出城了,只佩了一柄单刀“春雷”,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带着帮忙背着绣冬刀和捆绑了七柄剑的王生一同赶赴北莽,临了连一声道别都不乐意跟他说,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戚戚然。
隋斜谷一屁股坐下后,一句话就石破天惊:“有谢飞鱼帮忙捕捉蜀地大小蛟龙,陈芝豹很快就会追上王仙芝。”
老人一脸幸灾乐祸地道:“徐凤年,你小子难不成跟姓名里带‘芝’的家伙都有宿仇?”
徐凤年苦笑着摇头,但是随即心头一惊,又缓缓点了点头。他记起了八百年前大秦王朝最隐蔽的那个影子,名字中不带“芝”字,却叫曹之。
老人就是随口一说,对这种剪还不断理还乱的命理之说其实并不关心。
脸色有些阴沉的徐凤年斜靠着亭子廊柱,闭上眼睛,等脸色明显开始好转,他再次起身望向远方。
有两条雪白长眉的隋斜谷伸出两指捻动一条长眉,盯着这个心境转换的年轻人,缓缓陷入沉思。
从和风细雨的东南到黄沙粗风的西北边塞,有一对师徒走了万里之遥,终于就要进入北凉,就要走近那座香火不绝的武当山,并最终会在这个祥符元年年尾,在大雪纷飞中登山。
此时,年轻的师父背着筋疲力尽的年幼徒弟,行走不快。
“师父,当了道士,是不是就要背很多书?”
“也不一定。”
“师父,许先生说你是山上最大的道士,我既然当了师父的徒弟,就要好好修行,一心向道。我怕做不好。”
“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就是修行,也是福气。”
“师父,我不懂,什么叫随遇而安?”
“就是累了就停下来,不累了再走。我们道士求道问道,其实从来不在天上,就在我们脚下。”
“师父,那你让我自己走吧,我不累了。”
“没关系,师父再背背你。”
“可是师父,这样不就不随遇而安了吗?”
“余福,记住,世上有些事,比修行还重要。”
“嗯?”
“就像你走在路上,看见某个人哪怕不累也不愿意走了,那你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她。这样看似有违天道,可在师父的小师叔看来,物情顺通,无违大道。我道不道,何须本心之外之人来道?”
“唉,师父,听上去当个道士真难。不过,师父你也有师叔啊?”
“师父当然有师叔,师父的师叔也会有师叔。以后,山上也会有人喊你师叔和师叔祖。”
“师父,你看,那边有棵树的叶子都红了。”
“那我们就停下来看看?”
“好!”
武当道人李玉斧把徒弟余福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起抬头望着那棵秋叶鲜红似火的黄栌树,秋树如女子着红衣。
卦不敢算尽,只因世道无常。情不敢至深,唯恐大梦一场。
李玉斧低下头,看着目光痴然的孩子。小师叔,你真的还要一梦三百年?
李玉斧分别看了眼天地,眼神坚毅。
世人证道,都是证那天道,脚下人人有大道可走,却给遗忘了。
天道再高终有顶,天人高坐,美其名曰位列仙班,大道却无穷尽,何须高高在上?
李玉斧笑了笑。小师叔,当年你兵解之前与我说不要走你的路,我一直想不明白,如今有些明白了。李玉斧松开手,双手叠放,缓缓作揖,弯腰三次:一礼敬父母恩师,二礼敬天地,三礼敬心中大道。
整个中原大地上闷雷滚动,却不知为何,没有一道闷雷炸入人间。
第六章 听潮湖神仙打架,铁剑楼帝师论政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徐凤年让人从武库中取出三柄好剑,给隋斜谷做那世间最昂贵的下酒菜。老人自不会跟这小子客气,随手拎起一柄剑身篆刻有“云峰缺处涌冰轮”七字的古剑横放在膝上,手指崩断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同咀嚼黄豆。那名徐凤年也不知姓名的取剑的年轻婢女离开亭子的时候,借着潋滟流转的眼角余光看去,顿时目瞪口呆,模样别有风情。徐凤年目不斜视,反而是吃剑老祖宗瞧着那婀娜女子,又看了眼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那眼神好似是在说:世上还有你这么寡淡清心的藩王?
徐凤年看着泛绿的湖水,偶尔有一抹鲜艳的群鲤背脊滑过。当年带刀老魁就给镇压在湖底多年,重见天日之时,老黄也重新捡起了“剑九黄”那个绰号。那会儿,大姐还在江南道上,二姐仍在上阴学宫求学,徐骁还没有老得那么明显,自己仍旧对江湖充满了憧憬和遐想。
隋斜谷下嘴飞快,喝酒快,吃剑更快,很快就开始吃第二柄锋芒更胜的“万壑雷”。看着心不在焉的徐凤年,他略带讥笑道:“头回见面,你小子三条腿都在打战,如今胜过王仙芝,还真是像乞丐得了金山银山,无比阔气了,跟老夫同坐一亭,竟然还敢神游万里。”
徐凤年提起最后一把剑——三百年前龙虎山斗柄三符剑之一的“瑶光”,在听潮阁中时藏剑在匣多年,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出鞘之后依然光彩流溢。徐凤年想了想,招手喊来并未走远的婢女,要她另外取回两柄好剑。隋斜谷对此也不计较,打趣道:“据传听潮阁有一座剑架,搁置了六柄绝世名剑,这回剑评就有两把跻身天下十大名剑之列,一把‘扶乩’,一把‘蜀道’,什么时候给老夫开开眼?你越是藏藏掖掖,老夫越是嘴馋,小心什么时候给偷摸了去。别人不得近你身三丈,老夫要做到想必不难。”
徐凤年笑道:“不是舍不得拿出扶乩和蜀道,是不能拿出来。那两剑是我二姐的心头爱,她从小就经常擦拭。”
隋斜谷吃完了名剑万壑雷,打了个饱嗝,眯眼笑道:“若是老夫执意要吃,你又当如何?”
徐凤年笑而不语。老人伸出一指,那垂膝的雪白长眉如灵蛇缠绕手指,眉梢飘拂而动。
在亭外石阶上侧身而立的婢女蓦然感受到一股阴冷寒意,就像被人在领口塞入了一捧冬雪。她轻轻抬起眉眼,望着亭中始终静坐的年轻藩王,不知为何,见到他后沁骨森寒就淡了几分。对她这种不在梧桐院当值的丫鬟而言,眼前这位听说再过些时候就会穿上藩王蟒袍的年轻人,哪怕瞧着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也远在天边,但是清凉山上下都已经在期待他穿上金缕织造局送来的袍子,并猜测会是什么颜色,是杏黄还是如大将军那般的正蓝,会是团龙还是升龙,质地是蜀锦还是绫罗?尤其是王府内的女子,不论何种岁数,都觉得他在穿上藩王蟒袍的时候,定会是天下最英俊的男子。她们也知道朝廷那边曾经让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送来过一件玉白蟒袍,但他在边境上只穿过一次,后来就被锁入箱底,彻底打入冷宫。
婢女微微张开嘴巴,先前还坐着王爷和吃剑老神仙的亭子,在她刹那的失神后竟然荡然一空,而她都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微风吹动。两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她眼前。
在湖畔听潮阁和湖心亭子之间的湖面上,徐凤年背对那座武库倒掠而去,虽然他的身形仅是惊鸿一瞥,但落在暗处几位旁观者眼中,仍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在他身前三丈外则是单手负后的隋斜谷,仙风道骨的两条长眉如蛟龙长须,迎风飘动。
徐凤年在上岸后又一次略作停顿,隋斜谷微微前倾的身影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两位年龄悬殊但都站在江湖之巅的人物,仍然没有撕破脸皮地大打出手,但两人间差距已经缩小到两丈。
事不过三。
徐凤年在听潮阁那三重门匾下止步,不再后退。
隋斜谷朗声大笑,却不是硬要从大门闯阁,而是脚尖一点,拔地而起,往阁楼高处而去。
转瞬过后,出现一幕古怪场景,亭中婢女伸长脖子望去,只见那吃剑的白眉老神仙落回了听潮阁台座,还伸出那条独臂拍了拍肩头,似乎在拍尘土。
徐凤年悬浮在与第六层楼等高的空中,居高临下望向地面上的老人,腋下的袍子被一缕直达无神境界的剑气割出了一道口子。剑气无形,心之所系剑之所至,已算高明,然而与顶尖高手过招时,依然有蛛丝马迹可循,但炉火纯青的飞剑之术,无形更无神,来去之势鬼神莫测,才真正让人头疼。至于邓太阿的飞剑术,分明有剑却更胜无神剑气,已是光明正大的剑仙风姿,相信没谁愿意招惹这位从李淳罡手中万里借剑后又从东海访仙归来的中年剑神。王仙芝死后,拓跋菩萨都不敢说自己有必胜把握,胜负至多在五五之间,如今的徐凤年也没这份实力。百岁高龄的隋斜谷,无疑是邓太阿之下世间剑道第二人,哪怕老人与邓太阿结伴北上的时候自嘲他那一百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可毕竟江湖数百年间,也就李淳罡一人以剑道直追吕祖,邓太阿则以原本世人公认的“下乘剑术”跻身剑仙,对上这两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隋斜谷剑道造诣输给李淳罡,自认剑术败给差了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可这不是隋斜谷被任何人小觑的理由。
徐凤年一脚踏下想要飞升入楼的隋斜谷,隋斜谷“以礼相待”,剑气割袍。
听潮阁这边,顿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至极。
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出现在台阶外,平静地道:“两件身外物,给他便是。”
在她看来,没有必要为了两柄再无机会亲自拔出鞘的剑,惹恼那个名字不在武评上实力却早就足够登榜的长眉老剑客。
徐凤年摇头道:“如果是我的,尽管送人。二姐你喜欢的,不行。”
接连被拦下四次的隋斜谷忍不住讥讽道:“好大的口气!真以为你这条伤筋动骨的地头蛇能通杀天下过江龙?”
徐凤年笑了笑:“这可是前辈自找的。”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阴沉地道:“呦,小子还真喘上了?老夫原先只当闹着玩,既然你不识趣,老夫正好借这个机会给天下剑客正名。没了王仙芝,天下第一怎么也该轮到用剑之人了。”
徐凤年淡然道:“跟王仙芝一战过后,小有心得,悟出三招,前辈扛得下,别说把扶乩和蜀道双手奉上,就是这座武库,也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抬起手,潜伏在隐秘处的王府高手死士都开始迅速撤退,那痴然婢女更是被人当场带走,直接丢到了听潮湖对岸。
隋斜谷闭目养神,安静等待。
徐渭熊没有动,只是单手托着腮帮,脑袋倾斜,抬头凝视那个高高在上的弟弟,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真的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揍他了啊。
雄风起于青萍之末。
听潮湖边有一片芦苇荡,秋芦已经灰白,茎秆斜倒,丛丛簇拥的毛茸苇叶逐渐凋零。
风渐起,飞絮生。
若有人近观,更可以看见择水而生的中空芦苇茎秆开始寸寸断裂,杂乱无章。
这一片秋末的芦苇荡,飞絮如飞雪。
与之同时,位于清凉山山腰的这座听潮湖,原先安静祥和的绿水镜面支离破碎,像是无数锤子在不知疲倦地敲击这面水镜,偶有锦鲤跃出水面,顿成齑粉。
色彩浓艳的湖心木亭开始出现无数道斑驳裂痕,湖心路径上的两排槐柳也开始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崩裂之声。
最终,在听潮阁脚下的这一岸也被殃及,水边至徐凤年脚下的空地,都爬满了转瞬即逝又刹那而生的气流纹路,但是这股暗流有意无意绕过了隋斜谷和徐渭熊两人。不过两人的情形又有不同,徐渭熊那边是自行绕过,老人是如江心砥石,强横地撞开了洪流。
徐凤年盘膝而“坐”,俯视着纹丝不动的隋斜谷。
两人对于剑的领悟,不论剑招还是剑意,都是当代世上最拔尖的人物,徐凤年也曾数次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初李淳罡在大雪坪之巅的剑来之势,声势浩大地借剑,动辄百剑。然而徐凤年心知肚明,这种大规模的起剑势,对付寻常武人,既好看又实用,因为剑气即便分摊,威力也极为可观,可一旦遇上隋斜谷这样旗鼓相当或者相差毫厘的对手,从来没有人会如此挥霍精气神。就像在武帝城东海海面之上,数十载后,李淳罡与王仙芝再度相逢,羊皮裘老头的那股磅礴剑流,看似散乱,一股脑砸向王仙芝,实则是一剑衔接一剑,剑气紧密相接。徐凤年此时造势于听潮湖,就反其道行之,虽是率先出手,却并非我出招你出招,而是把主动送给隋斜谷,这倒是颇有主人迎客的架势——我端出一大桌子足可称为丰盛的饭菜酒水了,你吃不吃得下,那就得看你的胃口够不够大了!
这一招,既蕴含李淳罡的剑来之意,也有薛宋官在雨巷中的胡笳拍子,更有邓太阿的雷池精髓,也夹杂有龙树僧人的几分禅意。
被画地为牢的隋斜谷只要出手,就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跟这座小天地为敌。隋斜谷是为自己的剑术正名也好,是为天下剑客正名也罢,都要先走出这座类似佛家小千世界的牢笼。
就在隋斜谷即将出手的瞬间,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徐渭熊,笑了笑,然后高高抛起一颗棋子,缓慢而随意。
两条长眉如白龙之须的隋斜谷,陷阵前后魁梧的身形始终不动如山。这种举动,既是百年阅历积淀下来的谨慎,也是敢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位世间第一人叫板的自负,若是加上正在较劲的徐凤年,江湖百年间的三位魁首,都给他挑衅了一遍。当初李淳罡从斩魔台反身,心境受损,隋斜谷并未乘人之危,所问依旧是那最强手,正是李淳罡将剑术造诣拔高到极致的两袖青蛇。之后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巅峰,怎么过招都是最强手,只可惜当时是于新郎接下了最后半剑,缘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后一战交给远在西北的徐凤年,但从当时绿袍儿旁听的那场谈话中可以看出,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战胜之的。这趟进入北凉,隋斜谷当然不是为了给谁卖命,想着在凉莽大战中冲锋杀敌,更多的还是徐凤年这个人,让这位视富贵功名如浮云的吃剑老者想要一较高下。隋斜谷大概确定徐凤年原先仰仗的高树露体魄已经烟消云散,那么两人过招,就只能是一场杀人无须见血的“意气之争”,这有些类似春帖草堂旧主最擅长的“纸上谈兵”。只不过当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这般敢去跟徐凤年一门心思文斗的“蠢货”,撑死了一只手的数目。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在徐凤年跟老人敌对之时,吴六鼎和翠花联袂领衔的吴家百骑也进入了凉州城,来到清凉山,进入王府后一路畅通无阻,弃马步行的百余人走到两大高手对峙的听潮湖另一岸。这些背负长剑的枯剑士一字排开,除去吊儿郎当的年轻剑冠和心平气和的女子剑侍,九十多人的气机流转都被牵引,古井无波的心境或多或少开始出现涟漪。观棋之人哪怕不语棋,也难免会设身处地思考棋路,观剑之人更是如此,于是心神难免就会被影响。九十多名剑士,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对听潮阁下那场生平罕见的巅峰对决,也没谁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吴家家谱开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剑始活,说到底,就是剑重于人,忘我而记剑,唯有如此,剑才能通玄入神。吴家推崇“两握剑”,一种握剑是如痴情种遇到爱人,握有一剑之后,自此矢志不渝,殉剑如殉情,不可视手中剑为奴婢;另一种是如子孙敬重先祖,注重剑道的香火传承,时常怀想握有此剑的先辈剑客如何处世。
吴六鼎蹲坐在湖边,负有素王剑的翠花站在他身后,剑冠两侧分别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其中一个姓竺,阴气森森,见之如白日见鬼,另外一个老人在衬托之下,哪怕不苟言笑,也给人感觉要慈眉善目许多。老人所背之剑极细极长,剑宽不及寻常剑的一半,剑长却有两把常剑的长度。老人身材矮小,长剑几乎与人等高。这两人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吴家剑冢也分量极重。被吴六鼎私下称为“竺魔头”的男子曾是邓太阿的死敌,两人曾经都是在剑山上苟延残喘的弃子,从孩童到少年时代一直相依为命,不知为何最终反目成仇。绰号“娶剑老爷爷”的赫连武痴,是剑冢为数不多的北莽剑客,吴家私生子邓太阿当年出冢一战的对手正是此人。不论杀人剑术的高低,仅就对剑道的独到见解而言,赫连老人更是被吴家老祖宗赞誉为无人可以比肩。
竺姓男子双手环胸,阴恻恻地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钉子,连我都有机会宰掉他。”
吴六鼎虽说对徐凤年没有什么好观感,但对人对事一向不偏不倚,加上他对在剑冢内数次大开杀戒的竺魔头一直深恶痛绝,如果不是此獠离开吴家是生米煮成熟饭的既定事实,他就算死缠烂打也要求着老祖宗改变主意,千万不能放虎归山,他和翠花都不信六十颗捆蛟钉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吴六鼎针锋相对地冷笑道:“别忘了此时的徐凤年是没了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实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没死,你敢在武帝城说这种话?”
那魔头讥讽地笑道:“王老怪死没死,我都不会说自己能胜过他,但既然那徐凤年被打回原形,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天下第一人,我为何说不得、杀不得?身为吴家剑冠,连这点胆识都没有,看来江湖注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吴家剑冢也不能例外啊。”
吴六鼎气得瞪眼,正要说话间,只听翠花轻轻开口道:“竺煌,三日后,决定素王归属。”
对素王剑垂涎已久的竺魔头嘿嘿一笑,但炙热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吴六鼎更是慌张起来,只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语是怎么都劝不回来的,耗费几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劳,除非自己的剑术高过她。这一刻,出冢游历江湖多年的吴六鼎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过于知足了,总觉得自己会有一天登顶剑林,可以不用着急。吴六鼎看似慵懒散漫,但何尝不是自负至极,以为己身天赋足以让整个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着听潮阁那边景象的赫连老人突然说道:“我穷其一生所观所学所悟,驳杂无序,如集珍宝无数,心中想要编织出一幅天衣无缝的宝帘,只是受限于自身织工平平,有心无力。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无奈,我更是无奈,空有万石米却无炊具,因此一直没有办法把这幅帘子给世人看一看。”
老人转头望向年轻剑冠,缓缓说道:“原来以为可以由你吴六鼎来编织双帘,只是时不待我,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几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剑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个现成的??”
吴六鼎苦着脸道:“娶剑老爷爷,你这话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说出来让我伤心?”
老人微笑道:“咱们这些老头子见着自家晚辈不上进,总是会恨其不争的。”
吴六鼎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了吴家剑冢内最具声望地位的这几人,曾经跟顾剑棠酣畅战过一场的左手剑张鸾泰、跟祁嘉节在太安城一山难容二虎的刘坚之、杏子剑炉少主岳卓武、西蜀韩半剑、剑僧崔眉公以及纳兰怀瑜几位妇人,这些屹立剑林多年的风流人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武库旁的巅峰之战。与世人心目中两位顶尖高手交手必定惊天地泣鬼神的想象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风光,唯一醒目的画面让吴家百余人大多都如坠云雾,觉得摸不着头脑,即便是竺煌、赫连剑痴和公孙秀水这几位顶尖剑客,视线也都跟随那一物缓缓移动。
一颗棋子,高高抛起,尚未登顶而坠,却依旧在往更高处跃去。
对此,众人各有见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孙秀水自言自语道:“那年轻藩王应该是打造了一副棋盘,这一子落子生根处,就是杀机生出之时,那长眉老人能否胜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开这棋局。”
风韵不减当年的纳兰怀瑜笑眯眯地道:“什么棋盘棋局的,要我看啊,那年轻俊哥儿就是耍架子呢,怎么风流倜傥怎么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再浅陋的招数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修习古剑几近走火入魔的岳卓武摇头道:“那你还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辈内里剑气横生,境界修为未必就低于他徐凤年,此举必有深意,生死之战,岂能儿戏?”
被吴六鼎经常喊为“崔大光头”的剑僧背有一柄无鞘木剑“降龙木”,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慨道:“这里头禅味儿真是足啊,让贫僧记起了当年与龙树禅师在两禅寺后山的擦肩而过。老和尚满身污泥扛着锄头迎面走来,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只当是寺中的普通僧人,就此错过。事后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难怪都说北凉徐家二十年虔诚礼佛,一饮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开始下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惊世大战就要开启时,赫连剑痴目露惊叹,冷不丁说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闭上眼睛。竺煌几乎同时心生感应,撇了撇嘴,神情复杂,似有激赏,也有不屑。其余九十多人,寥寥几人显然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的还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在等待双方雷霆万钧的交锋。
只见那枚棋子轻轻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头,老人的双足开始陷入地面,直到双膝入地,才止住了极为缓慢的下坠势头。
隋斜谷从徐渭熊那边收回视线,抬起手随意拍碎那颗棋子。然后老人抬头,语气中隐约有些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罢,怎的到了你们这种装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当年那么干脆利落了?嫌弃老夫不够资格让你们倾力出手?”
徐凤年飘落在地,平静地道:“当时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剑的不好说,我是能不与前辈你拼命就不拼命的。”
隋斜谷冷笑问道:“如果我刚才出手对付徐渭熊这个大阵破绽,你是不是就愿意拼命了?”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笑道:“老前辈这不是没有出手吗?”
隋斜谷没有说话,但是徐凤年一掠而去,身形挡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谷先前没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这个小千世界全部的重量,否则一颗棋子怎么可能让他双腿深陷?道教记载,曾有仙人以一苇压顶不周山,结果让整座山岳崩裂。且不论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显而易见,在一苇落在不周山上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难以计数的巨大压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设了一个局,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向徐渭熊,一个是硬扛下这个小天地的分量。隋斜谷不管出于何种初衷,还是选择了更为吃力的后者,这才让老人在旁观者眼中是输了一筹给徐凤年。
隋斜谷又不知如何想法,不愿就此罢休,还要再战一场。
听潮阁楼里传来一阵嗡嗡响声,如无数蚊蝇聚集在一起的细鸣。
徐凤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我会受伤,但你会死。
知晓其中意义的隋斜谷笑了,手指缠起一条长眉,轻轻打结,问道:“不试怎知?”
赫连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有些哀伤:“为何执意如此?世间剑道难道真要在这一代由盛转衰吗?”
听潮阁内瞬间万籁俱寂,仅有一剑掠出高楼。
名剑“蜀道”。
在褚禄山千骑开蜀之前,早有青衫剑客一人一剑开蜀。
徐凤年踏出一步,膝盖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剑,直指隋斜谷,指向这个曾经跟羊皮裘老头互换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剑剑客。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剑了之。对跟江湖愈行愈远的徐凤年来说,江湖再好,只要他还是北凉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风景了。哪怕那个江湖里,还留有羊皮裘老头儿的背影、老黄的剑匣、温华的木剑,他也只能留在北凉,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他在北凉,不去管天下事,可这不意味着谁都能来北凉做出过界之举。
这一刻,听潮湖湖面上蓦然有铺满整个湖面的紫金莲花怒放,不似人间物,恍恍惚惚,摇曳生姿,刹那塑就紫金身,一如当年高树露。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气骤然长吐,吐出了百年间吞食的千百剑气。
武帝城那极为缓慢的入城一剑,王仙芝四个徒弟联手,看似被于新郎拦下最后半剑,其实那一剑不过仍是半剑——有形却无神意。
此时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问剑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剑。
接着永徽年号尾巴的祥符元年即将入冬收尾。虽然新年号很喜庆,但显然这一年并不安生,前半截与后半截有天壤之别。先有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与徐家彻底划清界限,是大喜事;然后是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水落石出,分封诸王出京就藩,也顺顺当当,更是喜事;后有殷茂春主持官员大评,有条不紊,如庖丁解牛,无愧“隐相”之誉。若不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祥符元年的前半年尽是好事。然后便是多事之秋了:广陵道大乱;兵部侍郎卢升象为帅;藩王靖难;两位春秋百战老将一个战死,一个至今被困,十数万精兵悍将就这么打了个水漂;在霜降时分,尚未真正入冬,就听说北莽百万大军要南下中原。如果不是北莽把西北作为切入口,离阳朝野估计就要焦头烂额了,但卢升象的主帅位置无疑岌岌可危。“儒圣”曹长卿也在广陵道东线露面,跟广陵王赵毅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就在这种时候,另一条更壮阔的大东线上,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依旧按兵不动。蜀王陈芝豹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燕剌王赵炳存心隔岸观火。作为国都的太安城,如果不是等来了暮年出仕的齐阳龙,在这个秋冬交替草木凋零的时节,恐怕早就人心惶惶。
太安城是实打实的寸土寸金,许多可以每日参与朝会的官员劳碌二十年,也不见得买得起一栋宅子,而且是越往后越买不起。前些年就有过一场惨剧,住处偏远的某位官员为了赶上朝会点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当今天子号称坐拥江山,却是个近乎偏执的勤俭君王,而且对宗室勋贵也严加管束。以往朝代,皇亲国戚侵占民产,开国之后不需要一代人就会愈演愈烈,在本朝却极为罕见,就越发凸显得坐龙椅的他异于其他帝王。然而皇帝陛下从不吝啬对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拨“永徽之春”中出人头地的寒庶书生,近年就有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这三位兵部大员,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门大宅,赏赐无数。但是这些人都比不上齐祭酒齐阳龙的宅子——旧主是在先帝手上被剥夺世袭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长子早已降爵为镇国将军。这不算什么,为了照顾曾经自号“越地清馋”的齐阳龙,从不在御膳房玩花样的赵家天子专门在齐府内设置了一个越灶局,从旧东越境内找了两位精于烹饪的大师傅,只为了伺候齐祭酒的口味,因此齐阳龙连地方官新任京官的入乡随俗都省了。
齐府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自然是让满城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人人都以能够跨过齐府门槛为殊荣,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蕴深浅,好事者喜欢以入府时间作为评判根据。一时间,齐府的大门成了龙门,这是张巨鹿当年执掌尚书省后也不曾出现的空前盛况,不过这也跟张首辅的不近人情有关系。齐祭酒则大不相同,齐阳龙不拒天子赐下的豪宅绢帛,也不拒同僚相赠的雅玩藏书,有人粗略估算过,就这么不到一月的时光,齐府的“铁剑琴胆”楼就收纳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计页酬钱,一页一金”的“奉书”。大奉王朝的奉版书,公认用纸考究、书体古朴、刻印俱佳。须知当今世间最负盛名的几座私家藏书楼,能够拥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数代人持之以恒去一掷千金的结果。
齐府,处处高挂大红灯笼。
齐阳龙才送走了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两人对坐畅饮了两坛子陈酿老酒,此时独自来到书楼的老人显得红光满面。他裹了件厚实的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儿多高健的北地,就有点不堪重负的味道。老人来到书架前,一路行来,没有多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顾剑棠托人送来的北凉地方志,撰述者不详。老人翻开之后,不知为何,读着那些简明扼要的文字,只觉得一股孤愤之气扑面而来:“凉陇之地,冬极寒,多衣皮,虽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为衣,每逢严冬,堕指裂肤,冻骨千里。地极高,凉人耐寒忍饥,勇悍轻生,不畏死,贵壮贱老,善骑,上下崖如飞,渡江不用舟楫,浮马而过,精绝射猎??”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页页翻过,其间读到一段:“其人长于鞍马,最重甲兵。上马啸聚如风,下马屯聚牧养,人人皆兵。凉地百万户,胜过江南千万,拥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心易反复,怀柔不足以建功,非战功尤为煊赫者,不足以攫取边功,戍守门户。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载,投鞭广陵。”
老人不知不觉看完这本写于多年前的方志,神情感伤。老人已经知道是出自谁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谢飞鱼更让他视为可托衣钵的一个读书人。老人从不觉得有谁当得天妒英才一说,所谓的怀才不遇,必是才学不高所致,唯独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蹚这浑水。如今何止是一潭浑水,已是浊浪滔天的迹象了,任谁掺和其中,最好也是毁誉参半。老人感伤之余,默默把这本书放回书架上。很快就有府上管事来禀报贵客登门,是托荣郡王赵徽关系走的后门。老人也不见丝毫厌烦,只说随后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自家老爷一声那荣郡王可是京城一干宗室勋贵的班头人物,怠慢不得,只是很快就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太安城数得着的世家,几乎都有人拜访齐府,“太平郡王”赵徽身为先帝的亲弟,也仅是因为年事已高而未曾登门,想来这趟造访的客人也无非是老郡王那一支的贵胄子弟,当不得自家老爷扫榻相迎,于是管事心情轻松地笑着离去。
片刻不得闲的齐阳龙走向主厅,看到几个年轻背影正对着屋外的一对耳窝露透风水石指指点点。这是此地旧主留下的好物件,苦于实在难以搬走才给留下,否则这么一对两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在京城能卖到四十万两银子。老人也不急着出声打招呼,轻轻走去,看清楚那几张侧脸后,笑了笑,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吴士帧,父亲吴灵素乃昔日的青羊宫宫主,如今已是北方道教的领袖,与龙虎山天师府划江而治,两禅寺就是此人亲自封上山门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是吴士帧这个吴神仙的独子。
王远燃,是号称离阳王朝内过手银子最多的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上次惹恼了身份相当的一大帮权贵子孙,给大动肝火的王尚书逼着去别人门口跪在雪地里请罪,之后被丢入国子监,消停了差不多半年,如今大概算是重出江湖了。
除了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年轻人,还有两位春秋功勋的孙子,新近得势。随着阎震春战死和杨慎杏失势,阎杨两家在太安城根基浮动,大伤元气,其余的武将门庭可没有兔死狐悲的想法,后者那些亲自在春秋战事中建立不朽功劳的祖辈多老死病榻,原本远远比不上杨慎杏犹然健在的杨家。杨慎杏在京畿之西呼风唤雨,当年韩家的家底大半交到了他手上,手握数万蓟州精卒,以至于很多时候,朝廷政令不如杨慎杏的一句话。然而墙倒人推,只要杨慎杏没了兵权,那么多出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将军席位,整个蓟州的官场都要翻天覆地,可以腾出一大批四五品的实权地方官位。
这四人见到比他们差不多要矮一个脑袋的老人后,都毕恭毕敬地行跪拜礼。齐阳龙坦然受之,等他们起身后,微笑问道:“除了等我这个糟老头子,你们应该还在等人吧?你们几个娃儿,可没那本事买得起荣郡王的面子。”
王远燃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齐阳龙转过身,看到三名访客,一样年轻的面孔,只是比起身边这一拨,身份也好,气韵也罢,都要超出许多。
曾经的四皇子,如今的太子——赵篆,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还有一个齐阳龙不认识的男子,满身遮掩不住的杀伐气焰,哪怕与太子殿下和晋三郎做伴,也毫无做绿叶的觉悟。老人想了想,记起一个人,应该是八九不离十——袁庭山,顾剑棠义子,蓟州雁堡的女婿。兵部旧顾庐曾经有份密档,以年龄划分为上下卷,能在上头记名的人物,尤其是下卷,二十年来,除了少数几人自毁前程,绝大多数已经坐到了最低也是正四品将军的高位,袁庭山在如今的下卷上赫然名列前三。
三人一起作揖。
齐阳龙让他们免礼,有些感慨,笑道:“年轻真好啊。”
齐祭酒感慨了一句,太子赵篆和晋兰亭等人都只是笑着不说话,他们还没有到可以跟齐阳龙随意打机锋的境界,何况也没有到那个岁数。赵篆身为离阳皇储,倒是最有这份底气,只是他反而对齐阳龙最为敬畏,因为在他和上阴学宫大祭酒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元本溪,一行人之间,唯有他知晓齐阳龙和“半寸舌”的师徒关系。况且,以齐阳龙的学识资历,就算随口念叨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吴士帧、王远燃他们恐怕也会联想到京城风云和天下大势中去。
齐祭酒环视一周,见这些他嘴里的年轻人都没有答话,释然一笑。就在此时,袁庭山跨出一步,笑道:“能活到齐祭酒这个年纪,才是真的好。”
齐阳龙看了眼这个名动京华的年轻武夫,对于袁庭山的口无遮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赏,与其对视,点头道:“确实,好死不如赖活着,尤其是袁将军这般的沙场战将,常年在边关披坚持锐,少几场战功不打紧,只要不死,什么都会有的。”
袁庭山愣了愣,咧嘴道:“齐祭酒,你倒是比京城以往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都来得爽利,若有机会去蓟州走一遭,袁某人定会拿出最好的酒。祭酒祭酒,不喝酒可不行。”
赵篆的笑容温文而略显无奈:“齐先生,莫要跟这糙人一般见识。”
齐阳龙摆手笑道:“久居大漠边关可养豪气,所言不假。我大概明年要走一趟边境沿线,从两辽起至蓟西,到时候就怕袁将军的酒水不够。”
袁庭山嘿嘿道:“袁某人今年在蓟州边境做多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可没有一文钱掉入自己口袋,不过要说请齐祭酒喝几坛子美酒,想来我那些俸禄也足够。”
始终小心翼翼赔着笑的晋兰亭笑意一顿,看了眼太子殿下,见赵篆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以为袁庭山会祸从口出。王远燃几个都打心眼里佩服这条袁疯狗的肆无忌惮,眼前这位老人那可是朝廷暗中请来制衡张首辅的国之巨栋,与其说话时,谁不是死命捂着自己的脏腚,唯恐引来齐阳龙的嫌恶,不然接下来十几二十年就别想在庙堂上有出头之日了。如王远燃这种所谓在京城可以横着走的角色,不说对上坦坦翁,便是遇上殷茂春、元虢这些嘴上喊叔伯的永徽巨卿,也得乖乖夹着尾巴装温良恭俭让。
齐阳龙看了眼似乎没心没肺的袁庭山,这么个年纪轻轻的草莽英雄,把死气沉沉的蓟州官场给折腾得一把老骨头都差点散架了。袁庭山这趟入京,是负荆请罪来了。他要是再不来,恐怕连义父顾剑棠都保不住他的官爵兵权。袁庭山在蓟北一带大开杀戒,许多在当地扎根百年的豪横家族都给冠以叛国通莽之罪,不等蓟州刺史秦狐臣上报兵部刑部,就直接把脑袋砍光了。如果只有一两件这样的事情,也许秦狐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会为袁庭山这个顾剑棠义子诸多遮掩,可袁庭山在入秋之后,暴虐举措愈演愈烈。蓟北联姻本就紧密,各个姓氏的势力盘根交错,所谓的蓟北十二族,相互嫁娶,家主之间几乎都是姻亲,结果袁庭山一口气杀干净了四个,如此一来,蓟州边境陷入动荡不安,言官弹劾也就因此而起。蓟州将军和具体主持蓟北军务的副将都被殃及,不光是被兵部严厉斥责,据说连皇帝陛下也开始关注此事,终于把对广陵道的凝重视线稍稍转移了一些到蓟州。大柱国顾剑棠对此不闻不问,并无半点声援这位义子的迹象。然后袁庭山悄无声息来到了太安城,又不知如何搭上了太子殿下这条大船,来到了齐府。绰号“袁疯狗”的他肯定清楚,跟齐阳龙说话,无异于直接与皇帝陛下说话,而且某种程度上更有益处。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周围沉重的氛围,哈哈一笑,拍了拍袁庭山的肩头,也没有同这个跟自己差了好些个辈分的边关枭雄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吹捧了我齐阳龙是爽利人,袁将军也大可爽利行事。你这趟进京,带上了雁堡嫁女的全部嫁妆,都还没焐热就用来打点门路,听说不太管用,没几个人敢接受。我呢,官不大,也不怕丢掉,倒是可以帮你说上几句。不全是帮你,说到底还是顺势而为。帮你解了燃眉之急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此事症结,袁将军你还得自行考量,否则一而再再而三,谁也不乐意白白浪费自己的脸皮子和香火情。这一点,你可以学学当年的北凉王。”
袁庭山脸上忍不住浮起讥讽之意,不过是面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大祭酒,才忍住满肚子牢骚,否则便是面对那位“灭两国之功”的大将军顾剑棠,袁庭山也是直来直往。
齐阳龙自然也听过此人跟徐家的恩怨纠缠,语重心长道:“见贤思齐,那是本身即是贤人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要追上敌人的权势地位,是人人皆有的本心。后者更容易成事,就像你袁庭山在蓟北看不顺眼手握九千兵马的米符,看不顺眼一州之主的秦狐臣,肯定会成天想着要再添加几千人手,或者挤掉秦狐臣自己当那刺史大人,你这段时间也的确一直是为此而造势。那么,相同的道理,袁将军为何就不能学一学‘人屠’的为人处世,好好捉摸这位春秋头功武夫的上位史?难道说,你心中真正所想,是——”
说到这里,老人眯起眼,袁庭山赶紧打断齐阳龙的言语,一脸苦相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齐老先生,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只要你老人家一天在庙堂,我就都按着你的意思走,如何?至于最后走到什么位置,到时候我再做什么,若是你到时候已经退隐,我不敢说对你事事言听计从,但肯定仍然会听你的劝。”
旁人听到这里,已经如坠云雾,纨绔子弟王远燃更是反正听不懂就不听了,心不在焉地欣赏着齐府那些花草奇石。晋兰亭细细咀嚼,一老一小的三言两语已经让这位一只脚踏入王朝中枢的国子监二把手获知了太多内幕。其一,齐祭酒说自己仅是顺水推舟,那么皇帝陛下对蓟北动荡,非但不是震怒,反而是乐见其成。对此晋兰亭并不奇怪,当年韩家满门尽死,不过是对蓟州这个边陲重地的第一拨割草,接下来恐怕是第二拨。其二,齐祭酒透露出近期会巡视整条东线的消息,也许是因为两辽对朝廷提出要由一位兵部侍郎“代天子巡狩”心生不满,有所反弹,急需一位比三品侍郎更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去安抚怀柔,先把规矩定下来,以后“侍郎巡边,监察地方军务”此举也就有例可循。晋兰亭甚至想到更远处,侍郎巡边,此时还仅是两辽,自己是不是可以走出更大一步,在朝议中把“边境”扩大到西线的北凉以及极南疆域的南唐道?其三,老人要袁庭山学“人屠”徐骁,是不是意味着先前赐下谥号“武厉”的朝廷,在北莽南侵之时,开始转变风向,要为徐骁增添一些正史上的美誉?若真是如此,晋兰亭就不可在这种时刻继续与朝廷唱反调。
晋兰亭下意识地盯着那堆在他看来奇丑无比的风水石,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入京城的雏儿了,不敢自称羽翼已丰,但也大致摸清了离阳一朝的潜在脉络,以后只要如齐阳龙所说的“顺势而为”,何愁不能青史留名,又怎会一辈子都在一座小小的国子监内蛰伏?“永徽之春”,那是张首辅和坦坦翁联手造就的二十余年太平盛世,那么在自己手上,是不是可以打造一个更为宏大的“祥符之春”?自己还年轻,才三十岁出头,只要注重养生之道,怎么都还能活个四十年,侍奉两到三个皇帝绝非妄想,等自己到了齐阳龙这个年龄,是不是也会有这一幕重演——一群王朝内最有希望登顶庙阁的年轻后生,站在府邸厅外,对自己敬若神明?
老人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偏袒袁庭山有些不妥,转头跟吴士帧唠起嗑来:“吴小真人,吴大真人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劳碌,前些时候来府上做客见着一面,都快比我这老头儿还要清瘦喽。小真人回头可要跟你爹说道说道,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啊。”
吴士帧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深深作揖,既惶恐又惊喜,激动地说道:“我父对齐先生仰慕已久,私下曾言能与齐先生同处一朝共事,是他莫大的荣幸。小子窃以为,家父清减几斤,只要能为朝廷多积几分善缘,也是当仁不让之事。”
京城宋家之前有大小夫子权倾文坛,如今有吴家大小真人执掌北地道教事务,以一姓对一姓,跟龙虎山天师府分庭抗礼。太安城便是这样,老人走了,总会有新人很快顶上。
齐阳龙一笑置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王远燃。这小子只是被老人看了眼就噤若寒蝉,哪里还有平时与狐朋狗友推杯换盏时的那份倨傲自负。老人感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搁在家徒四壁的人物身上,是好事情,富贵险中求嘛,可要是你们这些身份清贵的年轻人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于国有害了。远燃,王尚书为官不易,你虽不是长子,无须扛起家族重担,却最得你爹厚爱。你见着我这个老头子,会怕,也是好事情,看来京城里传言坦坦翁专门盯着你在国子监的举止不是没有缘由的。远燃,可不要辜负了桓仆射的良苦用心啊。”
王远燃光顾着战战兢兢了,其实根本没听清楚老人说了什么,只是涨红了脸使劲点头。
太子赵篆看着王远燃的局促不安,嘴角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齐阳龙接下来跟那两个比王远燃好不到哪里去的将种子弟也寒暄了一通,这才对赵篆笑道:“殿下,要不咱俩随便在府上走走?”
赵篆与老人走在犹有绿荫的幽静石径上,齐阳龙打趣道:“殿下,你老丈人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跟上了,可是翁婿二人事先约好的?怎么,要仗着人多势众,给我这老头子一个下马威?”
赵篆一脸无辜地道:“齐先生,我要是把这话跟丈人说了,那咱们洞渊阁大学士还不得寝食难安?到时候我媳妇一生气,可就轮到我寝食难安了。”
老人哈哈笑道:“殿下爱江山爱美人,国之幸事。”
两人散步了一盏茶工夫,年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赵篆没有多言,直接原路返回,带着那帮意气相投的东宫客人离开齐府,看上去个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各自登入马车之前,马车离吴士帧较近的晋兰亭走上前,轻声说道:“士帧,记住,跟你爹说一句:齐大祭酒说了,身子比什么都重要!”
吴士帧一头雾水,疑惑地问道:“嗯?三郎这是什么意思?”
晋兰亭没有细说,脸色平静地道:“你只管转述,你爹会明白的。”
吴士帧经过提醒后,也后知后觉咂摸出其中玄机,脸色沉重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三郎,这份恩情,吴士帧记下了!”
晋兰亭摆了摆手,走入马车。
坐在故意换的一辆素朴马车的车厢中,如今被京城显贵敬称“三郎”的晋兰亭盘膝而坐,伸出双掌,五指轻轻敲击五指,笑意深深。
不知哪位世事洞明的先贤说过,假使把整个天下比喻成一张大网,那些道路皆是网线,那么王朝中枢太安城就是这张网的起始点,称不称得上一位中枢重臣,不是看什么做官做到了几品,关键是看有没有吐丝编网的能耐。晋兰亭觉得自己已经有这份本事了,因为他可以牵动许多王朝大佬,进而影响到离阳的走势,哪怕现今这个影响还微不足道,但这个路人皆知的态势不容任何人小觑。
袁庭山的京城之行没有大张旗鼓,就像这次拜访齐府,也是“顺路”搭了太子殿下的车驾。两人同车而坐,一左一右懒洋洋地靠着车壁,显然这帮人中,就数他们最投缘。
赵篆笑道:“庭山,为何不让齐先生把话说完?”
袁庭山摸了摸那柄没有悬佩登门的名刀“蛟筋”,眼神复杂。
赵篆闭上眼睛,笑容不减:“其实你将来是做徐骁还是顾剑棠,我都不在意。相比英明神武的父皇,我逊色太多,唯独容人一事,我胜出那么一点点。”
袁庭山坐直身子,汗如雨下。
赵篆自言自语道:“浓霜猛于烈阳,可惜乡野老农都懂的浅显道理,京城那么多聪明人都不懂。”
齐府书楼,齐阳龙看着那个难掩疲态的中年男子,感伤道:“陛下,一张弓的弓弦绷紧了整整二三十年,怎能不坏?”
赵家天子豁达地笑道:“没办法,以前没有先生在身侧辅佐。如果先生早入京城二十年,寡人说不定还能多活个二十年,只是世事难全,寡人也看开了。”
齐阳龙轻轻叹息,随即正色道:“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帝点头道:“寡人与先生,就如先前那封密信所言,无事不能说,无事不能做。”
齐阳龙问道:“陛下能容坦坦翁的狂狷风流,能容黄门郎们当值时酗酒酣睡,能容眼皮子底下的张、顾两庐,能容身前碧眼儿和身侧韩生宣两位‘立皇帝’,能容江南的文人议政,能容读书人写怀古诗、追忆前朝,能一日不曾懈怠政务,二十年间批朱文字累积多达九百万,为何独独不能容一个偏居一隅又无反心的异姓藩王?”
皇帝苦涩地道:“先生如此明知故问,是怕寡人执意要让北凉难堪吗?”
齐阳龙没有说话,眼神熠熠,盯着这位自年轻时便雄心万丈的中原之主。
他没有先帝一统天下的功勋,但志向之大,犹有过之。
皇帝感受着书楼内的朴拙书气,那种香气,他小时候就再熟悉不过,还经常跟那位关系最好的皇兄赵衡一起撕书玩耍,反倒是跟同父同母的弟弟赵毅,那会儿在一起的时光不多。皇帝略微失神之后,收回思绪,平静地说道:“先生请放心,寡人唯一难容之人既然已经死了,那么一个鹿鸣郡的宋洞明还是能够容忍的。先生要开禁漕运,全力支持北凉抗莽,寡人也听得进去劝,就在入府之前,已经授意吏部和户部,让他们不要继续刁难北凉。”
皇帝继续说道:“先生入京之前,曾经问过寡人会如何处置张巨鹿,说实话,不是寡人难容这位张首辅,而是赵室江山难容,寡人必须做出取舍。就事论事,寡人声望远逊先帝,父皇在病危之前就给我们这些皇子订立了一条秘密家规:不论何人继承大统,务必重文抑武,这也是赵衡输给寡人的真正原因。他太像先帝了,戎马军功是九个皇子之中最高的,如果他坐北望南君临天下,就算耗尽国力,也会跟北莽较劲。寡人当年还能悬崖止步,赵衡注定做不到。记得小时候,他就说过要手持玉斧在北莽以北、南疆以南都划下国界。”
已经算不上正值壮年的赵家天子背对齐阳龙,伸出手指摸着一部古籍,无奈地道:“到了寡人儿子这一代,长子赵武输给四子赵篆,也是此理。称帝之人,不可无吞莽雄心,却也不可雄心过壮,只是篆儿的声望又输给寡人这个当爹的。当年我制衡武人已是极其艰辛,接下来篆儿想要驯服文官,也是任重道远,有没有张巨鹿的文官集团,情况会截然不同。等寡人死后,有张巨鹿在世一年,无论他在朝在野,篆儿就要年复一年地束手束脚。而且篆儿天生有雅士风骨,性情风流,很多时候他明知不对,也会对那些握有刀笔的文人心软。读书人,即便真正心系天下,一旦做起有益苍生的事情,往往眼高手低,力有不逮,这样的文官,位置越高,越是可怕。其实先生与王祭酒那场在上阴学宫的天人之辩,我是倾向于落败的王祭酒,只是这种话,在寡人这个位置上,不好说出口。
“离阳国祚已经绵延两百多年,可在寡人看来,本朝诞辰,是在永徽元年!相比那大奉朝四百年高龄,离阳何异于襁褓中的婴儿?篆儿远没有到高枕无忧做败家皇帝的时候啊。
“寡人自然知晓从没有传承千代万世的王朝,总有一天,天下不会姓赵,族谱榜首也会随之换成另外一个姓。赵室子孙,以后谥号美恶皆有,但寡人希望美谥也行,恶谥也可,多几个总比少好。
“寡人年幼时听当时还未被裁撤官职的太傅说史,提及每个朝代的年数,总有一种感觉,那就像士子在参加一次或漫长或短暂的科举,只不过赶考之人能够父子相承,有人答卷出彩,便能在老天爷这个主考官那里得到青睐;如果有人答卷糊涂,便要扣去些什么,如此加加减减,何时无物可扣,那么那个家天下的皇室就没了科举资格,一个王朝就此走到尾声。若是从太祖开创离阳算起,相较那些先辈,寡人自认治政要胜出十之八九,只输包括雄才伟略的太祖与识人透彻的先帝在内寥寥几人。”
皇帝絮絮叨叨之时容光焕发,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神采。
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皇帝在敞开心扉,老人则老神在在侧耳倾听,偶尔会心一笑。
当今世上,肯定只有齐阳龙一人能够让赵家天子如此一吐为快。
皇帝突然笑道:“先生的三位弟子,荀平、元先生、谢飞鱼,都一心一意辅弼离阳,可以说先生师徒四人撑起了我朝的半壁江山,是真真正正的功无可封。”
从赵家天子对三人的称呼中可以看出他对齐阳龙三位弟子的亲疏远近:与书生荀平相处时间最短,却是他觉得可以相互直呼其名的至交好友;称呼元本溪为元先生,是出于由衷的敬重;而直接道出谢飞鱼这个名字,则透着一股随性。
老人摆摆手道:“相比那些春秋名宿,我齐阳龙成名最晚,也是公认最为鲁钝不开窍的读书人。想我三十多岁时,依旧浪荡江湖,一事无成,而张巨鹿和桓温的恩师早已名满天下,还有江南道那位喜欢养猫的老伙计。他们得势之时,我只能远远地观望,都没脸去他们家中做客。说起各自的弟子,明面上看是我的最得意,其实真要掰扯的话,一个露锋的张巨鹿,一个守拙的桓温,这两位,后者与我是一条道上的,终究难逃世俗窠臼,至于我那三名弟子,虽说人人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但比起张巨鹿,除了荀平如果能多活二十年可以一较高下,其余两人,都不如张。”
齐阳龙感叹道:“张巨鹿,是唯一能与黄三甲并称超世之才的家伙。都说他不过是一位离阳的修补匠,嘿,低估碧眼儿多矣。我这次入京,也无推倒重来的念头,恰恰相反,张巨鹿许多举措不得不过于刚烈,就由我来修修补补,我才是个修补匠。若无张巨鹿在先,我做不成什么事,这辈子都只会待在上阴学宫内,做那隔了几代便会无人问津的狗屁学问。”
老人望向赵家天子,伸出双手,轻声笑道:“陛下,你是一位好皇帝,毋庸置疑。天资聪慧,却还坚持勤能补拙。当今世上只有将相评,我敢说,如果有一个帝王评,千年以降,自大秦帝国起,再加上以后一千年,你都可以排入前十。”
皇帝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寡人也能蹭到一个类似武评的天下十大高手?”
齐阳龙也跟着笑起来,然后重重点头。
皇帝走到这座铁剑琴胆书楼的窗口,抬头看见京城的天空划过一片飞鸽,隐约听见一阵鸽鸣,自嘲地问道:“先生,寡人这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齐阳龙破天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自言自语道:“如果徐骁没有儿子该有多好,或者那个年轻人早早夭折在江湖,同时留下子嗣,那么寡人不吝啬给徐骁一个最大的美谥,给那个年轻人一个世袭罔替,将徐骁的孙子请入京城,享受那甚至胜过赵家龙子龙孙的殊荣,有我赵氏坐天下一日,就有他徐家子孙享福一天。可惜啊,世间遗憾事,就缘于一个没有‘如果’二字可说。”
齐阳龙沉默不言。
皇帝收敛了一下情绪,笑问道:“先生上次想说但是又说时机未到的那件事,到底是何事?”
齐阳龙缓缓答道:“分权,彻底打散地方势力。可这得等到天下大统,到时候吞并了北莽,按照当前离阳最主要的道、州、郡、县四级设置。一个道的主官,不过是节度使和经略使的文武分割,只要节度使彻底压过经略使,与春秋乱世一个国家的君王没什么两样。离阳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万万不能重蹈覆辙。尤其是吃掉北莽后,加上原先的十四道,总计会有二十四道,看上去很多,可以现在的邮驿程度,除了中原腹地,大多数节度使、经略使那都是天高皇帝远。道这一级,当初本就是临时设立,之后更要废除。不光如此,离阳现在的三十余州更要细分,把一些大郡单独择出来做州,在维持文武共治和相互制衡不变的前提下。以后的天下,应该有八十个州,而且一州刺史和将军每隔四年到六年时间就必须轮换,轮换之际,还要入京面圣一趟。此举推行,阻力不会太大,毕竟到时候一州文武两位主官既有实权,官品也高,人人乐见其成。即便某些现有的经略使和刺史心怀愤懑,也抵不住手下辅官的推波助澜,若敢逆势而为,那是自取灭亡,都不需要朝廷出手,自有人帮助朝廷挤掉他们。”
齐阳龙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握拳和松拳的姿势,这才开口说道:“这是收权,接下来还得看以后赵家皇帝的放权本事。收,不能太紧太死,不能攥着不放,不能任人唯亲。放,不能自以为一劳永逸。做学问的人,可以去争那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可当皇帝的,要坚信那人心容易反复,欲壑难填,需要时常恩威并施。但大体而言,只要此事功成,离阳赵室在族谱上的榜首位置再多两百年肯定不难。至于具体措施,比如越是边疆之地,可稍稍用亲不用贤;越是靠近京畿,就可用贤不用亲,轮换之时,要遵循此理。不过这类事情,总归只是些细枝末节。”
皇帝聚精会神听着老人的言语,一字不敢漏。
齐阳龙似有感悟,说道:“天下分合是难免,可追根溯源,每一次天下大乱,都是那个王朝堵死了所有人上升的道路。其实老百姓和官员的心思都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心中能有个念想。有了念想,就会怕死,也不想死。
“说到底,当皇帝的,再吝啬,依然要给所有人一双鞋穿,别让天下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此最后心生那个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念头。
“这一点,徐凤年就做得很好。从北凉武将,到文官,再到老百姓,他的种种行为,都是在告诉那些北凉人,我徐凤年有福,与你们同享;有难,与你们同当。”
听到这里,皇帝没来由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年轻人,要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当年成为寡人的女婿也行啊。”
齐阳龙哭笑不得,很想提醒皇帝陛下他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二字啊。
皇帝沉默着望向楼外,发呆许久,齐阳龙也陪着发呆。
这个祥符元年,入秋以后让很多人感到不好受,可事实上,更让人难受的波澜还在后头。
霜杀百草之时,会死很多人,其中会有许多已经捞到大富大贵之人。
皇帝猛然转过头,泪流满面:“先生,寡人还不想死啊,还想再看一看这个天下,从南到北,再多看几眼。多看一眼也好。”
齐阳龙竟是无话可说,踮起脚尖,这才能够拍一拍这位今日没有穿龙袍的高大男子的肩膀。
这幅画面,滑稽而悲怆。
第七章 桓温衣钵托孙寅,蜀王苗寨话苏酥
陈芝豹将手中的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杨慎杏所率数万蓟州老卒被诱入大瓮中,给当年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的离阳王朝开了个坏头。在曹长卿还未露面的前提下,就已经在广陵道边缘地带丢失了将近十万精锐,这让那些好不容易融入赵家朝廷的春秋遗民变得心情复杂,即忧虑泱泱离阳的真实战力,是否真有抗衡北莽并且一举胜而吞之的国力?内心深处或多或少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当年那个靠着包括徐骁在内的一大批骁将打下天下的离阳,二十年以后,还不是依旧要在西楚这边吃瘪?古话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原定鼎已有二十年,也差不多了,难不成真的要变天?阎震春全军覆没之后,名义上的南征统帅卢升象的日子还是煎熬,虽未受到皇帝申斥,但手中兵权依旧寥寥无几,将令难出大帐,甚至还不如临危受命的又一位春秋百战老将。这中间,原本众望所归出掌大权的姑幕许氏的顶梁柱——龙骧将军许拱遗憾落败,继续被朝廷和兵部雪藏。大概是出于补偿这位猛将的心理,太安城内传言许拱有望出任兵部侍郎巡视两辽。随着离阳京畿之地第二拨大量兵马的调动,西楚也不甘落后,借着接连获得两场大战巨大胜利的东风,一个叫寇江淮的年轻人在谢西陲声名鹊起之后,也紧随其后,打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漂亮战事,在东线与对用兵颇有独到见解的广陵王赵毅的对决中竟然稳操胜券,两旬之内连克包括黄砚关、地斤泽在内的六地。尤其是此人麾下一支名叫“飞猿军”的三千亲兵,皆能被甲渡水过涧,捷如猿猱,在东线攻克西彭山一役中大放光彩。而且寇江淮用兵诡谲,不但擅长长途奔袭,而且每得城却不守城,四次截杀赵毅援兵,除了一次未能得逞外,三次都全歼援兵,至今已是斩首万余,战功显赫。因此在东线上,大片原本属于赵毅用以滞缓西楚东进的过渡区被割裂得七零八落,竟然沦落到无人敢守无人敢救的地步,任由寇江淮的兵马来去如风,慢慢蚕食。为此,赵毅在军机重地春雪楼大发雷霆,问话于楼内将领,谁能去揪出这个迄今仍未正式出现在战场上的寇江淮,哪怕能与其远远见上一面也好。
可惜当时赵毅的左膀右臂卢升象已经是升任兵部侍郎,算是朝廷的人,何况还是南征主将,肯定无法再为一座春雪楼出力。步军大将张二宝则待在南境,而且赵毅也不觉得一个初出茅庐的寇江淮就真值得张二宝出马讨伐,曹长卿还差不多!最后赵毅用五百里加急命令自己的心腹爱将横江将军宋笠立即由广陵北门返回春雪楼。那个在富贾身上雁过拔毛大肆搜刮油水的广陵名将,一路走得似乎不急不缓,听说嗜好收藏美人的横江将军,南下之行还顺道收纳了两名落难的美艳女子。这也就罢了,为了催促此人迅速南下御敌,广陵王甚至让自己的嫡长子赵骠亲自出城百里隆重迎接,足见对这名“福将”的倚重。
如果说这还只是离阳内忧,那么外患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般——北莽百万大军开始南下,不但对北凉虎视眈眈,更觊觎那北凉之南膏腴之地的中原。
祥符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多事了。
太安城热闹非凡,走了一个曾经独身西行万里的白衣僧人,又来了一位学问齐天高的齐阳龙。这段时间内,又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偶然冒了一下头,但很快就复归寂静,而他能够被人记住聊上几句,还要归功于张首辅的一句点评,“器局不足以容纳才气”。这位昙花一现的年轻人叫孙寅,是太安城最为憎恶的北凉人士,如今在门下省任职,勉强算是入了流品,但深居简出的孙寅很快就被京城抛之脑后,甚至远远比不上从青城下山入京的小真人吴士帧。
在大闹尚书省脚踹兵部尚书卢白颉后,桓温非但没有被朝廷怪罪,反而有小道消息传出,坦坦翁极有可能成为从不设门下省主官的离阳王朝第一位执掌整座门下省的大人物,官阶也开始真正与张巨鹿平起平坐,跻身王朝内屈指可数的正一品!不光如此,还有人说坦坦翁此次被破例升官,是皇帝陛下的一箭双雕之举,除了为齐阳龙入主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做铺垫外,而且只要传闻属实,那么原本只在名义上分割尚书省权柄的中书、门下两处,就会彻底脱离首辅大人的掌控,到时候碧眼儿在“永徽之春”中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气象,显然会一去不复还。至于此事真假,恐怕整个离阳王朝也没几人敢拍胸脯确定。事实上,两大当事人之一的桓温也不知事态走势如何,但家门口都快被踩平的坦坦翁似乎始终不怎么上心,倒是那些门下省的清贵黄门郎都坐不住了,变着法儿拎酒去左仆射大人的府邸“暂住”并讨要内幕。坦坦翁倒也不故作高深,只与人说这等升官加爵的天大美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坦坦翁还直言不讳,反正我桓温若能升官,原先的座位,肯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去皇帝陛下那边撒泼打滚,也要死皮赖脸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门下省内提拔。此言一出,门下省欢声雷动。
在门下省暗流涌动之际,担任从八品录事的孙寅还是每天按时点卯按时离去。在张首辅的评论广为流传之时,有说孙寅会进阶从六品的符宝郎——毕竟此职也可算天子近臣之一,虽比不得去年新设的“书房处”起居郎那般常伴君王身侧,也让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相当眼馋,可很快就不了了之。门下省大小官员本就不喜这个性情孤僻的外乡人,乐见其不成。孙寅的这个录事是坦坦翁大手一挥临时添设的官身,旧有六位录事主事默契地联手将孙寅排除在外,孙寅每天在门下省官衙内其实无所事事,甚至也不见他翻书练字,而是坐在录事房最阴暗角落的位置上,除了发呆还是发呆。起先录事主事都忌惮这个年轻士子终归是坦坦翁“钦点”之人,好歹要留与他一点颜面,暗地里如何绊脚是一回事,明面上还能和和气气,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发现左仆射大人把这家伙丢进门下省后就不再理睬,一次也未曾单独召见孙寅,唯一的踏足,还是跟一名老资历的年迈令史谈古论今,从头到尾都没看孙寅一眼。如此一来,此地衙房内就连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孙寅无形中成了门下省最清闲的庸人,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甚至可怜到无错可犯。
秋雨连绵的黄昏时分,孙寅默然走出屋子,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其间身边偶有同僚进出,都是相互视而不见。然后孙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招了招手,跟上之后,两人并肩而行。远处一些身影看到这一幕后都瞠目结舌:雨幕之中,坦坦翁竟是在给一位年轻后生撑伞,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晚生竟也坦然处之?!
孙寅开口说道:“听说首辅大人今天在府上设家宴,左仆射大人这是去蹭吃蹭喝?就不怕只吃到闭门羹?”
桓温平静地道:“见不见是碧眼儿的事,去不去是我的事。”
孙寅眉头紧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当时在宫内设立书房处是为了针对张、顾两庐,如果多出一个中书令,就真要撕破脸了。”
桓温笑道:“你小子其实是想说‘图穷匕见’这四个字吧?”
孙寅点了点头。
桓温没有就这个话题延伸出去,而是问道:“你这段时日在想什么?”
孙寅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截了当回答道:“我想先做荀平,再做张巨鹿。襄樊城有陆诩为靖安王赵珣代笔上书,名动京城,但在我看来,依旧是头疼治头脚痛治脚的药方子。”
桓温笑眯眯地道:“哦?”
孙寅淡然道:“我有一篇文,想好了一半,已有登基、主政、持家、巡边八字可说。”
桓温何其老辣,宦海沉浮大半辈子,自是洞见幽远,轻声笑道:“看来是为太子殿下写的一份东西。你这是要教殿下如何入继大统,初坐龙椅如何面对两班旧臣,如何扮演孝子严父,又该如何稳固版图。孙寅啊孙寅,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一个不曾当过地方官甚至连百两黄金都没摸过的贫寒子弟,就要跟人讲述如何治理天下,是不是太好高骛远了?那读书人荀平,好歹是齐阳龙的得意门生,尽得纵横术真传,而碧眼儿也曾在我们恩师门下浸染多年,而你?”
孙寅反问道:“江河野鲤跳不得龙门?”
桓温哈哈大笑:“朝白衣暮卿相,不是不可以。”
还帮着撑伞的桓温笑过之后,感慨道:“读书人的好世道来喽,也许一篇文章数万言就能买来一个帝王师。”
说到这里,桓温转头看着这个北凉年轻人,好奇地问道:“如果你侥幸做过了荀平和碧眼儿,接下来轮到做谁?”
孙寅伸手指了指自己。桓温撇了撇嘴,好不容易憋出两个字:“该杀。”
桓温收起伞,两人坐入一辆早已准备妥当的马车,缓缓驶向那条权贵林立的街道。坦坦翁掀起帘子,望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自言自语道:“照理说是该树倒猢狲散,可到时候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就看殷茂春、王雄贵这帮我们两人亲自提拔起来的永徽春笋是否会立即变味了。”
临近首辅府邸之时,桓温轻声道:“儒家圣人曾言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但是以后的朝堂,会有越来越多如你这般的圣人门外之人,怕就怕你们一朝权在手,负尽天下苍生。”
孙寅默不作声。
到了张巨鹿府外,坦坦翁撑起雨伞就下了马车。不出孙寅意料,一脸尴尬的张家门房告知坦坦翁,今日是张家私人宴席,外人一律不得入府。显然,坦坦翁如今也成了“外人”。桓温没有为难那个再熟络不过的门房,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台阶。孙寅没有立即跟上,而是看着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为何,头顶没有夕阳,没有余晖,但孙寅还是觉得,某人独力撑起的王朝走到了暮色中。
张巨鹿一死,帝国最后一缕余晖也将消散。
大概是桓温终于意识到年轻人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在距离马车还有百步的地方停下,转头望去,从那个步履沉稳的晚生身上,看出了一种自己当年身上也曾有过的朝气。
力挽狂澜,舍我其谁?!
还记得很久以前,恩师门内,朝野上下,公认两个碧眼儿才当一个桓温,但桓温从不如此认为。哪怕当时恩师与先帝既定是他桓温入主尚书省,他也心甘情愿为张巨鹿这个至交好友当了数十年的陪衬。
桓温突然笑了笑,把手中的雨伞递交给孙寅:“以后,就要你来撑了。”
蜀、诏之间多蛮溪,离阳先帝巡幸此地时,竟然有人大胆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论谍子机构“赵勾”如何辛苦寻觅,至今仍未挖出刺客,上任司礼监掌印韩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数月之久,依然无功而返。如今旧南诏境内因为一桩皇木案而动荡不安,乱民蜂拥而起,乱局又造成难民骤增,难民复又参与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宁多年的诸蛮也蠢蠢欲动,连坐镇南诏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赵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给“义军”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数不过六十余的军伍悄然渗入这蛮瘴之地,硝烟四起的乱象才趋于平息。随着那支清一色步卒的军伍不断向南推进,真相才水落石出,这是继徐骁之后又一位异姓王陈芝豹的麾下亲校。南诏官府哪敢对这支兵马指手画脚,只能层层密报上去。然而驿报进入太安城后便彻底泥牛入海,苦等无果的西南官军干脆视而不见。好在六十余人并不扰民,更不与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的人数剿杀了十六个趁乱行凶的大小蛮溪部落,势力不容小觑的上、中、下三溪只剩下安分守己的下溪,龙赐周氏更是下场惨烈,连老幼妇孺在内六百多人都被斩杀干净,人人挂尸于吊脚楼之上。
当南诏道辖境内都听说是蜀王陈芝豹的嫡系亲军前来平叛后,很快就没谁敢触霉头。蜀、诏两地遗民,谁不对当年“毒士”李义山和“肥猪”禄球儿这对平蜀搭档恨之入骨,虽说当时“小人屠”陈芝豹只是冷眼旁观,可在被杀怕了的蜀、诏看来,别说当过兵部尚书的陈芝豹,只要是北凉旧三州出来的家伙,那都绝不敢招惹。这十多年来,就算是那些据险自固不服劝化的蜀、诏蛮夷,哪怕逮着了南下做生意的北凉商人,只要有户牒在身,财物留下,不伤性命,一律恭送出境,由此可见,徐家当年用凉刀在蜀诏大地上割裂出的伤口是何等深刻。
十万荒山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苗寨,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族官史称之为“熟苗”,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苗”,两个称呼都充斥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贬义。在旧南诏腹地,一伙人在中途休憩,脚下有一条在绵延山脉中并不常见的泥土小径,路旁有三块白石堆砌,这显示不远处就有一座苗寨。这伙人皆披甲负弩佩刀,甲胄内的衣衫破败不堪,都穿着自己编织的结实草鞋,人人精壮,虽然长途跋涉,却无半点颓气,眼神尤为锐利,如一只只鹰隼巡视着大山。石堆旁站着一个瞧着三十岁出头的英俊男子,气韵沉静,所披铁甲与附近士卒无异,刀弩也如出一辙,分辨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不过他身边站着一个魁梧壮汉,浑身煞气,模样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个统军武将的身份。除了轮流充当临时斥候远去查探地势的六人,两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看似随性地休息,细看之下,也能发现许多门道规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标,不论姿势是坐是蹲是站,一伍与一伍之间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和距离。
按理说,这六十余人中撑死了也就三个标长十几个伍长,可哪怕是最没见过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这里头任何一人都绝不是会屈居于标长一职的人物。事实上,当初由西蜀入南诏的时候总计七十人,官职最低的也是蜀境内的实权都尉,校尉多达二十人,将军也有四人之多。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个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年轻,年龄最大的也不会超出四十岁。如此说来,那位“小人屠”出京后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壮派武官可谓是倾巢出动。其中官职最高者,是作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将军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凉正三品武将,手握六千铁浮屠重骑的兵权,跟韦甫诚两人都是当时北凉都护陈芝豹的心腹辅佐。其余三位将军分别是驻兵汶山的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和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位将领的年纪都是三十五左右,他们的将军名号可不是华而不实的名头,傅涛是旧西蜀的亡国驸马,王讲武是迁入蜀地的旧南唐华族子弟,呼延猱猱则是土生土长的蛮族,其兄呼延宝宝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卢升象一较高下的猛将。有这么些煞星杀神扎堆的这支人马,难怪可以在旧南诏境内如入无人之境,经历大小战事四十多场,死了八人而已,其中两人还是患病而亡。除了那次遇上流窜边境的三千乱民,典雄畜这四位将军亲自出阵杀敌外,其他时候都是在袖手旁观。这支兵马获得的军功和战损哪怕传出去,估计也没有人敢信。
满头乱发像一头雄狮的典雄畜咬牙愤愤道:“根据赵勾给咱们的谍报,那个姓苏的西蜀余孽这段时日就躲在前头的寨子里。给老子逮着了,非要把这小子剥皮抽筋,省得他还做什么复国称帝的白日梦!”
在典雄畜大声自言自语的时候,四周始终无人搭话插嘴,越发凸显这位昔日“北凉四牙”之一的嗓门之大。这趟“游历”,韦甫诚韦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车野那个小北蛮子也留在境内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杀都要老老实实硬憋着不出手,这跟有个小娘们儿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却不能吃有啥两样?行军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个细皮嫩肉的水灵女子泻火就更别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内伤了。不过,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权最大的从二品武将,是跟随新蜀王一同出凉入蜀的“扶龙之臣”,也同样不敢违反军令。
就在此时,两名不在苗寨方向巡游的斥候押送着一对少男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哪来的一双娃儿,也太不知死活了,这蛮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随意闯荡的?不过典雄畜虽说一直被韦夫子调侃说是小时候脑门被马踢坏了,但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几眼就看出这两个孩子的不同寻常。少年光头披袈裟,应该是个中原僧人,至于袈裟样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着破烂归破烂,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气度。至于那少女,清清秀秀的,因为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黝黑,但一双眼眸子,清凉也清亮。典雄畜虽说嗜武嗜杀,倒从不是个臭名昭著的武将,在北凉那些年从未传出欺男霸女的事迹,至于对北莽蛮子是如何穷凶极恶,不影响典雄畜在边军中的极好口碑。事实上,陈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现禄球儿这种目无法纪的魔头,否则早就给“小人屠”拿军法杀掉了。话说回来,典雄畜不去祸害百姓,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好相处的家伙,尤其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遇上这么一对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声问话,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闭嘴。
男子看着这双没有打过照面却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无表情。
小和尚俗名吴南北,是两禅寺年纪最小辈分却高的讲法僧人,师父正是那位传言食其肉可得长生的白衣僧人,师父的师父更是名动天下的两禅寺住持龙树和尚。至于这个小丫头,叫李东西,是李当心的女儿。天底下的皇帝女儿还能找出不少,可实在找不出两个住寺和尚的女儿。
南北小和尚护在东西姑娘身前,双手合十行礼。
男子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你们两人继续前行便是,不过记得绕过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施主既有佛骨,还望少造杀业。”
男子仅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抬起手臂,那些随时准备抽刀杀人的“步卒”和“小伍长”都松开刀柄,主动让出一条道路。
吴南北和李东西穿过阵形,后者出于好奇,转头看了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赶紧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里路,李东西眨了眨眼眸问道:“那家伙是谁啊,南诏的官军头目吗?虽然衣甲普通,可瞧着挺厉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们遇上的几批南诏道官兵强上太多了。”
小和尚摇头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厉害。”
她顿时笑脸灿烂,眼眸眯成月牙儿:“多厉害?有我爹厉害,有徐凤年厉害吗?”
小和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称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凉看一眼徐凤年,看完就离开!”
“嗯!其实你多看两眼也不打紧。”
“唉,我娘以前指着一个上山烧香只为了偷看我爹的妇人,说她是‘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觉得我颧骨高不高?”
“我也没认真看过别的女人颧骨是高是低啊,东西你的应该不高吧?”
“啧啧,也对,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的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妇人的胸脯里了,哪里顾得上她的脸蛋。”
“阿弥陀佛??东西,这件事你都说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实就是无意间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真的是一眼过后就忘了,千真万确,出家人不打诳语!”
“最烦你们这些光头成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问你,以前我听咱家邻居那个方丈的弟子的弟子,就是那个老光头师父的大光头弟子的小光头弟子说过,什么一百劫诵念观世音,还不如顷刻诵念地藏菩萨,而一大劫诵念地藏菩萨,又不如一声诵念阿弥陀佛,真的是这样吗?”
“东西,我这不是还没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诉我,如果有人跟你问这个佛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我只说我心中所想。我会说阿弥陀佛已是觉圆果满,超诸地位,而菩萨未属佛地,果未圆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分别诵念两者所获功德便会悬殊。师父说过,修佛不是官场修行,不讲究靠山大小,而在于自在观观自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如见如来。”
“这不等于没讲吗?”
“哈。”
两禅寺有两禅,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禅。
佛门讲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是吴南北觉得自己多了一个皈依。
南北皈依东西。她在哪儿,哪儿便是他的佛土。然后他有些愧疚,东西都好久没有买胭脂了。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愁眉苦脸,轻轻叹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
典雄畜望着那座风景旖旎的苗寨:梯田顺着山势向上蔓延,山脚绿水如一条绸带飘过,吊脚楼密布,很难想象这是中原文人嘴中蛮瘴之地该有的风情。只不过典雄畜是个大老粗,何况一路南下,可不是赏景来的,这样与世隔绝的寨子见了也有好几十个,其中不少都在麾下亲校的刀弩下成了废墟。典雄畜回头看了眼身后这支始终保持缄默的军伍,咧嘴一笑,露出煞风景的满嘴黄牙,收回视线,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就站在身边的那位将军。当今世上,功勋卓著的武将无数,北凉军中更是多如牛毛,但在他老典心目中,只有两人当得上“将军”称呼——大将军徐骁已经去世,活着的就只剩下身边这位。至于顾剑棠、卢升象等人,也就凑合,阎震春、杨慎杏这些老头子就更不入流了。典雄畜收回思绪,没有出声发号施令。出蜀以来,六十多人养出了足够的默契,早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再说了,不说傅涛、王讲武、呼延猱猱三个实打实的高品武将,就没谁真是寻常士卒,随手拎出一个都是西蜀道官场上不容小觑的角色。出蜀之前也不乏一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性子那叫一个桀骜难驯,还不是一样被驯得心服口服,比小媳妇还乖巧听话?一路行来,从最初的相互猜忌相互轻视,到最终人人身先士卒,人人见血带伤,相互视为可以换命的袍泽,看上去很匪夷所思,但典雄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跟随之人的无敌所在。那人的治军之策向来简单至极,无非是将将和将兵两种。他入蜀未久,并没有四处收买人心笼络关系,就是拉着这帮被他私下说成“还没有病入膏肓”的青壮将校来到兵荒马乱的旧南诏境内收割人头,并亲手教他们如何杀人,最后才是要他们有空就自己去捉摸日后如何带兵杀人。典雄畜跟随他多年,照理说,道理都懂,便是他亲手撰写的兵书也能硬着头皮背诵出几千字,可跟其他麾下嫡系一模一样,知道怎么做,就是做不好。典雄畜有时候跟韦夫子喝酒聊天,后者就喜欢神神道道说些高深莫测的言语,久而久之,典雄畜也就懒得去想了,反正只认准一点,跟着将军陷阵杀敌,己方只会毫无悬念地赢下战役,差别只是战果大小。大概是察觉到被典雄畜盯着瞧了半天,那人转过头,投来问询目光。如今是西蜀道步军统帅兼任巴州将军的典雄畜嘿嘿笑着,问道:“将军,那姓苏的小子好歹也是西蜀先帝的龙子龙孙,身边肯定有高手护驾,要不到时候让我出手过过瘾?”
那人笑了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典雄畜顿时有些赧颜,知道这份念想肯定是泡汤了,而且他也毫无继续恳求的胆量,将军向来如此,他定下的规矩,天王老子也别想打破。这趟练兵,将军除了“将兵”于他们这些临时摇身一变成为卒子的家伙,不论战局优劣,从未出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将军乐意出手,还有那帮家伙啥事情?想到这里,典雄畜心中就有些愤懑:你姓徐的且不说那个从王仙芝手中抢到的“天下第一”有多大水分,真要你抵挡北莽铁蹄南下,能行?典雄畜似乎忘了,如果当初有人告诉他那个绣花枕头的世子殿下能够成为武评高手,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会生崽儿的娘们儿。在世子殿下去武当山“修行”的时候,他也好,夫子韦甫诚也罢,还有一干北凉将领,都曾调侃过,十有八九是这小子看上山上的某位貌美道姑了,练刀不过是个不太高明的幌子。
安夷将军傅涛、昭烈将军王讲武、蜀州副将呼延猱猱,三人的绰号分别是“驸马爷”“傻公子”和“食虎儿”,三人秉性迥异,但无一例外都对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心服口服。王讲武出身高门大族,闲暇时能与那人畅所欲言,说藏书说金石说训诂,武痴呼延猱猱能与那人聊武学,这都不奇怪,可傅涛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竟也能跟那人相谈甚欢。典雄畜反正是见怪不怪了,将军这辈子好像就没打过什么败仗,沙场上,离阳朝野皆知军功;情场上,还不是一样才到西蜀道就让那胭脂评美人谢谢一见倾心?至于官场上,连当今皇帝陛下都对将军推崇备至,一进京就让将军当了兵部尚书,当下兵部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都只是侍郎,怎么跟自己将军比?
那座依山傍水的苗寨内的人看到这支军伍悍然闯入时,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自知身陷死境。这些本该属于与世隔绝的生苗,竟然有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刀剑兵甲。这些持械者大多上了年纪,在他们年轻时恰巧发生过那场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的春秋战事。许多孩子和年轻妇人都蒙在鼓中,不知为何父辈和丈夫手上突然就多出了那些亮闪闪的兵器,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苗人还披上了锈迹斑斑的甲胄。如果不是这场变故,前者估计一辈子都不知道寨子中藏着这个秘密。
寨子毕竟不是那种见惯狼烟听惯马蹄的戍堡军镇,在这股横空出世的西蜀精锐面前全无招架之力。在这支队伍出现在山寨脚下之前,一些个劳作归来的苗人就给弓弩当场射杀,弩箭不是透胸而过便是穿颅而过,几乎都是一个照面就死,撑死了也是背转过身,甚至还来不及拉开步子。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些甲士杀人前后都不说话,射死苗人之后,出弩之人也仅是从尸体上默默拔出弩箭,放回箭囊。这中间有一对年轻情侣模样的苗人在河边卿卿我我,那年轻男子是这座寨子中身手矫捷的好手,曾经徒手跟一头猛虎搏斗过,但是当看到其中一名高大甲士抬起弓弩后,哪怕嗅觉敏锐的他已经作势扑倒苗族女子以躲避弩箭,可那根弩箭似乎早有预料,一箭双雕,竟直接将男女的额头一气射穿,让他们殉情而亡。
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开始不急不缓地登山入寨。
更让苗人感到心寒的是,这些甲士的杀人手法,透着一股他们无法想象的冰冷。那些甲士就像一个精于农事手法娴熟的老农收割稻谷,知道怎么用最省力的法子割下稻谷,气力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面对第一拨苗人看似人数占优气势汹汹的下山扑杀,都是先用轻弩点杀,若是被近身,抽刀杀人也是干净利落地一刀毙命,没有半点花哨。假若有人侥幸躲过第一刀,双方擦身而过,持刀甲士不会破坏推进阵形与之缠斗,而是放心地交由身侧或者身后甲士补上第二刀。当四十多个苗人死绝之时,没有一人能躲过第二刀!这个谈不上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说十分“干净”的场景,却让第二拨六十多名苗人肝胆俱裂,都在寨子中那座芦笙场边缘止步不前,身后还有三十多个身体相对孱弱的苗人。这两批寨子里出战迎敌的苗族男子倒下之后,就只有只能束手待毙的老幼妇孺了。
持弩佩刀的甲士缓缓进入鹅卵石铺就的芦笙场,两拨苗人已经拥挤在一起,其中一名白发苍苍的苗族老汉提着一杆铁矛走出几步。老人可能是年轻时候出山游历过中原,略通官语,可当老人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就被一支弩箭直接钉入嘴中,整个身躯都被巨大的贯穿力冲击得向后倒去。口中插着弩箭的老人倒地后,那根做工精良的弩箭尖端被地面一撞,就像是水田里的一株稻苗被人拔高了几分,看得那些苗人面无人色。
不光是典雄畜和三位将军对此无动于衷,连同那名射弩的甲士在内的所有西蜀校尉,都觉得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杀人是天经地义的。在那人封王就藩之前,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傲气和带兵风格,可在那人不温不火的调教下都明白了一件事:跟着他打仗,不论是赢面大的还是赢面小的战事,归根结底就是“杀人”二字。杀人不是文人写文,不谈什么措辞华美花团锦簇,得既简洁又实用。简洁是在保证实用有效的前提下节省每个士卒的体力,从而把整支兵马的战力一点一点养大到极致,如此一来,局面就能够稳若磐石,有可能会输的战事,可以慢慢扳回劣势;稳赢的战事,更是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那人在此次南下之行中谈不上言传,更不用说什么身教,只在开拔之初说了寥寥几句话,却让人越发记忆犹新:“我会让你们明白一名将军和校尉分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后你们让各自的下一级明白在一场战争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出五年,给我西蜀二十万兵,我就送给你们所有人一个名垂青史。”
现在,心高气傲的驸马爷傅涛相信了,文采飞扬的儒将王讲武相信了,嗜武如痴的猛将呼延猱猱相信了,随行的所有校尉都相信了。
因为,此时正仰头看着高处一座吊脚楼的人,是那个他。
他所看之处,是苗寨吊脚楼昵称“美人靠”的栏杆后,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可在门窗后头,有个衣衫与苗人装束不同的年轻人,正透过一扇窗户的缝隙,死死地盯住那个“凑巧”抬头看来的男子。
年轻男子及冠没多久,额头上渗出汗水,嘴唇发抖,在那里喃喃自语。泰山崩于前神色不改之类的侠士风骨名士风流对他来说实在是奢望。他从北莽一路穿过北凉和西蜀来到南诏后,至今还经常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偶尔清晨时分睁开眼,半醒半睡之间,都还会觉得自己是躺在北莽那个家的那张硬板小床上。哪怕已经确认自己是西蜀落难异乡的太子,是那个许多位西蜀白发遗老一见面就颤颤巍巍下跪哽咽呼唤的天子之子,他也很难把那个所谓的蜀国当作自己的国,当成自己的家。
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本名苏瑛,他的父亲是蜀国皇帝,他的亲叔叔是那个大名鼎鼎死守国门的“西蜀剑皇”,但他始终觉得苏酥这个名字更顺口一些,也更轻松惬意一些,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整日浪荡在北莽那座小城的小人物,做着自己都觉得滑稽的白日梦。所以在和她来到南诏后,比起勉强应酬那些十几年前都是高不可攀的年迈权贵,他更喜欢带着她去外头散心透气,而目盲的她也从不拒绝,背着古琴与他一起走江湖,走他心目中的江湖。
他说他这辈子最想当大侠,她说好,然后她亲手帮他买了一柄大侠该有的绝世宝剑,帮他装扮了一身看着就像世家子的行头,教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如何开场说话,如何假装高人风范。她来做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他来当那个打败魔头的大侠,两人在南诏境内精心演了四五场戏,她陆陆续续杀了两百多号本就该死的家伙,而他就在诸多热切的视线中,要么吟着古诗飘然登场,要么站在高楼月下宛如玉树临风,最终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那个让官军衙门和江湖名宿都头皮发麻的背琴瞎子女魔头,在大侠让旁观者觉得玄妙不可言的凌厉攻势下狼狈逃窜,苟延残喘。事后,他总会跟她一起偷偷碰头躲起来,他会告诉看不见世间万物的她,旁人中有哪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目瞪口呆了,有哪些妙龄女侠看得都眼睛发直了。而她总是笑脸恬淡,也不说话。
苏酥看着那个好似察觉到自己所站位置的男子,颤声说道:“我知道的,就算你快跻身天象境界了,也打不过他。”
曾经在雨巷中差点要了徐凤年性命的目盲琴师嗯了一声,脸色平静。
苏酥转过头,看着她,苦涩地笑道:“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我这辈子反正也值了,不亏。不管他们是怎么找上门的,说这个都没意义了,你走吧。”
薛宋官还是嗯了一声,然后挪开步子,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一刻,苏酥有些心酸,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她还不是自己的媳妇啊!
如果是,该有多好。
那么就算她独自走了,他也心甘情愿的。
苏酥猛然惊醒,疯了一般冲出屋子。然后他看到她飘然离去,落在了芦笙场之中,站在了那些甲士之前。苏酥突然又哭又笑。这个在异国他乡胆小如鼠了二十来年的年轻人,这个前不久在两人演戏时还傻乎乎崴了脚的蹩脚少侠,第一次满肚子的豪气,他趴在栏杆上,扯开嗓子吼了一句。
“媳妇,等我!”
然而薛宋官没有让他豪气干云太久,她扯去包裹古琴的棉布后,轻拨一根琴弦,美人靠后的苏酥立即晕厥过去。然后目盲的她转头“回望”了一眼。她只是有些遗憾,都说曲终人散,她见不到,他听不到。
喜好烹食老虎脑髓的呼延猱猱皱了皱眉,身材在诸多出蜀甲士中最是矮小的幽州副将没有望向那个自投罗网的目盲女琴师,而是伸手指了指那栋吊脚楼的美人靠。
然后典雄畜就看到一团消瘦矮小如稚童的黑影猛然蹿出,裹挟走了晕厥过去的西蜀太子,沿着美人靠的栏杆一路狂奔。在就要跃出吊脚楼之时,呼延猱猱丢掷出的那柄蜀刀钉入一根廊柱,刀柄瞬间没入不见,扛着苏酥的那道黑影在前冲中扭曲出一个畸形的姿势,堪堪躲过呼延猱猱的飞刀,带着苏酥直接撞断栏杆,冲入楼外高空中。一瞬间,芦笙场上展开一拨泼雨一般的弩箭激射。目盲琴师薛宋官脑袋微微倾斜,捻动一根琴弦,好似调校音色,那些势大力沉的几十根弩箭当空碎裂。然后女琴师尾指弯曲,钩起那根声重而尊的第一弦。琴弦拉出一个充满美感的弧度,却始终没有落下,与此同时,她左手拇指狠狠擘划其余六弦。驸马爷傅涛和南唐旧公子王讲武同时跨出一步,各自劈出一刀,刀口出现无数道密密麻麻的细微裂缝。
薛宋官依旧低头,那钩弦的弯曲手指猛然伸直,绷紧的那抹弦弧顿时弹回。女琴师右手缩回抖袖,往下一拍所有弦面,整座铺满鹅卵石的芦笙场地面以她为圆心,向外迅速龟裂开来。出蜀甲士以呼延猱猱为先锋,这名手中已无刀的矮小武将不退反进,低头弯腰,直接抽出了典雄畜的那柄佩刀,满脸狞笑,一步跨出三丈远,落地后脚尖一点,横移出去,落脚点的鹅卵石随之彻底炸裂,然后呼延猱猱歪了歪头颅,耳边立即绽放出一朵血花。被无形琴音削去一块耳肉的呼延猱猱不怒反笑,继续前冲,冲出几步后,身躯在空中侧向翻滚。在他背后五六丈外,典雄畜伸出手掌,仿佛捏断了一根琴弦,但碎弦依旧在他的甲胄上划出数条痕迹。典雄畜不理会手心的血迹,眼睛盯着那个年纪不大的瞎子琴师,啧啧称奇。
武将不可能人人是万人敌,也不需要如此,就像典雄畜公认武力超群,实则不过才跨入二品境界,但哪怕抛开他指挥大军作战的能力,仅就陷阵而言,恐怕江湖上所有的二品高手都不如典雄畜那么有杀伤力。毕竟混江湖少有众人群殴的荒唐场景,陷阵杀敌则不然,很考验武者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的本领。不过军中武将也有异类,在奔袭北莽一役中一鸣惊人的徐龙象是如此,陈芝豹、袁左宗这些春秋名将是如此,而西蜀道上的呼延猱猱和那个暂时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车野也是如此。尤其是最后两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的只是一个足以让他们登台施展的巨大战场。离阳朝廷那边全靠论资排辈,想要脱颖而出难如登天,只能靠一个“熬”字。
姿色仅算清秀的女子确有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宗师风范,哪怕面对他们这些人多势众的骄兵悍将,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淡然表情。即便呼延猱猱的刀锋距离她已经不足三丈,她按弦的手势依然不见丝毫急躁,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呼延猱猱半眼,只是一手托琴,一手张开,手心朝上,从那些琴弦下伸过,拇指中指扣住里外二弦,做单手捧水式,嗓音清淡,脸上略带笑意道:“一勺水具沧海味,一花开成天地。”
呼延猱猱的刀尖只差三寸就砍在古琴上,却在目盲琴师如花怒放轻轻松开两指之时,如不敢贪功恋战,身形骤然停止,但是仍旧避之不及,呼延猱猱的那副精制铠甲刹那之间便化为齑粉,他本人也浑身浴血。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吊脚楼上发生的一幕,一咬牙,双手握刀,怒喝一声,往那目盲女子疾奔而去。薛宋官转过身,整个人第一次焕发出以命搏命的决然风采,只不过她针对的不是同样孤注一掷的呼延猱猱,而是那个飘然拦截苏酥去路的男子。从始至终,这个男子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他一闪而逝,就站在了一座稍矮吊脚楼的屋顶,恰好挡住那黑影和苏酥的撤退路线。薛宋官任由呼延猱猱那一刀劈在肩头,十指按弦,大音希声,按弦而不闻琴声,那男子脚下的屋顶却轰然倒塌。可男子纹丝不动,那些暗藏杀机的琴弦就自行绷断。薛宋官悄悄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勾断一根琴弦,朝那男子轻轻弹去。
被晾在一边的呼延猱猱愤然出刀,大骂道:“臭娘们儿,敢小瞧你呼延大爷!”
亲手断去一根琴弦的薛宋官依次断去其余五根,借着每次断弦威势挡下背后呼延猱猱递出的凌厉五刀。
可不管薛宋官如何在呼延猱猱这些蜀将面前胸有成竹,她与那男子的境界之差,跟典雄畜、傅涛诸将与她的差距一般无二,都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手指按在最后一根琴弦上,欲断不断。
那男子凌空而立,一手抓住苏酥的肩头,一头掐住那团黑影的脖子。后者是第一次现世,是位重不过六十斤的侏儒老人。
薛宋官再不敢断弦——断弦之时,就是苏酥和那名蛮溪老前辈丧命之时。
下一刻,男子返回之前的廊中,将苏酥和老者都轻轻放下,不像是要痛下杀手。薛宋官一脸疑惑,身形跃起,捧着琴踩着一栋栋竹楼的屋顶飘去。薛宋官站在围栏这一头,跟那男子对峙,但她再清楚不过,这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徒劳之举,三个她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哪怕那位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铸剑的打铁匠在此,联手那位正在装死的有着“三十六蛮溪共主”之称的侏儒前辈,也一样没有意义。气韵雄奇的男子瞥了眼龟缩一团躺在地上的老人,微笑道:“蒙蛊前辈,在我这么一个晚辈面前装孙子,是不是不像话了点?”
那侏儒老人闭着眼睛嘟囔一句:“谁武功厉害谁就是爷爷,就当我这个孙子已经死了,你们别管我!”
被目盲琴师气得七窍生烟的呼延猱猱踩着屋脊一路冲来,高高跃起,正要出刀,男子平静地道:“食虎儿,住手。”
呼延猱猱伸手抓住屋檐,吊在半空中,一身浓重的血腥和戾气,可在男子出声后,仍是老老实实收回了刀势,轻轻落在美人靠上,蹲坐着生闷气。
男子看了眼女琴师,摊手示意道:“喊醒他,我有话要说。”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轻柔地拍醒苏酥。还有些迷糊的苏酥好不容易才认清状况,站起身后护在薛宋官身前,颤声道:“要杀要剐,你朝我来,跟她没关系!”
躺在地上装死的侏儒老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这么个小兔崽子当跟班,实在是丢人现眼,如果不是赵定秀那老王八千求万求,自己才不乐意出山蹚浑水,当年差点就给那“人猫”抽筋剥皮,实在是再也不想跟中原高手扯上关系了。何况这个狗屁西蜀太子也不争气,哪里像个值得投效卖命的明主,胆子小,见识短,成天就知道瞎逛荡装大侠,正事半点不做,得过且过,西蜀摊上这么个从北莽衣锦还乡的太子爷,还不如干脆没有来得省心省事。
然后苏酥问了一个让呼延猱猱脸庞抽搐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愣了一下,轻声笑道:“陈芝豹。”
苏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两腿发软,好在有薛宋官搀扶着,才没有瘫在地上。
春秋大战之中的“小人屠”,当今天子嘴中的“白衣兵仙”,顾剑棠之后卢白颉之前的离阳朝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
陈芝豹转身望向山脚,淡然道:“之所以不杀你苏酥,是我想跟赵定秀做一笔生意。这笔生意原本是北凉跟你们做的,只是我封王西蜀之后,掐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北凉如今撑死了偷偷给你们送些银子,一兵一甲都不要奢望穿过蜀境。既然北凉失约在前,就不能怪你们违约在后。再者,你的性命都操之我手,做不做这笔生意,赵老夫子如果在场,肯定不会犹豫。”
苏酥壮着胆子问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丢开徐凤年,按照你的意思在南诏揭竿而起?”说到这里,苏酥冷笑道,“我呸!老子武功不济不假,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那命悬一线的侏儒老人气得跳起来就赏了这二愣子一耳光,然后继续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还不忘怒气冲冲地道:“你小子想死就去死,别连累你蒙蛊爷爷!”
陈芝豹轻笑道:“忘恩负义?”
苏酥也不知哪来的胆魄,梗着脖子,涨红着脸道:“我不喜欢徐凤年,更不喜欢你这种人!”
陈芝豹没有跟他计较,自言自语道:“世间恩义有公私大小之分。就像这些苗人庇护你这个亡国太子,是因为当初他们受惠于赵老夫子的不杀之恩。算起来,他们在死绝之前,都还欠你苏酥的。”
陈芝豹吩咐道:“食虎儿,去杀人,杀光为止。”
呼延猱猱提刀纵身远去,很快苗寨中就哀号四起,血光四溅。
陈芝豹不去看咬牙切齿的苏酥,道:“只要你说停手,我就可以让他们停手。”
苏酥内心天人交战,他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昨日还一起酣畅饮酒如今已倒在血泊中的苗人,寨中苗人青壮差不多死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就会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人了。
苏酥转过头,神情恍惚,看着薛宋官,无助地问道:“夫子会答应吗?”
目盲女琴师欲言又止。
苏酥垂下头,黯然道:“会的,只要能复国,夫子肯定会点头的。”
陈芝豹平静地道:“我答应你们,以后在别地称王,唯独在西蜀可以称帝。”
苏酥哽咽着道:“这关我什么事情?我从来不想什么复国,也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王朝霸业??”
陈芝豹笑道:“遥不可及?你现在的一念之差,就多死了三十七个苗人,而且会继续死人。如果说你苏酥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不管大恩大义,那你好像连小恩小义也不顾啊。”
苏酥抬头怒吼道:“住手!”
陈芝豹笑了笑,无动于衷。
苏酥红着眼睛冲向陈芝豹,扬起拳头砸去:“我让你住手,听到了没有?!”
不见陈芝豹动手,苏酥便砰然倒飞出去,被薛宋官抱在怀中。
陈芝豹抬起手臂,寨中的杀戮就此停止。陈芝豹眯起眼,眺望远方,讥讽地道:“如果我说,是赵定秀在一个月前就主动找到我,要舍弃北凉与我结盟,你信不信?”
嘴角渗出血丝的苏酥木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陈芝豹不去看苏酥,而是看向薛宋官:“你去跟赵定秀说一声,我答应了。西蜀在半年之内会给你们三万兵马,一年内你们要么吃掉南诏,到时候再坐下来谈,要么被我吃掉。”
薛宋官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然后扶着苏酥离开美人靠。
那逃过一劫的侏儒老人嘿嘿笑着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要走人,结果背后传来一句话:“蒙蛊,当年某人伴随先帝巡游蜀诏,你行刺之时似乎骂过他一句‘徐瘸子’?”
老人停下脚步,丝毫不敢动弹,干笑道:“陈年往事,早就忘了。蜀王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下一瞬,陈芝豹一手提着蒙蛊的那颗头颅,老人那具无首的身躯则颓然地倒在廊上。
陈芝豹将手中的头颅随手抛向远方,笑了笑:“陈芝豹,本名陈知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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