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梁山伯与祝英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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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我自一九四九年一病,到公羊六月初止,已经是五整年了。病是脑冲血症,当时突然发生,就不省人事,立刻送进医院,在医院里卧倒,前后治两个多月,才稍微好一点。好一点的程度,是能起坐,能哑哑学语,但是不能看报,吃喝便溺,也很不方便,要好成一个完全的人,还须要时候呢。

    一直到去年年终止,除步行、除说话,其他方面渐渐和好人接近。有几次朋友集会,都劝我试一试写作的能力已否恢复,当时为朋友之言所激动,就答应试试看,想以梁山伯与祝英台为题目。但梁祝故事,虽词曲里很多,而散文里很少,因此,就从当时起,在朋友方面加意搜罗。搜罗也有两个多月的光景,共得三十多种词曲和笔记,其中有民俗周刊一种提供资料尤多,我看看还可以,就动起手来了。

    由一九五三年八月到十月下旬,稿子算作起来了。不过自己看了一看,还不甚满意,前后共作十多次修正。至于这部小说的主题是一对男女,不得婚姻自由,誓死作正义的斗争。

    这没有成熟的原稿香港的报纸刊出后,据说反应良好,华侨报纸转载的很多,这简直是一种“不虞之誉”!现在要把这部稿件印成单行本出书,出版者约我作一篇序,我就把害病的经过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稿件之由来,写在上面。当然,还叫读了这本书的诸公,看到有不妥之处,在工夫稍暇的时候,加以指正,那实在是一件最荣幸的事。

    一九五四年四月十六日书于丁香花下

    一 周朝开国有太姒

    当三月春光明媚的时候,满眼的树木,都已经翳翳向荣,那翠绿的柳树枝条,拖起丈来长的嫩叶穗子,正借着拂人衣袂的柔风,轻轻的在长空扇动。在这柳树斜对过,有一座蔷薇架,堆翠也似的长着新枝。那艳红色的鲜花,密密层层,都分布在新枝上。这种鲜花,经太阳一晒,正有一股浓丽幽香袭人。而在柳树和蔷薇架中间,正好搭着一座秋千架。这时,正有一个女子,两手挽住两根五色绳索,脚踏在吊着的平板上,一来一去,越打越高。那女子穿了红罗长夹衫,下面露出黄绫裙,脚踏齐云履,真是像大蝴蝶一样,和柳絮花影,贴住秋千架子飞舞。这架子旁边,站立着一位十六七岁的丫环,她身穿紫绫子夹袄,横腰束了一根青绫带,头梳双髻,倒也五官齐整。

    她道:“小姐,下来吧!秋千打久了,你又叫累了。”

    那个打秋千的女子笑道:“今天我颇高兴,多玩一刻,不会累的。”

    说着,两腿齐站在平板上,手挽绳索一摇,身子一蹲,秋千又高上去。

    丫环道:“下来吧!我真有事,告诉小姐。若是没有,你尽管责罚我呀!”

    那女子听了,就停止秋千不打,绳索慢慢儿缓了,由缓而停止,她就跳了下来。她头上原梳的盘龙髻,额边贴有翠花片,汗珠子正在上面流着。她是长圆的瓜子脸,可以说眉清目秀,通关鼻子,笑不露齿。她虽然不累,但自秋千下来口里还微微的喘气呢。丫环站在旁边望了出神。

    女子笑道:“银心,你只管看我脸上作什么?”

    银心道:“小姐,你说打秋千不累。我看有些不然吧?你今天多玩一会,你就脸上带了红色,额头上也出汗呢。”

    那女子在衣服里取出手绢揩抹额头上的汗。叹了一口气道:“我祝英台的心事,你哪里会看得出。我玩秋千是闷不过。多玩会子出点汗,那算什么?你说有话要告诉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银心点头道:“当然我要告诉小姐。不过在花园里谈,怕有人听见。或者不大方便。我们同到房里谈去,好吗?”

    祝英台看她的神气,好像真有话谈,便点头说可以,抬步先走,银心跟着。一刻儿到了房里,祝英台在梳妆台上支起一面铜镜,看了镜里人影,笑道:“这房间里有四个人,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由我的耳朵听了进去,这里没有外人,你就说吧。”

    银心站在小姐面前,倒是一楞。便道:“这房间里共只有两个人,何以忽然加起一倍?人在哪里?”

    祝英台道:“这有什么不懂?我们在镜子里面,(注:晋朝没有玻璃,镜子都是铜制的。)各有一个人影呀。”说着,就在梳妆台前团几上坐着,对她微笑。

    银心这才懂了。因道:“你不是闷不过,才去打秋千吗?我就能猜着你那番心事。”

    祝英台道:“好的,你就猜猜看。”

    银心道:“你时常这样说,你要像男子一样,也要出外跟从名师,求学几年,回家来,装成一个满腹诗书,才不辜负父母所生的这一表人才。听到有一位周老师,倒是满腹文章。而且道德高尚,决计想去杭州,(注:杭州这个名称,隋朝才有。隋以前,汉朝的时候,名曰钱唐县。唐字旁边加个土字,是唐朝加的。所以这书出在晋朝,应当说钱唐县才对。可是戏剧故事书,都说上杭州,只好从俗。)拜进周老师的门下。不过最近听到周老师有离开杭州的一说,所以闷闷不乐。你说,我猜得对也不对。”

    祝英台抿嘴微笑道:“正是如此,我也和你提过的。”

    银心一按桌子道:“我们家王顺最近曾往杭州一次,他说,周老师依然在尼山设馆,因为去馆不远,有一爿杂货店,是王顺亲戚开的,所以打听的消息,非常确实。”

    祝英台望了她道:“这话是真?”

    银心道:“你叫王顺来问上一问,便知真假啊!”

    祝英台道:“好的,我去叫王顺来一问。若果然不错,今天和两位老人家闲话,我就要提出来。非到杭州去求学不可了。”

    银心道:“我说怎么样,一猜就猜中了吧?去叫王顺来吗?”

    祝英台点点头。原来王顺是这祝家打杂的,一叫就来了,祝英台一问,果然千真万确,祝英台自己盘算了一会,怎么向父母进言,约莫半下午的时候,父母都在小客厅闲话。祝英台慢步进屋,喊了一声“爹、妈。”

    原来她父亲祝公远当年曾作过县令,因为膝下无儿,只有这个女儿,人口简单,银钱有了,不作官也罢。因此告老还乡。母亲滕氏,也是十分疼爱女儿。看见了英台,便道:“打过了秋千吧?瞧,你这身上红红儿的,怕要受累呢。”祝英台道:“上午打的秋千,这会子还会红吗?若真要红,那除非你女儿真害病不可。”

    祝公远哈哈大笑。他坐在一张炕床上面,将大袖压着炕几。将手伸出来画着圈儿道:“虽然你母亲的话,有些不实在,然而她肯说出这话来,实在是爱你呀。”

    祝英台走近一步道:“那是自然。不但母亲爱我,爹爹也爱我。”

    滕氏坐在炕床相对的一只墩子上,(注:自唐以前,我国人是布席于地,跪在席子上坐着,两只脚板朝后。晋朝可能用此种法子。自宋以后,跪席这种法子,不大方便,已经不用了。所以作者为读者习惯起见,从略。)将旁边一只座位移了一移。笑道:“英台,你坐下。蔷薇开得很好,你没有摘一两朵戴呵!”

    祝英台随母亲的指示坐着。因道:“今天很高兴,连蔷薇花都高兴得懒去摘了。”

    祝公远道:“什么事这样高兴?”他用手摸摸嘴唇上的长黑胡子。

    祝英台道:“今天王顺回来,据他对银心所说,周士章老先生并没有离开杭州,如今仍旧在尼山设馆授徒。”

    祝公远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又何从高兴呢?”

    祝英台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向父亲道:“儿有下情禀报。”

    滕氏望了她道:“我儿有什么禀报呢?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啦。”

    祝英台道:“正因为他是个道德高尚的老先生,才引起我一番尊敬。尊敬就尊敬吧,而怎样又引起一番高兴呢?这要感谢父母看得起我,自我八岁时候,就给我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我许多书,教我为人修身之道。后来长到十五岁,爹爹告老还乡,先生就被辞退了。这实在可惜。好比搬梯登楼一般,只爬了一半,梯子又搬走了。如今是登楼既不能够,又不在地面上,就这样不高不低,一辈子让我作个半油篓子,这可是读书人的大不幸。现在好了,周先生还在尼山设馆授徒,儿想和国内少年男子一样,也往杭州拜在周先生名下,当几年好学生,将来学得微末功夫回来,不敢说满腹诗书,总比现在半途而废要好得多吧!所以今天为周老先生还在杭州设馆授徒,大为高兴。特意前来,请示儿要往杭州升学,父母的意思怎么样?”(注:舞台上于祝英台要求上杭州的时候,常把花木兰作譬。但花木兰有人说,是北魏人。也有人说,是隋唐人,无论如何,她出世的日子,比祝英台都要晚,似乎不能比。)

    祝公远先听祝英台的话,还不明白什么事她会高兴,只管手摸胡子,静静的往下听。后来听到她要学少年男子一样,到杭州升学。胡子也不扯了,望了祝英台,才问道:“你要到杭州升学,你是说着好玩,还是真话?”

    祝英台站在那里,还是从从容容的答道:“自然是真话!岂能把上杭州读书的正经大事,当作儿戏?”

    祝公远对她身上望着。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指着她道:“我儿在这里,为什么说许多梦话?我们就从孔子手上说起吧?他在杏坛设教,收下弟子三千人。这个数目,真不为少。可是,三千人里面,哪一个是女子呢?孔子设馆,都没有女子,他周士章无非把圣人之学,传授后人,他不能在孔子设馆之外,另设一科,专教女子吧?所以作父亲的人,就是答应女儿前去,也是碰壁而回呀!所以我说你的话,完全是梦话。”

    祝英台一点也不忙,笑道:“父亲的话,未见得完全顾虑周详吧?孔子当年设教,收罗弟子三千人,请问父亲,三千人里面,可断言没有一个女子吗?可断言就没有女子改装的少年吗?你说书上没有传下来,这里面有女子,所以三千人里面,都算是男生。但是你想想看,这能硬说是对的吗?因为女人穿了本装,人家当然晓得,若是女扮男装,无论什么人,都要被瞒过的呀!那为孔子立传的人,当然也会被瞒过的啊。女儿若去,自然要改扮男装前去,这个不用发愁。”

    祝公远听说,连说:“岂有此理?”

    祝英台道:“爹爹,不要性急。女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啦。周朝开国的人,有女子在内,爹爹可曾知道?”

    祝公远听说,昂头想了一想,便道:“没有。”

    祝英台笑道:“你瞧,这样放在眼面前的书,都会忘记,当然女儿要去杭州攻读,算是梦话了。女儿这话,也是圣经贤传上找来的呀。就出在论语泰伯章。曾说,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译成白话说,舜皇帝有五个能干的臣子,天下就强盛了。武王曾说,我有治理国事的能手十人之多。孔子也很赞叹,说是国家大才,那本是难得的,唐虞的能手也只有五人,周朝盛况空前,共有十个人。不过里面却有一个女子,所以只有九人了。)爹爹,这不是女儿自造的呀。至于那个女子,是武王的母亲,她嫁的丈夫叫文王,所以就恭维叫文母。她真正的名字叫太姒,这似乎没有错吧?”

    祝公远倒没有想到她有这么一着棋,便说:“不错,是有的。但这与后人读书有什么相干呢?”

    祝英台将头一偏道:“怎么不相干,关联还十分紧密呀!大凡一个女子,自小就不把自己等闲看待,和男子一样读书用功。于是男子可以作的,女子当然可以作。男子们可造就为治国有用之才,女子们也可以造就为治国有用之才。所以女子才不才,还看自己觉得如何而定。就说太姒吧,若不是觉得为将来治国有用之才,凡事不肯用心去学,也不过平常一个妇人罢了。当然,人有贤不贤的分别,读书造就也不能完全一样。但是人只要肯念书,总比不读书的要强上好几倍吧。女儿现埋藏在家里,是祝家一位躺在绣楼上的小姐,再过几年,这绣楼上小姐就不能这样叫了。所以这个日子有这一点儿自悟,应当前往杭州加紧念书,他年读书回家,至少比现在好几倍,也好作一点事出来人家看看。”祝英台一说,道理很多,简直没有完。滕氏坐在身边,没法儿拦阻,好容易,这时有了空隙。

    便道:“孩子,你说的都有理,可是周先生不收女生,也没法可想呀。”

    祝英台道:“女儿不是说了,可以改男装前去吗?”

    祝公远听着英台的话,胡桩气得根根笔直。这时,见英台依然站着没动,似乎还在等父亲的吩咐,便道:“英台,你要到尼山去攻读,这志气是可嘉的。虽说改装前去,可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呀!日子久了,谁能说一点儿不出毛病。再说,女人身上破绽不少。像耳朵眼,胸口,都是极不好掩饰的地方,你能长久瞒得过去吗?这个不谈,我们光谈谈礼记吧。曲礼上说,他对男女之别,防范得很严的。凡是男女衣裳架子不通用,叔嫂不通音讯,外言不得进入门槛以内。请问,这种防范之下,周士章的学馆,女子进去不是很难吗?再说,你对父母的教育,应该听的。父亲痴长几岁年纪,说是不能前去,一定就不能前去。你不听父言,那就为不孝。”说到这里,禁不住生气,气得直把大袖在几上左右乱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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