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到洪工头这样一笑,知道是笑着自己没有气力。这时两个人彼此望望,就不言而喻,彼此要出力。因之两个人就出力把桩住下拉,究竟出力够是不够,那自己就不知道了。作工有两次歇息,回头就吃午饭。这回吃午饭,是公家的了,自然是不在工地上吃,下得城墙来,有一片平地,就在这里吃。这时还好没有风,太阳只管晒着,因之在这里坐着,还有点暖气。一会子饭来了,却是几个人抬着大桶,另外几个人,把树条编的篓子背着,走来放地上,打开来一看,里面是筷子和碗。又把大桶盖一开,那就开始盛饭。其实不是饭,也不是馒头和面条,就是比水略微稠一点的粉糊。这里面放了一点儿盐,就当了小菜。至于洪工头,却不在这儿吃,吃的是什么,也是不知道。这样吃饭,自然每个青年人,要吃几大碗。至于干的,要两天才吃一顿,就是炒粉。四天吃一顿黑馍,这就是大荤了。
喜良把工作完了,才慢慢儿回去。这倒有件可喜的事,那个病人,偏是好多了。喜良给他放在手边的粉,却是吃光了。喜良还没有开言,他就先说:“多谢你救了我一条命。可是你也没有许多的粉来救济朋友啊。明天求你哀告工头,赏我一点饭吃吧。”喜良道:“你是怎样挨饿的呢?”那人道:“先是有了病,后来病好了,他们偏看我好不了,就没有给饭吃。”喜良听了这话就想着:这粉糊值多少钱一碗啊!看到病好不了,就不给人吃,要把人饿死,这实在不忍心了!正这样想着,不凡在洞口问道:“喜良回来了吗?”喜良道:“回来了。怎么样,有话说吗?”不凡道:“三个死人,都给拖走了。”喜良道:“埋在什么地方?”不凡道:“听说是,三个人丢在沙堆里,没有埋,就是把沙盖上。”喜良听了这话,就把拳头在铺位边上捶了几下,叹道:“像这样的死,算什么呢?人真不值钱啊!”
这里没有了声息,那不凡没话可说,也悄悄地走了。天还有点昏昏的亮,只见徐子和捧了一只左手,慢慢地走了回来,也不进洞,就在洞口边坐下。喜良道:“子和,你回来太晚了。”子和道:“唉!回来太晚?我差一点就不得回来了!”喜良道:“这样说,你是挨了打了?”子和叹口气道:“可不是!本来快要下工了,我走上城墙边,看看这里是怎样的情形,这也无所谓啊。工头就说我不懂规矩,拿起马鞭就抽了我三鞭。还是城墙右边,另一号的工头说:算了,快下工了。这才没有抽。要不然,还不要受十几鞭子吗?”喜良一听,心想着:“死既死不得,活又活不成,这日子实在不好过!刚才这里一个病人,说是要我明天替他衷告工头,赏他一碗饭吃。我看来,还是少说为妙。我篮子里还有粉,可以帮助他两天。至于求工头赏他饭吃,那等他好了自己去说吧,我没有这大力量了。”想着也是叹日长气。
十三 饮恨
次日起来,喜良还将一些炒麦粉放在那人手边,又舀了两碗水也放铺上,预备他喝,然后才上工地。他是昨日才来的,还没有看这工地是何等情形,今天就一边作事,一边四下看看。原来这里是一片山地,山也并不很高。山地边上,便是沙漠。那沙漠一望无边,太阳晒着,那黄白色的光芒,把人的眼睛照得发酸。长城就从这里一拦,把沙漠拦在外边。长城在这地方,是由西到东很直的一条长线。这里有一万多人,是修筑很长的城基地的。这城基上,有三分之一已经筑起来了。这里有一半城基,正在开工,正往上面添筑。这里一段工地共总几百人,有挖沟的,有打桩的,有挑土的,一眼看去,有几十队人,你来我往,倒是热闹。
还有个地方,正对着官房,要筑一个堡,比长城要宽到三丈,是个四方形。万喜良就是加入这一段作工地点的。这地方有点儿奇怪,虽然在官房的对面,宋必忠对这里日夜监守着,可是筑到了两丈高,就筑不上去了。因为这地方,不是风刮了,就是沙盖了,总是筑不成。宋必忠为了这段工程,换了四个工头,都还没有完工。这洪工头是第四个工头,也就是宋必忠的心腹人。他想着,洪工头既是自己人,必定把这工程搞得完的。洪工头也以此自负,所以对于青年人老是看守着,谁出了力,谁出力不够,都看在心里,说谎是不中用的。
善良看出了洪工头的厉害,知道要不出力的话,那就自己找打挨,因之不论气候怎样恶劣,自己总是使尽力量去作。
一个月了,是九月中旬。那长城西北角,就非常的冷。人虽然穿着很厚的丝棉衣服,还是冷得发抖。洪工头看看这工程,还差一丈,就拚命叫人筑。可是不知是何缘故,总差一丈。有时,已经筑得差不多了,过了一夜,大风一刮,清早起来一看,挑的土又刮得低下了八九尺。这天又是大风,洪工头向大家道:“这风有点儿奇怪,好像这段长城,就不许它筑成。我偏不信,一定要把它筑成!我与你们说,大风得干,大雪得干,风雪满天,哪怕飞沙盖得和长城一样高,你们也得干!听到没有?快上长城去,干!”
原来这些青年人,因为风非常大,所以大家都躲在城墙脚下避风。现在洪工头说是风雪满天也得干,谁也不敢违抗,就把袖口扎了起来,挑起篓筐,扛着木桩,又跑上城墙来。大家都呐一声喊:“干!”这八个拿木桩的人,手执木桩柄子,就使劲往上一抛,底下四根绳子也就死力一拉,大家都在拚命。
万喜良长途跋涉,本来就够累的,再加上在这里拚命出力,身体早已不支,刚才在城墙下避风时,就感到四肢抖颤,浑身发冷,及至喊一声上城,他又跑上城来,更加气喘。他心里还在想着:这总不要紧吧?出点力大概病就好了。于是手拿着绳子,用力往下就拉。这个时候,洪工头穿着青丝棉袄,又罩上羊皮袄,两只袖子高高地卷起,拿着一根籐条做的鞭子,叉腰站在人群里,只是东张西望。喜良看见他这个样子,像是要打人的,就不敢作声,只管把绳子拉一把,松一把。
可是人要是有了病,那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住的。只见他把绳子一放,身子一歪,就坐在地上了。洪工头连忙走了过来,问道:“喜良,你怎么不拉绳子,坐到地上?”喜良这时抬起一只手,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洪工头,我已经不行了。让我歇息一会吧!”洪工头道:“歇息?上了工就不准歇息!你干不了,也得干!除非你死了,那才算了。起来!”他口里喊着“起来”,那马鞭子就往上一举。喜良哼着,转身起来要扯那绳子,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又一跌,跌在地上。洪工头道:“好,你不去?我给你一鞭子,看你去还是不去!”他说着,就把鞭子提起来向喜良一甩。说也很怪,鞭子刚伸出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只空担子的竹篓,好好地会飞起来。这一飞,就套在马鞭子上,洪工头一时没拿住,连篓子带马鞭子都飞走了。
原来这时起了大风。这风真是飞沙走石,站在城墙上的人,竟是站立不住。那扑人的沙子,不是一阵一阵地刮来,差不多像长空浪卷,简直前面都看不清楚。洪工头连忙找了一会,才把他的鞭子找着。他找着鞭子,在手上拿着,还不死心,又向地上睡着的人用力抽去。不料使劲使猛了,那鞭子就在他一甩的工夫,飞了出去,而且飞得很远,大约飞到城下去了。洪工头这才感到有些怪,站着发呆了一阵,心想:这人打不得,再打恐怕真会出什么乱子。便站了脚道:“喜良,我现在不打你了。可是这里是工地,如何睡得?你要能站起来,就回到洞子里去吧!”
喜良这时躺在地上,把眼睛睁了一会,才道:“我现在真不行了!但望把我的尸首,葬在长城脚下,与我立一个坟墓。回头给我家里,去一道竹简,告诉他们到这里的路途。还有几句话,请你告诉你们的官长:修长城,我们不能说这事不好;但这样对付修长城的百姓,连牛马不如,这是不对的,指望改善一点。”洪工头笑道:“看你要死了还有这些话说呢!”喜良也不作声,自己到长衣袋里,摸了一摸,摸出一块竹简,这就是孟姜女刻了两个人影的。他把作简拿在手上,自己对手上看了一看,便道:“爹,妈,孟姜女,我先走了!”说完这句话,便垂着那手,闭上两眼。
洪工头连叫了几声“喜良”,一点回音也没有。自己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果然呼吸全无了。洪工头当时想着:这事该怎么办呢?因为他死的以前,颇有几件事情,透着奇异,若是对他像别个死人一样,拖到沙地上,把沙胡乱盖上,万一再发生了灵异,怎么办呢?这时,风沙也慢慢停止,长空有些青天露出来了。这二百多个青年人都停止了工作,要看工头对喜良怎样发落。
十四 埋骨
这时,宋必忠在屋里躲避风沙,没有想到这堡上出了喜良这奇异的事。后未风沙停了,看看这里并没有动静,二百多人静静地站在这未成城墙的土堆边上。他想着:这事情奇怪呀,这多人为什么一点举动都没有呢?自己便走出房屋,一直走上十八段工地。洪工头一看到宋必忠来了,来的正是时候,不容易了结的事情,就有主意了,这就马上迎接宋必忠官长,站在路口上等候。宋必忠一脚踏上了工地,就问道:“你们人全在这里,为什么不作工?”洪工头垂着两只手道:“官长,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宋必忠道:“这有什么希奇!拖了出去,用沙把他盖上就完了。这里完全停工,是何缘故?”洪工头就把万喜良将死的举动和言语一一地说了,随后就说,这件事还未能完,请官长决定如何安排。宋必忠看了喜良一眼,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发挽了一个小髻,扎了一方黑绸巾,身上穿着一件青袍子,虽然眼睛紧闭着,却是五官端正。他心中想着:这人虽然死了,倒很是干干净净。便道:“死了就完了,有什么灵不灵!叫几个人,把这尸首拖了出去,这里还要作工呢。”
洪工头听了想着这是官长的口谕,那只有去作,而且要有灵异,也有官长在前。当时仗着胆子,就喊了四个人,叫他们去抬。人群中走过来四个人,弯着腰,伸了手臂,用手一抬,心想:这大概就下了城墙吧?可是四个人用了很大的力,一丝丝也抬不动。后来四个人彼此望望,觉得四个人抬一个死人抬不动,这实在是笑话,于是连吃乳的力气都用过了,那死人的尸首,还是抬不动。四个人没有法子,只得告诉官长。实在抬不动。
宋必忠看了一看,那四个人抬着累得颈脖子很粗,便道:“我不信,这死人还能赖在这地方吗?你们四个人不成,加上一倍,八个人去抬,看怎么样!”洪工头听了官长这话,又加派了四个人去抬。八个人抬一个人,人手都放不下去了,这当然不用说抬,一人一只手拿,也能拿得飞跑地走。但是这八个人,却依然是抬不动。宋必忠觉到很奇怪,想了一阵,没有好法子。洪工头道:“万喜良本来是愿意埋在城墙脚下的。后来说……”他说到这里,看看官长,实话可不敢说,便改口道:“我们不愿把人埋在城墙底下,这个死人,大概他就不愿意走吧?”宋必忠道:“不愿意走吗?好!那就把他放在这里,在他身上,我们把城修起来,土像往日一般地筑,把他埋在这城墙的中心好了。”洪工头道:“那也只好这样办了。”
两个人商量好了,就招呼大家快些筑土。这时,天已完全晴了,那些风吹来的沙子,就像打湿了的碎土一样,一点不扬。天上斜照着的太阳,照得长城以上,泥土都闪闪发光。那一群青年听说筑土,只好依旧努力来筑。躺在地上的万喜良,他的衣服面貌,就渐渐地被土埋藏,终于是失却了。这事真有点奇怪,这一段长城,从此也就能缓缓地筑起来了。
这时,天空上,来了两只大的喜鹊,来到这段长城之上,也不飞走,也不低落,只是盘旋飞绕,叫个不停。这长城边上,就很少鸟雀,这回有一对喜鹊这样飞翔,以及呼叫,人人都觉得奇怪。呼叫了几遍,这两只喜鹊,把翅膀一折,就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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