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灭了六国以后,便降下一道诏书,命令天下:除了医药、卜筮、种树几种书之外,无论什么书都要烧掉;就是史官那里,除了秦国的史书之外,也要一齐烧掉。他还定了烧书的限期,以诏书下来之日起,三十日为限。古来走路,最快的要算是骑马了,一天也不过走百十里路,因此离都城咸阳有二千里路开外的地方,那诏书上的限期,就没有不误的。若是到了限期不烧,那就拿事主到官衙,罚为“城旦”。“城旦”是一种伕子,专管打扫城墙,以及城墙以外的街道。罚期是四年。受了处罚,还得在人的脸上刺下字来,拿汁水涂上,一辈子洗不掉。
诏书下到雍丘邑(就是现在河南杞县)。县令把竹简抄录的诏书一看,知道烧书只有三十天限期,于是赶快把抄录的诏书,送到各乡。
这诏书送到万家村这地方,就牵涉到这里的一位万喜良。他是一个读书的诸生,当时读罢诏书,心想着:这始皇帝好厉害,怎么连我百姓自己抄的书,都要烧掉呢?而且诏书规定了三十天为限期,在路上除耽误了十天开外,只剩二十天的期限了,这事我还要事明父亲再说吧。于是走回内房,见着他父亲万善田,把事情详细说过。万善田身上穿着蓝绸褂子,头上系一块黑头巾,胡子很长。当时,他听儿子这一番话,因道:“既是县令派人来把诏书念了,这是皇帝的上谕,谁敢抵抗。明日,我把家里用的大牛车拉来,把竹简啦、木牒啦一起装上,然后送到县里去,请县令看过,就在县衙空地上,点着一把火,将它烧了,倒也干净。”万喜良牵了牵身上的蓝粗绸衫子,踌躇着道:“这些竹简,用书刀刻起来,费了多大的事,刻了多少时候,真是不易啊!”万善田见儿子这样踌躇,觉得好在还很有几天限期,只好当下不谈。
第三日,县里来了两个骑马的公差,到了万家门口,一人在马上问道:“万喜良在家吗?”万喜良在书房里还不曾答话,这两个人便下了马,将马系在他的门旁,都拿着木棍子马鞭,一直往他书房里走。万喜良看到,连忙起身让坐。
这两个人也不理他,把书房看了一番。原来他抄的书,就是竹简,四围都堆得满满的。这些竹简,用书刀在上面刻了字,字刻得很大,一片竹简只刻很少的字,等刻了十多片,就用线一穿,叫做一册。所以抄完一本书,就要用很多的竹简,也要费很大的事。万喜良将屋子四围,都用木板架着,上面堆着线穿上的竹简,这就是书房。此外有一尺多高的桌子,桌旁有蒲墩,那就是主人抄书看书的地方。
甲公差说:“你家里没有什么,倒是抄的书很多。前天我们送了诏书来,你是看过了,怎么你这书还不曾动?”喜良站在一边道:“我们自然要搬的。只是我们家人少丁单,要搬这些书到县里去,如何能够?我正为此事,在家里发愁。不知道这些书,可不可以陆续地搬?假如说可以……”甲公差连连摇着头道:“不行!不行!”
这时万善田从外面回来,看见两匹马系在门口,知道是公差到了,连忙进门,一人一揖,便笑道:“我是准备搬书的,但是车子不够,打算明天在本村里雇两辆车,再和我家里的车子,装好一齐搬到县里。”乙公差道:“这个你们还不会办吗!你家书多,差不多全县人都知道的。现在我们要点上一点数目,看一共有好多册,点完了,还要看你家另外有没有书藏起来。若是没有,你父子具一个结,那就完了;如有藏书,那就唯你父子是问。听明白了没有?”
他父子二人一听这话,不但藏书藏不起来,就是有几片断简残篇,打算在屋里收藏,也不能够,因之万喜良站在那里,只管发愣。善田知道这是公差,得罪不得,便陪笑道:“那是自然,而且这样办,我们才干干净净。”两位公差,同声一笑。
乙公差将手上马鞭子摇着,对二人道:“你二人没有什么话说了吧?我可要点书了。”善田连说“请便”。两个公差趁着他父子二人都在当面,将简、牒两样全点了一遍。善田赶紧在厨房以及睡床底下摸上一摸,倒摸到了几块竹简,而且都破碎了,这就在公差面前说明,家里实在没有书了。甲公差哈哈大笑道:“我告诉你吧!山东六国,比秦国的兵多到十倍,被我们始皇帝一个个都把他消灭了。你们若不按照诏书上去办,你摸摸自己肩上,长有几个脑袋!”说毕,就拿着马鞭朝门上一扫,打得咚咚直响。
喜良虽然十分生气,但仍旧和颜悦色,只是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善田笑道:“是是!还有什么事吩咐?”乙公差道:“你具个结来,说书已点清了,委实就是这些,在这以外,除了种树、医、卜这些书不烧,若还有书,不曾烧掉,就情甘领罪。”
善田就连连称是,对儿子道:“就照刚才公差说的话,我们具个结吧。”喜良不敢说什么,案子旁边有一个四方的木桶,里面插了许多没有字的竹简,自己坐在薄墩子上面,在矮案子上拿起书刀,就靠住案子,把没有字的竹片,照那公差的话刻了,然后站起来,把竹简递给公差。公差看了一看,便道:“我们走了。书要拿去烧,照着我们点的数目,一片都不能少。还有,我得交代明白,你明日须把书送到县里!”善田只管说是知道,恭恭敬敬将二位公差送出了大门,看着他们骑上马走了。
万喜良站在房里,叹了一口气。他的母亲何氏,就走出来叫道:“公差说的话,我都已听到了,送去就送去吧,明天找一找哪家有书,再抄上一部。”万喜良不由得笑道:“再抄上一部,到哪里去抄呢?人家有书,也是一样要烧哟!”何氏想想也是,便笑道:“可不是。就不要这些书吧。我儿随父耕田也好。”喜良向来讲孝道的,便答应“是”,扶了母亲进房去。
次日,万善田再不问儿子是否同意,就在本村里雇了两辆车子,加上自己的一辆,一共三辆,摆在院子里。他将那些竹简,一串一串地抱着出来,就往车子上放。喜良看见,心里非常难过,就走近来,对父亲道:“县里儿想不去了,免得亲自看到一把火把儿一生心血烧了个干净。我想,对县令的事,父亲一定办得很好。”善田道:“我本来打算不要你去,你看,现在正是三月半边上,千红万紫,田野上好看得很,吃了饭,出去游逛游逛吧。”喜良答应“很好”。于是善田赶了车子上县里去了。喜良吃过早饭,告别母亲,就出门去了。
二 窥园
这是三月正中,万喜良穿件夹袍,太阳晒着暖烘烘的。那溪边一排柳树,正是长得绿荫满地;其中杂了两棵桃树,更是红得爱人。有时候,遇到一个村子,满村庄全是新绿,里面也夹杂几株鲜花,有深红的,有浅紫的,觉得很好看。这样看了一村,又是一村,好景就时有变幻,看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这时,善田也回来了,说起县令,倒没有说什么,看着把书烧了,就让人回来。喜良也只说:“真是罪过不小!”
次日,喜良跑进书房,那四周摆满了的书,现在连一片竹简也没有了,房里直觉空洞洞的。从前若遇到这种好日子,他总是把书搬到案上看着,竹简翻过去一片,又翻一片,有时有个蜂子,飞进房来,嗡嗡地乱叫,这就很有意思;现在书没有了,觉得在残缺的书房里守着太没有趣味,还是去游春吧。想着很对,就告知父母。父母都极力说好。他待吃过午饭,便走出大门,昨天是往东走,今天就改往西走了。
走了十几里路,见前面树木茂盛,一直二三里路都没一株短小的杂树。这树林的南边,有一条清溪流出,刚好把人行路微微隔了一隔。走近清溪,那水自树林中流出,夹杂了许多花瓣,在水纹中慢慢儿细流。喜良看见,心中暗暗叫好,就顺了这清溪自南往北,缓缓细步。忽然见前面有一双红漆门,两旁一截短墙,都用麦茎细细遮了。墙里种着不少树木,有几枝鲜花从墙角上露出来。
喜良自墙外高处,看这里面,好像是人家的园林。细细地用耳朵一听,虽是日暖风和,也没有一点声音,只见几片落花,被这微微的风一吹,有几片飘出墙外,轻轻地落在地上。喜良心里暗想:好一个宁静的所在啊!于是寻找了几块石头,靠墙堆了起来,自己就爬了上去,在麦茎缺口处,向里面张望。
看处,果然是一所花园。右边有个荷花池,此时,只有几片荷叶,飘浮水面。水边有一个亭子,寂静无人。荷池边有路,靠路有几树鲜花,开得红艳欲滴。正要细看,忽听得有人道:“小春,你走前面吧,免得园子里有人,见了有些不便。”喜良一听是女子声音,觉得这园子里四下无人,果然看见,彼此不便,就打算一跳避开,可是麦茎里面有两根柴棍子,挂住了衣服,一时不能解掉,只好慢慢地来解。
那说话的人,已过来了。前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头上一边挽了个小圆髻,一边梳了个小辫子,盘挽在小圆髻下,穿了一身紫色褂裤。后面随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头上挽个如意朝天髻,身上披着桃红色的长褂子,椭圆脸儿,两道长眉,周正的鼻子,生得十分清秀。那年长的姑娘道:“这榆叶梅开着紫的红的,多么好看!你去前面请大夫、夫人看一回花吧。”那小的姑娘答应个“是”,抽身走去。
这时,这一只很大的彩色蝴蝶,从她头上掠空而过。那姑娘一抬头,看见了蝴蝶,引起了她的兴致,就把拿着的拂尘,赶那蝴蝶。蝴蝶飞得高一阵,低一阵,引得那姑娘来到路边。她见蝴蝶甚是狡猾,就将袖子一举,将拂尘扑了过去。蝴蝶一惊,就飞到墙外去了。她的袖子很大,为了扑蝴蝶膀子往上一举,自然手都全露在外边。姑娘一看,有人站在墙外,也就“哎哟”一声。
万喜良要解脱麦茎里面的棍子,所以还在墙外边。现在姑娘一嚷,他正刚刚解完,这就不敢停留,赶快跳下。刚走两步,忽然看见一个农夫,扛了一把锄头,站在面前笑道:“先生,我早已看到,你在此地偷看。这是孟大夫家。其实,通知一声,要看,进去看好了。”喜良就扑去身上灰尘,拱手道:“哦!孟大夫家里,在这里隐居多年了。”
一言未了,忽听到红门“呀”地一声,突然开了,出来四个男子。有一个道:“就是他!身上粘着墙上的土,还没有掸掉呢。”说着,用手指着万喜良。万喜良道:“是!刚才在你们家墙上,是我看了一看。这也不犯法吧?”那人道:“这话也说得过去。只是我们大夫,要对你当面问上一番。你同我们一路去。”
喜良听了这话,心想:去吧,偷看了人家花园,人家要说两句,自己还得忍受着;不去吧,偷看花园,究竟是小事,也许不骂我。因此站在这里,倒有些为难,只管把两手摸索着自己的蓝衫。
农夫放下了自己的锄头,将手摇着,笑道:“这没有什么,现在正在三月,百花开放的时节,你先生听到孟家园里,花开得很好,就搬着石头,把脚垫起,这样看了一看,我想这样说明了,孟大夫也不能怪你。你就去吧。”喜良道:“孟大夫听说为人很好,我倒想见见他。不过这时候去见他,似乎于礼节上太亏了”农大笑道:“什么亏不亏,去罢!”那红门里出来几个人,就更进一步,将万喜良团团围住。
喜良道:“你们围了我,不过要我到你府上去。我去就是了。好在见了你们大夫,我赔个不是也就行了。”男子们听说他愿意去,就让开一条路,请他先行。于是他放大了胆子,进了大门,由那姑娘扑蝴蝶的路往亭子上去。
三 许婚
这个时候,那姑娘不见了。亭子上铺了席子,席子上坐了一位老者。这老者头戴方巾,身穿紫绸袍子。看他三绺胡须,飘在胸前,脸上甚是和气。喜良还不曾近前,那老者原来以为进来的必是一个坏人,抬头一看,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物,是一位年轻的诸生,而且眉清目秀,样子很是俊逸,便“啊呀”一声,连忙站起来。
喜良走到亭子下,向老者打上一拱道:“刚才在外面看到贵府园林甚好,看看四周,人迹稀少,斗胆搬了几块石头垫着脚,在墙外望了一望。遇到一位农夫,说这是孟大夫家,我觉得自愧得很!”老者笑道:“我都知道,此事全出于误会。刚才足下看我园林的时候,恰好小女在此扑蝶。她说,墙外有人张望。我想我们园里,有什么东西可拿,无非见这园内花木茂盛,贪看一番罢了。不过碰到女子,当然不便。我就叫我家中人出去看是什么人,引来见我,打算告诉这园内尽管来,只是请事先言语一声,家里女子也好回避。倒没有猜到是足下一路人物。”喜良不料这个老者,言词非常的好,便又是一揖,要告辞。
那老者手摸着胡须,想了一想道:“今日你到舍下,要看我们这园林,也许没有看够,请你再看一回。还有,老夫也没什么事,请到舍下,快谈一二。”喜良便道“遵命。”那老者很喜欢,便下了亭子,引着他到堂屋里来。
这个堂屋,是很大的一间屋子,一面开了格子门,其余三面靠墙都摆了人坐的草织围墩。正中一方,还摆了一尺高的条案。此外有些木桶,里面插上尘尾、竹简之类。门前一个大院,长着成围的松树、柏树。老者引进门来,便让他在上面坐,喜良不敢,在旁边的草墩上坐了,老者也就对面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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