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佣工某甲，炊饭于其厨。村中佣妇三四人，冒雨来与共话。甲先谈其祖父为绅粮，继谈发国难财者，终则谈鬼。其言曰：“某翁笼烛夜行，穿山路归。烛忽暗如豆，耳边冷风瑟瑟然，知有异，则故作咳嗽以壮其胆。忽闻深草中悉率有声，似有人细语曰：‘勿惧，我王三，老友也。天寒无衣，乞济我。’翁毛骨悚然，疾驰而归。明日剪纸衣焚于王三之墓，归途拾得法币五十元，王三之报也。”众哄然曰：“此鬼佳。”甲曰：“鬼亦有不识交谊者。李屠户夜半起宰猪，遇艳妇于途，月下识之，已死之邻妇也，以难产死。屠有刃在手，殊不惧，喝曰：‘阻我何为？尔死，吾贷汝夫百金，今尚未还也。’鬼忽散其发，血流满面，吐舌长尺许。屠惊倒于路……”众妇面面相觑，作青白色。甲又曰：“产妇鬼最凶恶，周身是血，行处有腥风。疫神次之，周身着麻衣，手如鹰爪，见人则攫。”言时，自灶口起身，伸其五指如五曲钩，临空作抓人状。一佣妇失声而呼，遽藏其身于同座者后。甲勿之理，继续而言曰：“此厨门外，即有鬼。前数夕，有一团黑影，在山坡上蠕蠕而动，其后立一物高丈许。如白幡摇动，盖无常鬼与大头鬼也。无常七孔流血，见人吐舌如犬喘。大头鬼矮仅二尺，头大如斗，眼发绿光，行处以血喷人。”甲且言且蹲其两足作态，口含米汁，向空中喷之。群佣大啼，惊而走，作鸟兽散。张先生于旁见之，笑曰：“汝辈自取之耳。”使勿听其鬼扯，某甲将自吓乎？
三十 昼晦
雾季长雨，昼昏如夜，此在江南，为仅见之事，号曰昼晦。犹忆二十四年居上海时，曾得此一日。午饭既毕，乘车赴报社，则满街灯火齐明，霓虹市招，灿然列长空，宛然日之夕矣，诧为奇观。事后回忆，每感余趣，辄欲把笔以记之。及入蜀，居渝市一年，秋冬两季，月可遇此者恒十余回，乃深笑往日之寡见，是疑骆驼为马肿背也。
匝月以来，雾雨连绵，每日昼晦。斋窗在廊内，而又面山如屏，受光有限，读书阅报，直如雾中看花。欲燃灯烛，则长日消耗，所费不资。故非极无聊赖不展书报，展之，即鹄立廊下，乃若行路人接传单读也者。且细雨如烟，谷风卷之作水浪，直扑入茅檐下，嫩凉侵人衣鬃。山居既无可语者，又不能长斟自遣，而泥泞路滑，更寸步行不得。终日斗室徘徊，焦躁欲死。偶窥窗外，唯见烟雾迷离，不识天日所在。虽窗外山近在咫尺，亦轮廓模糊，沉沉欲坠。而檐溜滴笃不断，声声滴美人蕉叶上，尤乱人意。此非入定老僧，无声色臭味触法，谁复能耐哉？四时以后，真个黑寂入夜，即以灯草四五茎，满注菜油于瓦灯而燃之，乃觉心地开朗，又入一世界。就案展龙门文游侠列传一篇而读之，颇可聊解终日之苦闷。余于是知风雨如晦，转不如沉沉长夜犹可藉灯烛之光也。
三十一 苔前偶忆
老杜上溪诗：“古苔生湿地，秋竹隐疏花。”久雨小霁，窗外颇有此情境。掩卷微哦，乃念及苔。
吾国文字描写及苔者，多为静穆与清寒之象征，而苔之意味，亦确有此。故富贵栗碌人士，殊不能赏苔之佳趣。犹忆儿时居洪都，黄梅时节，苦雨闷居。书斋外有小院，三方围以白粉短墙，以鹅卵石砌地，听其自成纹理。绕地则以长石为阶，高不及尺。久雨之后，苔遍生阶上下，一半绿及粉墙。三五蜗牛负壳上行，于墙苔深处，拖痕作篆书，观之甚趣，辄以止睡。院中曾栽毛竹，才得数根，高仅二三尺。有批把一株，瘦小如人臂，高亦不及丈，实无可赏鉴处。当苔生遍院时，则此树此竹，同作幽绿，点滴欲翠。与白粉墙相映，忽觉甚美。雨止矣，天际作微明，隔墙蔷薇架，有一小枝，穿墙瓦所作古钱眼，而入吾院，枝头有苞若干，仅吐一花，嫣然俯视，如作东家之窥。予欣然推窗，屏日课《资治通鉴》勿读，取《随园诗话》阅之。盖袁诗浅易，又主性灵，余年轻无诗力，甚好此也。《诗话》有咏苔诗两句：“连朝细雨刚三月，小院无人又一年。”吟哦再三。父闻声来，见案上檀炉，正燃微烟，苦茗一瓯，方在手边，乃叹曰：“没出息。”予为诗礼之家，法极守旧，即惊起垂手立。父曰：“亦不汝他责，然读袁枚诗，闭院赏苔，尚有何胸襟乎？”言讫，父微晒而去，似其辞固有憾焉，而又若深喜之也。余父为将门之虎子，精武尚侠，顾亦好文学，虽极不欲予沾斗方习，而亦不之禁。忽忽三十余年，雨下见苔偶回忆之，则其事若在目前，余固深负父之期望，真个没出息也。
三十二 忍也忍也
昔吾族公艺，书百忍于其家，千古美之。雨窗无聊，戏书忍也忍也，签贴于坐右。水浒有“倒也倒也”之语，盖秉其意而为之，若谓呼之欲出也。或问所忍者何？则吾颇卑之毋甚高论，试仿圣叹于拷红为作不亦快哉例，随书数则，以博高明之一粲。
平价米饭中，稗子谷粒甚多。不剔出，恐食之生盲肠炎，剔之，则不胜其烦，又非远视眼所可胜任，无已，每饭架镜于鼻，且食且剔，每尽半器，饭冷如冰。掷箸将起乎？忍也忍也！
老母将七旬矣，每接家书，辄言其多病。别两大儿时，均在幼稚嬉跳中，今亦各入中学矣，而来书亦苦思其父。将归乎？携在川眷同行，将数万金。不归乎？此间殊不见乐趣。故每得家书，且勿开封，先暗自呼忍也忍也！
阴雨匝月，邻鸡群趋入廊下，争吾散步数尺之地，地吾不惜与鸡共，而粪渣狼藉，日辄躬自扫除十余回。打鸡乎？鸡何知？与邻交涉乎？奈何以细故伤和气？忍也忍也！
向不穿补线袜，以其搁脚板也。今则无袜不补，补且重重叠叠，脚板已习惯之乎？忍也忍也？
每逢佳节，大人先生巨著，塞满报纸。读之乎？乏味。不读乎？吾业不许。强读一过，两眼生花，忍也忍也！
每欲入城，辄思排班购汽车票，可鹄立数小时，而仰视车站中人颜色，凛凛不可犯，吾殆奴才矣。乡居固苦闷乎？忍也忍也！
纸烟涨价，屡戒屡犯，屡犯屡戒，把笔构思，而一支乃不在手，忍也忍也！
三十三 埋葬
曹操嘱子孙作疑冢七十二，后人笑之，以为尽掘七十二冢，将安逃乎？刘伶旷达，醉荷一铲，曰：“死便埋我。”予以为既觉随处可死可埋，则此一荷仍为多事。人不能有所享于生前，此死后区区一臭皮囊，遑堪顾虑？袁子才自营生圹于随园，形之吟咏，以为安排得当，能忘生死，其实乃真不忘生死也。予尝数访南京小仓山，见一碑倾斜华侨路侧，题曰：“袁子才先生之墓。”而冢不见，唯黄土山头，茂草一片而已。吾人枯骨如何料理，或竟不料理，盖后死者之事。人之不泯灭者自有所在，非枯骨也，随举一例，屈原之枯骨，果何在乎？
三四年前，予尝作村居杂诗若干绝。中有一句，“埋我青山墓向东。”诗为港报转录，东南省区，友好惊悼相传，以为张恨水死矣。其实予咏邻翁，非自咏也。其全诗曰：
檐草垂垂漾晚风，篷窗病卧一衰翁，
弥留客里无他语，埋我青山墓向东。
其意自明，无可疑者。然尚值得友人惊悼，予固欣然此生之不虚矣。
予常与家人笑语，自谓当活百岁，甚至再多。家人问何以有此自信？予笑而不言，盖好生恶死，人之恒情，何必屈指计死日以自扫兴致。死且不计，故更不计及何处埋我。人惶惶然唯此臭皮囊料理是谋，则生前何所不计？更就眼前大事言之，执干戈卫社稷者，数百万人。若均念及何处埋我，尚能谈抗战乎？
三十四 苗文夷文
相传苗族无文字，非确也。邻有边疆学校学生，携手册归相示，中有苗（黔地苗）文二页，夷文一页，苗文略似英文大楷，亦有像篆字笔画处，但笔画更简约。为顺C反C，口字缺左或缺右偏，S，阿刺伯字码之3，三角，或三角缺底边，T，T缺右上方，L，C与T合，C与三角合，见者如是，其书法横，自左向右，各不相联，唯每一字母旁，另加小圈豆点半圈两点等记号而已。夷文则绝似藏文，唯较简单不联接。远望之，颇似五线谱。犹忆前曾于杂志上见夷文一种，与此又绝不同，或者，吾国少数民族文字，尚不仅此乎？
苗夷同胞，自识其文字者甚少，即边疆学生之苗夷族，亦有不识其自族之文者。于此多方探讨，可发甚多之议论，即苗族古自中原来，较与汉族文化源流接近，夷文近藏，是西来所习，抑与西域民族文化同源，未可知也。至于书籍，二族皆属少见，其三千年以来之日趋衰落，除射猎舞踊而外，无所表见，似当以无文字教育，为最大原因。抗战以还，文化水准日低，吾侪习文学者，辄抱杞忧。证以苗夷二族景况，殆可借镜。虽今古情境不同，而文学亦必与政府科学配合，毋令太后，太后将失所以融化科学者，国虽富强，将失吾炎黄子孙本来面目。或曰：“国果强，即失本来面目何妨？”予曰：“是又不然。今日英美之联结，甚于他国，非其语言文字之犹复保持同一源流有以致之乎？”
读苗夷文后，吾知契丹文字之湮淡，先于其种族之瓦解也。
三十五 路旁卖茶人
一年前，予腰足尚健，在海棠溪挤购汽车票不得，常步行归南泉，随行必有一杖一囊。杖扶我偶登山坡，囊则购盛乡间所寡有，而又我日用必需者，其中常有杂志书籍三二册，备徒步时，就野茶馆少歇，聊以解闷。一次步归，行五公里余，先歇二塘，小镇也。又四公里至么塘，势将再作休息。顾其地三五人家，无售茶酒作中尖者。徘徊少顷，乃以杖荷囊，迟迟沿公路边缘行。不及半里，忽闻人语：“先生少歇乎？”其声操东北音，予大异。视之，路旁崖下，有两人家，其一支土灶，上正以铁壶煮水，门内置座头二，布制胡床四五具，盖小茶馆也，门前有青布短衣男子，科头而黄面，含笑向予点首。予回视其前，有绿竹一丛，下临小谷。远望群岗，云雾濛濛，境亦疏旷可喜。乃就第一座头，嘱为泡茗一碗。其人送茶已，指灶后木格橱，曰：“有面，有馒首，亦有酒，先生需乎？”予曰：“前途已打尖矣。然乐与君语，小谈可乎？”予在北地久，固能作燕语，强其舌以挑之。且于衣袋中取纸烟出，敬之。其人果鞠躬受烟坐，笑曰：“先生燕赵之士乎？”予曰：“居北平二十年，类故乡矣，且尝至君乡辽宁。”彼曰：“否，吾吉林人也。”予曰：“君何以至此设茶肆？”彼昂首微喟曰：“不才，一排长也。展转由河北战至长江。武汉撤守之役，某供役某部，有汀泗桥之战。因誓死不退，有巨功。上司入川，予则为弹创病脚。既不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又由南方展转来此，聊糊口耳。”予闻之，肃然起敬。其人大喜，作倾盖交。乃畅谈十年来事，唏嘘慷慨，凡两小时。予以归程仅半，赠茶敬二十元，约后会。其人送我数十步，犹伫立以视予后影，予亦屡回顾之。又三月，予复过此，则冷灶无烟，室迩人遐矣。
每阅报，见东北新闻，辄觉此卖茶人之影，宛在目前。
三十六 农家两老弟兄
乡居有警报，予不欲入洞，常携书一册，随谷中小路行二三里，于无人家处，就竹林或石缝，席草而坐。前年敌肆虐疲劳轰炸时，予野坐过久，乃就附近人家，乞茶水。行经小平原，于高梁丛中得瓦屋三椽。屋外有打麦场一片，整洁如洗。场外豆棚瓜架，绿荫环绕。有一老者，须发皓白，于瓜蔓下整理架竿。予与语，若不闻。乃大声作川语曰：“跳（叶平）警报人患渴，愿出微资，购茶少许饮。”叟点首，指屋中曰：“老么在彼，可索之也。”予视其屋，门窗皆闭。旁屋一门独启，寂无声息。入内视之，则为厨室，灰灶洁白如雪，柴棍整齐堆叠灶口。灶上釜盖，灶旁方案，及一切器具，无油腻，亦无纤尘。予意此中主妇，必极贤慧人也。乃故作微咳，以惊之。通内室之门呀然辟，又一老者出。其人黑须蓬蓬，若虬髯公，短裤赤膊，臂粗如酒碗。殆即白须叟所谓老么矣。予告以来意，彼指桌案上大瓦壶与粗饭碗，令予自斟老鹰茶饮之。酬以资，不受，笑曰：“君非新村中下江人乎？”亦无他语，自往打麦场上，以长斧劈干树块作柴片，适有敌机群，嗡嗡然过上空。予即避崖脚下，而叟挥斧自若也。
后予屡过此，窥其门上保甲户籍表，知此屋仅二叟。白发者兄，年七十四。黑须者弟，年五十七，杨姓，三代业农。予暗惊曰：然则由播种以至浆洗炊饭，皆此老兄弟自为之矣。后询诸其邻，予忖度果确。此二老兄弟，终身均未尝娶妇，一切自食其力，亦并不识字，更未知何者为新旧道德。近年兄老，唯担任家庭琐事。老么则躬耕之外，且四出赶场。偶得余资，即市肉归食其兄，相依为命，老而弥笃。老么每日傍晚，必赤膊担粪归，遥过吾门时，予常指以示家人或友人也。友或叹曰：“可以风矣！”
三十七 儿时书
灯下课儿，予语家人，背诵不可废。但徒背诵，而不讲解，则事倍而功半耳。因举自身为例，儿时所读书，久练而得滚瓜烂熟者，今日犹能奔赴笔底。其强记得来，草草终卷者，则进锐而退速。试列一表，可以想见其情况也。
书名背诵距今日期今日记忆百分比：
《三字经》 四十一年前 百分之十几
《论语》 三十九年前 百分之四十几
《孟子》 三十八年前 百分之三十几
《左传》 三十八年前 百分之二十几
《学庸》 三十八年前 百分之六七
《诗经》 三十七年前 百分之六七
《书经》 三十七年前 百分之二三
《礼记》 三十七年前 百分之二三
《易经》 三十七年前 零
《千家诗》 三十七年前 百分之二十几
《古文观止》 三十六年前 百分之二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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