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一脚踏了进来,说话的就是曹家妈。穿一件蓝布夹袄,梳一个元宝头,五十多岁年纪,既尖又瘦的脸,脸上有几点小白麻子,在座都全是熟人,进房来站定了脚跟,全称呼着蔡家妈,赵家妈,杨家嫂子,到了玉蓉这边,还加了称呼,大小姐。瞄着眼睛,对她一笑。这一笑不打紧,却把玉蓉笑得把头低了下去,抬不起来。张氏起来张罗过,请曹家妈就坐在太师椅的横头,杨家嫂子忙着倒了一碗茶。玉蓉站在床面前,手扶着帐子,仍然低着头说道,“曹家妈,我们少见,老实说,我是换过了一个人了。”曹家妈举着茶碗,看了碗沿道:“可不是,能和大小姐常见面,总是透着亲热。”玉蓉听了暗喜,正有一句话,要接着说出来,偏偏又是一阵怪疼,攻入肺腑,望赵家妈身子边一钻,脸上红中透青,嘴里哎唷不止。赵家妈右边扶着她,说道:“曹家妈是老内行,帮着换裤子吧。”蔡家房间里的人听了赵氏的话,都动员起来。这屋里的消息,由杨家嫂子两边传,经过房间里一度骚动之后,张氏见这儿用不着许多人,房间里人只是包围着也不中用,便道:“你到前面帐房里去看看,大老爹睡了没有。若问这里情形,就把实在的情形告诉他吧。”杨家嫂子答应着是,往前头来。原来蔡为经哪里睡得着觉,虽然玉蓉是不争气的女儿,但是年将半百,膝下只有这一个骨肉,平时女儿爱花描一点,以为这都是小孩脾气,爱管不管,惯坏了她,直至玉蓉大着肚子的事弄穿了头,这才大为失望。然而一看这和房屋相齐的粮食,夫妻两个人,一百辈子也吃不完,还不是留给她享受,若不是她消受,满田坂找人来顶这个缺,世间上没有这种大傻瓜,自己的女儿虽有点胡作非为,等老两口子归天,她准要尽她的孝心,不惜金钱,办理一桩桩有场面的丧事。俗语说,女婿有半子之靠。冯少云这家伙,我是靠不着他了,亲生的女儿,就不能代替子职吗?想到这些心中觉得宽了许多,所以生育消息刚传的两天,他夫妻两个给她铁桶也似的隐瞒着,这晚坐在前面帐房里等消息,蔡为经桌上放着整盒的上等香烟,泡上一壶雨前茶,慢慢地品着好茶,吸着好烟,把连日紧张的心事,变成了悠闲。
就在这当儿,堂屋里一阵灯光,接连着人声,有人说道:“大老爹放得下眼界,放不下女儿,准没有睡觉。”蔡为经在屋子里答道:“是四老爹吗?”曹四老爹已和一个虔婆式的曹家妈进来了,笑道:“我掐指一算,今晚你准要找我,所以这顿晚饭,我就留在我三姑那里用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家六哥,就点着火照到我家里来。”说着话,进了帐房,曹家妈蔡老六跟在后面。蔡老六熄了灯笼,蔡为经对老六说:“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休息,到了有事要喊你的时候,我一定会叫你的。”蔡老六答应着是,休息去了。曹四老爹穿了件半旧的老蓝布长衫,伸出了右手在头上搔了几下痒,笑道:“我们谈谈天,曹家妈你到后边去看看。”曹家妈对两人一笑,径自走了出去。蔡为经一边赶出来,一边道:“如果门是关的,你喊开门,她们会开的。”蔡为经回了进来,曹四老爹一拱手道:“大老爹洪福齐天,恶事不出门,好事转千里,只要把小孩养下来,交给了我,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太平无事,大老爹你还怕什么。”说着,满脸的奸笑,等着蔡为经的回话。蔡为经道:“四老爹是位智多星,凡事也瞒不了你,凡事也少不了你,这件事,也只有你四老爹,才能放心拜托得下,这小孩子寄养的费用,只要你开口,说多少,是多少,我决不给你驳回,我们的交情,一天深似一天,若不见外,可以找一个好日子,拜把换帖子,好吗?”曹四老爹听一句,点一点头,听到末了,竟自站了起来,说道:“这要叫我少活几年,折煞我了。”蔡为经的书案上,放着有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书房,桌上摊开一本线装书,翻开着第一面。曹四老爹晓得蔡为经无事的时候看着,有心事的时候也看着,现在他有心事,当然看书,一看,是《三国演义》,故意道:“大老爹看《三国演义》呀,把诸葛亮的本事,都全套学着了。”口里这样说着,人又摸在书桌边空位于上坐着。蔡为经道:“看《三国演义》,看过三小时,第一行还不知道有多少字?”说着走过来,在烟听子里抽出纸烟敬客。曹四老爹赶忙接着,蔡为经又擦着火柴替他点火。曹四老爹从来没有受过蔡为经这种荣宠,赶忙又站了起来,但是火焰又来不及等了,只得两个指头夹着烟,放在嘴唇皮上,对火焰上使劲一吸,烟着了,连说几句不敢当。蔡为经又取了根火柴自己点着烟,对曾四老爹道:“以往的事,我少不得有许多做错了的地方,以后要改过自新,对我不敢当的话,从今天起,要对我多打折扣。”曹老四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但这话是对的,他不敢用正面的话推翻他,便道:“你老这话,未免太谦了,你老对人处世,向来就做得很公平,决计没有人在你老背后,指出一个短处来呀。”蔡为经把烟重重地吸了两口,叹了一口气道:“人的交情,无非势利,人前背后,一转眼就会变,比如那个王好德,帮我小小的忙,我就看开点,分二十亩给他用,希望把事情做得圆满,谁知打昨天起,事情越闹越大,他的女儿真的嫁过去了,王好德虽然暂时没什么话说,但往后瞧,话不能没有的。我听见跟王家一路上的人说,我家的田,都是我祖父放的阎王帐,滚起来的,分二十亩田,算得什么事。四老爹,你要听到这种话,你不会气死吗?人生百岁终须死,脚向西头一伸,两手也还是空空的,我因此也看开了。”曹四老爹听着蔡为经丧气的话,随了话风,敷衍一阵,后来还是谈到参议员有人竞选,另外提起了话头,才把话风改辙。及至杨家嫂在外面叫着,蔡为经站起身问话,把话问明白了,就对他:“你进去对姑奶奶说,曹四老爹来了,一切事都办好了,等孩子完全洗干净,将孩子塞在前天预备好的网篮子里,望外头一提,就没有你的事了。”说着望了曹四老爹一眼,曹四老爹吃这一捧,向杨家嫂嘻嘻嘻的微笑。杨家嫂看事情接洽好了,含笑而去。从这时起,杨家嫂就不断来往报信,蔡为经虽是有几双儿女,不幸的都已去世,眼前只有这个女公子,他什么坏事也都忘记了,起卦,问卜,曹四老爹会拈阉,都抢着试过了,最后是听到消息,小孩即要落地了。玉蓉疼得身子一倒,杨家嫂正站在身后,两手抱了她的腰,曹家妈只管叫天爷,张氏只管向空中点着头,口里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但可以看见嘴动。接生婆赵氏到她旁边坐着,伸出两手,不时给她料理,这消息又让蔡为经知道了,也不忍坐下,只把纸烟衔在口里,想走进小院子里来。恰巧杨家嫂奔出来,叫道:“孩子下来了!是个男孩呢。”蔡为经听了这话,抬头顺了一口气。经过两分钟,杨家嫂又来说,孩子胞衣也下来了。蔡为经拍着身上的长夹袍道:“四老爷,你看我这才干了一身汗呢!”曹四老爹赶忙办他的正事,在田坂上偏偏遇见王好德。蔡为经等曹四老爹走后,便脱了衣服,往床上一钻。究竟一夜没睡,正睡得甜,被蔡老六喊醒,弄得六神无主,想着怎样对付王玉发李二狗一班人,忽然前边人声大起,蔡为经嚇得走投无路。蔡为经听见前面堂屋里人声嘈杂,似乎不止王玉发李二狗一班穷小子,嚇得六神无主,软瘫在怅柜上,动弹不得。如今且让他多受点惊嚇,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王玉清二次到了冯家以后,冯少云便把其中经过,蔡为经怎样压迫王好德,使他的女儿代蔡玉蓉出嫁,蔡玉蓉怎样的苟且行为,怀了身孕,李二狗怎样的无赖贪财,出卖他的妻子,一情一节,告诉了冯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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