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前后院落,都关闭了门户了,他就悄悄的摸到玉蓉卧室外那间小院子里来。他们那窗户纸,是灯光照耀着通亮的。老远的就听到张氏埋怨着的声音。她道:“你的父亲,差不多已经气死过去了。自你到家以后,他就病倒了。”就听到玉蓉答道:“这件事,他不是早已知道了的吗?”张氏道:“他当然是早已知道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你在刘家住着,他心里不向这上面想,也就算了。现在你挺了这么一个大肚子回家,这一块冤孽,还要在家里消除呢,你想,他心里不难过吗?”蔡老六听了这话,心里先呀了一声,他想,这几个月来,大家暗里的传说,果然不错,我们三姑娘没有出嫁先要生孩子了。他这就弯了腰,轻轻悄悄的,走到窗户下,在墙根下一蹲。这是夏天夜里,以平常而论,当然是窗户洞开的,现在却是关闭得紧紧的。只有中间嵌着两块玻璃的地方,放出了光亮。他昂着头,伏在窗户台下,找着一个纸窗户格子的窟窿,贴了脸向里张望。正是玉蓉手扶了竹椅子靠背,半侧了身子,避着桌上的灯光站着。但是由窗窟窿里看去,依然看得很清楚。她穿了件白花布短褂子,肚皮伸出去尺来高,把褂子顶得和腰间脱了关系,临空飘悬了衣襟。头发蓬着,脸子黄黄的垂下了眼皮,虽然不是病容,却也有一层很重的忧容。张氏坐在床上,两手环抱在胸口,也是两只眼睛,直射了她女儿的肚皮。蔡老六看着,心想,这样大一个肚囊子,怕不是已经怀胎八九月了?我们东家要把姑娘关在家里先添外孙了,是什么时候看这台戏呢?他这样的想着,屋子里面,也就谈到这件事了。
张氏望了女儿的肚子很久很久的,就问道:“你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回来?你在刘家住到现在,结帐的日子,也就快到了,为什么不再多住一个月?”玉蓉低了头道:“我当然不愿回来,我不知道回家之后,爸爸会和我过不去吗?但是我在刘家实在住不下去了。”张氏道:“在刘家住不下去,这是谁惹下的祸事?没有什么话说,明天我们一路到刘家去。他若不容,我就把命拚了他们。你姨妈不念我和她手足之情,我也不顾什么亲戚的面子了。”玉蓉手扶了椅子背,在屋子里转了半个圈子,低声道:“姨妈姨父的意思都很好,若是不好,能容我住到现在吗?你杀我,我也不能再去。”张氏道:“那你为什么回来?这件事,他刘家太对不住我了。把你害到这种样子,送回来就能了事吗?”玉蓉低了头,摆了几摆道:“表嫂不容我,一天到晚,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实在教我住不下去。本来吗,我一个作亲戚的,怎么能在他们家养病?”张氏瞪了眼道:“养病?你这病是由哪里得来的?”玉蓉道:“这实话能对表嫂说吗?原来姨妈对表嫂说,我这病是在城里得的,没有法子回家,商量好了,在他们菜园子里,临时盖两间草屋,让我住下。表嫂说是丧气,已经是老大不愿意了。近来,她大概已看出了情形,和表哥大吵了两场,表哥跑掉了。她就一天到晚乱咒乱骂,明是骂着表哥……”张氏坐着原来就周身发抖了,突然站起来向她脸上呸了一声,咬着牙低声道:“你也太不顾廉耻了。事到如今,你还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呢。”说着话,她可站了起来,走到玉蓉面前,将手对了她的脸,乱点乱指着。有时,还把眼睛向窗子外看上一眼。蔡老六觉得东家奶奶的眼光,正是射在自己身上,立刻将身子一伏。他对于这事情的大致,总算可以猜得大半,也就不用再向下听了,在地面作狗爬了两步起身,赶快离开了这小院子,就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了。他心里想着,这事情关系蔡家的全家颜面。自己是蔡为经远房的一个侄子,自己有这么一个没出嫁在家先养孩子的妹妹,也不见得就不招人家的笑话。自己心里纳着闷,可也就不敢另对别人说。蔡为经家里共有男女四个佣工,蔡为经是每日一大早就到帐房,大家来了,在堂屋等候,茶水由女佣工料理。平常是不要两个长工到他帐房里去的。
次日一大早,女佣工却传话把蔡老六引到帐房里去。昨晚,东家就睡在帐房里床上的。这时,半侧了身子睡着,身上还搭了一条夹被呢。他脸子黄中带着灰色,病容又带着愁容。蔡老六站在床面前,问道:“你老不大舒服吗?”蔡为经呆着脸有两三分钟,然后叹了口气,说出两个字,“气的。”蔡老六眼珠转动了一下,问道:“什么事呢?王好德的事,你老已经揭过去了。”蔡为经道:“唉!你哪里知道?这件事不用瞒你,也瞒不了你,还得你帮我的忙呢。”说着伸手指了房门。蔡老六掩上门,还是轻轻的不带响声,然后他又缓缓的走到床面前来。蔡为经对窗子外看了看,在枕头上正着颜色道:“家门不幸,我出了个丢丑的女儿,你出了个丢丑的妹妹。”蔡老六故意身子一震动,呆了脸问道:“玉蓉借了不少的债?”蔡为经道:“借的是孽债。我也不用多说了,她顶了个大肚子回来了。这件事,家里几个人总是瞒不了的。小长工李虎子,嘴最是不稳,我今天打发他到江西去一趟,把他调开,只要你遮掩一点,这事暂时也就没人知道了。将来呢,那总是瞒不了人的。”说着,他又叹上了一口气。蔡老六道:“这倒想不出,家里会发生这么一件事。那不是大家的面子吗?我决不会说出一个字的。”蔡为经含笑着点了两点头,也没说什么。蔡老六看他脸上已有了喜容了,弯弯腰道:“你老想吃什么?我到镇上买去。”他道:“我不想吃什么?我并不是什么病。找两部闲书看看,我也打算十天半月之内,不出大门了。”蔡老六道:“收租子的事,你老不用烦心,只要你老吩咐一句话,我就照办了。比如王好德的租子,不就很顺利的解决了吗?”蔡为经道:“他家的租子,收不齐也不要紧。他家里养了一群鸭,又喂了两口猪,他不交租,在这里面找钱,还怕找不出来吗?”蔡老六站着出了一会神,便告退出去。他心里想着,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外表好看,内容是万万不如穷人家干净。我们这里的风俗,姑奶奶在婆家生上三个四个外孙,也不能挺着大肚子到娘家来,更不用说在娘家生孩子了。这可反常,没出嫁的姑娘带了大肚子,大模大样坐轿回家。他一面想着,一面昂了头看天,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大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哟了一声,低头看着,乃是王好德的女人刘氏。她手臂上还挽着一只小竹篮子呢,便点了点头道:“大嫂,来得早哇。”她看了门里,低声道:“昨天我们回家,大家商量一阵,总是我们不对,我们作佃户的,和东家较量高低,那总是不对的,我还是见着东家陪个不是吧,就是见不着东家,见着东家奶奶也是好的。听说三姑娘回来了,我送几个新鲜鸡蛋给她吃吧。”说着,她在黄瘦的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痕。蔡老六摇摇头道:“你不用进去,他家三个人全病了。”刘氏道:“是呀,我听说三姑娘不大舒服,我也要去看看她。”蔡老六向她周身上下望了一眼,笑道:“你穿了金盔金甲来了,你有那个碰钉子的瘾,要去碰她的钉子!你也是病刚好的人,何必去看她?”刘氏道:“我去见见东家奶奶。”蔡老六自言自语的问着:“你去看她?”刘氏见他又是先前那个样子,抬头看着天,她想,天上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吗?也就昂着头向天上看着。天上是蔚蓝色的晴空,虽然飘荡了几朵白云,那也是稀薄的几块棉絮,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她笑问道:“这两天天气很好,大家抢着把稻子割了吧。”蔡老六道:“大奶奶心里十分不耐烦,这……”他看到刘氏脸色一动,笑道:“你莫多心,决不为你们的事。收租的事,大老爹交给我了,我们还不好说话吗?他要养几天病,根本不必问他,天一天二,我到你家去谈谈吧。”说着话,他是拦住了大门站定,总不让刘氏前进。她料着决通不过这关,只好把竹篮子交给蔡老六,托他转交。蔡老六向她笑道:“要像你今天这样对待东家,彼此还有什么谈不好的?东家正有心事,对你们的租子无心细算,不会让你们过不去的。至多你把一群鸭两只猪垫在里面,今年还不是太太平平,交租过年。”刘氏当时听了这话,也没有仔细考虑,自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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