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蔡家的墙根,这里是他们的后门,正掩着半扇,可以在外面看到里面的菜园子。玉清伸头张望了一下,她自然是悄悄的行动,偏是她后面跟的这匹水牛,不肯老实。他们这后门外,堆了一堆黄豆杆儿,上面还有些豆荚。水牛趁着牵的绳子松了,伸了颈脖子,就把黄豆杆儿咀嚼了一顿。玉清回转身来,将绳子牵得直了,喝道:“你倒是不客气,遇着什么吃什么。东家知道了,宰你的肉吃。”她这样的叫喊着,惊动了门里的人。门呀的一声开着,正是蔡玉蓉。她见玉清穿着一件蓝底子印白花的单褂子,长平膝盖,光了两只圆手臂在袖外,短头发松挽了两个小辫子,发边还插了两朵新开的石榴花,便不由得哼着冷笑一声道:“一个乡下丫头,还要学摩登,梳着两条小辫子呢。”玉清由昨日起,就有气了,便站住了脚笑道:“三姑娘,我这算是摩登吗?”她虽然带了笑容说的,可是脸上红了。玉蓉靠了门框站定,瞪了眼道:“怎么不是摩登,乡下哪个女孩子梳两条辫子?你这不是学着我的吗?”玉清笑道:“梳两条小辫子的人多了。乡下没有,街上也没有吗?我和哥哥进城卖鱼,哪样摩登的打扮没有看见过?”玉蓉道:“无论如何,这附近只有我梳过两条小辫子。你是学我,以后我不许你学。”玉清道:“我根本没有学你。”说着话,向玉蓉身上看了去,她还是穿了昨天那件腰身肥大的蓝布大褂,好像她不愿人对她身上看着,所以她对于别人向她注目,她最为敏感。玉清向那里看去时,她立刻低了头,把腰微弯着,而且很快的掩上门,把身子藏在门后,然后她抬起头来瞪了眼道:“王玉清,你放牛怎么放到我后门口来了。”玉清道:“这里是紫禁城不许走吗?”她让玉蓉一再的见逼,实在是不能忍了。玉蓉道:“虽然不是紫禁城,这究竟是我的门口,我可以作主。你是遇到了我,你若不是遇到我,你还不让牛把我这堆黄豆杆子都吃了吗?你不用赖,你的牛,嘴里还在嚼着呢。”玉清道:“我不赖,它是吃了一口。”说着,指了牛道:“这条牛,是我家和刘家合养的。养它为什么?和你们家种田。你家在它身上,一年要收进多少钱,它吃你们一把黄豆杆子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人家都说,我长得比你漂亮,你不服气,见了我就要挑眼。这有什么法子,长得漂亮,是父母生养的。有钱,你也买不到漂亮呀。我漂亮,你管不着。”说着,她将手一指脸上,很得意的扬着眉毛嘻嘻的一笑。这一种反击,给玉蓉的刺激太大了。她已来不及用言语来反驳她,在地面上捡了一块砖头,就向玉清砸了过来。玉清早就看到她弯腰在地面上捡东西,很快闪了开去,这一砖头劈来,就砸在牛腿上,砸得那牛凭空一跳,绳子带着,把玉清带得反是向后一闪。她站定了脚,偏过脸来向玉蓉反瞪了眼过去顿了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把我砸死吗?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家有钱,不要以为我是你们家佃户,就老是欺侮着。你打死了我,我们家就不要你偿命吗?”她这么大声一说,早又惊动门里另外一个人。那人喝道:“真不在乎呀。我在家里要找你算帐,你倒在后门口和人吵上嘴了。”玉清听得出这声音,正是东家蔡为经说话。她对于蔡玉蓉的压迫,毫不在乎,至少是心里有那抵抗的勇气,可是对这位东家大老爹,不知道怎么着,自始心里头,就有几分含糊。这时听到蔡为经由屋子里叫喊到后门来,她就不敢再在这里挺下去了。直牵着牛绳子,对着牛道:“走吧,这地方不许我们站住。”她说着,慢慢牵了牛走。
蔡为经随了声音,追到后门口来,见是玉清牵了牛过去,就回转脸来,问自己女儿道:“怎么和她争吵?”玉蓉道:“她牵牛吃了我们的黄豆杆。”蔡为经瞪了眼道:“你不为的是这个,你为的是她长得像你。你见不得她,你见了她你就嫉妒她。你呀,哼!根本就不如她,你还有脸说人呢。”玉清走得不远,这些话都听到了。她想着,这不是太阳自西方出来的事吗?蔡为经会帮着佃户的女儿说他的小姐。于是站住了脚回头向这里看了一眼。玉蓉由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老远的指了她道:“你这贱丫头,你不用得回头向我这里看了来,三姑娘总有一天把你驱逐出境。”玉清见东家老爹还隐藏在门后面,有话可不敢直接的答复着过去。她有个默然的抗议,所走的地方,是小沟渠边一道小矮堤。堤上除了几棵小柳树,大雨之后,沿堤两边都生着茸茸的绿草,正好放牛,她就手扶了小柳树站着,松了牛绳子让它吃草。可是她回转身来,就面对了蔡家的后门。她心里正是在想,我偏要向你蔡玉蓉看看,你又其奈我何?
第六节 贫富之间看父女
王玉清这个战术,终于是战胜了蔡玉蓉。因为她所站的地方,去蔡家后门,有百步之遥。她纵然是向蔡玉蓉看了去,她也可以否认是有意斗气。她站在这堤上放牛,她是对任何一个方向站着都可以的。蔡为经见女儿还是在后门边站着,他卜通一声将门关了,瞪了眼喝道:“你给我滚回去,我还要和你算帐。”玉蓉对父亲看了一眼,噘了嘴道:“你老逼着我干什么?我是病。”蔡为经道:“你是病,你是见不得人的病。我是个绅士,家里哪天没有人来客往的。你是病也好,你不是病也好,你这个样子,我家里不能容你,你给我滚出大门去。”说着将她身上穿的那件肥大腰身的蓝布大褂衣襟使劲牵扯了两下,顿了脚道:“你这病不是在家里得的,你治好了病你再回来。你若治不好这病,你就永久不用回来了。”玉蓉道:“你不用说这种话,我有我的自由。”这后门里面就是蔡家的菜园子,这日子黄瓜上了架,支着黄瓜藤蔓的小竹竿,正有两根竖立在他手边。蔡为经拔起一根竹竿子举起来要向玉蓉砸去。玉蓉还不曾闪开呢,早是奔过来一个人,将竹竿夺过去,然后发出怪叫道:“哎呀!你真要她的命吗?”说话的是蔡大老爹的老婆张氏。她吃得白白胖胖的,乡下太太,英丹士林是当缎子穿的。她穿上一件崭新的蓝大褂,露出两只粗肥的手臂,将竹竿儿扯住。蔡为经瞪了眼道:“你又来了,气死我。”说着,将脚乱跳,张氏决不放那竹竿,板了脸向他道:“有话好说,有帐好算。你前门骂到后门,堂屋打到菜园,你到底打算把她怎么样?”蔡为经道:“事到于今,你还问我把她怎么样吗?我不能留着这种丢脸的人在家里。”张氏趁他不提防,把那竹竿子夺了回来,远远的丢到菜地里去。然后站在他和玉蓉的中间,低声和气的道:“你不要叫,这门外就是人。这件事情,我是猜想的,也许是真正的病了。”蔡为经对她脸上使劲呸了一声道:“你简直混蛋。病就是病,祸事就是祸事,说什么也许是病。”张氏回头向菜园子里看看,又伸头向后门口看看,这就扯了玉蓉的衣襟,咬了牙道:“丫头,这里除了你父母,并没有外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变成弥勒佛这个样子。你两个哥哥,不幸是短命死了,我和你父亲,就是你这么一个人,我还真能让你父亲把你逼死吗?无论是什么事,你得说实话,你这是逼得我多难受呢?”说着哽咽了嗓子就哭起来。她眼泪落下来,人也就变了样子,立刻弯了腰看到后门里横着一块台阶石,她就蹲着身子坐下去,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睛,呼哧呼哧的哭了起来。玉蓉也哭丧着脸,向后退两步,离开了她父亲。对她父亲看了一眼,这才道:“你别怕,家里容我,我就在家里,家里不能容我,我就走开。五湖四海,我哪里不能安身。”说着,她一扭身子跑了。蔡为经也不去追她的女儿,在菜园子里顺了地沟,绕着几块菜地,只是转圈子。他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把身上一件旧纺绸短褂子,挤得歪斜在肩上。低了头,只是摇晃着颈脖子,口里是不住的叹气。张氏将衣襟掀起,擦抹着眼泪,望了他道:“你何必这个样子呢?我们都是半百之人,生下两个男孩,三个女孩,两头丢个干净,就剩这一枝花。难道你都不愿留着,真把这个女儿也取消了,我们可就断子绝孙,孤老一对了。”蔡为经脑子里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要有钱,第二件事是要有后,张氏提到这个女儿死不得,他心里就软化了。他默然的还是在菜地沟里转圈子,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就为着只有这个女儿,就把她惯坏了。好,我也不管她了,看你有什么法子把这事作个了断?家里人来客往,我就让这位弥勒佛似的大姑娘代我挺相吗?”张氏也只坐着揉擦眼睛,却不说什么话。蔡为经转了几个圈,实在是感到无趣,也就回到内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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