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马路,就让人大吃一惊,时候是这样的早,每条街上,都是人挨着人走路。听听说话人的口音,却都是外省人。有许多操了江浙语音的妇女,手里挽了个篮子,沿着马路边菜担子上买菜。玉贞道:“这些太太们自己上街买菜,显然是不住旅馆。难道还租了房子住吗?这里是个过路码头,何必还作永久之计?”李小姐笑道:“不作永久之计怎么办?昨天我到一个同乡家里去看了一看,他们全家十二口人,住在一片油盐店楼上,楼板上铺了一些稻草,都打着地铺。只有一张三屉桌子,拦了楼窗放着,把不能放在楼板上的东西,都放在那桌上,别的就不用说了。你以为他们租房子住比住旅馆还舒服吗?”玉贞道:“这样作法,也是为了等船票吗?”李小姐道:“当然是。据我在同乡口里所听到的报告,在宜昌等了两个月船票的人,那很平常。两个月在旅馆里的消耗,那就很可观。自己住房子,多等一天船票,少等一天船票,就没有多大的关系。”玉贞道:“两个月还得不着一张船票吗?”李小姐道:“可不是?你看提了菜篮子上街来买菜的人,家里总老老小小有上十口,行李是更不会少。这样大批的人口移动,就不会怎么容易。”说着话,走到马路的转弯处,有一家小吃食馆子,有很多穿得整齐的男女都向里面走去。李小姐道:“早上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也进去坐一会罢。”玉贞点头,她就在前面引路。因为这店堂里面,每张桌子四周,全坐满了人,便眼望了面前的楼梯,径直地上去。
出了楼梯口,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在迎面有一张破木橱子,里面放满了碗碟筷子,旁边又放了一只水缸。心里也想着:在楼上他们还另设有一个小厨房。索性进一步,更吓一跳,只见两个相对的床铺,横在橱子旁边,上面有人睡着,也有人坐着。一个女人披了头发,身上披了长衫,正在扣纽绊,望了二人道:“寻啥人?”一句很道地的上海话。玉贞站在身后,呵哟了一声道:“这是住家的所在,我们走错了。”那个说上海话的女人,且不理会她们,却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人道:“楼梯口上,我们贴的那张字条,哪个又给它撕掉了?”白李二人看了这情形,也不必多说,立刻跑下楼来。小馆子里店伙,这就迎着她们笑道:“楼上不卖吃物,那是人家住家的所在。”李小姐道:“这楼上很矮,伸手可以摸到椽子,还租给人家吗?”店伙道:“哪个愿意租给人住呢?楼上让给人了,倒挤得我们自己没有了地方,晚上临时搭起桌子搭铺。你不要看那楼上矮,还住有三户人家呢。”这时,李小姐向玉贞望着,微微摇了头道:“你听到没有?茶馆子都住着人,并不是假话。”店伙又插嘴道:“有一程子挤得厉害,澡堂子里住满了人,连生意也做不成,怎么会是假话呢?”两人觉得这店伙喜欢说话,就等了两个客座位出来,挤着坐下去,一面吃点心,一面闲打听消息。吃过一顿点心,这感觉到能在水上饭店找一间房舱住着,真是不容易。
吃过点心后走上大街,看到两旁店铺,全堆着丰满的货品。两边行人道上,也是像汉口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走。不过马路上,没有汉口市面上汽车人力车那样多。玉贞觉得所看到的招牌,不是旅馆,便是酒食馆。走到第二条马路上时,便顺了路左右两边数了去,共计吃食馆占百分之二十七,放馆占百分之十五,而且有一大部分招牌都带着新开新设的字样。再听了过路人谈话,竟有三分之二是外乡口音。尤其可笑的,假如听到两个路人发出来的惊奇声音,那末,大概就不外如下的谈话:
“哦呀!你也来了,几时到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有没有办法弄到船票呢?”
“托了许多人,一点办法没有,只好照登记手续等了下去。”
“真是糟糕,我们再要等下去,盘缠就要用光了。”
这样的话,你尽管不留心听,自然地会送进耳朵里来。再加上各人自己身受的旅行辛苦,那实在是不堪思索的一件事了。
六 登记,登记,登记!
白玉贞得了李小姐的陪伴,在宜昌采办了许多来路货的日用品,李小姐在途中会到她的男朋友,告别走开了。玉贞听到这些不大爱听的消息,自己倒很希望其不确。首先就到这入川的唯一轮船公司民生公司去探访情形。
那公司的办公处,是一座有花园的洋楼,站在大门口,便看到那花园的水泥路上,男女老少,站了一大堆人。进了这花园,更向里面看去,那第一间进办公所的屋子,便有许多人站在一处,塞了进出的路线。不问那是不是接洽船票的地方,反正大家都向那里走去,自己也可以向那里走去。挤到人当中,听来听去,都是些埋怨的声音。有的说管理处的购票证拿到了手,以为是没有问题了,偏偏这里又说是有新公事到了,我们要压下两班去。有的说,压下两班去要什么紧?至多不过十天。我们左一回登记,右一回登记,跑来跑去,还没有一点消息,那才难受呢!有的说,我们打算再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就步行入川。一天走三十里,一个月还走一千里呢。
玉贞听这几种谈话,本可以转身出去了,看到隔壁屋子里,像个客厅的样子,几张沙发,全坐满了人。其中有个穿中山装的,脸上带了一种烦腻的微笑,向大家分别着答复。他看到玉贞只管在门口张望着,并不含糊,索性站起身来,向她点头笑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玉贞进去了,人家看她是女孩,就起身让了一把椅子给她坐。那位回答宾客的,正和一位穿西服的人在开谈判。他道:“我们一切事情,都照着手续办。诸位请看,这样多客人来办手续,我们就愿意通融,也不敢通融。”玉贞见人是这样多,公司里人说话,又是这样板板六十四,当了大家的面,谅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就悄悄的起身告辞吧。走到了房门边,公司里那个人倒是抱着歉意追上来了,因点头问道:“这位女士有什么事见告吗?”玉贞见有了谈话的机会,便站住了脚点头微笑道:“我打听打听人川轮船的情形。”那人笑了,因道:“不用问,困难二字,可以包括一切。你女士登记了没有?”玉贞道:“我正是来办登记手续的。”他道:“我们这里不办登记,要登记,就先向船舶管理处去办。在它那里挨着登记的次序,取得了购票证到公司里来购买。公司凭了购票证卖票,这有一定的次序,用不着发急。”玉贞道:“照这样说,也不见得有十分困难之处。何以宜昌等船走不了的人,满街都是?”那人道:“也不见得就不怎样不困难呢!已经登记还没有走的人,共有五千号左右。满街没有登记,另作打算的人恐怕也不会比这少。”玉贞道:“除了登记,还可以另作打算吗?”那人笑道:“当然有人这样想。可是真能另有办法,登记的人,不会有这多了。”玉贞当了许多人,也不和那人去辩论,可是心里想着,大概是会另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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