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胡氏随着向这边看了来,搀着她皱了眉道:“唉!你老人家坐着罢。若是她来了,还不会到你老面前来吗?”于是她一手扯了朱胡氏,一手扯了胡嫂子,半蹲了身子,向这后门望了道:“她又没来,她……没来……”说时,那枯皱的眼皮下,又垂着两颗泪珠。志前看着,心里老大不忍。便向胡嫂子点了头道:“这位老太太是怎么了?”胡嫂子道:“唉!这位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怎样了,只是想她那孙姑娘。假如那女孩子不出来,我真不愿向下说。若是肯来,看这老人家一下子,那就是救命仙丹。”志前道:“贾先生不让朱姑娘回来,你们不会让你们这位老太太到小西天去看他孙姑娘吗?”胡嫂子道:“唉!若是能够到小西天去的话,我早就让我们老太太去了。无奈那位贾老爷的脾气,真是古怪,他说我们老太太要去认了亲戚,他就要和我们反脸。我们这穷人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惹他?”志前道:“你们怎么这样想不通?他就是要和你们反脸,大概也不能杀死一个人吧?现在你们老太太去了,病就会好的,你难道情甘见死不救,也不敢得罪贾先生不成?你们只管去,我保你们无事。”说着,伸了大巴掌,在胸前一拍。朱胡氏对于志前,却是十分相信的,听了这话,就向老太太道:“娘,那么我们就走了去看看罢。有程老爷做主,不要紧的。”
那老太太抖颤着身体,突然伸出两手,合了掌向志前乱拜着道:“程老爷……你你救苦救难,你……救了我……我一条命了。”志前对于这朱家两个飘零的妇人,虽没什么感情,可是看了她这种可怜的样子,心里一番凄楚,也不觉得两行眼泪,为何只管流了下来,便掉过脸来,反着手向他们连连地招了手,叫着道:“你们都随了我来。”走了几步路,才停住了脚,回头来望着。因为由心里头冲出来的那股子酸气,在几步路的工夫,已经忍了下去了,于是乎那要落下来的两行眼泪,也就不肯流出来,可以见人了。这时,那老太太一股精神,也不知道由那里来的,并不用的要人搀着,只手扶了朱胡氏一只手臂,就跟着走了过来。那胡嫂子便在后面左藏右躲的,只是维护着她。她口里可道:“不不……不要紧的吗?不要我那月英,为了这事惹什么连累吧?”志前挺了胸道:“不要紧,天大的事,我都和你担着担子。”说着,只管在前面引路。到了贾多才房门前,志前叫道:“贾太太,你出来看,你……”月英正在房门边伸头一望,看到老太太,向前正奔了过来,喊道:“我的奶奶……”只这一句,她已跑到了老太太面前,两只手抓了老太太的衣襟只管乱摇撼着。以下,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哭。
老太太也不说话,将那枯蜡似的左手,一把将她搂抱着,眼泪水如抛沙一般滴了下来。月英呜咽着,朱胡氏扯了她一只衣袖,也呜咽着。胡嫂子站在一边,看了她这三代,那一副凄凉的情形,也不由得心里酸痛万分,随着三人哭了起来。这一下子,将全旅馆里的旅客都惊动了,围着他们看。及至问起所以然来,虽不便公然地就批评贾多才不对,也都点点头,叹着那无声的闷气。大家围观之间,茶房看得这情形闹大了,这就找着胡嫂子道:“喂!你是知道我们这里面情形的,你无缘无故,带了这么些个人到这里来哭,成什么样子?贾老爷回来,我吃罪不起。你们快走罢!”朱老太擦了眼泪道:“我不能走,我走就没有命了。好容易看着我们孩子一面,我就走开吗?”茶房道:“你不走开,还打算赖在我们这过厅里不成,这可是个来往路头上。”胡嫂子见她们祖孙三代,扭住着一团,若是想猛然地把他们拆开,有点不容易,便皱了眉道:“立刻要他们走,我没有这样的力量,贾老爷的屋子,我们不敢胡乱进去,我看就在这里找个小房间,让他们坐着谈一会子,把这一点意思说完了,他们自然也就散开的。”茶房谈笑道:“你倒说得那样轻俏,我们开了房间让他们进去谈话,这房钱归那个认?最小的房间,我们还要卖八毛钱一天呢。”
朱胡氏道:“八毛钱一天,我们总还住得起!你就把屋子打开来,让我们进去。”茶房要把钱的话去僵她,不想她就答应了给钱,这倒没有更好的法子去挟制他们,只管搔着头发,发出苦笑来。志前在身上掏出一块钱来,塞给茶房手上道:“啰!这一块钱我代给了,哪里不能做好事,你们这样心硬!”茶房看了一看志前的颜色,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何苦,让我们为难。”于是走到对面屋子里,将一间小屋子的门推开,望了胡嫂子道:“让他们进去哭吧,我去通知账房了。”胡嫂子也觉得在这过厅里大家围了看着,与人家旅馆里生意有妨碍,这就苦笑道:“你们祖孙三代,到那边屋子里去坐坐罢,把话说完了,我们还是回家。免得贾老爷回来了,带累了月英。她究竟是在人家家里的日子长,难道你们不替她想想吗?”胡嫂子口里说着,心里是想的很清楚,这件事全在老太太身上,于是扶着老太太,就向小屋子里去。果然的,大家也都跟了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见人家进了屋子,不能跟着也向屋子里追了去,听人家的秘密话,所以大家散了。其实他们三代人,隔开以后,什么事全觉得没有一个交代,及至见面以后,倒想不出来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倒反是彼此面面相觑。
可是在这时候,却钻出了一个多事的人,要打听这事的究竟。这就是那位强项令周有容的夫人。她正由潼关外赶了来,陪伴她的丈夫,对于西安城里的事事物物,她都感到一种兴趣。这时,贾太太的事,已经哄动了全旅馆,她也就在人丛里看着热闹。及至他们到屋子里去了,她还不肯罢休,依然坐在过厅里一张椅子上,看着他们可有什么变化。后来许久许久,他们都没有作声,周太太倒反是不耐,推开门帘子,伸了半截身体进来问道:“咦!你们怎么不说话呢?再不说话,贾先生回来了,你们又没有了机会了。”老太太和朱胡氏看到一位东方打扮的妇人走了进来,料着是一位阔人太太,全慌里慌张站起来没有一个放手脚处,周太太就向她二人摇着手道:“不要紧,你们只管坐下,我姓周,是那周县长的太太,不过看到你们说得可怜,所以来打听打听你们的情形,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月英就向她微鞠了个躬,可不知道让坐,略垂了头道:“多谢你关心,我已经把身子卖给人了,还有什么打算?什么都只有听着人家的了。”朱老太坐在床沿上,向周太太望着,想开口说话,但是掀起衣襟,揉擦了两下眼睛,把话打断了回去。
朱胡氏道:“你这位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的打算呵!我们总说找着一个做老爷的姑爷,风光风光,不想倒是把我这孩子送到监里来了。晓得是这么样……”朱老太可就插嘴道:“饿也饿死在一处呵!这有啥好处?换了一百多块洋钱我们干啥事?”周太太见他们不知道客气,也就犯不上和他们客气,自在桌子下面,拖出一张方凳子来坐着。看着月英,穿了一件深灰布的长衣,手脸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清清亮亮的拖了一根长辫子,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却不失为一个聪明人的样子。她靠了桌子坐着,只管把手牵扯衣襟,也是很觉得受窘。便向她笑道:“不要紧的,我们都是女人,随便谈话就得了。你们逃难到西安来找亲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们为什么不在家里住,要逃到这地方来呢?”朱老太道:“在家里吃啥呢?住啥呢?谁愿走哇!”朱胡氏也道:“有孩子爹在世,那还说啥?我们怎么也不走呵!”周太太向她两人看着,身上穿的蓝布褂裤,像破叶一样,全不贴身,飘飘荡荡的。那位老人家是不必说她怎样枯燥了。就是朱胡氏也是脸上黄中带黑,皮肤上微微的起着鱼鳞式的细纹,头发干燥得像枯草一般,红中带黄,可知道这人,始终没有滋养料进肚子去的。这便向她笑道:“有什么事,让你的姑娘,慢慢儿的和我说罢。”说着,掉过脸来向月英道:“你只管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忙。”月英向祖母看着,因道:“奶奶,你就在那床上躺一会子,我们出了钱把这屋子租下,在今天一天,这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是我们的了。”朱胡氏走近前去,扶着她道:“娘呀!你身子不大好,你就躺下罢!”朱老太随了儿媳扶着,身子向下倒去,手撑了床心的藤繃子软沉沉的,吓得抓了朱胡氏的衣服,又坐了起来。月英道:“不要紧的,你躺下就舒服,哪像我们土窑里的炕哇!”周太太道:“你不管他们了,你说你的。”月英见祖母已经是躺下了,母亲坐在床沿上,于是先叹了一口气,向周太太道:“我们也并不是卖儿卖女的下贱人家呀。我们在甘肃种着地,养着牲口,也过的是很太平的日子,我的爹,才三十八岁,就丢了我们去了。”朱胡氏听到说他丈夫,立刻两行眼泪犹如两条水晶粗线,直坠下来。哽咽着道:“他哪是丢了我们去了呀!他是大兵抓去了,活活的弄死啦。”月英繃着脸子道:“娘!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这位周太太……”说着眼珠带了恐怖的样子,兀自向周太太望着。周太太笑道:“不要紧的,我又不是大兵,你只管说,就算我是大兵,你说的那个大兵,也不见得是我,我怪你做什么?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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