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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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到胡嫂子说:“这也不是做什么买卖,天天说,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就是先头那几句话。”北海心里一动,便不愿走。这进屋子中间,是天棚盖着一个天井,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子,放了几分大小报纸在那里,让人随便去看,北海也就将背对了那窗户,伏在桌上看报,这就乘便听他们说些什么。就听贾多才接着说:“并不是我做事好拖延,都因为你们作事不利落。那天我一头高兴,请她吃饭,她滚了一身的泥,倒在姓程的床上睡了半天。”胡嫂子就抢着说:“哟!那要什么紧,那程老爷也不在屋子里。”贾多才说:“这个我倒也不去管她,为什么自那天以后,老不见面。”胡嫂子说:“一来是她为了那天的事,有些害臊。二来贾老爷这两天很忙,在家的时候少,所以她没有来。”贾多才说:“就算你说得有理,为什么今天她不来呢?”杨浣花说:“这个,这也应原谅人家。人家是一个大姑娘。常常坐在当面,听了别人,提她的终身大事。事情若是一说就妥呢,那也不要紧。无如说来说去,总是不成交,你想想人家做女孩子的人,总也有些不好意思。”贾多才道:“什么不好意思,她一丝不挂,在姓程的床上,也睡过的。现在我们说一句利落的话,她的家,我不能管,到底要多少钱身价,这位胡嫂子回去问一句。价目说的不大,自然有个商量,价目大了,就此一言了结,以后我再也不管。”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是非常之大,可以知道他,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海听到这话,紧紧地咬了牙齿。两只手捧着的报纸,嗤的一声,竟是自动地裂开了。这是旅馆里预备的报纸,只得放下了,找着了一个茶房,说是愿意赔偿损失。他如此说了,茶房自然也就不便要他赔偿,说句不值什么,也就完了。可是只这几句说话的工夫,北海回头看时,那两个女人都已走去。揣想着,必是那胡嫂子回家去,讨论月英的身价去了。虽然自己和月英,并没有什么友谊,可是在人情上说,觉得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到底是把这身子给卖了,实在有些不忍。至于这几天,脑子里所构成的那个幻影,终于是很快的成了幻影,这又不必说了。心里既是很忍耐不住这件事,一点也不考量,向程志前屋子里直奔了去。志前也正在看书,见他气冲冲地跑进来,手上拿了书望着他,倒有些发呆。北海在房门口就站定了,红着脸道:“程先生,我看这件事,太岂有此理!”志前也红了脸,站起来道:“你怎么叫起我来,说岂有此理?我叫你来补课,并无恶意,而且来与不来,听凭你自己,你怎么对我说出这种话来,”说着,将手上的书,向桌上一放,北海站着顿了一顿,才笑道:“呵!程先生,你误会了。是我在面前,看到一件事,觉得太岂有此理,特意来报告你的。我哪能那样不识好歹,敢说程先生。”

    志前见他的样子,很是受窘,这就把颜色慢慢和平下来。因道:“你有什么不服气,这样怒气填胸。”北海于是将在前面所听到的话,都向志前说了。志前不由得笑起来,因道:“你是陕西人,对于这样的事,你是司空见惯的,为什么生气?在这小西天做瓦匠的一个老头子,他的侄儿子是个庄稼人,很有力气。而且还认得字。可是那老工人对我说,他的侄子,愿意去当奴才,不要什么工钱,有饭吃就行了。一个男子都愿意去当奴才,那么一个女孩子,愿意去当姨太太,有什么奇怪?若说到以前闹旱灾的时候,这事就更不用提了。”北海那一股子火气,跟着慢慢平息下去,无精打彩的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垂着脖子偏了头道:“不过这件事由我眼里看来,总觉是不对劲。一个很好的姑娘,这样去糟塌了,太是可惜。像我们这样有热血的人,不应该见事不救。”志前由他进屋子来那番冒失的态度看起,觉得他实在是合于少不更事那四个字的批评。便笑道:“我们又怎能救她?除非我们出钱把她买过来。然而我和我太太感情很好。”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接着道:“我当然不能再讨姨太太的。至于你,你哪里有那么些个钱,作金屋藏娇之举。”他说着,可就抬了两抬肩膀,表示着这是一桩笑话。北海一时出于情急,随便叫着要救人,其实怎样的救法,他并不曾打算。

    这时志前说破了,倒是教他无词可惜,红了脸,将头来低着。志前道:“人类同情心,那总是有的,你刚才这股子义愤,本来不能说错。不过你没有加以考虑罢了。”北海更是没有话说,见桌上放了一叠旧报纸,随便拿起来一份,就两手捧了看。志前坐着默然了一会,就笑道:“其实,这也无须过虑,他们这买卖,决对的做不成。”北海道:“那是什么原故?”志前道:“他们三代,两个寡妇,一个姑娘,由甘肃逃难到这地方来,也已经逃过来了。岂有到了这可讨到饭吃的所在再来骨肉分离之理?”北海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这买卖不成,那个胡小脚家里,也不会再让她三个人住下去的,那时他们到那里去安身?”他说到这里,真是肯替人家发愁,放下报,背了两手,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志前也不加以拦阻,尽管让他去着急。正是这样走着的时候,一眼看到杨浣花匆匆地由窗子外经过,分明是在胡小脚家里,已经有了结果,这是向贾多才报信去,那么,这件事算是成功了,突然地转过身来,就要向门外走去,但同时也看到程志前在一边微笑着,又立刻把那要冲出房门去的样子,收拾起来。志前笑道:“刚才那位杨小姐由窗子外过去了,你倒是可以去向她打听一点消息。”志前说破了,他更显着脸上带了一副踌躇的样子,因笑道:“他们的事,也值不得我这样的去留心。”

    志前笑道:“就是留心,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古人说得好,情之所钟,端在我辈。只是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一切事情,都逃不了经济问题,老弟台,你自己念书,这经费似乎是已经很恐慌了。假如你有这样一个大累背在身上,那前途的变化,我就不忍去说。”说这话时,志前的态度,非常镇静,将两只眼睛,钉定了北海望着。北海站在屋子中间,简直辩答不出来一个字,垂着两只手,暗暗地去摸衣摆。志前道:“你或者有点误会,以为我对于这个女子,也是追求着的。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了吗?我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我若是娶了姨太太,我夫妻非离婚不可,那我就太不合算了。”北海急忙中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释,便仰着脖子,答了笑话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后,他还是站着。志前笑道:“若是那个姑娘,让姓贾的将钱买去了,不但是你不平,就是我也替她可惜的。不过他们在议论这事的时候,我们到屋子外面去偷听那究是不妥。那姓贾的不论对我们抱着什么态度,他都会对了我们红眼睛的。依着我的主意,你暂时在我这里坐一会子。不久,那杨小姐还是要到胡家去讨回信的。那时我把她叫进来问几句话,就知道一个大概了。”北海淡淡的笑道:“我们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志前笑道:“你以为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吗?”

    北海道:“程先生上次曾劝过他们一回,他们是很接受的。趁着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接洽成功,叫了那个胡小脚来,再劝她几句,劝她不要为了暂时多两个人吃饭,拆散人家的骨肉。她听与不听,我们那是不知道,不过我们总也尽了我们的最后的忠告。”志前道:“倒也无所不可。只是我们派茶房去请她来,那又是太显着痕迹了。”北海说着话的时候,也已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这时又忽然地站起来,点头挺胸地道:“我去我去!而且我去了,她还是一定会来。”志前笑着向他道:“那也好。”北海在一点头绪没有的时候,忽然得了这个机会,很是欢喜,掉转身就向后去了。志前隔了窗子望着,见他走路的时候,脸上就带着很深的笑容。自己也就笑着点点头,接上还叹了一口气。果然,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北海就引着胡嫂子来了。这时天色已经昏暗,茶房在廊子外捧了煤油灯向屋子走来,见胡嫂子走了来,他就在窗子外站着,没有进来。那意思是可以不言而喻,无非是避嫌疑。胡嫂子跟着北海进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一跨过房门,手就扶了墙站定,笑道:“这位王先生说,程老爷叫我有话说吗?”志前想了一想,望着北海笑道:“对了,王先生自己当了一回茶房,把你请来了。你坐着,我们谈谈。”胡嫂子坐下,志前道:“我们是多事,并非有什么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据我们所听到说的,那朱家姑娘的事已经谈妥了。”

    胡嫂子这就睐了眼睛,笑道:“老早要说给你老爷,你又不要,现在你老爷又想了。”志前连连摇着头笑道:“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听到说,有人要把这姑娘买了去,对于她的祖母和她的母亲,并不养活,让他们骨肉分离,是有这件事吗?”胡嫂子道:“还不是那贾老爷出的主意吗!他说,姑娘他是要讨去作姨太太,为的是自己好开心。这两个年纪大的女人,他要去有什么用?所以他只肯出一百五十块钱把这姑娘买去。”北海是坐在靠墙一张茶几边的,听了这话,立刻举起拳头,在茶几上捶了一下,卜冬一声,把上面一个茶杯震得跌落地上,倒砸了粉碎,吓得胡嫂子哎呀连声,不敢再说。茶房捧了灯进来,也就连问怎么了。志前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屋子里有点暗,这王先生把茶几撞翻了。”北海到了事后,才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志前道:“这样大一个姑娘,人又很好,一百五十块钱就卖了,未免太可惜。说起来,总也是你一个外甥女。你那出嫁的姐姐,就只有这一点骨肉,上面还有一个白发老婆婆,也无非望着这姑娘作一条生路,死了呢,也靠这姑娘抓一把土埋起来。若是照你这样子打算,一百五十块钱,就把他们活割了,这两个寡妇女人将来靠谁?这姑娘跟了姓贾的到江南去,也不知是怎样结果。她举目无亲,受了屈,也没有地方找人做主。说重一点,这一百五十块钱,恐怕是三条人命,人生在世,那里不好积德,而况这还是你的至亲骨肉。”

    志前说时,胡小脚脸上,是慢慢地变色,最后她鼻子耸了两下,息息率率的,哭起来了。她掀起一片衣襟,擦着眼泪道:“你老爷说的,不都是实情么?我也就想了两天,拿不出一点主意来。那个杨小姐又会说,她说得处处都有理,我让她说动了心,就说试试看,也没有说一定就可以办得成。”志前道:“你且不要哭,她说些什么呢?也许她说得是对的,你说给我听听。”胡嫂子把眼泪擦干了,这就微摇了两摇头道:“你老爷一说破,我也就不信她的话了,她说,姨太太总是老爷喜欢的,只要姑娘嫁过去了之后,在老爷面前撒撒娇,不怕老爷不养活丈母娘。就是老爷把她带南方去了,也可以常常写信来,只要有钱,把她娘和奶奶接去也可以,自己回西安来看看也可以。不久,火车就要通到西安了,火车来往,那是很便当的,她这样说的,是很好听的,不过我想着,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的事。现在程老爷一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么,我又哪里舍得呢?不过那杨小姐也太会说,她一说,我就糊涂了。”北海自打碎了那只茶杯,怪难为情的,许久没有做声,这就插嘴道:“我虽不能像程先生那样说的周到,可是我也觉得你也不至于等着卖人过日子。你回去商量商量,你走别的路罢。”他说话时,脸可不向着胡嫂子,似乎他心里很有些不安。

    志前隔了灯看看他的颜色,回过脸来向胡嫂子笑道:“你就替那姑娘在本地找个婆婆家不好吗?”胡嫂子道:“穷的,哪个人养活得起三口人?有钱的,我又认不的。你老爷若是要了多好。”志前呵哟着,连连摇手。胡嫂子斜瞟了他一眼道:“你老爷心肠好,不用像杨小姐那样苦劝我,我也愿意。”茶房在这时,拿了扫帚进来,扫那碎碗片,向胡嫂子道:“你回去罢,杨小姐到你家去了。”胡嫂子踌躇了一会子道:“我不干了,我去回断她。”于是起身走了。北海做狠声道:“这个姓杨的女人也太可恶,为什么一定要鼓动人家骨肉分离。”茶房笑道:“她也不是好人呵。她困住在西安走不了,想借这事情弄几个钱也好回江南。前面院子里那个茶房老李,很帮她的忙,统共能得了几个钱,做这样损德的事。唔!”说着又带了笑眼向志前低声道:“程老爷,你弄来不坏。我去和你一说就成。我不在收你的赏钱多少,也算是做一桩好事。”志前叹着气笑道:“人家一个逃难的姑娘,不要大家都在人家身上打主意了。”茶房道:“并不是打她的主意,她娘舅都愿意的吗。”志前将下巴颏向北海一伸,笑道:“你看,他不是和那姑娘年貌相当吗?你若说是做好事,给他们凑合起来了,那才是做好事了。”北海伸了嘴角,皱了脸皮子,做出一个极不自然的苦笑道:“还拿我开玩笑。”茶房也就向北海望着,抿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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