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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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有容道:“课堂都是这样的简单,当然在课堂以外的设备,那完全会谈不到的了。”志前摇摇头道:“说到这一层,真可以替西北人掉泪。他们是所有读书的工具,一言以蔽之,缺乏!还能谈到什么设备。在我和校长谈话以后一小时,那教员上课堂教算术去了。他教的是算式里面诸等,我看他解释一吨合多少斤,更合多少两这一层,就费了很大的劲,在黑板上抄着。学生呢,比他更忙,原来没有书,大家都是用本子去抄的。可是学生既要听讲,又要抄书,万万来不及,因之他们只好等讲过一段之后才开始去抄。在学生抄书的时候,先生就停止不讲。最后一段,先生讲完了,便下了课,学生因天色已晚,也来不及抄,就把课堂关上,为着是保留那黑板上的粉笔字,明天再抄,免得蹭擦掉了。当时我也告辞走开,约了明天再谈。但是我的好奇心重,第二日起个绝早,特意赶到他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去看看,以便证实他们是否按时上课。好在他那里也没有门房,只要大门是开的,我就可以坦然地走了进去。西北人是最能早起的,所以我虽是起了绝早去的,他们也是打开了大门的。我这一进去,又让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这学生们,有三四个人,伏在土阶上,将铅笔写字,近去看时,乃是拿了别人的抄本,照样抄上自己的抄本。我就问他为什么这样一早就抄书?他说:‘到了上午,同学自己要用抄的本子,就不能借给别人抄了’。我说,为什么不到课堂上去抄呢?他说,‘课堂上的朋友,正在抄黑板上的算式,分开来抄,免得搅乱在一处。’我说,你睡觉的屋子里也可以抄呀?他说,‘屋子里太黑,看不见抄书。而且一屋子里有七八个人睡觉,只有两张凳子,一张小桌子,也不能坐许多人。’他这不是假话。他们有一部分人住在窑洞里,其黑可知。那位住在房屋里的,小小的窗户,再蒙上一块蓝布,实在也和窑洞黑得差不多,因为玻璃这样东西,是西方缺少之物,大家窗户上,绝对谈不到用玻璃。若是用纸来糊窗户吧,无奈又是刮风的日子太多,每刮一场风,可以把窗户纸吹个稀烂。”周有容笑道:“你这有一点形容过甚。我们东方,也有刮大风的日子,不见得有了风,窗纸都不能存在。”志前道:“我的县长,你是在有树木的地方做老爷,哪知道无树木的地方,人民盖房子,是尽量的节省木料呢?他们的窗户,决不能像东方房屋里的窗户,用精细的木料,做那紧密的窗格子。他们的窗户,根本是墙上一个四方窟窿。就是有用木料做的格子,也是尺来见方的一格,试问这上面糊着纸,风刮得破刮不破呢?说到这层,我还闹了一个笑话呢。就是我向那学生说,既是屋子里黑,点上灯在屋子里抄,不比在外面强的多吗?事后经人家点破,真是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笑话。那校长为让我明白屋里不点灯的缘故,特意让我晚半天再去一趟。在暮色苍茫的时候,总算让我赶到了他们的晚饭。不过那校长料定了我不能吃那苦,竟是不曾约我吃饭。那些学生们,像是很匆忙,各人赶着到厨房里去,拿一碗小米汤出来。另一只手拿了黑馍,咬一口,喝一口小米汤,就在院子里用他们的晚餐。这我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抢吃饭,正为的是要抢这一点苍茫的晚光,免得在灯下吃饭。晚饭以后,二十来个学生所住的屋子里,统共只有三盏灯,分在三个窗户里放出那淡黄色的光来。我索性到学生宿舍里去看看,看到他们炕上那破旧的被褥,在细小的灯光下照着,仿佛就让人感到一种凄凉的意味。”周有容道:“二十多个学生,共两三盏煤油灯,这自然是不能念书,但不知道这灯油是归学生自办呢?还是出在学校里呢?”

    志前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不过根据着大家这样节省灯油看来,当然灯火是学生自备的。你想想,他们吃饭,连菜蔬也不预备一样,还肯多用钱买灯油点吗?他们不买油,学校里也不买油,结果就弄得大家摸黑坐着了。天一黑了,时间就白废了,那也觉得可惜,所以他们就因地制宜的,老早的睡觉,天一发亮,就起床做事。”王北海在旁边听到,始终不作声,现在志前已经说完,他就忍不住插嘴了,因笑道:“程先生说到内地学生苦,当然,是在西安学生以上。可是吃饭咬黑馍,喝小米汤,不用菜蔬,这或者不苦。”志前一拍腿笑道:“呵!我忘了你也是那样的。不过像你这样的学生,在西安城里,总不过是一部分,然而我所说的这个学校,全体学生可都是一样呢。再说,想读夜书,摸不着灯光,这样的痛苦,你也总不至于有。所以那天我在那小学参观以后,发生了无穷的感慨。觉得从事教育的人,自己不到民间去,坐在通都大邑,谈些教育理论,想些教育计划,那有什么用?好像我说的这小学,那问题就太多了,怎样子不必让他抄书读?怎样子免了他们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来抄书?这就是第一步实施教育的办法。可是我想教育行政长官,他也不会梦想到县城里的县立小学,有这种现象吧?我现在有点小小的志愿,打算邀合一些同志,编辑那带地方性的教科书,以及成人教育的书籍。你想,那二十多岁的人,让他受儿童教育,生活在西北高原上的人,让生长江南的编辑先生,在书上告诉他一些江南社会的情形,那怎能适宜?”周有容昂着头向了屋顶,叹了一口长气,然后向志前道:“程先生,你是有心人。可是有什么用?比如我,虽不是贤吏,至少也不是贪官,可是我就让八大爷打跑了。我一肚做县长的计划,一样没办,只是和人家筹了大半年的军饷。”说毕,又叹了口气。志前道:“现在各省军人,都有些觉悟了,政治或者在不久有上轨道的一天……”周有容伸手将脸用劲一抹,表示着把刚才的话取消,笑道:“不要提到我,还是说你的吧。说了半天,你都是说到学生方面的,关于先生方面的,又是怎么样呢?”志前想了想,微笑道:“我们同在陕北作客,究竟还有不能明了之处,关于这一层,请我们这位老弟报告罢。他有亲戚在内地教书,他可以报告一点材料。”说着,望了王北海。他在未说话之前,竟也是先叹一口气,似乎说出来,又是一篇凄楚文章呢。

    第十三回 作嫁固难卖身怜商品 为奴亦乐破产说农家

    当程志前和周有容谈到了西北师资的时候,王北海这小伙子,却是在旁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周有容笑道:“没有报告之前,这小兄弟倒先叹了一口气,这里,自然有一种难堪之处,就请你慢慢地说罢。”王北海道:“我没有说之先,要请两位先生明了的,就是西北这地方,本来吃饭也有问题,哪里还谈到教育经费。所以教员待遇微薄,那并不是那一方面要负的责任。”志前笑道:“你这孩子,将来可以当新闻记者。为了免着得罪人起见,先来上这样一个帽子。那么,帽子有了,你就说罢。”北海笑了一笑道:“我们谈到的是小学,就说小学教员罢。当然在交通便利,或者地产富足的所在,学校里面,自然有校长,有级任,教员都准备得相当充足。但是这在全省,只是极少数的部分,除此以外,那就不堪一提了。普通小学教员的薪金,总在三十块钱以上。可是西北地方,有那很穷的几县,小学教员的一年,也挣不了三十块钱。我那位亲戚,原先在一个外县小学里,每月挣八块钱,后来经费不够,减到每月六块钱。因为那县城,交通还是相当地便利,这六块钱一个月的教员,钻营的,还是非常得多。结果,我那亲戚饭碗不稳,自已见机而作,向校长告辞,由甲县调到了乙县。这县的穷,又在甲县之上,而且他又是派到一个县镇小学里去。那薪水之小,小得会让东方人笑掉牙齿,原来是两块大洋一个月。”周有容道:“我虽然在陕西有这样久了,可是我想不到小学教员,竟是有这样的苦。但是这里面就有了问题了。试问这两块钱一个月,还是够喝水,够吃锅块?他就是十分省俭,反正不能饿了肚皮来教书。”北海道:“自然薪水少到只有两块钱一个月,不能再叫教员自备伙食。其实那乡村里的伙食,每月也不过两块来钱。统共算起来,连薪水带伙食,大约是五块钱不到。试问,这还算得到什么待遇?我那亲戚,教了一个学期,觉得这和讨饭也相去无几,到后来他毅然决然的,还是辞职不干了。”志前道:“他辞职不干,有别人接手没有呢?”北海道:“当然有。”周有容笑道:“令亲不肯讨饭,别人就肯讨饭吗?”北海笑道:“这里自然也有点资格问题,我那亲戚究竟在中学混过两年,他觉得去挣两块钱一个月不合算。可是有那没进过中学门的,他们在西北挣两块钱一个月,那就颇为合算。”志前道:“你说到没有进过中学门的,难道小学的毕业生,也可以出来当教员吗?”北海笑道:“这话要分别来说。固然没有进中学门就显着不大合格,有些便是连小学的门也没有踏进去,完全会几句诗云子曰的,一般也要出来教书。这并非地方上对于教员不加审查,根本上就因为内地没有这种人才。若是不用这种念旧书的人,恐怕就要无人来教了。所以有些地方上的青年,替自己的出路打算,和地方上人识字打算,他们也并不作什么远大的计划。跑到县立小学去混上两三年,学些地理历史珠算笔算之类,这就可以下乡去领导那些不识字的人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试问真正造就了一个小学师资的人,谁肯到那乡下去挣两块钱一个月的薪金。所以那样师资困难,决不是那一县的问题,这就在乎省教育当局要怎样找出一个整个的计划,来振兴一下,才有上轨道的希望。好在西安城里,已经办小学教员训练所了,也许在一两年之后,可以把这些困难情形,慢慢地减少了。”有容听完之后,站起来反过手在头上打了两下暴栗,笑道:“该打该打!我在陕西当了一年的县长,想不到下层教员,有这样的困难,我这个县老爷这就该丢纱帽子,何至于等到今天,才挨了打辞职。”志前笑道:“不要谈了罢,谈来谈去,又引起了周县长一番牢骚。大概那位朱姑娘,衣服也都换得齐整早已走了,房门没有锁,我应当回去看看。北海还是到我屋子里去,让我给你补课罢。”北海听说,就拿起书包来站着。周有容正谈得很是有劲,他们突然地说走,这可扫兴不少,然而又不便强留着人家谈天。

    他就向二人微笑着道:“我大概在此地不久了,将来回到了江南,第一件事,我就是把此地的困苦情形,向江南人去报告,我不敢说和西北人帮多少忙,至少可以阻止许多钻官虫向这里跑了,所以我愿意多得一点报告。”程志前笑道:“你这话可是小西天的主人翁所不愿意听的。到西北来求官的人,十停有五六停的人,是住在小西天的。你拦阻他们不来,这里的生意,要大为减色了。”他带说着话,带走出了房门,周有容还是恋恋不舍,直跟着送到后院子里来,方始回去。程志前因为只管和周有容说话,走着路是很缓,就落后了几步,王北海他太年轻,不知道什么考量,匆匆地就向程志前屋子里钻了进去。他径直地向里冲,却不曾理会到眼前,因之当面有人,也不曾看到,只觉胸前一碰,人几乎是向后面倒栽出来。赶快手扶门框站定,正是那朱月英姑娘,低了头向外走,这一脑袋,不偏不斜,撞在北海的胸前,她退后了两步,向着北海看了一下,然后微鞠着躬,红了脸,有一句话,想说了出来,可是看到北海身后,还是有人跟着的,她那到了口边上的两句话,因之复又忍耐住了。程志前看得清楚,早就抢上前一步,走进房来了。看看月英之后,才笑道:“怎么样?你还没有走吗?”月英手扶了桌子角,低头站住答道:“我把程老爷屋子里弄得脏死了,怎敢随便走开?”

    志前看时,地也扫干净了,床被也叠得整齐了,并没有什么脏。因笑道:“北海,我们只管在周先生屋子里谈天,倒想不到这里有个人是等候着交代的呢。”北海牵牵衣襟,将胸脯按了两按,然后夹了书本笑着进来,因为月英所按住的那只桌子犄角,正是在路头上,所以北海进来,还是挨了月英的身边走。当他走过的时候,月英转了身子微微地侧着,让他走了过去。北海到了这里,也是情不自禁的,向她脸上很快的看了一眼。分明当人经过的时候,她那脸上的红晕,又增加了一层似的。而且她的头,也格外低了下去。志前向他们都看了一遍,于是对北海道:“我看这书,今天讲不成了,明天讲罢。”北海将书本放在桌上,自闪到靠墙里的椅子上坐着。他心里可在那里想着,难道程先生这样正直大方,还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意思吗?我偏不走。他心里这样的想,可是口里,却也不说出什么来。月英呢,她另外有个感想,原来这位年轻的王先生是风雨无阻,每天必来的。她本是手扶了桌子角,脸朝外看着的。想到这里,就缓缓地扭转半边身子来,很快地向北海睃了一眼。其实她真个扭转身来向北海面对面地看着,志前也不会怎样地去介意。只是她想看而又不敢明看的这种情形,在志前眼里,而他在人海里浮沉很久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彼有些意思的表示了。心里可又想着,我且不做声,看你们这一对男女青年,究竟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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