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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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浣花道:“先生饥寒起盗心这句话,你总该知道吧?不瞒你说,我初到西安来的时候,住在旅馆里,也是大把花的人,想不到一年的工夫,我就落魄到这种样子了。”贾多才道:“你到西安来有一年了,为什么到西安来的呢?”杨浣花本来是抬头起来的了,被他这样的一问,又低下了头去。虽然她是连小偷儿的事都做过了,可是她依然红潮上脸,害起羞来。顿了一顿,她才继续着道:“贾先生,你看我这种样子还配叫小姐吗?我早就嫁了人了。”贾多才道:“你丈夫呢,不在西安吗?”杨浣花道:“我丈夫是个做生意的,在南京开了一家店,本也可以过日子的。也是我自己不好,无端想作太太,背了我丈夫,跟着一个姓连的,跑到西安来,据那个姓连的说,那是一到西安,就有官做的。可是到了西安三个月,差不多连官的面都见不到。他又不曾多带什么钱,到了西安之后,不到一个月,钱就用完了,打电报写快信,接二连三的,找南京上海的朋友汇钱来接济,虽然也有几个朋友汇了钱来了,数目也很少。又在西安过了一个多月,实在是一点脚路都没有了,他就对我说,要到洛阳去找一个朋友,叫我在西安等着,准一个星期就回来。本来我知道他一个人的川资,都筹画不出来,怎样可以带我去?与其两个人困守在西安,活活地饿死,那倒不如让一个人出去想想法子为妙。所以他说要走,我是丝毫不留难,让他就这样的走了。哪里知道他一去之后,渺无信息,就把我丢在西安。我们一来,就是住在这里一家小旅馆里,虽听到说有家小西天,可是我一不请客,二不会朋友,并没有到这里来过。自那姓连的去了半个多月之后,是他的朋友,自南京给我来了个明信片,说他已经到广东去了,劝我不必在西安苦等了,早早的作回江南的计划,那时候,我得了这封信,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哭了半天。那旅馆里掌柜的,倒是个有良心的,他说:‘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要快快地想法子才对,胡乱地哭一场,能哭出什么道理来吗?’我说到了西安来,举目无亲,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想法子。就是那个姓连的,在西安认得几个人,人家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嫌他来得冒昧,早就不理他。我并不是他的女人,不过是让他骗了来的,人家更不会理我。那掌柜的又说,我果然是他骗了来的,人家倒可以原谅我,说是他的女人,人家倒不帮忙了。我想想,这话大概也是真的,就把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地去对他的朋友说,而且也到各旅馆去找东方来的人,好得一点机会。在那个时候起,我就到了小西天来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这人更跌下一步来了,在小西天遇到几个同乡,他们倒不怎样拒绝,叫我陪了他们烧烧烟,打打牌,三块两块的常常接济我一点用费。几个旅馆里,总是不断的,有东方人来的,新同乡介绍旧同乡,我就借了这点机会,在同乡里面混着,混到了现在。人家都叫我一声杨小姐,遮盖面子,其实……”她脸上惨伤着,那话又说不下去了。

    贾多才笑道:“你的话,不向下说,我也明白了,大概就是在陪人烧烧烟打打牌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那么,你也应该挣下几个钱了,为什么穷得做出这种事来。”杨浣花道:“嗐!实在是我自己该死,因为陪人家烧烟,可以抽不花钱的烟,糊里糊涂的,我也就上了瘾了。本来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对人家说笑,都是勉强的,这种日子,比挨打挨骂还难过,到了去年秋天自己闹上了满身的暗病,脸上把烟一熏,更不好看了。一个月之内,也难碰到几回肯买我身体的人。比如上次,李先生介绍我和贾先生见面,我那样将就,贾先生都不要我,那不是一个明证?今天,也是有人在隔壁开了房间叫我来的。他看不中意,同我烧了一会子烟,先走了。我想房钱是已经付了,落得在这里睡上一晚,再等一点机会。不料无意之中,在壁缝里看到你那注钱。我没有饭吃,没有烟烧,还不要紧,只是我有个心口疼的毛病,三四天发作一次,实在忍受不住了。我在这南边小巷子里,本地人家里,租了一间房住,为的是省几个钱,但是也就太不方便,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干,我这病发作起来,谁来伺候我?就只有等死,而且那房东,他们也不愿租我住了。我真想找几个钱治病,能多找几个钱逃回江南去,那更是好。我在壁缝里看到你放在桌上的钱,那实在够我花着回家的了。假如我做一回贼,能偷了这些钱回家去改过自新,不也是一条活路吗?我知道你是不在乎这几个钱的,所以下手来拿,若是穷人,我也不肯动的呀,不过,我总是对先生不起的,你要怎样办我,我都愿意。我就剩这条身子,先生!”说着,她又哽咽着哭了。

    第十一回 夜话凄凉生涯原是梦 履痕零乱风雨太欺人

    大凡一个人,无论成功的时候,或者在失败的时候,那真情的流露,是最容易得别人同情的。杨浣花把偷钱的原因,说了出来,贾多才的心,就软了一半。加上她又哭得凄惨,就不忍再说她了,便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我们总是江南人,你流落在这地方,我们不能不携带你一点。可是你把实情对人说了,让人家规规矩矩帮你一点忙,不比你这样胡乱下身份,要好得多吗?”杨浣花将身子偏着,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擦眼睛,因道:“贾先生,你这话自然是对的。可是我也走过这条路,我虽然是背夫逃走出来的,那也不过一时之错,我并不是拿身体去换钱的人。无奈不……不……这样……”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又在瘦削的脸腮上,滚着两滴泪珠。贾多才既是软了,也就觉得她越说越可怜,在她这样流泪的时候,也只有呆呆地看住了她。杨浣花是在社会上有些磨炼了,一看贾多才的样子,有些感动,心想只是对人哭,那没有什么意思。哭久了,也许还要讨人烦腻的。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她立刻就把眼泪擦去了,勉强地向贾多才笑道:“贾先生,你饶了我吗?”贾多才道:“我一不是法官,二不是警察,我有什么权柄,可以不饶你,刚才的事,不必谈了,好在我也并没有什么损失。”杨浣花站起来道:“既是这样说,我可以回去了。”

    贾多才道:“很晚了,西安城里,那是漆黑看不到路的。在我这里拿一枝手电筒去罢。”杨浣花露着牙齿一笑道:“我不用去,隔壁房间,已经付了钱,我明天上午才走呢。”说着,手扶了桌沿站定,作个犹豫的样子。见贾多才并没说什么,这才又道:“贾先生,我今天晚上打搅你了。”说毕,又微微地一笑。见贾多才并没有说什么,低着头走了。贾多才也没有动身,定着神,抽了两根烟卷,心里可就想着,这小西天饭店里,什么人都有,大门口点了两盏大汽油灯,旧式的骡车,普通人坐的人力车,大都市里的汽车,都杂乱地停着,显着很热闹。在门口经过的穷人,都想着怎么也能到这里面混混呢?他们可没有想到这里住着的人,舒服的也有,可是不如门外那些不能进来的穷人的,还多着呢。就说张介夫,他自负还是个小老爷,只因我答应给他写封信给高厅长,拉皮条的事,他也很告奋勇地来干,和他想想,未必不像这杨小姐,心里很难受。唉!人生吃饭难啰。他心里是如此的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也就把那个唉字,失声叹了出来,他是昂了头靠在椅子背上抽烟的,并不留心到身以外去。这时,却低低地有人道:“贾先生,你心里很难过吗?”贾多才立刻坐好了,四处张望着,又没有人。正很奇怪,那细小的声音又道:“贾先生,我在这壁缝里张望着你呢。你到我这边来坐坐,好吗?”贾多才这才知道杨浣花还在那里窥探自己。便向壁子点了个头道:“不必了,我也睡觉了。”

    浣花又笑道:“你请过来罢,我还有两句话同你说,并不是要你帮钱。”贾多才听她如此说着,心想若是不到她屋子里去,也许她会跑过来的。因之口里答着,随着又走过这边屋子来了。这时,杨浣花已不是先前那副样子,脸上扑着粉,头发也梳得顺溜溜的,见人进来,含笑相迎,牵牵衣襟,似乎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贾多才以往看到杨浣花,就会引起一层恶感。现时在灯下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就不怎么厌恶了。倒先安慰着她道:“刚才的事,那算是个梦,不必去放在心上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浣花坐在床上,远远的向他凝视着,微笑道:“贾先生能不能够多坐一会子呢?我有长一点的话,同你说两句,可是我决不要你帮我什么款子。”她又这样声明一句,接着作个可怜的微笑。贾多才这倒不忍再拒绝了,便点头笑道:“你说罢,反正晚上是没事的,我就听听你的。”浣花又牵牵衣襟,微微咳嗽了两声,才道:“我先说两个女人的故事你听听罢。第一个,是安徽……”贾多才笑道:“你在西安的小西天,怎么想起安徽人的故事来了?”浣花道:“因为也和我一样,是流落在西安的。她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雪白的皮肤,鹅蛋脸子,漆黑的头发,她是常常的到小西天来,贾先生或者看见过。”贾多才道:“是个穿深绿绸短裙子的吗?”浣花道:“对了,是她,你不要看她那样,天天往旅馆里跑,她可是一位知书识字的小姐。”贾多才哦了一声道:“她为什么爱向小西天跑,我看她好像做生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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