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两只眼睛,却偷偷地去看她娘儿俩,究竟怎么样?却听得那女人带了惨音道:“孩子,我们回去罢。”月英道:“我们还没有见着要用人的老爷太太呢。若是就这样回去,婆婆要骂我们,舅母也要骂我们的。你站不动了,就坐一会子罢。你身上凉不凉?”她母亲胡氏道:“凉倒是不要紧,只盼佛爷保佑,事情成功了也罢。”张介夫远远地看去,见她手扶了墙,身子慢慢地向下坐,就坐在墙脚比较高一些的土基上。月英的脸,分明是向这边望了来的。可是每当张介夫踱着步子向她那方面走去的时候,她就掉过脸去。介夫是无论如何脸厚,也是无辞可人,只得又踱了两个圈子,自回房间去了。看志前屋子里时,已经没有了人,灯火捻得很小,想必程志前已经到前面大餐厅里去了。走到窗子外,向里面张望时,只见汽油灯,放出灿烂的银光,照着满堂的宾客,围了一张长到二丈的大餐桌子坐着。只看那桌面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光的刀叉,高高的玻璃杯子,层层叠叠的,顺了桌沿摆着,男的来宾,有一大半是穿了那平叠整齐的西服,此外也都是绸衣。其中夹坐着几个女人深红浅绿的旗袍,配上那雪白的脸子,殷红的嘴唇,弯曲的头发,都是西安市上所少见的。惟其是这样,也适足以证明这宴会不同非凡,在女人脸上,多半是胭脂粉蒙着,还不足为奇。这些男人脸上,可是个个人,都带了十分欣愉的笑容。程志前也在那里,却是挤在人排当中,和朋友谈笑。
其中有个笑声最为高大的,那就是周有容县长了。只听到他大声道:“既不为朝廷不甚爱惜之官,那也就不受乡党无足轻重之誉了。哈哈哈!”他的脸正对了这窗户,只看他那额头上汗珠直冒,也就想到他豪情大发。其实也不止是他,所有在座的那些人,谁又不是脸上红红的。这时,菜正上到了煎猪排,这西安市上的大餐,本来也就无异中菜西吃,这小西天的西餐部,并不曾预备那盛菜的大盘子,只是多添人手,将盛好了猪排的菜盘,一次两盘,分别的向客座分送了去。大概这猪排煎的是不十分的熟,吃的人都不免努力去切,所以一片刀叉和盘子相碰声,叮噹叮噹,很是热闹。张介夫在窗外看到,心里也就想着,这样的吃西餐,那真也不过排场而已。这样讲排场的所在,总有高厅长在内,但不知哪个是的。当他如此的想着,少不得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望着。就在这时,有一阵飞沙,自屋檐上扑将下来。把他的脖子里,满满地洒上了许多灰。他倒退了两步,向天空看时,早是月黑无光,呼呼的风,在头上飞掠而过。自己这也觉得好笑,从东方来的人,竟会没有看过人吃西餐,在窗外站着,忘了一切,这不是笑话吗?遥遥地向玻璃窗里看着,吃大菜的人,正自热闹着。同时,却有一种奇异的声音,送入了耳朵。但是这并非嘻笑之声,乃是嘤嘤的哭声,顺了风吹来。这小西天里,会有了哭声,自是可注意的事,他不能不寻声而往了。
第九回 不善恭维求人遭叱咤 未能归去随客惑夸张
在小西天西餐大厅里,那样张灯盛宴的当儿,另一方面却发现了呜咽的哭声,虽然是在筵席上的人,被欢乐的空气笼罩着,不曾听到,可是在窗子外面偷看热闹的张介夫,他可听到了。他觉得那声音虽是不大,但是传到耳朵里以后,是非常凄惨的,禁不住走出院子门,寻声而往,到了那哭声的所在,还是月英母女偎傍着墙角。月光地里,看到月英挤住了她母亲胡氏,半伏半站的,在墙上哭。这回张介夫不愿意冒失了,也就是为了人家哭得可怜,不愿惊动人家的缘故,于是老远的就咳嗽了两声。当他这样的做着声音时,月英首先停止哭声了,就回转头来向他望着,张介夫离得不怎样的近,就站住了,问道:“这位姑娘,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哭?”月英道:“我们在这里等程老爷,他老不见来。”张介夫道:“他是刚刚上席呢。过了一会自然会来找你去的,这也用不着哭呀。你多等一会子就是了。”月英道:“多等一会子是不要紧的,我们只穿了一件单褂子,在月亮地里,大风吹得真冷。那前面的茶房,又只管吓我们,说是这后面有鬼。我们走了,怕机会失掉了。不走,又怕又冷,想到穷人,实在是可怜……”她说着呜咽起来,胡氏更哭得厉害。张介夫道:“这是小事,何必如此。你在外面既是又怕又冷,就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虽是个男子,你是母女两个同去的,总不要紧。我那里有热茶,你们可以喝上一碗,我一面写个字条,悄悄地送到前面西餐大厅上去,通知程先生。事情成不成,总给你们一个信,不比在这里哭强得多吗?”胡氏虽是听他说得言之有理,但是他不知道张介夫是怎样的一个人,还不敢冒险去,不作声,月英道:“好罢,娘,我们到这位张老爷屋子里去。在以先我也见过他的。你今天晚上,还没有吃饱呢,不要冻出病来。”张介夫道:“是呀,不要冻出病来。就是那程先生回断了你们,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们想点法子。”这句话,却是把胡氏打动了,就低声问着月英道:“我们去吗?”月英道:“我们可以去的。若是程老爷说是不行,我们就回去了。夜静更深的,我们只管在外面作什么?”胡氏道:“谁又不是这样说呢!”介夫道:“好罢,你们不用顾虑了,跟着我来就是了。”说着,他已是在前面引道,而且还不住地回转头来,向她点着,这叫胡氏母女不得不跟他走了。于是胡氏扶了月英的肩膀,随着介夫后面,走到这小院子里来,介夫是走两步就停一会,停了好几停,才把他们引到屋子里面来。在灯光下再看她母女二人的颜色,月英究竟是年轻,那还好一点。这位朱胡氏,披着两鬓散发,那枯瘦而带灰色的面孔,一条条泪痕。身上那件蓝布褂子,在墙上揩来了不少的黑灰,再向下面看去,那青布裤子,露出两三寸的小脚鞋袜很臃肿的,几乎是看到两根杵在地面上,哪有脚形呢。
他就叹了口气道:“你这位大娘,也太想不开。像你这样小的脚,走路还走不动,怎能够出来帮工。”胡氏本来是要在椅子上坐下的了,听了这话立刻扶了桌子站起来,因道:“张老爷,你没有到甘肃,你是不知道哇。那边的女人,在家里洗衣作饭,出外去,地里种割粮食,都可以做的呀。”介夫向她看看,见她扶了桌子站定,几自有些前合后仰,便笑着摇摇头道:“无论如何,你这话我不能相信,便是现在,你在这里,站都有些站不稳,怎么做事?”胡氏道:“你说的是不错的。不过我们在甘肃,不是站着做事的,是跪了做事的。”介夫听说,不由得诧异起来,望了她道:“什么,跪了作事?在家里呢,你可以跪着作事罢了。你出了大门,到田地里去,还是跪着作事吗?”胡氏道:“怎么不是?我们走到那里之后,立刻就跪下来,并不像西安的女人,可以站住。”说时,她身子又晃了两晃。介夫连连向她摆手道:“作孽作孽,你只管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话。”胡氏在事实上也不能讲那些客气,就坐下了。介夫将桌上的藤包茶壶,移到她面前,因道:“我不和你客气,桌上有茶杯,你们自己倒着喝,先冲冲寒气。”胡氏手摸了那藤包的盖,又把手缩了回去了。月英站在一边,就道:“你喝罢,你喝这老爷两杯茶,那也不算什么的。”胡氏听说,就大胆地喝了两杯茶,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得多,这正是春暮的天气了,不被风吹,也就不怎么的凉,所以两杯暖茶下肚,她的精神就好的多了。介夫当他喝茶的时候,少不得对月英看看。
她下面虽不是完全天脚,却是和男人一样穿了扁头鞋,大概是布袜子里面,还紧紧地裹着包脚布呢。因笑向胡氏道:“这样看起来,那边的包脚风气是很厉害的了,怎么你的姑娘,又没有包脚呢?”胡氏道:“我们那里的县老爷管得紧,不许我们家女孩子包脚,后来老爷管得松了,脚又包不起来,也就只好罢了。我就想到这是怪难看的。不过到了西安来,我才晓得不要紧,这里不包脚的姑娘,不是很多吗?”月英听到母亲论她的脚,她很不高兴,撅了嘴,只管向后退,就退到桌子边的墙角落里去。介夫道:“你这位大嫂,我劝你你就不必作帮工的打算了。你想,谁家里肯找一个跪着做事的佣人呢?”胡氏道:“那要什么紧,他要做的什么事情,我都给他做出就完了,我跪着不跪着,与他无干啦。”介夫听他的口音,好像是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话。就是东方人士所听到跪倒做工,是一种奇谈,在胡氏心里,必以为是理之当然。于是向她笑道:“但愿能够趁你们的心愿,那岂不更好?你在我这里等一等罢,我托茶房和你去通知程老爷一声。”于是打开箱子,取出了两张名片,都放在桌上,在身上取出手绢,轻轻地拂拭了一阵。然后在一张反面,用小字笔,工工整整地写了几行字道:志前先生台鉴:朱胡氏母女,现在弟处,等候音信,再者,可否介绍弟与高厅长一见。另外一张,乃是预备志前替他递给高厅长的。写好了,把茶房叫过来,将自己的意思,嘱咐了一阵,叫他马上回信。
茶房向胡氏母女看了一遍,然后笑道:“倒难得这位张先生这样的热心。”说毕,微笑而去。张介夫明知道茶房是有了一点误会,可是和程志前做媒也好,和高厅长做媒更好,这无伤于自己的身份的。当茶房去了以后,自己本想再到西餐厅的窗户外去看看。可是把这两个穷女人放在屋子里,散乱东西很多,有些不大妥当。所以忍住了这口劲,没有走开,却和胡氏谈着闲话。胡氏倒想不着这位老爷这样的有谈有笑,却也很高兴。约莫谈了有上十分钟,茶房还没有回信,伸头向窗子外望望,也没有踪影。这里到那大厅,只是前后院,何以去这样久?想到这可疑之点,就背了只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藉以减少心里的烦闷。然而走有四五个来回时,便又感到了烦闷了。心想,纵然是穷人不可靠,但我走出去了,不过是在院子里站着,一个初到大地方来的妇人。究竟也没有这样大的胆,敢随便在屋子里拿东西,便是拿了东西,他们穿得这样单薄薄的,也没有法子在什么地方收藏,那末,还是大着胆子出去看看罢。这样想着,他就决定着走到那西餐厅后墙的窗户口子上来了。向里张望时,程志前正和一个穿西服的汉子在一边说话。介夫还不认得此地的建设厅长,心里也就想着,这个穿西服的人,莫非就是的,于是悄悄地放着步子,闪到窗子一边,却伸了半边脸,向窗子里去看着。只见那穿西服的人皱了眉苦笑着,口里说什么,却因为他声音细小,没有听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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