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1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李士廉将手拍着大腿,站起身来,转了半个圈子,微微地跌着脚道:“你这话,真是透澈之至呀。”说到这里,脸色一正,望了志前道:“刚才程先生说的袁有为,是不是财政厅长?”程志前笑道:“当然是他。若不是财政厅厅长,建设厅厅长,岂肯和他的兄弟接风呢?”李士廉道:“高厅长请袁厅长的兄弟吃饭,有程先生作陪客。这是不用说,想必程先生同两方面都是很熟的。”程志前微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复。李士廉看这样子,就肯定的他们的交情,已是有了相当的程度,默默的坐在一边,只想这事的究竟。他自己想着,也不知道静默了有若干分钟,乃至醒过来向前看,却见王北海捧着一本书向程志前面前走去。他心里明白,这是人家在补习功课。自己若是知趣,应当走了开去,不应当在这里打搅人家。纵然有话,等这人学完了功课再说,这样办,才可以得人家的欢心呢。他想着这是好的,于是站起身来,向志前行了个半鞠躬礼,笑道:“不要耽搁这位王先生补习功课,回头见。”说着,走向房门口。回头看时,见程志前也在身边,于是弯着腰,抱着拳头一连拱了几下手。不敢猛然就回转身来,只管把身子向后退着,退到志前在屋子里所看不到的地方去。他只管向前看着,去对人家客气,不想后面退到廊沿边下,和那廊柱,正好相撞,扑通一下,脊梁骨差不多都震得麻稣了过去。所幸院子里无人,忍住了眼泪水,自己呆站了一会。和他间壁的张介夫,这时却伸出头来,向他张望着。见他站着,以为他是想什么事想出了神。

    于是就接二连三的抬着手,意思是叫他过去。李士廉看是看见了,无如这一下大撞,全身都撞得失去了知觉,展动不得,只好假装在想什么心事,对张介夫微笑而后,依然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张介夫和他,也是在潼关相遇,初交中的朋友,自然也不便问他,在这里为什么出神。而况自己还是别有点用意,也是不能大声问话的,只好把头缩转回房去了。可是也不到五分钟,他又伸出来望着。李士廉站着呆了许久,精神也就恢复过来了,不好老是不理他,就顺着他招手走进他屋子来。张介夫掩上了房门,立刻握着了他的手,低声道:“你和程先生说话,我已经都听到了。既是他跟高厅长袁厅长都认识,我们大可以借这个机会,进行起来,你看怎么样?刚才你那样的出神,想好了什么主意没有?”李士廉心想,我刚刚探出一条路子来,你就要来进行,假如你有这样的机会,肯不肯携带我呢?你这可恶的东西。于是笑道:“当然呵!我们都是东方来的,难得在这里遇着,若是能够在一起共事,岂不是好吗?”又低着声音道:“只是这位程先生,有些古怪脾气,肯不肯和我们这生朋友帮忙呢?”张介夫道:“我们若是就要求人家介绍事情,那自然是太早了。我们只要他言前语后,在两位厅长面前提一声儿,得着机会,许我们见面谈谈。我们本来是要请人写八行介绍的了。现在见着了厅长,让他脑筋里,留下我们一个印象,再经八行一摧,那时,他想着是有这么一个人,还不坏。于是我们再进行第二步功夫,实行自己去求见。有着这样的精神,按着步骤走去,我相信总可以达到目的。老实告诉你,无论什么大官,就是怕我们见不着他的面,假如见得着他的面,用包围的法子去包围,不怕他不给我差事,所难者,就是见面的这一关,不容易闯过去就是了。”说着,他扬了扬两手,连连地摆了几下头,仿佛是说,他有些怀才不遇的意味。李士廉心里,可也想着,你越是这样说得有道理,越不能让你去和程志前认识,要不,我得来这样一个好机会,算是相送给你了。便笑道:“你说得是不错。不过程某这个人,也是精明之极。而且有点骄气,大概不容易对付。我不愿睬他。”张介夫鼻子里哼一声,笑道:“那要什么紧,我有办法。”李士廉听到他说自有办法,心中加倍的感着不高兴,便淡淡的道:“那也再看机会罢。这样身份小,脾气大的人,我也懒和他做朋友。”张介夫在社会上淘溶的程度,那是在李士廉以上。李士廉这样不高兴的态度,如何不知道,跟着笑了一笑,也就没有向下说了。他放李士廉出去了,自己也急急忙忙地走出旅馆去,约莫有一小时,方始回来。他看见程志前尚在他屋子里,并没有出去,连自己的屋子也不要进去,站在他房门口,就半弯了腰笑道:“程先生没有出去吗?”志前道:“请进来坐罢。”张介夫那是巴不得一声,立刻走了进来。可是这里有一件事让他首先所注意的,便是桌上放了一张八行,上写:明日午刻十一时,敬请先生在大隆春便酌,勿却是幸。弟李士廉拜启。这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了。不过在张介夫方面,做法可又是另一样呢。

    第八回 僻地轻官远来强项令 华厅盛宴外有可怜虫

    在程志前这方面,很知道张李二人,都是俗不可耐的钻官虫。但是人家客客气气的前来打招呼,决不好意思置之不理。所以张介夫带着那谄笑的态度来,却也只好含了笑容,请他坐下。然而他是有他的做法的,于是伸手到怀里去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兰布小包卷来,透开了包卷,里面又是白手绢包子。再打开白手绢包来,有一张红纸托子,上面托住了两件玉器。一件是绿了半环的指环,一件是雕刻精细的小玉马。程志前却有点愕然,莫非他兼作玉器生意,前来拉拢买卖的不成?张介夫却是笑嘻嘻的,将两只手托住了那红纸托子,送到程志前面前,笑道:“这点东西,不成敬意。”程志前更呆住了。彼此毫无交谊,为什么要他送这样的礼品?这如何敢接他的?连连地摇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怎好受这样的重惠。”张介夫将玉器放在桌上,拱了两拱手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不肯赏光的,但是我若是说明了,程先生就可以赏收了。我有一个同乡,在西安城里,做贩卖古董生意。我今天去看他,他就随意地送了我这两件东西,也不是毫无意思的。意思以为我认识政界的人多,有到西安来买古董的,托我介绍一二。我想他把这东西送给我那是白糟塌了,而且总也要值三四十块钱,我实在不便用。程先生是个交际广阔的人,有道是宝剑赠与烈士,我就送给程先生了。”

    志前两手相推道:“那越发是不敢当。你想,张先生和他是同乡都不便白得他的东西,我与他未曾一面,怎样好收这三四十元的贵重物品呢?”张介夫笑道:“程先生觉得收下之后,非感谢不可的话,那就领我的情好了。”程志前道:“无功不受禄,这样的重惠,我是万万不能捧领的。”张介夫两手扶了桌沿,作出一个极犯难的样子,望了玉器道:“程先生真是不肯收下,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兄弟面子上太下不去了。我和李士廉兄同程先生都是初交。士廉常到程先生屋子里来坐,而且还请程先生吃饭去。到了兄弟这里,不想就是送东西给程先生,程先生也是不赏脸。”志前这就不由呵呵了一声道:“兄弟何德何能,却蒙张先生这样的台爱,实在不敢当。既是这样的说了,我权且收下,等到张先生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再来还礼。”张介夫听到他说肯收下了,脸上就有了笑容,便拱手道:“兄弟什么也不需要,若是送了朋友的东西,立刻就想朋友还礼,这人也就未免太不知自爱了,还到什么地方去找知己呢?”程志前见他如此殷勤送礼,那必是有所求的,且看他求的是什么事。如若小事一桩,就答应了,省得他只管来纠缠。若是不好办的事,那也就可以老老实实地回断了他,说是办不到。于是请他在对面坐下,敬过了一遍茶烟。张介夫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谈到本省混差事的事请上来。因笑道:“像程先生在西安这样交游广阔,上自主席,下至各位厅长局长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何不在本省找一个位置,这比在教育界要清闲得多了。”程志前笑道:“那也是各人的兴趣不同,兄弟为人,颇不合于作官。再说,我们无所求于人的时候,主席也好,厅局长也好,那都是朋友,等到你去求人,就不是朋友了。”张介夫默然。微笑了一笑,因道:“听说此地建设厅高厅长和程先生至好。”志前道:“也是到西安来才认识的。”张介夫笑道:“他很应酬程先生呵!”志前算明白了,必定是高鹤峰请客的事,他也知道了,便笑道:“是的,明天又要叨扰他一餐饭。不过那是作赔客,他并非专门请我。”张介夫心里有一句话要说,可又不好猛然地说了出来,只管出神,眼望了桌上发呆。在他视线下,却发现了一张字条,那字条上写的是朱月英十七岁,原籍湖南衡州,居甘肃业已三代。今逃命来西安,欲卖身为人作妾,上有寡母及祖母,均寄居舅氏家,终日不得一饱。就是这样一段文字,上下都没有套语,不像历,也不像是信件。程志前知道他是在注意看着,便笑道:“张先生看了这字条,有些不懂所以吧?”张介夫本不是注意这张字条,但是人家问了,只好笑答道:“对了,这女孩子的相貌长的也还不错。像程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在这里新娶一位如夫人,这很算不得什么!何不出几个钱,把她救出苦海!”程志前笑道,“若是我有那种豪兴的话,我也不必到西安来纳妾,在上海,在北平,这样的机会,恐怕是多得不可胜数。我和内人感情很不错,若讨了妾,内人一定会离婚的。娶了一个生人,丢了一个结发女人,那可不合算。有人讨了姨太太,而太太不会生气的,那倒不妨试试,张先生你怎么样?”说着,向张介夫微微一笑。张介夫始而是不曾考虑,笑答道:“我……”这个我字刚一出口,他想到自己是要在志前面前告苦求事的,立刻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大概再要住下去一个礼拜,连这里旅馆费,都要发生问题了。到西北来的人,都要刻苦耐劳,工作没有,先讨上一个姨太太,自己也说不过去。我也知道程先生是至诚君子,不会干这荒唐事的,不过看到了这张字条,说着好玩。”程志前笑道:“这不是我写的,是在我这里一个补习功课的学生写的,年纪轻的人,总把天下事看得过于容易。他说这女孩子太可怜。他的校长,认识义赈会的人,他想求求义赈设法救她。”张介夫道:“义赈会是办工赈、组织合作社,大规模救济人的,这一两个人的小事他们那里会管呢?”程志前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不过这孩子这番热心,倒是可取,我就把这条子按下,没有让他拿走。我说,西安城里新来的朋友,有带家眷的,少不得要找女人佣工,这个我倒可以和他们去留意,假如有的话,把她和她母亲介绍出去佣工,她剩下一个祖母寄住在亲戚家里那就好办了。”张介夫扶了桌子站起来,好像是很用劲的样子,就向程志前连连作了几个揖道:“程先生真是不失赤子之心,令我五体投地地佩服,像这样让他们去自食其力,我是非常之赞成。”

    只他这一句,屋子外面,有人哈哈大笑道:“我也赞成!好办法,好办法!”那人也是说话带了浙江音,笑了进来。张介夫一想,这人怎么这样的放肆?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难着平头,面孔红红的,大眼睛,身上穿件兰湖绉夹袍,把袖子卷起,露出两截大粗胳臂来,倒有几分蛮实的样子,志前笑着让坐,就向两下里介绍,说他是周县长。他笑道:“什么周县长,周戆大罢了。”张介夫道:“台甫是有容?”他笑道:“张先生何以知道?”介夫道:“看此地的报纸上登着,有一位周有容县长,很有政声,请假到西安来了,也住在小西天,所以我这样猜的。”周有容向志前望着微笑道:“我总算值得。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倒弄了一个很有政声的批评。哈哈!其实我不是政声,我是丢丑,我是给人打了一顿,打得睡了两个礼拜,实在干不下去了,才借了请假为名,逃到西安来的。”张介夫听了,不由得愕然,问道:“我忘了在报上看到周县长在那一县,这县的人民,有这样凶吗?”周有容笑道:“若是老百姓打了我,我还说什么?定是我的官做得不好。”程志前笑道:“张先生不要误会。在三四年以前,西北各县的县政,果然是不好办。这两年以来,陕西的政治,总算上了轨道。关中这些县分,尤其是很有秩序,只是极南或极北的边界上,交通不便利,西安去封公事,来往要二个月,若是那地方有了旧日的防军,财政上流转不通的时候,多少有点掣肘,周县长这一县,恰是三县交界的所在。那里的军事领袖,又是前五六年留任到现在的,所以他不容易对付。”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