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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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想着按时而去,然而他却是按耐不得,只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用平安剃刀,将胡子刮了一个干净。头也对着镜子梳了又梳,最后还开着箱子,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周身都收拾齐备了,看看手表,还是不到六点钟,心里这就想着,且不管他,先到士廉屋子里去等候罢。不想,姓李的倒很守时刻,这时锁了门,在茶房前留了话,七点钟以前准回来。贾多才来早了也不好,只得走出院子来,他晓得王家巷子,就在这小西天后门外,于是顺步向后门口走了来。当这天黑未黑的时候,叫作黄昏,善怀的妇女们,自古就感到这个时候,是不大受用的,因之那位月英姑娘,也未免俗,走到大门外来望望藉解烦恼。贾多才这里走出来,两人正好是顶头相撞,她见过几回面,当然是认得,立刻红了脸,将头低了下去。贾多才是无所谓的,将她呆呆看了一晌,低声道:“喂!你不是约好了到那位李先生屋里去的吗?怎么还不过来呢?”月英见人家只管望着,本来也就有些不好意思,他这样的平空一问,也不知道他话由何起,立刻扭转身躯,就跑进去了。当她走的时候,似乎鼓着小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贾多才心想,怪呀,李士廉都介绍着和我会面了,为什么她倒对我有生气的样子呢?是了,必是李士廉在他们面前花了钱。若是为这点小事,那也不算什么,贾先生也并非花不起钱的人啦。他这样想着,不免站在后门口发呆。可是那位精明的胡家嫂子,早就在里面看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跑了出来,向贾多才勾了两勾头,问道:“你老不是小西天的客人吗?”

    贾多才道:“是的呀,你大概还托过茶房要找我吧?我姓贾。”胡嫂子眼珠转了两转,笑道:“哦哦哦,是的,他们说过,在街上碰到一回贾老爷的,还多谢你,把他们送了回来呢。天黑了,我们家灯亮也不好,要不然,请贾老爷到我们家坐一会子去。”贾多才道:“你们不是要出门去吗?”胡嫂子道:“哟!天都黑了,我们还到哪里去呀。”贾多才听她根本否认出门,大不高兴,难道说,李士廉约着七点钟灯下看美人,那是看鬼吗?便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告诉你说,你们穷人既是想沽人家的光,一没有知识,二没有能耐,要靠人,这就得拿出一番诚心来。偏是学走还没有学到,就要学跑,你不但是愚弄不到人,反叫人家好笑。这时候我且不说什么,回头我看你把什么脸面见人?”胡嫂子好意出来招待他,倒让他盖头盖脸骂上了一阵,也不由怒从心起。便咦了一声道:“贾老爷,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好端端的,也没有得罪你,你骂我作什么?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流来一样平,我们穷我们的,只要一不偷你的,二不拿你的,有什么见不得你,这不是怪话吗?不错,我是请小西天的茶房,求过你的,也没有得着你什么,犯得上见你低头吗?”这胡嫂子究竟是个老向外边跑的,说出这些话来,闹得贾多才没法再说什么,于是将袖子一摔道:“不和你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说话。”说毕,掉转身就向小西天里面走来。这在他,可以说是把买月英作妾的心事,完全斩断了。

    第五回 谄笑逢迎挑灯照憔悴 饥肠驱迫敷粉学风流

    当胡嫂子那样拒绝贾多才的时候,这小西天一个最工心计的茶房叫小纪的,正在一边闲看着,他这就向胡嫂子笑道:“喂!你是穷疯了吗?”胡嫂子正因贾多才说了她两句,气不过,身子也站不住,手扶了院子门,向贾多才的去路望着,于今见小纪也来说她,便瞪了眼道:“穷倒穷,疯可不疯,老娘心里,比你们这娃娃明白。”小纪冷笑道:“你还说你明白呢,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财神爷吧?你知道刚才这位贾先生干什么的,他可是银行里的人呢。他那洋钱,真是用把抓。”胡嫂子向小纪周身打量打量,看他是不是撒谎,沉吟着道:“凭他那个样子,会是银行里的人?”小纪道:“银行里的人怎么样?脸上都贴着钞票吗?”胡嫂子道:“银行里的人,脸上就算不贴钞票,那可是红光满面,头也大,脸也圆,这个人可是个瘦子。”小纪举起右手,将中指和拇指夹住了一弹,对着胡嫂子脸上拍的一下响,笑道:“你少夸自己知道事吧!如今有钱的人,不像从前,长得胖猪一样了,他们日夜想着,怎么的在钱上挣钱,人都想瘦了。越是大有钱的人,现在倒越容易瘦。”胡嫂子笑道:“这样说,你也该有十万八千,你不是很瘦吗?”小纪正了脸色低声道:“我并不是说笑话,这位贾先生,实在的有钱,你现在不是替你那亲戚,要找个有钱的主吗?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个人,你们两下里两好凑一好,正是好不过的事,为什么把他得罪了。”

    胡嫂子见他正正经经地说了,倒有几分相信,便道:“他真个有钱吗?”小纪将身子向后一仰,脖子一歪,口里啰啰了两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哩?他是钱行里的人,会没有钱。你不信,可以到我们账房里去调查调查,看他是不是有钱。我并不是贪图你什么,想给你拉拢。这为的大家都是穷人,和你提醒一声儿。大概你们亲戚作成了的话,红媒还是你呢,轮不到我小纪头上来吧?”说到了这里,他又做了个鬼脸子,将舌头一伸。胡嫂子仔细想了想,小纪这话,许是对的。不听到月英也说过,有个姓贾的,是开银子店的吗?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银行,所以叫银子店。他回想过来了,再看院子里已没有了人。她心里又想着,也不要把这件事太看死了,越是有钱的人,越不肯胡花钱,别看那是银行里的人,要他拿出一千八百,大概还是不容易。这后院里那个姓张的,看那意思,倒很想月英,我还是向他那里去碰碰看罢。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刚才我那样说了,还能够去找他吗?她虽是个小脚妇人,倒有那种决心,她竟是不听小纪的话,向后院走来。这时李士廉张介夫都没有回来,两个男性的茶房,就让着她到屋子里来坐。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笑道:“你跑来跑去,也怪累的,喝杯水罢。”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人跑累了,喝杯水,就解得过来吗?”甲茶房笑道:“你不要说那大话。刚才有个老瓦匠,在那位程先生屋子里喝了一杯水,千恩万谢的才去。这是西关水,你家里有吗?”

    胡嫂子嘴一撇道:“哟!你夸什么嘴?西关水我家里果然没有,你家里也不见得有吧?这是人家的水,你沾点光,在这里做事天天有得喝……”她说着,眼看甲茶房脸上红了,这便转了笑容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可别生气。”说着,就拿了另一只杯子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回敬你一杯。”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脸,也板不住,只得一笑。那乙茶房抱了两只手臂在怀里,笑道:“胡嫂子,你为人不公道。”胡嫂子不等他说到第二句,已经另倒二杯茶,送到他手上,乙茶房接着茶,向她微微一弯腰,笑道:“胡嫂子做出事来真是厉害,让人哭不得,笑不得。”胡嫂子叹了口气道:“巴结你二位,这不算害羞的事,穷人对穷人,总应当格外好一点。”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听到没有,这是我们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桩在这里,那件事务动了,就要我们在里头贴嘴说话了。”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说完,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夹眼睛。这两人向屋子外面看时,原来正是张李两位先生回来了。他二人脸上,全是笑容,却不比平常,茶房抢去开房门时,后面又进来一位穿长衣服的先生,他走两步,却向后头望着,笑道:“只管进来,要什么紧?”说着,将手向里挥着。于是在这时,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蓝色软缎的旗袍,沿着白边。黑头发,微微弯曲着,只平后脑,显然是那不高明的理发师烫的。长长的脸子,一双大眼睛,高鼻子,虽有黑的留海发,红的胭脂,白的香粉,可是在她两腮上干瘦下去的肉,无论如何,是不能修饰得更丰润起来的。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虽然是绸的,可是这种软缎,在江南已过分的不值钱,只卖两三毛钱一尺了。她这衣服,还是在江南做的,只看那长度,并不是拖靠了脚后跟,开岔有一尺多长,过了膝盖,而袖长也肘拐相平,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样式了。这可以证明她若是由江南来的,她也离开了江南在一年以上。脚下的皮鞋,已经是不时新的浅圆头了,而脚背上还掼了一根皮带。这样子尤其是老。但这只有张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来,在胡嫂子眼里,她就觉得这是过分的妖冶了。于是轻轻地问那没走开的一个茶房道:“哪里的,是开元寺的吗?”(注:开元寺,是唐代所建古刹,为西安古迹之一,现娼寮群居大门以内之两侧。妓多南人。)茶房斜了两眼向外望着,皱了眉头道:“我不认得她。”说着话时,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里去了。胡嫂子站起拍着巴掌,两手一扬,笑道:“今天不用提了,明天早上我再来。”她说着向外走,只听得李士廉叫着,快请贾先生,快请贾先生。胡嫂子对贾多才虽不曾有什么关系,可是有那个类乎开元寺的人物在这里,现在又去请贾先生,她觉得这事有点令人不平,倒要看个究竟,因之不再走开,只是在院子门边,扶了门伸着头向里,就这样的,在那里站定着。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很忙乱的脚步,来了个人,在身边笑道:“你也来了。”说着那人走了过去,都带着笑音,胡嫂子看时,正是贾多才。

    自己还在恨他呢,不想他先来陪礼,她也就跟着有了笑容了。其实贾多才乃是一种误会。他以为李士廉按时请他,必是朱月英来了,到了院子门口,又见胡嫂子在这里,他更是欢喜,一高兴之下,就说了那句话,敷衍敷衍胡嫂子。不想走进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张介夫郭敦品都在这里,特别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在西安,这女人虽是很华丽的,可是她的两腮上搽的粉,都有些粘不住,加上眼睛下隐隐的两道青纹,这显然是没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儿憔悴。她似乎知道贾多才是个能花钱的人。因之贾多才一进门,她首先就站起来,笑脸相迎。贾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着呢,李士廉就抢着插身向前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贾先生,这是杨小姐,她号浣花,朋友们都叫他五小姐,我们也叫她五小姐罢。她还是我们同乡呢。”贾多才对她估量着,原以为是个风尘中人物,现在听李士廉介绍的口气,可有些不像,这也就不敢十分藐视于她,便点了头笑道:“五小姐倒是我们同乡,难得的,哪一县?”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常熟两个字。贾多才笑道:“这更巧,而且是同县。但是五小姐口音,有些变了,想是离开家乡多年了。”浣花道:“九岁就到上海去了,今年离家乡……”她说到这里,不肯一口说了出来,微偏着头沉吟了许久,才笑道:“也是九年多。”李士廉向她笑道:“二九一十八,五小姐今年十八岁吗?”

    她脸上似乎有些红晕了,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来了,可以想到对于年龄这个问题,真有难言之隐。可是这时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以下去,屋子里有些黑沉沉的,大家的面目,都看不清楚,这位杨家五小姐,也就借了这刚来的黑暗,遮盖了她的羞涩。在她这难为情之中,约莫有两三分钟的犹豫,李士廉所问她是十八岁吗,那一句话,早已过去多久,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那个是字。屋子里一切都沉寂了,大家抽烟卷的抽烟卷,喝茶的喝茶,没有人提到五小姐。李士廉道:“茶房,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还不给我们送灯来吗?”茶房早已预备好了灯火了,只是看不出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站在房门外边,都听到了。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女人,会是小姐,将来火车要通到了西安,比这新鲜的玩意儿,恐怕还要更多呢。这时听到里面有人叫着,就捧了高脚料器煤油灯进来。当然,灯是放在桌子上的,杨浣花,就是靠了桌子的侧面来坐下的。那煤油灯,蚕豆大的火焰,斜映了她半边脸子,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肤,更显着有那隐隐的鸡皮皱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这分儿苍老,那更是不用提。贾多才心里想着,这样的女人,在上海,便是打入野鸡队里,也会被淘汰掉,何以老李这样看得起她,特意介绍着来会见。心里想着,自然也不住的将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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