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嫂子听了他说肯去,大喜之下,就在前面引路,一进她的门,就叫起来道:“你们看看,我们小西天的老爷都请了来了。”志前虽是不愿意她这样的喊叫,可是也没法子阻止她,走到那院子中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臭,向人鼻子里,直扑了来,握住了鼻子,就向后退了两步。那胡嫂子倒像是解事的,立刻伸着两手,将院子里的鸡向后面轰着。在他这轰鸡的吆喝声中,左边一间小屋子里,出来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各人手上拿了一块灰砖似的东西,不时的送到口里去咀嚼,那就是所谓锅块了。胡嫂子回转身来,见他很注意,便笑道:“我家也有,你若是爱吃这个,回头我送老爷一些,可以带回客房里去吃。客来了,你们也出来帮帮忙。”她说到这里,突然地向黄土屋子里望着,于是出来一个老太太,两手捧了一条小矮凳子,放在院子当中,低了头道:“老爷请坐呀。”她说完了,身子站立不住,晃荡着向后直倒。所幸退后两步,就是黄土灶,她很快地手扶了灶角,才把身体给支持住了。志前看她的脚时,小得只有老菱角那么大,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靠这两只老菱角去支持她的全身,那也难怪乎她要前颠后倒了。要这样的人出来招待,倒叫人心里老大不忍的。便道:“不必张罗了,老人家,我不过是想来看看,穷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那个吃锅块的老妇人便道:“穷人过日子,有什么看头?不过苦得要命罢了。”志前道:“我就是要知道怎样苦得要命了。老人家请坐下,我们谈谈。”那老妇人且不回答他的话,却一歪一拐,走到胡嫂子面前问道:“这位老爷是干什么的,是来放粮的吧?那真是太阳照进了屋子了。”她虽然是低声问着,可是她那话音,志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觉得他们对于自己,却有一种很大的希望,若是就这样走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本待是进来看看就走的,这一句放粮的话,却僵得他站在院子中心,不知道如何是好呢。胡家嫂子倒要借了这个机会,卖弄她有拉拢的能耐,眯着眼向志前望了,笑问那老妇人道:“我不是说了,我这外甥女儿,要给她找个人家吗?小西天住的客人,倒有愿意的,不过还没有切实的话。这位老爷……”说到这里,低了声音,向那老妇,唧唧喳喳说了一遍。志前如何看不出,这情形未免令人难受,脸也都随着红了,心里一转念,到了这里,含糊不得。便道:“这位嫂子,你们亲戚的事,我倒也听见说一点,我倒是有一番好意,想劝你们不要这样办呢。”志前说这话,急忙之中,是要洗刷自己不是来看这位姑娘的,可并没有替他们另想出路的意思。可是胡嫂子一直误会到底,总以为他是爱惜月英而来的哩。于是又要问他第二个认为可行的办法了。
第四回 杯水见难求寒工护老 万金谈可致猾吏联群
穷人看到有钱的人,享受着种种好处,那总是怀着不平的,以为同样的人,为什么苦的这样苦,快乐的这样快乐呢?可是到了和有钱的人一有来往以后,这就很愿和他关系密切一点,为的是想得着他一点帮助。程志前在胡嫂子眼里,那总是个头等阔人。因为他天天到小西天去,总看到他和坐汽车的朋友来往,那就是一个明证。因为西安城里,并没有私人置的汽车。就是商家的汽车,也是那大卡车和长途客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式汽车,也不过一二十辆,那都是各衙门里的。所以在胡嫂子眼里志前是和这些人常在一处的,自然他也是个准老爷了。现在把志前引到家来,这就很想和他发生一点密切的关系,把月英卖给他作姨太太。不料在他第一句答复的话,却说这不是办法。胡嫂子在小西天后院,也曾在暗地里注意到,志前向月英偷偷的已经看过好几眼,似乎他也很爱惜这位小姑娘的,现在他都引到家里来了,难道还有什么变卦吗?于是就靠住了那黄土墙勾起她一只小脚,抓起她发髻上那个铜耳挖子,不住地向头发里搔着。一面笑着问道:“老爷,我们穷人,连主意也是少的,你说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程志前看她满怀踌躇的神气,真是答复不好,不答复也不好。手伸到袋里去探索了一会,作个取烟卷的样子,心里只管沉吟。其实他并不抽烟,借了这个犹豫的机会,好想出话来说罢了。许久,他想出一句话了,笑道:“我也是到西安不久的人,对于这里的情形,不太熟悉。不过我想着,西安城里穷人也很多,若是家里没有男人,就应该把姑娘找婆婆家当作出路吗?譬如像你这位大嫂,给人洗洗衣服,卖点力气不一样也是可以吃饭吗?你到小西天去替姑娘找人家,那是错了的,那里全是外路来的人,无根无底,将姑娘许配这种人,只顾了目前,到以后又怎么样呢?”程志前说的这些话,自己觉得人情入理。可是胡嫂子听着,简直每个字都有些扎耳朵。可是自己把人家让了来了,决不能将话来冲犯人,只好笑道:“程老爷也说得是,不过各也有各的苦处。”程志前分明知道她是不愿意,这倒也无所谓,自己的目的,只是要看穷人的家庭而已。这就站起来笑道:“好罢,我在西安还有些时候住呢,将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再帮忙就是了。我只愿意看看你们寒苦人家是怎样一个情形,你们屋子里让我看看,可以吗?”胡嫂子心想,这位姑娘,由小西天前院到后院,再到家里,真让你瞧了个够,你还要瞧吗?只要你肯瞧,那就好办,于是笑道:“我们这样一个破家,就怕你不肯瞧,你若是愿意瞧,那就是我们的救星了。请看罢。”说着,她就把那两扇木板门,顺手向屋子里推了一推,这就算是让客进去的意思。
程志前却实在是要看穷人的家庭,并无别的用意。他伸头向门里一看,一张黄土坑,差不多将这屋子占下了三分之二。屋子里黑黝黝的,看不大清楚。仿佛着炕上中间的地方,铺了一张破烂的灰色毛毡子,靠墙角的所在,又是破木盆子,又是破藤蒌子,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拥了出来。靠墙一路,有大小七八个瓦罐子,还带大小十几个纸盒子,无非都是装香烟装肥皂的,可不料到他们家来,都成了陈设品了。在炕外边虽然还有几样矮小的木器家具,因为根本就是破烂的,加上屋子里又光线不好,那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地上有黄土砖叠了两个墩子,当了木凳,有两个妇人坐在那里。身边似乎有一个破布包袱,不知是在清理着什么,还不曾了事呢。那位月英姑娘,可是半站半坐着炕沿上,志前伸进头来张望时,她以为是看她来了,咯咯的笑了两声,低了头扭着身子,只向墙角里躲呢。志前这倒是老大的不过意,仿佛自己是特意来看她的呢。赶快地缩回了身躯,就向胡嫂子点着头道:“对不住,我大意了,没想到有内眷住在里面呢。”胡嫂子笑道:“女眷要什么紧,我们那位小妹妹,她就不怕人。那两位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人。”程志前知道她这解释。她是说,她都不避男女之嫌,比她年纪大的,自然不要紧了。不过越是在这里耽搁久了,情形越是尴尬,在那说话的声中,他已经是点着头走了出来了。他回到小西天后门,依然由那盖房子的地方过去,见那些工人又继续地在工作。
在这个时候,却有一辆独轮小车子,推了六只缸罐大小的木桶进来。看那木桶潮湿得很,外面还略略有绿色,那是长的青苔衣,分明这桶子里装着是水了。这就有个年老的工人,手里拿了一只瓦碗,迎上前来,拦住了车子,笑道:“大哥,停一停,赏口水喝。”那车夫虽是没有再推,可是不曾将车把放了下来,瞪着眼道:“你们这里没有井吗?不行。”那老工人微歪着脖子,告着道:“大哥,行个方便。我心里不大受用,想喝口好水。”那车夫倒心软了,便道:“不是我不给你喝,这水是给你们掌柜的送去的,他那个人不好说话,知道了,他说我把水卖了你的钱,你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那老人举着空瓦碗看了看,却叹了一口气。那车夫自推着车子走了。志前见空场角上,正有一口井,井上搭着木头架子,很长的绳子卷,在大滑车上,绳的下端,有两个藤篓子呢。因问道:“老汉,你要水喝,自己为什么不到井里去打?倒要碰这推水的一个大钉子。”那老汉道:“先生,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西安城里,水井到处都有,但是好喝的水,只有西关里面一口井的水好。全城有钱的人,都是喝那里的水。西关到这里,路是不近,这一车六桶水,要卖六七毛钱,那一小桶水,也不过二十斤罢了,我们做手艺的人,喝得起吗?我家住在东门,比这里更远,平常是想不到西关井水喝的。今天因为心里不大好受,所以找口甜水喝。他不给是本分,我也没得说了。”
他这样的说着,就走到井边去。放下一只藤篓,那滑车噜噜响上一阵,直把整大卷的绳索都放完了,那老人才转着滑车的扶手,约莫有十分钟之久,转起那只藤篓来。志前也是好奇心重,要看这井如何的深,竟会放下这大卷绳子去。走到井口向里看时里面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底。那老人两手捧着藤篓子,就待举起来喝。志前道:“这水清吗?怎么不能喝呢?”那老人放下藤篓,就将地上的瓦碗,舀了一大碗给志前看,伸着手笑道:“这样的水,你们喝吗?”志前看时,那碗里的水,黄黄的,还有些细丝般的杂物,飘在面上,却是看不到碗底。便道:“有这样浑,你们平常都是喝这个吗?”老人微笑点点头。志前道:“呀!我今天才知道水这样不好。这真有碍卫生啦。”老人笑道:“这个你老爷放心。你们喝的,那都是西关的水。这小西天每个月喝水的钱就是一百多块呢。”他说着,端起那碗来,又待要喝。志前连连摇着手道:“你不必喝这个了。凉水本来就不能乱喝,这样的水,凉的更是喝不得。你不舒服的人,仔细喝着病上加病。你既说我喝的是西关水,我房间里有热茶,可以去喝两碗。”那老人望着他笑道:“老爷,我怎好……”他停顿了,说不下。程志前笑道:“你是瓦匠,我是教书匠,用不着客气,来。”那老工人倒不在乎喝他这口茶,觉得他这个人的和气劲儿,虽不能和他交朋友,和他谈几句,也是快活的,果然就跟着他后面到他房间来。走到房门口,他就停住了。志前招着手道:“你进来呀!不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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