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小西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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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士廉将嘴一努道:“啰!我在咸阳渡口所碰到的,就是她。”两个人于是站定了脚,看她那身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是中年的,一个是老年的。只这一层,也是和贾多才所说的相合。他们三人,站在人行道上一棵白杨树下,对这里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只管呆望着。那个中年妇人说:“这地方这样地繁华,怪不得巧儿爸爸一出门之后,就不想回家。真奇怪,这灯怎么这样亮呢?”那姑娘道:“妈,奶奶,你看见没有?那边一家店,门口都是通亮的玻璃,店里的东西,外面全可以看得到,花红果绿,真是好看。”那中年妇人道:“我还看到一家店,楼上又有楼,比佛殿还要高呢,西安真热闹。”贾多才笑道:“老李,你听到没有?他们倒说这里是好地方。”他口里说着,横过街来,就走到了他们面前。那女孩子在灯光下首先认识了他,偏了头只管望着,手脚去扯那中年妇人衣襟,那老年妇人向贾多才道:“这位先生也到了,在邠州,多谢你赏我们两块钱。”贾多才不料他们劈头一句,就是把自己的黑幕揭穿,不由得脸上一红道:“那也是看着你们说得可怜,我就破费两块钱送一送你们。我只要手边上钱便当,那就常作好事的,所以送你们两块钱,我也并不介意,又何必来谢我。”那两个妇人,却不料向人道谢,反是招人家不欢喜,窘得呆呆的站在一边,却是没有说话。

    那女孩子将四个门牙咬了袖口,也只是低头看了地面上。贾多才忽然转个念头,这全是自己错了,既然很赞赏这个女孩子,怎好让人家太难堪了。于是向那老妇人道:“你们既然也到了西安,那就很好,慢慢地总可以想点法子,你们住在那里呢?”那中年妇人看了贾多才一眼,向后退了一步,分明有什么话要说,忽然一害羞,又朝后忍回去了。还是那老妇人,看到这位老爷,不为无意,就插言道:“这孩子爸爸在那里,我们是没有得着信息。这孩子舅舅也过去了,舅娘倒是在这里,我们就住在那里。这孩子舅娘带我们出来看看,我们像到了天宫里一样,舍不得回去,她先走了。现在我们正为着难,不知道怎样回家去呢。”贾多才道:“你们亲戚住在那里呢?我送你们回去得了。”老妇人手扶了树干,昂着头想道:“什么巷子?”那中年妇人向她一摆头道:“不!我记得在天上。”贾李二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中年妇人红了脸笑道:“不,不,是个什么天后头。”那姑娘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偏头,向他们瞪了眼道:“你们的记心真坏,不就是小西天后面王家巷子八号吗?这一点事都不记得,还出来寻什么人呢?”贾多才道:“那好极了,我们就住在小西天,我们一路引你回去好了。”那两个妇人,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将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有点让贾李二人向前走的意思。贾多才点点头道:“你们跟了我走罢。”

    于是这三个妇人,按了年龄的秩序,随在后面走着。贾多才身子偏到一边,回转头来向道:“老太太,你觉得长安城里好吗?”老妇人道:“我没到过呀。”姑娘在后面道:“瞎!长安就是西安,你没到过吗?”老妇人道:“哦!你说得是这地方呀,那好极了,若是人世上有天堂,这就是天堂吧?”贾多才道:“这个样子说,你们到了这里来,很愿意在这里住着的了。”老妇人道:“我哪里知道哇。我们亲戚家里,也是很穷的,我看那样子,恐怕他是供养不起呢。”李士廉听了这话,觉得贾多才话里套话,已经套到那要点上来了,就用手轻轻地碰了他手膀子一下。他原来好像不大介意这几个女人似的,既然在一旁的人,都看得有些明白,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了,于是静默了一会,顺着大路走。那老妇人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来,问道:“老爷,你贵姓呀?”贾多才笑了一笑道:“怎么叫我老爷?我并不是作官的。”李士廉就插言道:“他姓贾,是银行里的人。比作老爷还有钱呢。”老妇道:“寅行,卯行,不是营里的人吗?是呵!不是老爷,是个营长吧?”李士廉笑着道:“我们都住在小西天,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们。”贾多才道:“老李,这可是你惹的麻烦。”李士廉笑道:“要什么紧?他们几个人我们稍微帮点忙就行了。”老妇道:“是呵!我们这穷人,总是沽老爷们的光。”

    在这时,贾多才觉得这话不好怎样地继续向下说。暗中格格地笑了两声。那姑娘忽然道:“奶奶,你看,那个大门外,也有一盏洋灯,多亮呵!门口怎么有那些汽车?这城里的汽车,像一顶大轿车,不是我们路上看到的那些车子了。真热闹。门口围了那些人,那是卖什么的铺子呢?”贾多才回转身来向她道:“那就是小西天,也是一家客店,我们就住在那里面。”那姑娘见他回转身来答话,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站着停了一停。她还是那种姿态,把牙齿咬了袖口。老妇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点着道:“老爷,那……那是客店吗?这比观音大士过生日观音殿上还要热闹呢。客店这样子好呵!阿弥陀佛!”李士廉看怯婆婆这种口吻,他实在忍不住笑,口里哈的一声爆发,便大声笑开了。贾多才却是体谅穷人,向她道:“这位老婆婆,你看到没有?这小西天高墙后面,有条小巷子,那就是王家巷子,你们去罢。”那姑娘和中年妇人被李士廉笑话了,都有些不好意思,随了他这话,三脚两步,便已走开。贾多才眼望着他们进了那巷子,这就回转头来埋怨着道:“你这人太岂有此理,那样的当面去笑人家。”李士廉笑道:“那些乡下人的话,实在让我忍不住笑。不过,我总是失礼了,将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再将功折罪吧!”贾多才又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一笑了之。然而李士廉说的这句谈话,后来可就应验了。

    第三回 未解飘零窥门怜少女 愿闻困苦惜玉访贫家

    这小西天旅馆,在西安城里,既然是第一个大旅馆,当然这旅馆里,也不断地有要人来往,同时,也有极不要紧的人来往。李士廉和贾多才吃饱了走回去,自觉有几分醉意,有些不得劲,李士廉且自走回自己房间里,打算先行要睡。当他走进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见那屋檐下,挂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那玻璃罩子在半空里摇撼着,同时那昏黄的光,在墙壁上随着动荡。在那光线里面看到三个人,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是本院子里的茶房,那是看得很清楚的。一个是年约二十岁的女孩子,穿了一件长过腹部的短衣,一条黑裙子,高吊在膝盖上,露出两只雪白的袜子裹着大腿。便是头上的头发,也是剪着平了后脑勺子。这分明是潼关外面的摩登少女了。在那煤油灯光下,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一种面貌,可是两颊上的胭脂,涂着红晕了一片,几乎把耳朵下都涂抹了起来,那是看得出来的。她和茶房站得极相近,唧唧喳喳,在那里说话。此外有个旧式打扮的妇人,看去年纪总在四五十岁,离着他们远远的。一个摩登少女,站在灯光不明的所在和旅馆里茶房这样亲密地说话,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李士廉一壁厢向屋子里走,一壁厢对那少女望着。那少女偶然回过头来,见有人对他注意,似乎还带了一些浅笑,只可惜在黑暗下不大看得清楚。

    但是她态度很大方,并不怕人家在旁边窥察,依然紧紧的靠了那茶房,只管嘟哝着说话。李士廉看了这付情形,心里头就有好几分明白了。另一个茶房,见他进来了,替他开了房门,送了灯火茶水进来。李士廉伸头向外面看看,人已不见了,这就低声问道:“刚才外面和你们同伴说话的人,那是旅客吗?”茶房低声笑道:“不是的,李先生要看看她吗?可以叫进来看看。”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这种人吗?是那里人呢?”茶房道:“这里开元寺有班子,都是南方人。无非也做的是外路人的生意。刚才这位,不是开元寺的,不过为了家境贫寒,出来找几个零钱花。她不是本地人,上辈子在陕西作官,穷下来没有回老家去,下辈子就没有法子了。”说着,他倒是在灯下淡淡的微笑了一笑。接着道:“叫她进来看看吗?”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她是作官的后辈,我们就是作官的,我们官官相护,算了罢。”他这样的嚷着,早把隔壁住的张介夫给惊动了,问道:“李先生,李先生,什么事官官相护?”他随了这话可就走到李士廉屋子里来,茶房也就在这里等着,他以为李先生不喜欢这个,张先生也许喜欢这个呢。李士廉把刚才的话,倒丢开了,笑道:“无意中在这里遇到一个朋友,他是银行界的人,将来西安要设分行的话,他就是这里分行的经理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交情不算坏,我若是在这里弄到了税局一类的差使,倒少不得要他帮忙。”张介夫道:“你就是说和他官官相护吗?”

    李士廉指着茶房门口的茶房道:“这个你问他就明白了。”茶房笑了进来低声道:“我们这里有几个作生意的姑娘,张先生要看看吗?刚才院子里站着一个,也是外省人作官,流落在西安的。”张介夫听说,不由脸上笑出几道斜纹来,问道:“若是叫进来看看,要几个钱?”茶房还不曾答复,李士廉笑道:“我们来谋事的人,一个钱没有弄到,倒要在这里花这样虚花的钱,那不太没有意思了吗?”张介夫笑道:“我不过是好奇心,要看看而已。”李士廉笑道:“你若说是好奇心,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看看。”于是将刚才所看到的那位逃难姑娘,以及贾多才所报告的话,都说了一遍。茶房在旁边,哦了一声道:“说别人不知道,说到王家巷子八号,这是小脚胡嫂子家里,有什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衣服,一大半都是送给她去洗。不错的,今天我看到她家里来了几位女的,就是李先生说的吧?那要看,容易得很,我明天就引她来,用不着花钱。”张李二人听说不用花钱,这就一致赞成。他们两人在这里一番谈论,又被程志前听到。他心想,这些人不是想钻营小官作,就是算计别家的女人,在这儿听着,可就有点烦赋了。于是也就踱出来,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举动。这两个人倒是乖觉,看到了程志前,以为他是和厅长有来往的人,多少总有求他的时候,在他面前,就不应当露出不规矩的样子来,于是各收了笑容,张介夫搭讪着道:“呵!这两个德国人,真是花钱花得厉害,在这种地方,他还要吃西餐。”

    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西餐吗?”茶房道:“有哇!外边来的师长旅长,在我们这里请客的就很多呢。到西安的外国人,因为我们这里有西餐,总是住在这里的。那德国人吃西餐,我看倒没有什么,就是喝酒喝得太厉害,把啤酒当水喝,一口就是大玻璃杯子一杯,整天也不喝一回茶。”张介夫听到说德国人那样的喝啤酒,嗓子眼里,骨嘟一下响,而且是脖子一伸,好像已经咽下一口痰去。程志前在窗外暗中,看有灯的屋子里,却是看得很清楚,也不由得暗中好笑。回头看对过一个小跨院里,灯光很亮,隔着玻璃门,见一个西洋人在桌上打字,那打字机轧轧作声,他是头也不抬。大概这就是张介夫所说的德国人了。他心想,这德国人来干什么的,明天倒要考察一下。程志前在屋檐下徘徊了许久,于是凭空添了两件心事。到了次日早饭以后,见有两个白种人,在外面大空院子里驾试一辆汽车的机件,哄咚作响,就趁了这机会走出来,想和那白种人谈话。只在这时,茶房带进一个小脚妇人来,她手扶了门墙走路,笑着低声道:“是那间屋里。”说着,又回头看看。就叫道:“来!你不是要来看看洋房子吗?快来!”她一连叫了几声,院子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见有人,低着头,手扶了门就停顿着不敢进。茶房道:“不要紧的,只管进去。这后面还有盖的洋式窑洞子,前面还有大洋楼,都可以看看。”那姑娘大概也是有了好奇心,经茶房这样一番吹嘘,她就进了门。

    但她不敢走廊子下,和程志前离着远远的,好去避免正面的冲突。却由院子正中心,绕了弯子走过去。程志前看到,不由心里一动,这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不脱乡下女子的样子,却还干干净净的,是个规矩人家女儿。于是不由一得把访问白种人的意思抛开,专一注意到姑娘身上去。那小脚妇人却已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的肩膀道:“不要紧的,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差不多每天来两三回。这里的先生,一半都是熟人呢。”说着话,可就走到了张介夫门口。茶房早是抢进房去,手叉了门帘子,笑着点点头道:“你不信有铁打的床,你进来看看。”那姑娘伸头看看,似乎知道里面有人,就对那小脚妇人道:“就在外面看看罢。”那小脚妇人在她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真没出息。听到说好看,就要来看。来了,又不进去。有我陪着你,怕什么?”她说了这话,带拉着那姑娘就进屋子来了。程志前恍然大悟,这就是李士廉昨日所说的那位逃难的姑娘。这姑娘在咸阳渡船上曾碰到过的,所以想起来面貌很熟了。人家既然是逃难的女孩子,就不应当算计人家,不免走过去,取点监视的意味看他们怎样。他想着,走过去时,便是李士廉也由屋子里走来了。听到张介夫在屋子里问了一句话,“这位姑娘也姓胡吗?”接着便道:“李先生程先生请进来坐,我这里来了一位参观的。”那姑娘在屋子里,本来觉得受窘,见窗子外面又来了两个人,就拉了小脚妇人走出来。李士廉倒笑着向她点点头道:“我也住在这里,不坐一会儿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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