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这偶一回首之间,却有一个人对她笑了一笑,这个人本来一进门就注意到的,是个西洋女子。在那些女宾客中,真是个最显明的目标。她也和女宾中一两人谈话,说的都是外国话,露斯就只念两本初中的英文教科书,她说的是不是英国话,也没有这能力去辨别。因此也不敢多看她,怕她会说起话来。这时人家对着自己一笑,这不能不理会了,也就向她报之一笑,她先说了一句外国话,露斯白瞪着眼望了她,不知所答。她见露斯答不上来,料是不懂,便改添着中国话道:“小姐你好吗,你贵姓?”露斯告诉了她姓名。本想要问问她的姓名,但是听到教英文的先生说过,西洋人初见面,问姓名,是不大好的。人家问了过来,一时又找不着话来寒暄,自己倒有点慌乱。那西洋女子,似乎也知道露斯的困难似的,就在手提的小皮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笑嘻嘻地递了过来,这倒用的是中国人的办法,一面印的是英文,一面印的是汉文。露斯将英文的一方面看了,先看这边的汉字,乃是周哈玛利。看了这几个字,可想而知就是她这名片,也是采用中西两方面的办法。是了,常听到李三小姐说,有一位周太太是法国人,在美国生长的,能说好几国的话,李小姐曾跟着她学过英法文。不用提,一定是她了。便笑道:“原来是周太太,我久仰得很,李小姐常和我说过的。”周太太想了一想,才答道:“不要客气。”只说了这四个字,她笑了笑,就不说了。看那样子,不但是不大会说中国话,而且也不大懂中国话。这种情形之下,她怎么会嫁给了中国人?这不能不认为是一桩可怪的事了。只在这时,有个穿西装的男子,在客厅门外站着向周太太一点头。
原来主人翁,本不曾将男女来宾分座,可是自然而然的,女宾和女宾坐到一起。在座有几个男宾,觉得有点不便,自走开了。因之这位周太太虽是西洋人,交际很大方的,然而到了这时,也不得不随乡人俗坐在女宾客厅里。这个和她点头的,便是她的先生周国粹,现时在外交部当了一个二等差事,每月有四五百元的收入。周太太一见,便站起来迎上去,他两人向来是用法语谈话的,于是周太太就望着来宾,咭哩咕噜和周国粹说了一阵。那周太太看人的时候对于露斯却有十二分注意的神气,同时周国粹将那小胡子笑着翘起,也向露斯看来。露斯心里想着,像他们这样出文明人都很注意看我,自己便只管矜持起来。人人望着她,她却不肯望别人。
这时那周国粹先生却走了过来,手扶着帽子和她点了一个头。露斯见阔人和她招呼,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便也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和周先生点头。周国粹道:“你这位小姐贵姓是魏呢?”露斯笑道:“是的,你是周先生吧?我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见过你的。”周先生见她是魏小姐,已经很客气,而今她又说见过面,也不问真见过与否,便道:“也许见过的,因为是常到李小姐家里去,大概是在那边会过了。我内人说,露斯魏很像她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回南去了两年,她很疑心露斯魏和那人是姊妹。”露斯道:“但不知那人姓什么?”周国粹道:“内人是不认识中国字的,只知道英文拚出来的姓,仿佛也是魏字,不知道对不对?”露斯笑道:“对的,我有一个姊妹和我相貌差不多,回南有两年了。”周国粹也愿意问得对,就把这意思翻译给周太太听了。周太太很是欢喜,拉着露斯的手问长问短。周国粹倒新添了一种差事,只好向两方面不住的翻译着。他一张嘴除要替两张嘴说话之外,有时自己还有些意思,要告诉两边的人,于是一张嘴成了三张嘴,这忙法也就不亚于戏台上的一套场面。各处要照管着。后来周太太说,请露斯到她家里去玩玩。周国粹得了这个机会,就笑嘻嘻地向露斯道:“内人说非常的欢迎密斯魏到舍下去谈谈。不知道密斯魏最近可有空余时间没有?”露斯笑道:“我没有什么,随便哪一个时候,都可以过去奉看的。可不知道周先生周太太什么时候准在府上?”周国粹道:“每天上午,我们都在家的。密斯魏若是能光临的话,最好给我一个电话,我知道密斯魏会到,无论如何,总在家里等候。”周太太见周国粹那样笑嘻嘻地向着露斯说话,眼睛是斜看着,腰子是微弯着,那种情形,很有些可疑,连忙就追着问他说的是些什么?周国粹经太太盘问着,不能不回答,便掉转身去。
外国人究竟是外国人,周国粹随便一扯,这事也就扯过去了。露斯才把向周国粹注视的目光掉转过去,只见她母亲在走廊下缓缓地走着向这里面看着,看她那样徘徊的样子,似乎已经在客厅外面等了不少的工夫了。便走出来对魏太太道:“妈,你没有看见吗?那位有外国太太的周先生,他和我说了许久的话,那外国太太也和我谈了许久,她还要约我到他们家里去呢。”魏太太拉着她走开来几步,用嘴向周国粹一努,轻轻地道:“是他吗?他在外交部有差使,听说在总长面前很红呢。他既然邀你到他家里去,那倒是人家一番好意,你不能不去敷衍人家一下了,要不,你和他约一个日子我陪着你一道去吧。”露斯道:“你和人家又没有一点交情,你去作什么?”魏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我有点机会,总是携带你,你有路子,就不肯携带我。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倒有个朋友给你介绍。”说着,拉了露斯的手就一路向石阶下来。
只见那院子中心,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衣服穿得是非常整齐,头发梳得是溜光,远望着也是个翩翩少年。看到她老远地就向这边点头点脑,似乎母亲要介绍的,就是这个人了。走上前一看时,原来这人是个过去的少年了,虽然他把胡子剃得光光,然而他大概是个有连鬓胡子的人,因此两腮上还现出两道青隐隐胡桩的痕迹。黄黄的面孔,偏是左一个红疙瘩,右一个疙瘩,那一个小红萝卜鼻子,还红得发光。这样的人,偏穿上一套蓝呢的西装,系上一根大红领带,那一分儿寒碜,就不必提了。
他倒真是客气,等着魏氏母女到了面前,便是一鞠躬。魏太太给露斯道:“这是钱则顺先生。钱先生现时在银行里办事,他令兄就是银行界大有名的人,他看到你的相片,就要我介绍和你认识呢。”露斯听了一想,父亲曾说有个银行界姓钱的,很有些钱,路子也很宽广,倒有点线索可以去找他,只是一穷一富,怕他不理。大概所说的就是这人的哥哥了。母亲既然很殷勤地介绍着,不能不理会人家,也就只得笑了一笑道:“哦!就是钱先生,我是很久仰的了。”钱则顺道:“不敢当。早几天我就对伯母说过,要去和密斯魏谈一谈。伯母说是不必,约了今天在此地相会,真是有劳玉步了。”露斯想道:这不是扯淡吗?我和李家来道喜,要他从中说劳步。便笑道:“这也无所谓,本来我要来参观婚礼的。”魏太太道:“你俩谈一谈吧,我要到客厅里去应酬应酬。”说毕,回转身就走了。
露斯让母亲扔在这里,要是这里陪着钱则顺,实在是不高兴。若不是陪他,又扫了她母亲的面子,只得默然无声的,站在石阶边。钱则顺看了看露斯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露斯脚下的皮鞋,好像这里面藏着有什么问题,可资研究似的。露斯忽然心里一动,是了,母亲说的,我这新衣服新皮鞋子也许就是我自己的。又说到了欧美同学会,或者可以明白了。这样隐隐约约的话,当然不是毫无根据。现在看钱则顺的神气,分明是这衣服和皮鞋,都是他送的了。可恨母亲受人家这样的礼,事先却是一点也不通知,弄得自己这时在人家面前,不好怎样措词,真是为难极了。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装着不知道,看他怎样说。这般想着,就笑着对他道:“钱先生为什么不到舍下去谈谈呢?今天我也是在这里作客,招待两个字又谈不到,过一天我再约钱先生谈谈,请您指教指教吧。”钱则顺听说,只管说不客气,可没有说不去。
露斯一回头,见走廊上有两个熟人过去,和他们点了一点头,借着这个机会,对钱则顺道:“我们再谈吧。”就走开了。露斯回转身走上台阶的时候,不觉将台阶重重地踏了几下,心里说,我才不敷衍你呢!上得台阶,还是到刚才的那个客厅里去。可是就在这一段应酬中,周国粹夫妇双双的不见了,自己心里好悔。好容易认识这样一个阔人,偏是为了这个红鼻子误了,于是一个人就呆在走廊下。
只在这时,就听人声一阵喧哗,客厅里的人都向外跑,都说新人到了。接上隐隐的音乐之声,由远而近。过了一会音乐队直闹到院子中心,上面正厅里,就有两个男傧相,扶着新郎前去亲迎,这三个人,一律都是大礼服,只有新郎的左襟,另外插了一朵柏叶衬托的红花。这个新郎倒不过如此,惟有这两个男傧相,乌光的头发,雪白的脸子,用这浑身的黑呢一衬托,非常的漂亮,这两个傧相比较之下,尤以左手下那个少年,最是俊秀。他们三人在这和谐的音乐声中,一步一步的数着一二三四慢慢走着,面孔虽然是极力的板住,可是就不住在两颊上透出笑容。这些来宾中的女宾,哪个不是带了三分注意,向那三人看着!这三人迎出二门,然后引导新人进了休息室,所有男女来宾,早是一阵风似的,一齐拥到休息室里去。
露斯虽然与新娘是熟人,对于新郎却是刚才一面,大家既然都围着看,索性也就跟了去看着。拥到人丛中时,恰好那个最漂亮的傧相,却由屋子里走出来,口里只管说着道:“劳驾劳驾。”这人向外挤着出来的路线,正是露斯挡着的地方,他口里说着劳驾,眼睛就看着露斯。据露斯看去,他脸上就带着一点笑容,连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子,可把那个人的面孔看得更加清楚了,果然是合了俗言所说,细皮白肉。如要和乌泰然一比,简直一个是白玉一个是黑炭,刚才那个钱则顺,那更是比不上了。正是这样羡慕着,听到旁边一个女宾说,这个男傧相是谁?我看是看见过。又一个女宾说,怎样会不认识?不就是那有外国太太的周先生的兄弟吗?他们和男家沾亲,所以他来作了傧相。露斯听了这话,心下大为欢喜,无意之中,把这个青年的来历,找到了。周先生都和我极端的表示好感,并且约我到他里家去,那么,要和这位小周先生认识,是绝对不成问题了。这样想着,看起新人来,也格外觉得高兴。
一会音乐复作,新人到大厅上行结婚礼。露斯先是站在新娘这一边看,后来看的人,你拥我挤,闹个不休,就把露斯挤到新郎这一头去。人家都是看新娘,露斯却换了一副目光,只是看傧相,一直等结婚礼看完了。大家业已散场,露斯站立在原场上,还不免有些发呆。还是魏太太从人群里走了上前将她一把拉住,轻轻地问道:“你看见钱先生没有?怎么分开了呢?”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的礼堂上哩。因道:“什么钱先生,票先生,我和他新认的朋友,倒和他一路吗?”魏太太不料在这里碰了自己小姐的钉子,所幸这里的人,倒并没有注意到她娘儿俩的行动。因之魏太太赶快将露斯拉到一边,轻轻地责备她道:“你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你可知道今天这一身新,全是人家办的。”露斯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不至于那样不值钱,仅仅为了这一身新,就和他在一处混。这也不值什么,这两天我就可以在周先生那里设一点法子,把他这一笔钱,退还了他,凭他那一点小人情,我也不至于对不起他。”魏太太道:“周先生虽然是个官,但是论起家产来,恐怕周先生还差得远。在我现在正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只顾到一方面才好。”露斯听了她母亲这种理,倒不觉为之默然。魏太太道:“那钱先生下个礼拜日要请我们吃饭,我希望你对钱先生表示一下,那天一准到。在几天之内,他大概能帮我们几百块钱的忙。”露斯听到母亲说,要有一番表示,很不以为然,后来听到母亲说,人家能帮几百块钱的忙,便答应了去赴约。魏太太原怕还要费多少唇舌,不料依允了,这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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