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斯听了这话,倒先笑了。便问道:“密斯严,你觉得他这话怎么样?有些人说,女子擦脂抹粉,是丧失人格。我以为这话不通,有人格无人格,不在乎这上面。”严守贞是一个美术化的女子,一日也离不开胭脂粉的,露斯说的话,和她向来的主张,正是不谋而合。便将她右手捏着的白骨扇子,在左手心里一击,点着头道:“对极了!我就是这样说。有些男子,专门攻击女子爱美,其实男子又何尝不爱美?他们穿着俏俏皮皮的西服,系着红绿的领带,五天一理发,一天一刮脸,这不都是爱美吗?据我一个朋友调查,男学生寝室里,平均是一个人一盒半雪花膏,那似乎不亚于女生吧?”乌泰然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依我主张,一盒半雪花膏真不算多呢。男子实在因为他没有用胭脂粉的资格,设若有的话,一定赛过女子去十倍。有些男子说,女人就是艺术,他以为是侮辱了女子。其实不啻反过来说,男人不是艺术,这不是侮辱自己吗?惟其是女人是艺术,所以胭脂粉是女人独有的。男人不是艺术,男人就不配用胭脂粉。”露斯笑着说了四个字:“岂有此理。”也没有别的话来责难他。严守贞却望了他的脸笑道:“那么,你搽粉不搽粉呢?”她以为这一问可以把他难倒。不想他举起手来摸着脸道:“搽的搽的,不过不是用粉,只抹雪花膏罢了。我还有个奇异的嗜好,喜欢用女人剩下来的雪花膏。因为那在心理上给了我不少安慰,搽过那剩余的雪花膏,对镜子一照,觉得我漂亮多了。”这两位小姐对了他的奇谈,真是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只互相看着一笑。
第二十一回 计钞作东席前佯骂酒 解围共座案下巧传音
乌先生并没有感觉两位小姐的笑,有什么不好的意思。生平都觉得女人对我笑,那就是好的。他索性不客气,就问严守贞道:“密斯严,你看我这种主张怎么样?站得住脚吗?”严守贞笑道:“很好吗!”说着点了一点头。乌泰然站将起来,连连拍着手道:“我不料今日无意碰到一个同志,以后我要写点东西,把密斯严的言论加入,这不啻增加我一支生力军了。”他在这里这样高兴地说着,可是露斯一言不发,等他把话说完了,她才鼻子孔里哼着冷笑了两声。
乌泰然一想不好,这几句话把魏露斯得罪了。连忙转过脸向露斯陪笑道:“不用说,你对于我的主张,完全在赞成一方面的人了。我今天下午请你们吃小馆子,并且请密斯严作陪,不知密斯严赏脸不赏脸?”严守贞笑道:“若是专请我,我不敢当。若要我陪客,我当然不辞。”露斯笑道:“这话就不对。应该说是密斯严,让我来作陪客。因为老乌和我熟识一些,和密斯严可是初次见面。”严守贞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客,不在熟不熟上面分别的。”她两人这样谦逊一番,可是谁也不说不去。乌泰然买了两块多钱的化妆品,身上还有七块多钱,要说作东请客,总算是绰有余裕。这就放宽着心陪魏严二位女士,大谈而特谈,一直谈到黄昏时候,然后三人一齐跑到小酒饭馆子里去。一面吃喝着,他一面说是和教育界有些什么联络。魏严二人在他这一分殷勤的态度上看了去,觉得他这话句句是真。等饭吃完了,乌泰然先问露斯道:“明日什么时候在家?也许我来看你。”露斯记挂着他答应补助经费的一件事,便道:“出去是不出去,不过你要约定了时候来,我一定在家里等你。”乌泰然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这可说不定。你也不必在家里等我,我若是会不着你,我就向令堂留一句话,约了地点再谈就好了。”露斯以为很便利,也就答应了。乌泰然便道:“二位女士,都要雇车吗?密斯严府上住什么地方?”严守贞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我自己雇车得了,回家没有多少的路。”乌泰然道:“密斯魏决不应该客气的,先给你雇一辆车,好吗?”露斯笑道:“我客气什么?你不给我雇车,我也要叫你替雇车的。”乌泰然连忙告诉了伙计地点,让伙计即刻和露斯雇车,自己却一面陪了这二位来宾说话。伙计一会来报告,说是车子雇好了。
露斯分明听到乌泰然给自己报告住址,所谓车子雇好了,一定就是自己的车子雇好了,这用不着客气,自己先走了。于是挽了严守贞一只胳膊道:“你走回去吗?”严守贞笑着点了一点头,露斯道:“明天我在家里等你,我们详细地谈一谈,今天可没有谈得好呢。”严守贞还是不说什么,又点了一点头。乌泰然道:“不忙,我们一齐走吧。”于是会了饭账,一同走出店门。
到了门口,替露斯雇妥了的人力车,搁着门口放下车把,露斯也没有考量,坐上车去,就拉着走了。这里乌泰然却向严守贞道:“密斯严,真要走了回去吗?”严守贞道:“路不远,走回去吧。”乌泰然道:“一个人走路究竟不好,我送密斯严回府去吧。”他说了这话,就跟着严守贞走,他刚才走了来,而且态度非常殷勤,说话也越柔和,严守贞怎能说出不要他送的话,所以两人很接近地走着,一步一步向着胡同里走去。
严守贞原住在很僻静的地方,当然是小胡同了。这小胡同里,很远很远的,只有一盏电灯,人在胡同里走着,虽是前后跟着走,也有些看不清。乌泰然格外地紧走两步,靠住了严守贞。两个人走一步靠一步,衣服都摩擦得发出瑟瑟的声音来。严守负也不走快,也不走慢,只是合着乌泰然的步伐走,却一点也不作声。乌泰然先也守着沉默,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就对严守贞道:“今天晚了,我是不便到府上去打搅,我想明天密斯严若是无事的话,我很希望密斯严能许我来奉看。”严守负笑道:“哟!你干吗说得这客气?你明天不是要和密斯魏去商量学校里的事吗?”乌泰然道:“不,那是下午的事,上午我很闲的。我想在明天密斯严未曾出门以前的时候就到,不知道行不行?”严守贞笑道:“你这话有点玄,你知道什么时候,是我出门以前?什么时候,是我出门以后呢?”乌泰然道:“我想上午九点以前,总是密斯严未曾出门的时候吧?”严守贞道:“那也不一定,有时候一到八点半,我就出去了呢。”乌泰然道:“好吧!我明天准于八点半以前来奉看。”严守贞沉默着想了一想答道:“你起来得有那早吗?”乌泰然道:“有有有,我七点钟就起了床的。若是来早了,府上还没有开门的话,我就站在大门外等上一等,那也不要紧。我这人无论作什么,都是专一的。”严守贞越想推辞,把这约会,倒弄得越是结实,只好索性不作声了。乌泰然将她送到了家门口,退后两步站定,等她进去了,然后才转身回去。
到了次晨七点钟,他就起床了。马上倒了一盆热水,拿出剃头刀来,将短胡桩子,先刮了一会。又拿出一盒雪花膏伸着两个指头,挖了一大撮在指头上,于是放入掌心,两手一搓,完全糊在脸上。西装只这一套,无可换的,脱下来使劲掸了一阵子灰,用刷子又刷上一阵,然后这才对镜子照了几次,整好衣服,雇了车向严守贞家而来,到了严守贞家门口,一看手表,刚刚是八点。人家是否起来了,这却不敢断定,马上敲门,又怕人家不愿意,在门口先踌躇着不能决定。
待了一会,听到里面有咳嗽声,料是有人起来了,就拍了几下门环。门环响过,可没有人答应。时候本来太早了,又不便再敲,只得再等一会。约莫有二十分钟的工夫,里头又咳嗽了两声这次下了决心了,非把门敲开不可,便使劲将门乱拍了一阵。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骂了出来道:“死倒马子的,越来越早。谁都像你们,天一黑就躺着去。我们晚上熬到十二点钟,还不定能睡不能睡呢!卜咚卜咚把门乱打一阵,把人吵起来,真是讨厌。”乌泰然明知道里面的人是误会了,又不便回驳,只好默然站着,等她把门开了,一开门却是一个五十以上的老仆。她见是穿西装的少年,勉强把一脸怒色收了,一瞪眼问了声找谁?乌泰然一见老妈子这种不妥协的样子,这要说是来见她小姐的,未免不入耳,因之望着她的脸,犹豫一会子。老妈子见他不说话,只管发愣,便问道:“你到底是找谁?说呀!一大清早,就来麻烦。”乌泰然笑了一笑,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们小姐在家吗?”这一句话一共七个字,就是乌泰然自己,也只能听到五个字,就是你们在家吗。那小姐两个字,声音细得无以复加,只不过有点嘴唇皮颤动而已。那老妈子倒是有相当的聪明,虽听不出什么来,就在他这种神情上,和他一套西装上去猜想,也逆料是为小姐而来的了。因道:“这么早会不在家吗?家里人都没有起来。”
乌泰然见她虽是有些气鼓鼓的样子,然而据这种情形,加以揣测,大概就是到他们家来拜访小姐,也是不妨事的了。于是把胆子壮了一壮,问道:“你们小姐,约了我这时候来的,她几时能起来呢?”老妈子道:“那说不定。”说完了这四个字,她手扶着两扇门,就有要关起来的样子。乌泰然也扶着门问道:“大概九十点钟能起来吗?”他一只手扶了门,一只手就伸到衣袋里去,掏出几张铜子票来,向老妈子手里一塞道:“这个给你买包茶叶喝。”老妈子伸了一只手接住票子看了一看,约莫有一百多枚铜子,不由得脸上皱纹,一齐发现出来,眼睛合了缝,笑着向乌泰然道:“哟,还要您先生花钱?您贵姓?”乌泰然道:“我姓乌。你们小姐醒了,请你对她说一声,就说我一早来拜会她的。”老妈子笑道:“不价,您要是能等的话,请您等一等,我去把我们小姐叫起来。”乌泰然笑道:“行的,我能等,随便等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着这话,已经推着门挨身而进。
老妈子将他引到客厅里,笑道:“您坐坐吧,我去叫她去。一定会叫起来的。”乌泰然坐下,那老妈子笑着去了。不多一会儿,她拿了几张报来了,笑道:“乌先生,您先瞧瞧报吧,她已然起来了,待会儿就会出来的。”乌泰然正觉得无聊,这报拿来,正好解解闷,于是展开报带看带等,把一张报都翻完了,严守贞果然出来了。
她穿了白地黑花的旧长衫,头发一把向后梳着,微微地蓬起,一种晨装未上的情态,非常妩媚。她走到客厅门口,手扶着门,站定了,且不进来,淡淡地笑道:“你真早啊!我没有想到你这早就来。”乌泰然见了她进来,早已站起,远远地就一鞠躬,笑道:“昨天你不是约好了我这时候就来的吗?”严守贞将手理着头发,脸上满是不高兴的样子。慢慢地低着声音道:“昨天我说话是闹着玩的,你倒是信以为真。老实对你说,这不是我家,是我一个叔叔家里。我叔叔婶婶都是睡得很晚起床的,早上来客……”说到这里,不觉又笑了一笑。乌泰然道:“那么,我是太老实了,对于老实的朋友,你应该谅解的。”严守贞虽然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乌泰然一再地道歉说好话,脸上又是那样地极力表现出和蔼样子来,无论如何,这气是不容再发的。便笑道:“这无所谓谅解不谅解,本来是我约你来的,要错我先错了。”乌泰然站起来道:“其实我并没有事,若是密斯严早上还要看功课我就先去看两个朋友,回头再来。”说着,将桌上的帽子拿到手里,向严守贞便弯着腰点下头去。她见乌泰然如此,更过意不去,将手两边一伸,挡住去路,笑道:“笑话笑话。我也没有什么事,很欢迎朋友来谈谈的。”乌泰然将帽子放下,笑道:“我正想借今天早上这点闲工夫,和密斯严讨论讨论我们青年出路,密斯严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定可以指示我许多法则。”严守贞口里谦逊着,心里就默想这人和其他男子不同,绝对不托大的,也就不觉走进屋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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