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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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寒山远望着这些人已经去远了,便走到石码头上来。见这石头上散着几张粉纸,和两三截烟卷头,红红绿绿的,倒散了不少的小黑片。仔细看时,乃是包口香糖陈皮梅的纸,蹲着身子捡着那些小纸片,不由得笑了起来,就转身坐到露椅上,望了那草地出神。

    一低头,这露椅下,是一片浮沙,一路印着好几个脚印。这印子却不像平常人的脚印那样肥大,只后面和前面,印得显明,中间却是迷糊的。尤其是后面半截,印到浮沙里去很深。分明是女子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刚才张梅仙坐在这里很久,后来又有那两个女郎挽她去。这一群脚印,无非此三人了。这些脚印子很是杂乱交错,究竟哪个印是哪个人留下的,却没有法子去分别。看了一看脚印,便想到:自己坐的这张露椅上,刚才岂不是张梅仙在这里坐下的吗?这上面并没有留什么痕迹就不如这一片浮沙,能留下许多芳迹,给人赏鉴。比较是没有趣了。可是想到露椅,它倒是个饱有情场阅历的人,这个时候,伴着我一个孤独者,对于我这孤独者寂寞无聊,只管赏鉴人的脚印,一定好笑。将来我去了,天色黑了,电灯暗处,或者有一对青年男女到这里携手谈心。他们所谈的话,是不便有第三者来听的。他们说话时候的一种态度,也许更不便有第三者来看见的。可是无论如何藏躲,瞒不了这张露椅。那个时候,不知道露椅对了他们,有什么感想?露椅有知,恐怕是最难堪的时候吧?前两天,我看到了一段社会新闻,有个少年,因为失恋,在北海一张露椅上留下遗书,跳水死了。不知道可就是这张露椅?若果是这张露椅,我想那个自杀的少年,一定和他的恋人,于夜间人静,月暗花阴的时候,也在这里绵绵情话过。所以自杀的日子,还是在这张露椅边下。这张露椅,总算给了一个莫大的刺激。露椅有知,对于这件事,又当怎样难过呢?我想北海公园树荫下这些露椅,对于这件事,在一个夏季,真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它若是个人,现身说法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定是可歌可泣的。他由这里一思,更觉得这件事又趣又玄。设若将这张露椅,编成一章寓言短篇小说,说他所亲身目睹的事情,那么,这一篇小说,至少可以让一部分青年男女听了,觉得有点正中心病。露椅若有知,对于我现在这种感情,一定要抱无限的同情……正在这样想着。忽觉靠露椅上的手胳膊有点儿颠动,仿佛就是这张露椅显起灵来了,这倒不由得吓了一跳。

    急忙闪了一边看时,原来是朋友王佐才站在椅子边,摇着自己的手呢。因笑道:“你也是一个人?”王佐才道:“不,今天殷先生在蒙濮间开讲学会,已经散过了,我在这里散步。”梁寒山道:“哪个殷先生?讲什么学?”王佐才道:“就是殷积之先生。”梁寒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就是现在的财政总长殷家谟吧?我记得他是号寄枝呢?”王佐才道:“对了,就是殷先生。他今天讲的是大战后的世界文学。”梁寒山道:“他一个经济家,怎么倒讲起文学来了?”王佐才道:“殷先生是无书不读的人,尤其对于世界有关系的大问题,他肯下心思去研究。这事且不讨论,你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说着话时,梁寒山已经慢慢地走到水边下,背了两手,看着湖水。只见水草里面,藏着一群游鱼,露着黑背,游来游去。小的鱼,有两三寸长,大的鱼,竟有长到尺多的。

    梁寒山见鱼如此之大,又如此之近,便不由得看出了神。只管看去。王佐才走上前,执着他的手道:“你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梁寒山道:“你看水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多少有意思?我们手上若有捕鱼的东西,这一下,不就可以捕到许多鱼吗?”王佐才道:“古人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现在站着呆望,你还是你,鱼还是鱼,不是一着好计划。”梁寒山道:“你这话果然是有理,但是我又有我的思想。临渊虽是羡鱼,却不一定要得着鱼。这种羡而不得的趣味,长够人想一辈子的。”王佐才道:“我很蠢,你说的这话,我一时却解不开。你详详细细把这种理由,说给我听一听看……呵哟!殷先生来了。”说着,他也不理会梁寒山,转过身一直向树荫底下大道上而去。

    梁寒山看时,那树荫下面,果然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略有胡子穿长袍马褂的人,在一处走。远远地看着,和几家照相馆门口挂的相片,有些像,那正是财政总长殷家谟了。只见王佐才如苍蝇赶血一般,扑上前去,老远的就对了他一鞠躬,鞠躬之后,他退了一步,垂着两手,站了个挺直。远远地看那神情,分明是站着回禀什么话,然后让殷家谟走过去,就在他后面紧紧地跟着。梁寒山看到,摇了一摇头,也就不去看他了。由水边走过来,复坐到那露椅上,只一低头,又看到了张梅仙她们留下的脚印,不过许多脚印之外,却又添了一行大些的印子。这脚印不是别处来的,正是自己的脚印,却有几处,和人家的脚印相混了。他想着,这样看来,一个人还不如一个脚印的艳福,就是这个印子,他还比我强,能够和那脚印成一个团体。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刚才王佐才说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呆呆地只管看着些脚印,由今天看到明天,看过今年,再由今年又看过这一辈子,那又有何用处?还不像刚才水边看鱼一样,只是空看吗?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将手靠椅背,只管向地下出神。这样耽误时间,自己延误到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眼前的湖光,由金黄色渐渐转为暗淡。望那水的对岸时,已是红日西沉,只剩一面带紫色的云彩。糊里糊涂在这里一坐,也不知如何,就坐到这黄昏时候了。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尘,于是背了手在那槐荫大道下,一步一步地走着。

    水边已都是那样暮色苍茫,在这浓密的槐荫下,更是黑暗了。在那电灯距离稍远,摆着露椅的地方,只见一对一对人影,在那儿一闪一闪,同时,也就唧唧哝哝发出一种可辨不可辨的声音来。心想这地方摆着露椅,总也算是大行方便的事。若是没有露椅,大家岂不要站着说话吗?人都是这样,在他用不着爱情,或者没有施爱的机会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名胜地方,有了幽会的人儿,就成了桑间濮上,未免玷污了好风景。等到自己有必要的时候,还要嫌这里不十分僻静,依然有人来往呢。一个人静悄悄地走过了这一条绿荫大道,将要过一道长桥的时候。只见一群男女,由对面大道上而来,也是要由这桥上过去,头里几个人,都是女子,第一个便是刚才看见的张梅仙。心里忽然一想,她向来是表示不屑与众人为伍的,今天她却和这些人在一处嬉笑无度,未免与她的所说不符。若是和她招呼,她心里先会觉得不能受用,事后又必定要想法子来解释,岂不是给人家大大的一种不快。因此连忙向后一缩,缩到一株石榴花后去。这里正有一张小露椅,于是背着去路坐下,让她们那班人走过去。

    停了一会,猜着那些人走了,这才起身走出来。不料走到桥上,正碰着张梅仙一路看了过来,似乎是寻找什么。这道桥中间,是无可躲闪的,不能见了面还不理会人家。便道:“张女士,一个人吗?”张梅仙抬头笑道:“梁先生才出来吗?我不是一个人,有一大班男女朋友哩。”梁寒山点了一下头,呵了一声。张梅仙道:“今年到北海来还是第三次。不然这第三次还不知要展到那一天的。无如我们有几位同乡今天太高兴,约了来划船,我不能十分拒绝他们。来了人多船少,船又没有划,只是在这里胡跑一阵,我真有些倦了。刚才都要出大门了,我发觉丢了一条手绢。这也不知丢在哪里,我只好乱找一阵。找到这里还没有,我也就不必找了。”梁寒山心想,我又不曾问她这些,她何以一见面就说了这一大套,因笑道:“这样的天色,在这种大地方,要找一条小小的手绢。岂不是一桩难事?”张梅仙笑道:“所以到了这里,我就知难而退了。”梁寒山也微笑说道:“这句话倒用得很恰当,张女士一定善于制灯虎,因为用现成的句子,俯拾即是。”张梅仙道:“梁先生倒是善善从长,不肯埋没别人的好处,于是人家随便一句话,梁先生也夸奖起来了。”梁寒山笑道:“既然善善从长,当然一字一句,都可以夸奖了。”

    张梅仙又笑了,一时却找不着可答复的话,只将手上扇子抚弄,斜靠桥边的石栏杆。梁寒山道:“张女士的同伴呢?”张梅仙道:“是啊!他们坐在桥那边等我呢。”说毕,她就说声再见,匆匆地走过桥去了。她一过去,梁寒山又不觉大悔起来。刚才她走回来,似乎就是为了要解释一番。解释之后,或者她还有别的话要说,也未可知,所以她靠了石栏杆,若有所思。我一说她的同伴,倒好像是催促她走的意思,她就不得不走了。这种办法,似乎也是焚琴煮鹤一流的事情,很是煞风景。她只说同伴在桥边等着,分明是一句敷衍的话,岂有她在这里慢慢闲谈,让一大群同游之人远远等着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可是事情已经做错了,又没法子挽回,只是背了两手,在桥上走来走去。

    不料走了两次,却在电灯光下,发现桥板上有一块手绢。他连忙一弯腰,将手绢拾起来,恰是一条英绿色两角绣花小方巾,还不等仔细看着,已是香气袭人。在这香上,似乎觉得和张梅仙衣衫上那种香气,无大差别。那么,这一条手绢,一定就是她的了。将手绢玩弄了一回,心想她原来是来找手绢的,不料由此倒失了一条手绢了。这个我给她保留,明日用信给她寄回去吧。可是转身一想,依然不妙,因为她来找手绢的时候,让人家知难而退。人家不找了,又寄回人家。好像当时想把人家的手绢吞下,过后又追悔似的,倒不如实行吞没下来倒无所谓了。自己已经算了一会子,还是不能决定,且将手绢揣在袋里,就趁着一点月色,走出了大门,只挑那冷静的街巷,步月而还。

    他所走的,正是府右街,长长的一条半弯的街,街边稀稀落落的有些绿树,这边树下,一道红墙,那一边树下,全是闭了门的人家,一条很宽的马路上,铺着那水也似的月色,越显得这两边是寂寞的地域了。

    走着路,忽然有人劈胸一把将他抓住,笑道:“你往哪里走!”他突然被人抓住,倒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新闻界的朋友高乐天。因笑道:“你这人太冒失,幸而这是路边下,你将我吓一跳,也没有什么关系。设若你在路正中,也是如此,我以为是撞上了汽车,真会大叫起来。”高乐天道:“不是找存心吓你,因为我看见你尽管低着头,好像是在想什么呢?难道你走路都不肯闲着?所以临时起念,要吓你一下。”梁寒山笑道:“我因为月色很好,只管走着,玩弄这景致,其实也说不出想什么。”高乐天道:“我也是出来踏月的,这倒不谋而合了。既然有了伴,我们找一个地方去消磨这上半夜,你同意不同意呢?”梁寒山笑道:“今天倒没事,可是逛窑子不来。”高乐天道:“那为什么?难道你就没有走过这一条路吗?”梁寒山道:“先是走过。可是我在这里面,现在没有人,我也不愿陪考。”高乐天道:“近乎此的,去不去呢?”梁寒山道:“那些鬼鬼祟祟的地方,是违警的,我更不要去。”高乐无笑道:“你以为是哪里,什么违警不违警。我是邀你上落子馆听大鼓书去。”梁寒山道:“这个我倒同意,不过你有点拟于不伦了。”于是二人就雇了车子,向太平园落子馆来。

    依着梁寒山,找个散座的坐位,听听说相声的,说两个笑话,可以了。可是高乐天一进门,这里的伙计,早有两个满脸是笑地走上前来对他又点头又鞠躬道:“您才来?二号还空着呢。”高乐天哼了一声,也不加什么可否,就走进去,直奔台口的包厢。梁寒山既是陪他来的,也不能推却,就跟着后面,一路到包厢里来。这包厢虽然摆着四个小方凳,但是只走进两个人也就无周转之地了。

    这包厢的横栏,离着台口也不过一二尺,就是台上入耳话,包厢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刚一坐下来,伙计们早把茶壶瓜子碟水果碟,摆了一横栏板。梁寒山轻轻地笑着对高乐天道:“原来你在这里有这样深的资格,以前我未免把你小看了。当然不能无目的,你是捧谁的?”高乐天笑道:“到这来的人,无非都是临时取个乐儿,这个乐儿,不捧是不成的。”梁寒山道:“你先不用解释,我对这事极谅解的。我只问你捧的是谁?”高乐天道:“你不要问,过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梁寒山因他如此说,也就不再问,只是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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