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秀云见她说话时一双亮晶的眼珠望着人,两颊上晕着浅红,含羞默默,柔情动人,觉得她虽不说什么,可是就在这不说话之间,已经给人一种很深的影响。半晌,这才想起了一句话,因问道:“你老把这戒指戴着,设若有人问起你来,你怎么样说法呢?”薛爱青眼珠一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道:“那有什么不好说的。若是生人,随便怎么说,也没有关系。若是熟人,我戴着一个,你也戴着一个,我就不说,人家也明白的。”夏秀云笑道:“人家明白什么?”她道:“那还要提吗?人家一定猜是你送给我的了。”夏秀云听她这话,又望着她的脸,就禁不住由心里直乐将出来。在薛爱青倒无所谓今昔,在秀云,就好像自己眼里看着薛爱青今日是格外美丽,而且也是格外有情。
自从两点钟说话起,直谈到七点钟,在薛家用过了晚饭,王小仙打了电话来问,说是林总长今天真来了,你赶快回家去吧,说不定他一定会到你家去的。夏秀云就是不敢得罪林总长。而且也怕昨天撒的谎,会让家里对证出来,因此不敢多耽误,就回家去了。
夏秀云一走,薛家人就一阵风似的一齐围着薛爱青,要看那钻石有多么大。她母亲先就说,夏老板人最好的,多么大气。她母亲这样一说,大家都觉有理,也跟着说起来。薛爱青当着众人便道:“人家的礼物,咱们是受了。可是人家有个条件,都得戴上,谁先摘下,谁就没理。”大家都说自然要戴上,这样好的宝物不摆出来,难道还收着在箱子里不成?薛爱青就是怕家里反对此举,既是家里都答应了,这就敞开来戴着。在家里戴着,出外戴着,在戏台上演戏也戴着。
她总算是个头等红角,与平凡的坤伶不同的。有一天,她演《汾河湾》的柳迎春,也是照样的把那钻戒指戴着,并没有取下。过了一日,报上就登出一种不好的戏评来。说是《汾河湾》的柳迎春,饭都没有吃,全靠儿子打雁充饥,怎么她手上还戴着一个钻石戒指?这钻石在电灯下,有一种光耀射人,决计是真的,不知道是哪个大阔老,送了她这样一个,让她舍不得除下。当这篇戏评,刚刚登过去两天,恰好夏秀云也演《汾河湾》,照样戴着那钻石戒指,未曾除下:台下听戏的人,有几个注意的,这就看出来了,他们两人戒指圈儿,都是白金的,这未免相同得太凑巧了。于是又有人把这事作了一篇戏评,投到报上去。大意说,老戏原不能十分写真,《汾河湾》的柳迎春,弄成一个叫花子出台,固然令人感到不快。但是这可以是必有的白金钻石戒指,这一男一女,两位名青衣,何以都戴着呢?
唱戏的戏子多半是看小报的,大报虽然有这种批评,夏秀云却还是不知道。有一天薛爱青在一张小报上,看到捧她的人,做有戏评给她辩护。说是中国的旧戏,向来是讲美观,不讲实际。要不然,谁的胡子,会长着盖了嘴。戏台上的古人,胡子都是长在上唇的。又像长靠,就是古人的盔甲,打仗的人,哪能穿得那样的花哨。再说靠后的四面令旗,不能无所谓,真要那样打起仗来,有多么不便。像这样不合理的装束,老戏里,到处都有。为什么都不管,就只攻击这一只小小的白金钻石戒指呢?再说这白金戒指,既然有得卖,就谁也可以戴。不能说有人戴着同样的戒指,就会有什么关系。薛爱青看这篇戏评,倒辩护得理由充足,但不知对谁而发。因此向小报界的朋友,四下打听,这才知道,有关于自己和夏秀云的两篇文章。这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过自己的意思,是不愿学芳芝仙去嫁华小兰作二房的。若是像报上这样鼓吹都不去更正,越传越坏,将来一定会传得弄假成真,有一天摆脱不了的日子。与其到将来无可辩护的时候再来辩护,不如先说明白了是干净。如此一想就分途去和报界接近的人物来接头。她想到贾叔遥也是和新闻界人常到一堆去的,大概找他帮一点忙,他也不会推下的。她本知道贾叔遥的住址,草草地写了一封短柬给他,说是有事,请他来面谈。贾叔遥接了信,第二日就来了。
第十八回 联袂闲游蹑踪作幻想 倚栏小立拾帕赏余香
薛爱青却将贾叔遥招待到客堂里,供过了茶烟,于是一点也不隐瞒,把始末告诉他,因道:“一个朋友,送我一只戒指戴,这也很平常的事,为什么许多人,就要大惊小怪起来?”贾叔遥道:“这也因为你是社会上有名的人,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意。若像我们,就是送十只戒指给人,或者人家送十只戒指给我,也没有哪个会来管这一桩闲事。这一件事,人家说过去也就算了。若是一定更正过来,更是会让人家注意。”薛爱青道:“我倒不怕现在有人骂,就是怪这话越传越厉害,回头弄假成真。”贾叔遥笑道:“这我又要批评一句了。假也好,真也好,这事不碍着旁人,全靠薛老板自己。薛老板愿意弄假成真,我想无论是谁,还是假的,那也过不下去。薛老板愿意老让他假着,一辈子也真不了。只要您自己拿定主意,旁人爱说什么让他说去,那都是瞎扯淡。”
这几句话,倒真打入她心坎里去了,因笑道:“据您这样说,我就不必管了。可是现在还有人请我拿出钱来办机关报,专门替我自己鼓吹呢。要是鼓吹没用的话,我倒不必去花这笔冤钱。”贾叔遥笑道:“我多少和报界有点关系,薛老板这话,可把报界人挖苦透了。要知道开一家报馆,究竟和开一家烟卷摊子不同一点呀。”薛爱青笑道:“贾先生真不信吗?您想我总不是那种角色,会绕着弯子来挖苦人。我给您一个东西瞧瞧,您就相信我不是撒谎的了。”说着话,就到屋子里去拿出一张稿子递了过来,笑道:“我还怕失落了,放在保险箱子里呢。”
贾叔遥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硬料格子洋纸,格子原是蓝色的,这却像作新式簿记一般,另外又把红线拦了。上面写的字,正正端端却是一笔卫夫人体的小楷,开头一行,乃是梨花日报预算,即呈薛爱青老板批准。计开,每月印刷费一百八十元,纸张费八十五元,用编辑一位兼校对,月薪二十五元,报差一名兼信差,月薪十元……再望下看,都是一笔款子兼几笔用的,一共有四百多元的预算。随后又附着一行小注道:其房屋电灯电话等各费,因设在舍下,均可省去。人工一层,凡是舍下之人,均可当作家事,出而维持,乃有事半功倍之效。办报之便利,未有如此轻易者。贾叔遥噗嗤笑道:“预算案开得这样文气通天的,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这人的学问倒也不凡啊!这真是新闻界的人吗?”薛爱青笑道:“现在您相信了。那天我看了这张预算,连忙退还他,说是请您找别人帮忙吧。我一个女戏子,哪有这大的力量,一个月拿出几百块钱请人来办报。他就说这原是开支,但是报馆也还有收入。可抵销一半,其实你能拿出二百多元来,报也就办成功了。”贾叔遥笑道:“没有的话。天下岂有如此容易办的事业?”薛爱青道:“您说这钱少了吗?可是真要照他的话办,连这么些个钱不要呢?他现在倒住了一所二十四块钱的屋子,打算拨出两间厢房来,专门办报。听说有个大学生,家里寄了钱来,到手就花光,现在不能住公寓,住在他家里。他要是把报办起来了,这个学生就给他办事,工夫算是抵了房饭钱。不然,他就会轰大学生出门的。据说,就只要买点儿纸,给点儿印刷费就得了,共起来也不过百多块钱。有几家戏园子里,他还能找点儿广告费。实在的话,我只要能贴补他们六七十块钱,他这报就维持住了。”贾叔遥偏着头想了一想,口里念道:“梨花日报?梨花日报?”于是点了点头,笑起来道:“有这家报没这家报,我不知道。可是据他这一篇话说起来,果然是个小内行才说得出来的。不过他开口要四百,便不算多,减价打对折减到二百,我已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索性减价,减到只剩一百多,就算薛老板肯拿出来,他难道还能在那里面落下个三十五十的吗?若是不能落个三十五十,这张报,办得又有什么意思?我倒知道一点报务,像他这样的算法,我实在不明白。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谁?请你告诉我,我倒要去请教一二。”薛爱青笑道:“这个人也许贾先生认识。这份报未必办得成功,不把他说出来也罢。”贾叔遥一想,或者这个人有说不得的苦衷,也就不追问。因了笑道:“我也不抢他这笔买卖,不知道他也就算了。薛老板打算怎么样,究竟是办不办呢?”薛爱青道:“我真办这么一张报,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要一点儿不答应,这个人在梨园行里,真也有点拉拢,把他得罪了,也不大好。所以他要是肯凑乎的,我这儿打算每个月送他五十块钱。他怎么办,我都不管。”贾叔遥笑道:“别再往下谈了。再往下谈,恐怕会落到一月只要十二块钱贴,就能办报了。”
薛爱青听说,也不由得笑将起来。但是她请贾叔遥来,原有两桩事。一是请他出来辩护,二是请他当顾问,问一问办报的内容。现在这两件事俱谈得没有什么结果,一刻倒想不起什么可研究的问题。她又是自命善于谈论,不同凡俗的女子,若默然地坐着,现出词穷的样子,又是不愿意。因随便说了一句道:“近来的天气很好,贾先生也常到公园里去玩玩吗?”贾叔遥道:“公园里人太多,我不大去,倒是偶然一高兴,还去北海一两趟。那里和公园一样是人工造成的。但是比较着近于自然一点,不像公园里,有形无形之间,端着一种洋气。”薛爱青听他这样说,眼睛却不由得向他身上望了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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