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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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真不到十五分钟,大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这就是夏秀云到了。他下车走将进来,他也并不要什么通知,一直就向上房而来。他隔着帘子先笑着嚷道:“客来了,让进来吗?”薛爱青笑道:“你这不是废话,我不让进来也得成呀!”夏秀云这就打着一阵哈哈,自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刚才是一个什么客?让我一个电话给轰跑了。”薛爱青笑道:“不是捧我的,是一个报馆的人来谈戏的。”夏秀云一面说着一面坐在薛爱青附近一张椅子上,两手扶了椅子靠,两脚向地下一伸,人向椅子背上一靠,伸了一懒腰,望着薛爱青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是真倦。”薛爱青道:“这一个礼拜,你也没上台,为什么倦?”说着话看他时只见他穿着月白印度绸夹袍,外套青纱花马褂,真个是黑白分明。因笑道:“穿这样漂亮的衣服,你就是这样随便地躺下,你又不怕坏了你的衣服。”夏秀云笑道:“我只顾着和你谈话,什么也都忘了,你信不信?”薛爱青望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抿嘴微微一笑。夏秀云道:“我知道你总不肯相信我的话。”薛爱青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信你的话?”夏秀云笑道:“一个唱戏的人,从小儿就学的是做手做脚,岂有看不出人家脸色的道理?”薛爱青笑道:“不要胡扯了。今天你规规矩矩坐在这里把娥媚将军那出新戏,给我说一说吧!”夏秀云笑道:“你一个聪明人,这句话可说得有一点过于老实。人家正说我丢了事情不干,教你的戏。我们应该避一避才好,干吗还要把我自己编的戏让你去演。以后你要学戏,还是让我给你说些老戏吧。”薛爱青道:“我糊涂吗?你才糊涂呢?你教给我的腔调,你教给我的身段,上台一演出来,都像是你唱的一样,不唱你的新戏,人家就不知道吗?”夏秀云道:“你这话也有理,不过一唱我新编的戏,那就更明白了。今天我一不来说戏,二不来聊天,我想和你一块出去溜达溜达,你赞成不赞成?”薛爱青道:“我正想在家里休息,你又要我出去?像上次和你到汤山去碰到了熟人。多不方便。”夏秀云道:“今天去的一个地方,无论是谁也不会碰到的。我有一出带外国味儿的戏,快要唱了,我想到印度洋行去买点印度绸来作行头,这件事儿,倒没有你在行,你替我去挑一挑好不好?”薛爱青笑道:“那也不见得。不过我也想去看看,倒可以给你去作一作参谋。”夏秀云一听说,马上站立起来。将那顶巴拿马草帽戴在头上,说道:“最好是就走。”薛爱青笑道:“瞧你穿得这样花花公子似的,我不换一件衣服,就好意思和你一处走道吗?等着吧。”她于是进房去,从从容容地换衣服。

    夏秀云在外面屋子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在院子里走走,走了一会又进屋子来,进了屋子来复又出门,拐到她的窗子外来。薛爱青在屋子里嚷道:“瞧你急得这个样子。”她家人对于她的朋友来了,向来是不敢有所过问的。这会子她的母亲,薛奶奶就答言道:“你就快点儿吧,让人家夏老板老等着。”说了这话,便由这边厢房里走将出来,对夏秀云又点头又招手,嚷道:“反正玩儿去,迟早没关系。要不。你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吧?”夏秀云连连摇着手,只对她微笑着,却没有说出什么来。薛爱青这才笑着出来,两只手可还在扣脖子上那高领的扣子,因瞧着夏秀云道:“你越是急,我越是不忙,看你摆来摆去,摆到什么时候!”夏秀云说:“我又没说什么,我摆来摆去,你就让我摆着得了。”薛奶奶道:“是呀!人家可没说什么呀。”薛爱青道:“我就不信他这一股劲儿,真能忍耐,倒要瞧瞧他要老憋着呢?可是妈又给他说上了话了。”夏秀云道:“这也不算受憋呀!我哪样事又不能等着你呢?”薛爱青此时已走出屋子门,便道:“走罢,别废话了。”她说着话,径是在前面走。

    夏秀云觉得薛爱青是极富于艺术的。她纵然是生气或者小骂,似乎都含有艺术性,值得人去赏鉴。所以薛爱青一说他废话,他倒乐了。眼见得她上了汽车,夏秀云也就跟着上来,不多一会,到了印度洋行。这家洋行,只卖外国货物与绸料的,对外国人自然欢迎,中国人去买东西,却不大理会,然而上门的,倒是以中国人为最多。夏秀云的汽车停在门口,和薛爱青一路进那洋行,见两个店伙,正陪着两个外国兵,半鞠着躬,笑嘻嘻地和他们说话。这边却只有年轻些的,似乎是个学徒的样子,望了一望道:“买什么?”夏秀云道:“我们买一点印度绸。”那小店伙将头一偏道:“那边去买。”看那情形,很随便的样子。另外有一个店伙,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最精致的汽车,料想是夏秀云的,这才一点头道:“请上这边来吧。”

    夏秀云和薛爱青一路走过去,在玻璃格子里,挑了几样颜色的,各剪了一件料子。这时另有个店伙。微微一点头道:“先生,你今天来剪点料子?你好久不来了。”夏秀云道:“我和胡总长来过两次的,你还认得?”那店伙立刻满脸是笑道:“怪道呢?我说好面熟了,你是我们的老主顾。”说毕,一回头,向小柜台里一个正写账的外国人说了两句外国话。那外国人,也就放了笔,走将出来和夏薛二人点了点头。夏秀云向来没有和外国人作过交易,这倒愣住了,不知道要怎样才好。那外国人倒很客气,连说我们东西好,真正西洋来的,请你多照顾,夏秀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了他微笑。

    薛爱青一看这样子僵得厉害,倒成了不受抬举了,便拉着夏秀云的手道:“你瞧,这料子不错。”说着向玻璃窗子里一指。借了这个机会,这才把夏秀云的窘状遮盖过去。夏秀云因为外国人亲自都出来招待,这给了面子不小,因此又挑选不少的材料。最后一结账,共是三百多元,他一点也不踌躇,就在身上掏出钱来给了。二人上了汽车,绸料堆了一大堆,薛爱青笑道:“你说是叫我来给你拣材料,我买的倒比你多。”夏秀云道:“你说这话,我要罚你。我们还能分个彼此吗?我这不能说是送你的东西,要送你的东西,恐怕你又未必肯呢?”薛爱青道:“这话可怪,你送我的东西,总是好意。听你这话,好像是我不乐意你送似的。”夏秀云有一句话要说出来,想了一想,又停住了。薛爱青道:“我瞧你有一句什么话要说似的,说呀!怎么又忍回去了。”夏秀云笑道:“不说了,等着送你东西的那天再说吧。”薛爱青听他的口音,也就猜个七八,他既不说,也不问了。

    车子复回到了薛家,夏秀云便吩咐车夫,把车子里的东西送了进去。车夫以为所有买的,都是薛老板的,一件也不留,完全送了进去。夏秀云只管和薛爱青说话去了,他就没有留心到汽车里搁的绸料,却是两份。这时汽车夫完全拿了进来,他才省悟过来,分明是自己一份,也让拿进来了。多送薛爱青一份绸料,这倒不算什么,只是今天上印度洋行去买东西,算白跑了一趟了。

    偏是薛爱青的母亲见拿了许多东西进来,就笑嘻嘻地上前去,将绸料一包一包地接了过去,口里还说道:“这是怎么好?要夏老板送这么些东西。”夏秀云道:“这又值什么呢?不过是几件衣裳料罢了。”薛爱青的母亲道:“哟!我们这一礼全收吗?”夏秀云笑道:“这又不是过什么虚套,送人的礼,还要自己留下一半?要送自然是全送的。”薛爱青道:“你不是说你剪料子吗?怎么全送我呢?”夏秀云道:“我要不那样,你不肯剪许多的,那岂不要和你费许多唇舌吗?”薛爱青对于这话,不再回问,就让她母亲把东西全收了。

    谈了一会,薛爱青笑道:“你多坐一会儿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夏秀云见她自动的请吃饭,这一喜非同小可。只是和家里说了,一定回家吃晚饭的。若是不回去,家里一疑惑就会推想到是到此地的,说话不应点,以后出来就更不方便了。便笑道:“你请我吃饭,我一定到的。可是我在五六点钟,还有个约会,要应酬一下才好。”唱戏的人,都感到应酬是一桩很要紧的一件事。所以夏秀云说,要去赴约,薛爱青倒很谅解。因道:“那是自然要去的。我就叫家里缓点作菜,等一等。”夏秀云见薛爱青并不见怪,心里很欢喜,因为要早去,马上就告辞出门。

    他坐汽车到了家里,表面上一点也不露形迹,等着和家人同吃晚饭。饭端上了桌,只推心里不大舒服,只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就放下碗了。饭后推说上胡同口王小仙老板家里去坐坐,也不坐汽车,就步行到王小仙家来。王小仙是个唱花旦的人,倒常是和夏秀云配戏。他二人无论公私,做事都是共同行动,所以有许多事,夏秀云不便在家里办时,就到王家来办。

    王小仙家里,局面小得多,遇到请人吃酒,或者请人打牌抽头的时候,也假座夏秀云家里。这时夏秀云一人走到王家来,王小仙道:“这两天,你正和小青儿上劲,怎么还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夏秀云道:“女朋友得上劲,男朋友也得上劲才好。”一面说话时,一面掏出怀里的金表来看一看。王小仙道:“别挨骂了,来给我上劲,又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在我这里绕弯儿哩。”夏秀云笑道:“总算你聪明,让你猜着了。劳驾,给我打个电话到汽车行里,给我叫一辆车来。”王小仙道:“自己有车不坐,干吗又要到外头去找车?”夏秀云道:“小青儿请我吃晚饭呢。我是刚才由她那儿坐了汽车回来的。这会子,又坐了车子去,让家里知道,又是个麻烦。”王小仙道:“怎么样?我就猜着这里头有文章。吃饭是很公开的事情,能不能够带上我一个?”夏秀云道:“我倒没有什么,可是我没有先给她说明,多带一个人去,怕人家不乐意。”王小仙道:“我说着玩罢了。谁真要去呢?”她说着,就去打个电话叫汽车。

    当她打电话的时候,夏秀云趁她离不开话机,伸手摸了一摸她的脸,笑道:“这孩子越过越要好,你瞧,在家里都抹上这些个粉。”王小仙尽管让他摸着,把电话打完了。然后将夏秀云的手拿着,笑道:“干吗摸我,摸得我怪痒痒的。这儿姓王,不姓薛,别在这儿出了神,拿我开心。”夏秀云笑道:“我为什么出了神?你拿镜子瞧瞧,你脸上的这粉,够多么厚。你这衣服里的小衬衫,又是粉红色的。由脖子望上瞧,白的是肉,黑的是头发,真会想你是个大姑娘。”王小仙道:“我哪里擦粉来着,不过是抹上一点雪花膏。你在家里就不使这个吗?你要是说我这个脖子白,别到薛家去吃晚饭,就在我这儿瞧脖子吧。”夏秀云道:“这孩子一张泼妇嘴,真够硬的。打此以后,我真不敢和你说话。”二人闹了一阵,门口就是汽车喇叭响。王小仙道:“车来了,去吧,问问薛老板好。”夏秀云道:“干吗要你带个好去?她和你有什么交情吗?”王小仙道:“交情这两个字,可是你说的,怪不着我胡说。老实说,咱们交情是有,向来是很秘密的,可不知道怎么样让你把这件事调查出来了,是小青儿对你说的吧?”夏秀云道:“好孩子,你真会沾我的便宜。”王小仙道:“这话怪了,怎么会是说我沾你便宜,嘿!真有你的,这小青儿就算是你的人了。”夏秀云一伸手,将王小仙的粉脸,又掐了一把,笑道:“得,算你说赢了,现在我没有工夫和你瞎聊,回头有工夫,我再来和你算账。”说毕,也不等王小仙的回话就匆匆出了大门,上了汽车。

    到了薛爱青家,她正背了手,昂着头,站在院子观望天色呢。夏秀云就笑道:“现在日子长,别望着天还没黑,可是已经不早了。我真对不住,让你等久了。”薛爱青的妹妹薛爱芳,就比姐姐喜欢说话。她看到夏秀云就一脚踏出了屋子来远远地向着他笑道:“你既然知道时候晚了,干吗不早来?我们老等着,饿得肚子直嚷嚷。现在你虽然是来了,非罚你不可。”夏秀云就爱听他姊妹俩说俏皮话,当时就答道:“真该罚,但是罚我什么呢?别罚我的酒,喝了闹嗓子,怎么上台呢?”薛爱芳道:“罚酒,那是好过你了!要罚你五大碗饭。若是吃不下去……”夏秀云道:“吃不下去怎样呢?还得罚上加罚吗?”薛爱芳道:“这个我就不便再说,你问一问我姐姐,应该怎么就是了。”夏秀云听说,就掉过脸来,望着薛爱青。薛爱青笑道:“依我说,压根儿就谈不到罚。我们既是请人家,来就是赏面子,不来也不算得罪了咱们,迟来早来,听客的便,主人翁哪里管得着?”夏秀云道:“呀!这不是好话呀。得,我自己来罚吧。就请二位,快快赏我饭吃吧。”

    薛家的人,从亲至疏,从上至下,无论是谁,也得过夏秀云好处的。一声说到夏秀云要吃饭,大家早是七手八脚,将预备好了的酒莱,一阵风似的端上。酒菜摆在客厅旁边一间屋子里,只有三副杯筷,就是薛氏姊妹二人奉陪他。老妈子是不喊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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