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笑道:“原来拿出这样一个大题目来压迫她,她当然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过这两头大的话,恐怕不容易通过!”马伙计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话现在不说也罢,那边原先还只肯当着不知道,以为不是华家人。前几天才说了几个条件,每逢星期二四六,让华老板上这边来,其余的日子,都不许。只要华老板把这件事答应了,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其实华老板晚上不在这儿,白天是在这儿。没有这条件,晚半天还不敢明明的来,有了这个条件,华老板就可以放开了胆子在这边睡了。那边提的条件,真是有些苛。”陈忠笑道:“要据你这样说,这边的大姑奶奶,不但是两头儿大,恐怕这一个小字儿,还没有十分巴结上呢。凭她现在的地位,就能给你们凑合得这样热闹,若是她再向上升一步,你们就更阔了。这可是一人得道,全家登了。”马伙计笑得只搔着脖子。
他正想说什么,一个黄瘦面孔的女子,穿了一件八成旧的蓝布衫缓缓走了过来。看她那欲前不前的样子,倒像是很害臊。陈忠想起来了,这是芳芝仙的师姊妹吕芝仙。她原来的名字,就叫吕大辫,和芳芝仙是跟着短腿李学戏的。马伙计一见,笑着先说道:“大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大姑娘等着要和你说说哩。”吕芝仙因马伙计当了许多人叫她的小名,未免脸上一阵绯红,对马伙计瞧了一眼。陈忠便站起来点头笑道:“大姑娘,我们好久不见,您好?”吕芝仙点头笑道:“您好?今天回家来的吗?”陈忠笑道:“刚才回来不多大一会儿。大姑娘今天没有上戏馆子吗?”吕芝仙慢慢走过来,走得挨着桌子边,靠了方凳子,屁股挨着一点凳子边,笑道:“现在不到天桥去了,在天乐园赶夜场呢。”陈忠道:“那很好哇!只要这样慢慢地干下去总会爬起来的。早就听见说您学会《汾河湾》这一类的戏。”吕芝仙连连点头笑道:“我现在不唱衫子,改丑行了。”陈忠笑道:“拿多少戏份呢?”吕芝仙红了脸,只低了头不作声。陈忠见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料得有不便出口之处,也就不向下说了。
坐了一会,芳芝仙自己出来了,向吕芝仙一招手,吕芝仙赶快跑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姐,你好?我早就要看看你,总没工夫去。”芳芝仙笑道:“多久不见,称呼都改了。大妹怎么改了大姐呢?”吕芝仙道:“现在你还比从前啦,我怎样敢叫你大妹呢?”芳芝仙道:“咱们好姐妹们,别说这样的话了。”拉了吕芝仙一只手,就向屋子里去了。陈忠对马伙计叹了一口气道:“你瞧,她们是同窗学艺的人,一个就爬得那样高,一个就跌得那样低,天下的事,真是难说得很。”马伙计道:“咱也不怨人,谁叫她自己不争气学不好戏呢?”陈忠应了一声是,点了一下头,因为宾客已纷纷地入座,就不便再和人家说什么。吃酒的时候,大秃牛寿二爷都出来陪席,芳芝仙只站在台阶上,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菜,就避开了。有人说大姑奶奶也不来喝一盅?大秃牛就代答道:“她不成!华老板还等着她回去吃饭呢。诸位没有看见门口那一辆汽车吗?那就是等着她回去的。”大秃牛说着,那颗秃脑袋只是摇摆不定。酒至半酣,芳芝仙果然告辞。在席上的人,听到她要走的消息,大家都放了杯筷一齐送到大门口来。芳芝仙上了汽车,汽车开出了胡同口,大家方才回转身来入席。陈忠看在眼里,又不免叹了两口气。不等席终,就推有事告辞了。
第十五回 冒雨过荒丘寻盟黑夜 飞笺谑文友盛会华堂
陈忠在家绕了一个弯,就回了梁宅,梁寒山一见,就向他连连招手。陈忠走到书房里,先叹了一口气道:“梁先生你要打听的那个事,已经是真的了。这样看来为人倒不可以不生个好闺女。”于是将今日经过的事说了一番。因笑道:“打是打听清楚了。但不知梁先生和这事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急于调查出来?”梁寒山道:“我不告诉你,你一定很奇怪。其实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现在上海有个朋友要调查戏子实在的情形,编一部书出来。第一个要调查的就是华小兰。你想他有这样好的材料,我为什么不调查?”陈忠笑道:“他们这种人,你别瞧他坐汽车住洋楼,实说出来,一个大钱也不值。放了正经工夫,干吗去替他这种人作书?书一作出来,那他们更要了不得了。”梁寒山把手一挥,笑道:“你懂得什么,去吧。”陈忠去了。
梁寒山拿出一叠仿古精印的宣纸正要写信,窗子外面,却有人连连叫了两声梁先生。梁寒山回头看时,乃是九州日报的记者仲启圣。还不曾答话时,仲启圣推门进来了,笑着道:“梁先生,好久不见,我要来请教请教,不耽误工作吗?”梁寒山迎着到书房里坐,因道:“仲大哥,你未免太客气了。”仲启圣因主人让开了写字桌的地方,就随身坐在主人的椅子上。见一个水晶镇纸下,压一张信笺,上写:梅仙先生文鉴:朔地苦寒,榆杨晚叶。他连忙将信笺和镇纸一推道:“原来是信。”梁寒山道:“信也不要紧,不过是给朋友平常的信吧。”仲启圣笑道:“是不是女朋友?起首就写得这文绉绉的。”梁寒山道:“这话有些不对,难道说给男朋友写信,就不许文绉绉吗?但是我不瞒你,这信我的确是给女朋友的。听说你也有一个女朋友,过从很密吧?”仲启圣道:“冤枉冤枉!不过是一个平常同业罢了。我因为她是个弱者,可是常帮她一些忙,后来朋友有点误会,我就避开了。”梁寒山道:“是不是叫萨爱仁的那位女新闻记者?听说她常光顾到你们贵社里呢。”仲启圣道:“真是没有办法,我既不能不见她,又不能当面和她绝交。只好让她麻烦了。我今天来看你就是特意来请教,有什么法子可以摆脱开来?”梁寒山道:“朋友还怕多吗?为什么要摆脱开来?你就是说她是个女子,正大光明的交朋友,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要什么紧?老实说,你这人太客气了。弄得人家认为你实在蔼然可亲。凡是女子,最喜欢的就是温存。你这样客气,正是投了女子所好,叫她怎样不来将就你?”仲启圣道:“你说的全不对题。我并不是怕交朋友,我是怕她纠缠我,让我做不好事情。”梁寒山道:“果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就是从此以后,你见了她就生气,她说什么,你就驳什么,她请教什么,你就回绝什么,不到一个礼拜,准保她要和你绝交,不认为朋友了。”仲启圣道:“法子果然是好,但是叫我怎样拉得下面子来?”梁寒山道:“你既怕和她亲近又拉不下面子来,那可没有第二个好法子了。”仲启圣笑道:“我和别人提起,别人都开玩笑的。惟有你倒多少给我出了一个主意,管他呢,我也就姑试为之吧。我现在到国务院去一趟,弄一点打电报的新闻。她一定在那里的,我就可以把你告诉我的法子实行起来了。”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国务院而来。
今天因访友谈话,却是来晚了一点,新闻记者招待处,已是寂无一人了。自心里深自懊悔,为了不相干的事,把正经事给耽误了。在屋子里周旋了一会,正待要走,这里专任的茶房,却抢着进来,笑道:“仲先生,您刚来,我在这儿,候着您啦。”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就摸索出一张纸片来仲启圣一见连说劳驾。茶房道:“我也是拿了诸位先生的稿子,照抄一份的,您要是还不能来,我就要打电话报告给您了。您瞧我抄得不大清楚吧?”仲启圣道:“很好很好,我们抄的也不过如此。”口里说着,手上便拿了纸片来看。见头一行十一二个字,就有四个错字,也不多看了,就向身上一揣,茶房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求仲先生,昨天想说因未得便,今天这儿……”说着又望了他一笑。仲启圣道:“只要办得到的,总可以,请你说吧。”茶房又笑道:“本来过年,仲先生就赏得多,现在又要……太什么了。”仲启圣道:“是了,你短零钱,要多少?”说时,便伸手到衣袋里去,茶房踌躇了一会子,然后微欠着身子笑道:“一气发了薪水就奉还的。不知道仲先生身上便不便?我想借两块钱。”仲启圣道:“有有。为什么还要说借?”话不曾话完,已经就掏出两块钱来,交在茶房手上。茶房笑着鞠了一个躬,连道谢谢。仲启圣因为时间晚了,没有弄新闻的机会。就打算要走。
茶房见他有些失望的样子,便道:“仲先生,您别忙走,也许还可以找点新闻。我给您到里边瞧瞧去。”仲启圣道:“好极了。你看宋秘书在里面没有?最好能找他和我谈谈。”茶房答应是,去了。仲启圣一人坐在很大的招待室里,很觉无聊,就把茶房拿来的纸片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给他来改正。看了几行,门一推进来一个人,仲启圣以为是茶房来了,连忙起身向前相迎,原来却是萨爱仁女士。她不等仲启圣开口先笑道:“我算定了,你不能不来的,所以我和大家走出去了,又转回来。”仲启圣想到梁寒山的话要冷冷地对待她,因之一点笑容也不放出来,却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她话。她笑道:“你得了消息没有?我怕你今天赶不上,给你抄了一份,正打算亲自送到你报馆里去,你不是要打上海的电报吗?晚了可不好。但是我又怕你来了,未免两下里扑个空,所以我又转回来。再遇不到你,我就只好不辞路远亲到贵社去了。”她这样说了一遍,仲启圣却不好意思再用冷面孔对待人家了。因道:“谢谢你,我太忙,萨女士到我那里去,我又不能好好地招待。”萨爱仁道:“我们都是新闻记者,谁也知道谁的难处,何必客气?”仲启圣再要说时,那茶房已经来了,笑道:“仲先生您快去吧!我刚才和宋秘书说了,他说请您进去谈谈。”仲启圣心里很自幸,以为可以借这个机会脱身。跟着茶房到里面去,和宋秘书谈了半点钟的话。回头又在衙门里游荡了半个钟头,前后整有一小时之久,心想,那位萨女士,这应该走回去了。
不料走到重门下,萨爱仁正在门下徘徊着。她一见就迎上前来,笑道:“得的材料,一定不少,谈话谈了这么久了。”仲启圣笑道:“瞎说一阵,并没有什么材料。”萨爱仁笑道:“这应该回去赶稿子了。有工夫谈谈吗?”仲启圣笑道:“我这份忙,萨女士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萨爱仁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于是把手上拿着的那条绉纱围巾,向脖子上一绕,围巾起了一个旋花,因为她并没有拿住这一头,围巾就在肩膀后面溜下去了。仲启圣恰在身后,看到人家丢了一条围巾下来,总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便弯腰拾了起来嚷道:“萨女士,萨女士,丢了东西了。”萨爱仁回头来看了看,笑道:“哟!围巾怎么丢了。”说着却不用手来接,倒背着手向后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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