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看,又是那沈冰清女士。她笑道:“我早看见你,所以先弯到这屋子后等你。我有几句话对你说,我们走着谈吧。”于是挽了他的手,就在柏树林里走着,梁寒山将胳膊抽了回来,见路边有一张露椅,就请她坐下。自己靠定一棵树站住,很自在的样子说道:“什么话?请说吧。”沈冰清瞅着他微笑道:“你怨她,连我也怨上吗?”梁寒山道:“我怨谁?我很不懂你这话。”沈冰清道:“你要真是不懂,我也不必说了。你今天看到六姐和那老头子坐在一处,不理你,你一定很纳闷。我告诉你,那就是她的人儿。”梁寒山微笑道:“你就是告诉我这个话吗?我早知道了。”沈冰清对他凝神望了一望,摇着头道:“你知道吗?这话靠不住。你既知道,你说六妹嫁过去多少天了?”梁寒山道:“据你说她还是新嫁过去的吗?”沈冰清笑道:“可不是你不知道吗?坐下来,我告诉你吧。”于是拉了他的衣服,让他坐下。
梁寒山便坐下来道:“你说吧,我就静静地听着。”沈冰清笑道:“傻子啊,你别以为她上次约你两回她是冤你,她实在也是有意于你啊!可惜你没有缘分……”梁寒山道:“不要胡说了,我和她有什么缘?你只说她为什么嫁人嫁得那样快吧。”沈冰清道:“她就是约你的第二天嫁的啊!他们这位老爷,从前并不曾和她相识。有人把他引到六妹家去了,他一见就说好,一口气出两千块钱,要把六妹讨去作姨太太。六妹的妈,想到老让她混,也不是事,有这样能出钱的人,倒不能放过,就加了一倍讨价,要老头儿出四千。说来说去,老头儿出了三千,她妈就答应了。六妹当面不便推却,背后就对她妈说,砍了头也不能嫁给老头子。又哭又骂,闹了一宿。第二日,那老头子带了她坐了一天汽车,又送了她一只钻石戒指,也不知怎么样,她就委委屈屈答应了。先嫁过去,都不很大出来。老头子新买了一辆汽车,就常常同坐着出来。我就揩过几回油,常同她们玩呢。”梁寒山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的了?”沈冰清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头子只管在她身上花钱,她怎样能不和他好呢?”梁寒山点了点头,问道:“老头子姓什么?他的大太太呢?”沈冰清道:“大家都叫他周督办,大太太在天津住,不上北京来的。他们有条件,老头子不带六妹上天津去,六妹也不许一个人背着老头子出门。她不是看见你不能招呼,昨天听戏,吴二爷在隔壁包厢里,她看也不看一眼呢。”梁寒山道:“原来如此!”复又笑道:“那两天算我白等了。你怎么样,也找着这样一个老爷没有?”沈冰清道:“穷一辈子,也只认命,这样坐鸟笼的太太,我才不想做呢。”梁寒山起身道:“再会吧,我回去了。”便和她作别而去。
经过这一回事,他就有很长久的日子,不曾到公园去,无聊的时候,只是邀一两个朋友去听戏。这听戏朋友当中,有一位龙伯高先生,乃是一位道地的戏迷。若是有好戏,打个电话去约会,那是十有八九,不会推辞的。有一天星期,赶上好几家戏院子有戏,梁寒山一早便将报上的戏目广告一看,便觉得今天这戏,不能失之交臂,总得到一家去看看。但是一看桌上今天预备编撰的文稿,又比平常为多。若是放下来抽一点工夫去看半天戏,回来稿子不齐,又得大赶而特赶,因此把出门的念头,完全打消了。
吃过午饭,正在伏案构思,龙伯高却一直撞进他的书房内。一见他伏在桌上写字,便皱了眉道:“咳!今天星期,也是这样赶,你打算发多少钱的财?听戏去,听戏去!”梁寒山道:“我这样子,能发财吗?”龙伯高道:“不能发财,依人作嫁,还要这样干,更是不值得了。今天戏的确不坏,是《连环套》带《盗钩》。”说着他两手牵了哔叽袍子的大襟,身子一转,来了一个亮相,便唱道:“黄天霸,好大胆,独自一个来探山。”梁寒山笑道:“连唱带做,怎么倒不带锣鼓?”龙伯高并不理会这话,接着唱道:“俺李逵做事太莽撞。”梁寒山要拦也不行,一直等他这段丁甲山唱完了,才问他道:“你是不是要去听戏?你不去,我倒赞成,因为我已经在家里听戏了。”龙伯高这才把唱瘾过足,因道:“当然去,不过这个时候还早,现在就去,太没有意思了。最好是二点钟到戏馆子里,六点多钟听完戏,然后到小馆子里去吃东西,花钱不多,却很是舒服。”梁寒山道:“果然常是这样,也不能说是花钱不多呢!”龙伯高皱了眉道:“犹太人!犹太人!”梁寒山笑道:“我至少听你把这话批评人在一百次以上。犹太人何其多也?”龙伯高也笑起来了,说道:“你不要看犹太人亡了国,然而他们还握着世界上一部分经济权呢!我可以随便举几个例。”梁寒山道:“我很相信你的话,何必要举什么例?既然决定去听,钱是花定了,听一两出戏。不强似在家里闲谈吗?”说着,先找了一件马褂加上,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拿在手里。龙伯高道:“你忙什么?还坐一会子吧。无论什么时候,我总可以找得着位子的。”梁寒山索性将帽子戴在头上,站在房门口去。龙伯高一见,这才跟了他出来。
到了他们要去的天乐戏院里,且不问人多少,那半空中的空气,已经是雾气腾腾的。梁寒山笑道:“不要看人多少,你看这乌压压的空气,就知道满座了。这戏大概是听不成功了。”龙伯高道:“不忙。龙先生来总有人替他找出一个座位来的,决计不能就这样回去。”正说时,走来一个人,穿着蓝布衫、外罩黑布紧身坎肩,三个口袋里,都是包鼓鼓的。下面那个口袋里,许多零包茶叶,一直涨到口外来。左肩上垂着一个蓝布长褡裢,左手五个指头缝里,都夹着整叠的钞票。梁寒山一见,知道这是看座儿的了。正待上前招呼他找座位。他见了龙伯高,早是连连点着头道:“龙先生您刚来,给您留着座儿啦。”龙伯高道:“魏三,我是两个人,有吗?”魏三踌躇着道:“今天可真没想到您是两位,您等着,我给您去迁换迁换吧。”说着,他转身去了。龙伯高笑道:“你看怎么样?坐位还能发生问题吗?”一抬头,魏三站在前排又点头招手。于是二人便一同走将过去,果然在许多观客拥挤之中,却有两个空位置,二人安然地坐下。眼见得许多进来的看客,要和看座儿的通融一个位子,都不得要领扫兴而去。但是坐的这一排,还不过空两个位子而已,比这更前一排,却有几个人在那里坐着,其余的位子,就全是空的。梁寒山道:“这戏院子卖座的,真有些不讲理。先来的没有位子,后来的走了来就坐下,这是什么玩意?”龙伯高道:“那个座位吗?是不卖的了。我回回来都看见如此,不知是谁永久霸占了。”梁寒山道:“怎么不卖?是戏院子留着送人的吗?”龙伯高道:“送人?那戏价恐怕比买的票还要贵个十倍百倍千倍。待了一会儿,你看着就明白了。”
这时,好戏已经上场了,梁寒山图着看戏,就没有把这个问题向下研究。这个戏班子里的台柱,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华小兰,一直等压轴连环套唱过去了,是华小兰四郎探母的大轴,那场面就已经更换了。就在这个当儿,也不知事情如何那样巧,前面那空椅上位子,都让人坐满了。有两个人还是刚刚落座。梁寒山认得那个瘦子,就是有名的银行家马子明。马子明身边,有一个白胖子,那是国务院参议张宦槎。张宦槎身边,一个小胡子,正站在他座位边,左右前后和许多人点头,有些人和他点头的,还跟着叫一声戚三爷。这人更容易知道了,乃是编剧大家戚雨峰先生。梁寒山因他看到这边来,也和他点了个头,他落了座,龙伯高问道:“这个人大概是戏园通。怎么这里的人全认识。”梁寒山轻轻地道:“你听戏成了戏迷,怎么连他全不认识?他是华小兰的导演者。华小兰在皮簧上的创作,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龙伯高正待说话时,却为了一阵鼓掌之声,将他的话头打断,原来是华小兰唱着摇板出了场了,那鼓掌之声,正是以面前一排的声音为暴烈,大概那一排的人,是没有一个不鼓掌的。龙伯高道:“你该明白了,这是一派高等捧角家。唱戏唱到华小兰这种样子,还是少不了人捧,可见他也不是真本事。”
正说时,过来一个看座儿的欠了一欠身子,满脸堆下笑来道:“您啦,我候了。”龙伯高皱了眉,将前靠椅上的茶托,用手一拍,轻轻喝道:“混蛋!唱得最好的时候,就来要钱。”于是将两块钱四角毛票,向茶托上一摔,喝道:“拿去。”看座儿笑道:“是,是,叨光,再赏几个茶钱。”龙伯高突然身子向上一站,轻轻喝道:“一个也没有。”后来魏三抢着过来,将他一拉道:“龙老爷,你不认识。”过去拉着他便走了。龙伯高这才安然地听戏。一直等那两个把关的国舅上场,那魏三才走过来,将茶壶给龙伯高斟了一杯茶,然后笑道:“我们那伙计,他是新来的,龙老爷,您原谅。”龙伯高道:“我今天不给小账了。”魏三笑道:“不要紧。茶价不给也不要紧。龙老爷常照顾我们,照理就得请请,可是不够资格,我们不敢说。明天戏更好,给您留几个座儿?龙老爷。”龙伯高拿出来的钱还不曾收回去,便将四角角票收到面前,另换了一块钱,一推道:“拿去,拿去。”魏三笑着请了一个安道:“龙老爷,别计,别计,您哪回一个人来,也没有少赏过我们。今天大礼拜六的,又是两位,老早给您留着座儿。毛票您还收回去?”说着又是一笑。龙伯高只得将毛票又一推道:“拿去。”魏三笑嘻嘻的,请了一个安,取得一块钱小账去了。梁寒山笑道:“由此看来,同一弄小账,这里面倒大大有个分别呢。”龙伯高却没有理会这事,他听了戏,只轻轻地替戏台上人背戏词。无论生旦哪一个人出台,台上还不曾开口,他已经把戏词告诉人了。甚至于哪一句唱要耍腔,哪一句唱要平平而过,他都预先知道。正看到热闹处,忽然前面这排座客,接二连三的,一个个都溜之乎也。
龙伯高看到心里好生奇怪。恰是看座的由这里过,便问这是什么意思。看座儿左右一望,并不见人,才走过来低低笑道:“华大奶奶来了,他们去见大奶奶去了。您瞧,那不是?”说着,将嘴对楼上包厢一努。龙梁二人同回头向包厢里看时,只见一个华装少妇,被许多人众星捧月似的,拥在一个包厢里坐着。那妇人瘦瘦的脸儿,眼眶子也很大,倒似乎害了痨病。可是她左右前后,虽有许多人拥着,她并不理会,一双眼睛,只管望着对面包厢里。那包厢里,坐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也有三四个人陪着。鹅蛋脸儿,淡抹着脂粉,倒很有几分姿色。梁寒山明白了,回过头来,对龙伯高笑道:“这里要戏外演戏了。”龙伯高道:“只有戏内演戏,哪来的戏外演戏哩?”梁寒山道:“这两对面包戏,快要演双摇会了,你说是戏外演戏不是?”龙伯高道:“相公是谁?就是这位华老板吗?”梁寒山道:“当然啦,难道华大奶奶还能跑到你龙府上去唱双摇会不成?”龙伯高听了这话,也觉得是件有趣的事,立刻回着头向包厢里看去。当他们向包厢里注意的时候,那个少妇却向台上看着戏,回转头去,对同座的人说话,并不以为有人注意她。后来突站起,好像是说不听戏了,就和同厢的人,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包厢。再回头看这边华大奶奶时,板着脸一阵冷笑。龙伯高回转头来对梁寒山道:“这一幕戏,实在是好,可惜我们不得其究竟。”梁寒山笑道:“要打听别的事我不能办到。要打听西楼包厢里那个人,却是极容易的事了。我家里的老听差,家里和他们是街坊,只要我和听差一问,就全知道了。”龙伯高道:“你说了半天,她是谁?”梁寒山道:“她也是大名鼎鼎,因为你向来不听坤角的,所以对于她们很欠认识。说出来你或者知道:她就是与华小兰齐名的芳芝仙。”龙伯高这才明白。正待向下说时,台上正唱起来,便停止谈话听戏了。
散了戏,二人邀一处吃小馆子,吃饭的时候,龙伯高笑道:“回家无事,你把这一段新闻打听打听看,我倒愿意打听个水落石出哩。”梁寒山点头道:“行,过两天我就可以把这件事很详细地告诉你了。”龙伯高点着头,笑着分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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