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寒山一想这话也对,果然就在院子里站了一站。那位招待员,本也就极踌躇地走着,现在梁寒山停住倒正中其意,也就在院子里站着。约有四五分钟的工夫,招待员这才将他引进孝堂。那里面正中桌上,放了金继渊一张大半身相架,供了鲜花香烛。桌子边放着四个花圈。满孝堂只有三幅孝幛,七八幅挽联,此外并无别物。桌上一对绿蜡,烧得只剩了一小寸了,檀香炉空摆着,也没有烟,梁寒山走到供桌前,正待向上鞠躬,桌子边走出两个穿孝衣的孩子,倒先跪下了。还是那招待员聪明,抢上前一把扯住,说道:“鞠躬,鞠躬。”梁寒山行礼毕,就牵着小孩子的手抚摩了几下,站着出神。还是招待员将他引到旁边屋子里待茶。这一所空荡荡的孝堂,竟没有第二个客。
梁寒山这也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来迟了,原来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和那招待员说着话,未免向四壁看看挽联。究竟金继渊的朋友,都是些文人,各联都有各联的好处。最后靠门的附近,却有一幅长联,字迹写得非常秀弱,挂起来,未免有点不称,因此格外可以注意,便站起来,上前去看,那联是:
老去填词,事业空追万红友,可怜春明门外,残月晓风,知公梦醒何处?
穷还作客,室家惟剩一青毡,请看泡影寺前,荒烟蔓草,有谁来哭先生!
因想道:何言之愤也。再看上款署的是继渊师座大人千古,下款是受业张梅仙鞠躬。呵!是她,怪不得有这样的手笔。然而这下联倒好,是看到这庙里情形,然后才落笔似的。因问招待员道:“这是一位女士写的啊?”招待员道:“可不是。这位张女士,原是送了一个花圈。到了这里来以后,和师母一谈,她也感伤起来,叫人去买了一副挽联,向和尚要了笔墨,写起来就挂在壁上。”梁寒山道:“我说呢,何以把泡影寺三个字都写了进去!”招待员道:“也有几个人看过了,却说这挽联本地风光很切,只是有点骂人。”梁寒山道:“也不算骂人,不过有点不平罢了。她是学生,替老师说几句公道话,却也不见得过分哩。”招待员见他很是许可,也就跟着他的话敷衍了一阵。梁寒山看看这里的孝堂,都有收拾的样子,也不必在这里多耽误了,就告辞回家去。
这个日子,已是阳历三月将尽,天气已不十分寒冷。出来的时候,天气原是晴爽的,可是这时候回去,天气便阴暗下来。车子在路上走,风吹到身上,愈现得凉气袭人。胡同里,人家矮墙上露出几枝雪白的梨花,让风吹得抖战,更觉有一种荒凉的意味。由荒凉这两个字,又突然地想到那副挽联上,所谓荒烟蔓草,有谁来哭先生,觉得这话虽然有点愤激,仔细一想,却有至理,我得写一封信给她,看她是什么意思,回家之后,到了书房里果然首先一着,就是找了信纸信封,写了一封信给张梅仙。大意说是今天也曾到过泡影寺吊孝的,一先一后可惜失之交臂。但是那一副挽联却看见了,可谓古道热肠了。
过了一天,接到一封回信,照例是谦逊两句,说是当日一时愤激,说出了这种话,事后一想,也就觉得多事。信后又发了一顿感慨,说是中国旧文学,赶不上世界潮流,究竟不可学,吾侪自先就走错了路,走到这不能回旋的路上来,很是后悔。梁寒山见这文中,有吾侪两个字,足见她并不嫌弃有同病相怜之感,这总可算是个文字之交了。这个女子,究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物。看她由来的文字,仿佛不免落那中国女诗家的老套,善病工愁。若是照那副挽联上的话看起来,她的性情,又是很刚的了。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物?只是并无缘由,如何要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见面,这也只好待机会罢了。他把这个意思,横搁在心里,老是解决不下。其间有一个星期,值着窗明几净,也曾写过几首诗,填过几阕词,寄给张梅仙。她还是那样,有信必答,却没有什么切实的友谊表示。梁寒山因为她那样淡淡的,自己并无认识这位女士之必要,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调而已。那也就算了。
恰好接连几天,都有宴会,而且最后一天,又是轮到那个聚餐会。这一期会,是那位吴敏荪的东。梁寒山已经做了一回东,答谢他们了,本来想不到的。但是这位吴先生,人很和气,每次相会,都谈得如流水一般的不断。在一会之中,除了侯快轩而外,要算这人特别垂青,当他请客,若是不去,心里有点不过意。因此不嫌东城之远,就来赴这场宴会。
这吴敏荪先生因为家中还有长辈,在家请客,要减少好些趣味,因此和那位陶伟业先生商量好了,就借他的新居莫愁饭店取乐。他们且不上饭厅,就在陶先生屋子紧隔壁开了两间房间,一间吃饭,一间却作为大家茶烟谈笑之所,自始排场,就很热闹。
当梁寒山到了莫愁饭店的时间,客是到得格外的早,人都全到齐了。而且事情很特别,在座却有一位女客,看那女客,不过十七八岁,短短的头发烫着一层一层的波纹。头发受着火的烫夹,不免都蓬松起来,所以她的头发,却格外的宽大,犹如一顶乌丝编制的凉帽。但是她脸上的脂粉,红是红,白是白,和这乌丝头发一比,恰是格外娇媚。这个日子,到了晚上,天气还是很凉的,看她却只穿了一件蓝印度绸的长夹袄,袖子短短儿的,腰是紧紧儿的,便越发是看得她身子娇小,她正斜了身子坐着。和她同坐一张沙发椅子上的,就是那政治家唐泰士先生。那女子将身子靠住在他身上,头枕在唐泰士肩上,嘴里吸着一支烟卷,眼睛却斜望着进门的人。
梁寒山进来之后,少不得一处一处向大家点头,对于这女子料得有些来路不正,然而又不敢决定她是妓女,或者是唐先生的如夫人也未可知,这倒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就给她点了一个头。她不站起来回礼,也不说什么,不过是将眼睛望着人,又向人直喷一口烟过来,喷烟的时候,却微微一笑。在她这一笑之时,梁寒山明白了,这不就是和贾叔遥逛东安市场遇见的那个人吗?日子太久了,不能完全记得她模样,现在她笑将起来,看她那种笑容,和那日临去一笑相同,所以想起来了。
当时梁寒山放在心里,且不说什么,只装不知道,到隔壁屋子里,找了吴敏荪坐在一处。吴敏荪一见,便笑道:“梁先生,你看见那边屋子里一朵解语之花没有?”梁寒山笑着点了点头。吴敏荪笑道:“我给梁先生介绍介绍,好不好?”梁寒山一想,她是唐泰士的人,踌躇着了一会子,笑着摇了一摇头,却对那边望了一望。吴敏荪会意,笑道:“不要紧,她是无所属的。”说着便对那边屋子喊道:“老六,这儿来,我们给你介绍介绍。”只这一声,那女子哦的一声答应着,就笑着走了过来。因对吴敏荪道:“要给我介绍一位朋友吗?是不是这一位?”说着向梁寒山一指。梁寒山笑道:“是我,但是我想用不着人介绍,我们也会认识的了。”吴敏荪瞧着那女子一会,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就认识的吗?”那女子红了脸笑道:“你听他瞎说,我们哪里认识?”梁寒山笑道:“这话我得解释,免得吴先生发生误会。因为我常在东城这几条热闹街上走,常常看见她,所以认识。”吴敏荪点头笑道:“这话我懂了,莫不是在王府井大街一带看见她?那里有一个学校,她每天得去上两点钟课呢。”那女子一伸手捏了吴敏荪的胳膊一下,吴敏荪哈哈笑了一声,人向后一退。那女子笑道:“干吗你也和我寻开心呢。”梁寒山跟着他们一处哈哈一笑,把这事就掩饰过去了。
那女子倒是很大方,见梁寒山和吴敏荪并坐一张长椅上呢,就俯着身子,将手拨着两人的腿道:“分开一点,让我也坐下。”说着,在两人中间挤着下去。吴敏荪笑着将腿一缩道:“慢点慢点,压着我一块肉,痛得要命。”那女子将腰扭了一扭,笑道:“不管,我来加塞。”吴敏荪道:“不要闹,好好地谈一谈吧。”梁寒山也笑道:“果然的,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哩。”吴敏荪道:“你这人太善忘了。刚才你一进来,我不就说了,让你会一会解语之花吗?”这四个字里面,她的姓名全有了。梁寒山想了一想,笑道:“有了,莫非贵姓是解,芳名是语花?这名字真是响亮得很啦。”她答道:“你别信他们损人,解我可姓解,名字不是这个。”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水红线囊出来。线囊里面,是一面小粉镜,她抽出粉镜,却带出几张名片。她拿了一张,顺手递了过来。
梁寒山接着一看,不过二指宽,一寸多长,片子犄角上,各印了两朵鲜红的海棠花。正中印着解玉贞。旁边有更小的字,是江苏京寓水花胡同,借用电话六七八九。梁寒山将那名片看了许久,却是一笑。解玉贞道:“你笑什么,名字起得不好吗?”梁寒山道:“不是不是。我笑这名片,倒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哩。说贵处是江苏,可没有说是哪一县,说京寓水花胡同,又没有哪一号门牌。说是有电话号码,又没证明哪一局,真有趣了。”解玉贞将他的腿一拍,笑道:“你这人真是认真。”只说了这一个真字,只听得那边房子里有人答道:“谁认真?老六。”解玉贞道:“四姐,你来这边坐,介绍你见一个新朋友。”说着话时,又走过来一个女子,不是别人,也是那回在东安市场遇见,同解玉贞一同游逛的。她倒和梁寒山点了个头,笑道:“久违。”解玉贞伸了脚踢她的腿道:“别瞎说,你在哪里和人家相会过,怎么说上久违了?”那女子忽然省悟过来,倒红了脸。陶伟业正坐在一边椅子上抽烟卷,便走上前来,拍着她的肩膀道:“我明白了,你也是常在王府井大街一带,遇着这位梁先生的,对不对?”梁寒山站起来嚷道:“不要开玩笑,解小姐给我介绍吧。”解玉贞道:“四姐,你掏一张名片给人家吧,省得我介绍。”
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给梁寒山,看时,形式也差不多,不过那片子上印的花,不是海棠,却是石榴。名字是沈冰清。梁寒山道:“高雅得很,高雅得很!在哪里坐?我让位吧。”陶伟业笑道:“不能啦,你那里已经有一位,足够揩油的了,这一位还不该让给我们吗?”说着,拉了她的手,就向怀里拖将过去。沈冰清穿着高底鞋子,真有些站不住,就向他怀里一倒,笑道:“哎呀!要摔死我了。”于是她便跟着陶伟业坐到那边去。吴敏荪道:“不要闹了,我看还是拿了胡琴来,我们先来上一段吧。”
那解玉贞听到说要唱,她在这里,好像格外内行似的,马上跑到那陶伟业屋子里去,取了一把胡琴来,双手递给吴敏荪道:“拉拉拉,谁唱呢?”只她这一拿胡琴,两边屋子里的人,都拥到一处来,异口同声地说:“老六唱,老六唱。”解玉贞摸了摸脖子,笑道:“不行。今天我嗓子坏了。”宋佩斋就笑道:“解女士还拿乔吗?”侯快轩口里衔了一根雪茄,也是对着她微笑。解玉贞道:“六爷,你笑什么?”侯快轩道:“这么些人说,怎么你还不赏光呢?别是……”解玉贞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许望下说了。我唱一段坐宫,还不行吗?”陶伟业笑道:“这样看起来,还是六哥的面子大。六哥说要她唱,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答应了。我们这些个人,都是白说了。”侯快轩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们不信,我可以举一个反比例。”因笑道:“老六,你不要唱吧。”解玉贞笑着,正待说话。侯快轩又道:“你可不要借雨倒台,就说不唱,你这样一来,我的嫌疑就更大了。”这样一说,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是陶伟业接过胡琴去笑道:“谁也不要迁就谁,我来拉胡琴了。”于是坐到一边,左腿架在右腿上,先调了一调弦子,笑道:“行了,唱吧。”
于是望着解玉贞就慢慢地唱了起来。她一面唱着,一面含了笑容,眼睛向大家瞟来瞟去。不仅大家听了心里受用,就是这几道眼色,大家就不由得跟在后面鼓起掌来。她把这一段坐宫唱完,大家围着叫好,唐泰士还走上前伸手摸了她的脖子一下,笑道:“你今天的风头总算出够了。”吴敏荪道:“你不要动手动脚,这是人家有专利权的呀!”解玉贞道:“吴二爷,你这话,有点太对不住朋友呀!你简直把我当了一种新发明的物品了。”梁寒山点了点头道:“解女士很有善通常识。连专利权三个字都解释得出来。”吴敏荪道:“你不要错看了人家,她的的确确,受过中等以上的教育。”解玉贞笑道:“别损我了。我若是有那样的资格,我自己也能凭着本领去挣钱,何至于跑到这儿来,给诸位取乐儿呢?”吴敏荪道:“别那样说,我们大家都是朋友,这是社交公开呀!”说着,也鼓了掌一阵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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