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外面院子里的雨势,比先前来得更大,檐溜的点滴声,滴滴搭搭地响着,身上本来就有些不舒服,听到这种檐溜之声,就格外要增进心上的不快。心想从来也没有缺过课,缺一两次,总也不打紧。况且今天天气不好,学生到得一定不多,在事实上说也不至于误人家多少事。他的毅力,实在没有法振作他衰败的精神,让老妈子提了一壶热茶,自己捧着一壶茶坐在椅子上取暖,口里喝茶眼望着玻璃窗子外的天色不觉诗兴大发,却念道:“子规声里雨如烟”,只刚念得一句,忽然外面有一阵打门声,心里想着,这一清早,哪有人来,便叫老妈子去开门。
老妈子开了门回来说,是米铺送了半包米来了。金继渊摸着胡子笑道:“我以为天下有那么巧,又是催租吏来了,打断了诗兴。现在是送米来了,这倒恰好相处在反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秋兴也,子规声里雨如烟,春兴也,究竟是秋兴不如春兴哩。”老妈子听他文兼诗地说着,翻了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金继渊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话,你叫米铺里伙计,把米倒下来吧。”老妈子道:“老先生,米钱呢?”金继渊道:“半包,八块多呢。这时候没有钱,叫他把米暂放下来,上午我送去就是了。”老妈子照样地去回话,却在大门口嚷将起来。金继渊赶了出去,便问她为什么。老妈子道:“米铺里这小子不开眼,我说上午送钱去,他把米袋又扛回去了。我们还等着煮饭呢。我叫他把米放下,他只是不理,你说可气不可气?”金继渊道:“那也不能怪人家。他做的是生意买卖,我们没有钱给人家,就不能怪人家把米袋扛回去。早上没有米不要紧,还是在胡同口上先买一餐零米吃吧。”老妈子见主人翁都不生气,自己也就犯不着多说话,自去做事去了。
金继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出神,便觉身上有点支持不住,若是在这里枯坐,未免无聊,因慢慢走到那书房兼作客厅的屋子里去,随手找了一本书,摊在桌上来看。但是今日情形特别,无论如何,将书看不出意思来,越看人是越疲倦,就坐不住了。他将书一抛,两手伏在桌上,枕着手臂睡觉。睡了一会,人更是疲倦,索性拿了一床薄被,铺在藤床上,就睡将起来。
还是老妈子看了不过意,就把金太太叫醒,说是老先生病了,请太太起来看一看。金太太一面披衣起床,一面说道:“刚才还听到说话呢,怎么一会子工夫就病了?”老妈子道:“看那样子,好像很不舒服似的,现在都躺下了。”金太太听说是真病了,就走到书房里来看他。只见金继渊将一床薄被,半垫半盖,遮了下半截。却用了好几件衣服,垒着一个高高的枕头,将头枕了。手上捧了一本书,带哼带看。金太太道:“你怎么了,真是有些不舒服吗?”金继渊点了点头道:“大概是昨天湿了雨,受了寒了。不要紧的。”金太太道:“你就好好地躺一会儿吧。又看个什么书呢?”金继渊道:“原为着心里难过得很,看看书混混,人就好些。要是点儿小病,看书真看得好。”金太太道:“你就是有这样一个怪毛病,越穷越看书,越是心里难受越看书,我就让你去看吧。”老妈子道:“老先生准是昨天淋了生雨,受了寒了。今天不是我拦着,还打算出去呢。我看,要熬点粥让他喝喝吧。”金太太一想昨天上市场回来,街上那样斜风斜雨,老头子在外面走来走去,就惹了病,也是老大不忍。她便点点头道:“好吧,熬一点粥喝吧。”因走到藤床边,用手摸了一摸金继渊的额角,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好一点子吗?”金继渊哼着道:“没有什么病,躺一会子就好了。”金太太道:“我给你熬一点粥喝,你要什么菜不要?”金继渊摇了一摇手道:“我不要吃什么,粥也不必熬,家里还没有米呢。”金太太道:“没有米吗?我倒忘了。”停了一停,又道:“好吧,我先去买一点米给你熬上粥。”金继渊因身上拿钱不出,却不好和金太太说什么,只好把书本捧了起来看。
金太太心里原有许多不痛快,因见金继渊病在床上,又不好再与人家以难堪,也就忍住不说。吃饭的时候,金继渊喝了一碗半稀饭,精神比较的健旺些。金太太因为天气不好,也不能出门,让金继渊去睡,盖好被褥,自己拿了一双鞋,坐在一边做,和金继渊谈天消遣。谈来谈去,谈到了经济问题,金太太便道:“你放在赵家的账,有这么久没有摊过一个利钱给我们了,我们应该去问问,究竟是怎样算账。”金继渊道:“我原说钱放在他那里比银行还稳,因为他有上十万的家财,还一直作着大官,料想也不会把我们的钱花了。这两年我们的境况不好,没有在他那里存钱,他就也不大给我们的利钱,这事倒让我有点疑心,但是我想赵先生为人,总不至于那样吧?”金太太道:“现在家里一个钱没有,你又病了,我想到他那里去弄几个钱来用,你看怎样?”金继渊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家里既然是等着要钱用,今天就可以去。”金太太一想,老头子病了,哪里不用几个钱,家里既然没有,只好去动存款了。因道:“那也好,我这就雇车去,你在家里好好儿静养一会子。”说毕,换了一件衣服,便坐车到赵家去。这不幸的事,就跟着来了。
第十三回 书不疗贫无钱难赎命 花如解语有酒可浇愁
这赵家的主人翁,是一个旅长,现在已经出征去了,北京公馆里,只有两个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这天金太太来了,由赵家正太太外面客厅来相见。赵太太先道:“哟!今天下雨的天你怎样也出来了。”金太太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点事来相求,所以下雨也只好出来。”金太太和赵太太是对面对坐在长椅上的,金太太却对着赵太太的脸平视着。见赵太太的脸,微微泛上了一点红晕。她的头也有一点偏,似乎是躲开人家的眼光。金太太胸脯一伸,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我们先生存在府上的一点款子,好久也没有算过账了。我想和赵太太算一算。这两天家里很短钱用,我想在你这儿带一点款子去用用。”赵太太道:“哟!这件事,我倒听到说过一点。不过这种款子,是金先生陆陆续续付过来,交给我们旅长的,钱是多少,是怎样一个办法,我全不知道。我们旅长出差去了,这种银钱的事,我可是不能作主,怎么办呢?要不,让我写信问我们旅长呀。”
金太太以为和赵太太从容商量,赵太太多少总要通融一点款子。若据现在赵太太所说,却是完全不管的神气。本来这些款子,并不是自己送到赵家来的,也不曾大家当面结过一回总数目,如何能一定和人家索债呢?便笑道:“我们又不是外人,这还忙着问些什么呢?我今天来,不过是因为手里缺钱,想来通融一点款子罢了。”赵太太听了这话,许久许久,没有作声,然后笑道:“金太太难得来的。他们来往的账目,且不管他,就是以金太太冒雨来到舍下而论,只要可以帮忙之处,自然总要帮忙,但不知道金太太要多少钱?”金太太心里想,如此一说,分明我是来借钱的,不是来索债的了。依着自己的脾气,就想不要钱,可是自己家里,这两天正用光了,况且金老先生又病着,不能不预备一点钱。便道:“随便吧。若是多通融几个,那就更好。”赵太太笑道:“请金太太等一等,我就来。”于是起身入内去了。金太太一想,就是让她自己去筹画,总也有个几十元拿出来,不开口要多少,也是一个法子,少了,她总拿不出手的。
赵太太进去以后,约莫有半个钟头这才出来,手里拿着十块现洋,就送到金太太面前茶几上,望着她笑道:“我们旅长这个月的家用还没有寄回来,手边也是很恐慌,就只凑乎得了这一点子,真对不住。”说话时,那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浓厚。金太太看见这十块钱,心里非常地不高兴,想凭着我们多年朋友的关系,来借个二三十,也不应该拒绝,不料她把我们存款的事情,一笔抹煞,却只拿十块钱出来,这分明是有心赖债。本想不要这钱,一来手边实在缺钱用,二来存了几千块钱在赵家,是没有字据的,若是和他翻了脸,他们索性不认账,我们怎样和他们打官司去?金太太心里如此盘算着,只好懒洋洋地笑道:“蒙你情了。”赵太太笑道:“事情不凑巧,我们很惭愧了。王妈,给金太太雇一辆车,要雨篷不漏的。说好了,在我这里来拿车钱。”她说着这话,可就歪了身子向着窗户外。金太太看到这副情形。便站将起来。赵太太笑道:“别忙这一会子工夫啊!让他们先雇好车。”金太太道:“不必客气,我一边走着,一边雇车去。”赵太太便伸手一拦道:“那可使不得,胡同里全是泥浆。王妈,快一点儿雇车去。”金太太心里,已是愤不可遏,哪里还肯多坐一分钟,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出门就有车。”说着,就勉强走了出来,看到车子,也不说多少价钱,坐了车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金继渊正放下了书,眼已望着窗户外,见金太太推门进来,他先笑了,问道:“拿了多少钱回来了?我想起来了,赵旅长不在家呢,赵太太能作主拿多少钱呢?”金太太一声也不言语,只板着脸,坐在一边,半晌,叹了一口气。金继渊道:“也许赶上人家手边不便了,这无非多跑一趟,算什么!”金太太道:“若光是跑一趟,那要什么紧?可是据我看来,人家要把我们的钱,根本不承认了。”于是就把赵太太所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态度,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金继渊一听,也觉得情形有点不妙,但是说到赖账一层,似乎还不至于。便道:“太太们的眼光浅,自然只知道拿钱进去,不知道拿钱出来。这事等我病好了,和赵旅长仔细算一算。无论如何这多年的好朋友,总不能因为钱财上翻了脸。”金太太原是一肚皮疑惧,现在看金继渊的情形,却非常之镇静,似乎不至于出什么事,自己又何必白操心,因此想开一点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不过金继渊的病势,到了下午,还是不大见好,他那瘦削的两颊,竟浅浅地起了一层红晕,伸手一摸,兀自烫手。金太太便道:“你果然病了,睡是睡不好的,依我说,也去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金继渊头睡在枕头上,摆了两摆。金太太道:“你不要舍不得钱,只要身体好,多少钱挣不出来呢?”金继渊闭着眼,没有答复。金太太知道他的脾气固执的,也不能十分勉强他请医生,只好给他盖了盖被,又烧了一壶热水,预备给他泡茶喝,自己便坐在一边来陪着他。可是金继渊在这天下午就觉得病势愈发地沉重。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已有些糊涂,热度只管增加,人是只管要睡。金太太这不由得不着急起来,连夜就把一个同乡大夫找来了。好在这大夫念同乡之情,只要了五块钱马金,开了一剂发散药方子而去。金太太看床上的病人,不敢耽误,又亲到药铺里捡了药回来给他熬上,服侍着他吃了药下去。
金继渊清醒了一会,见她进进出出,闹个不歇,便哼着问道:“太太,还在下雨吗?”金太太道:“还在下呢,更下得大了。”金继渊道:“这药是你捡来的吗?多少钱?”金太太道:“钱不多,三毛多钱罢了。”金继渊道:“是谁替我瞧的病?大夫出马,至少也是两块钱啊。”金太太坐在一边就着床头边桌子上的油灯作女工,只点头哼了一声,没有答复。心里可就想着,这药倒还见效,若是明天再请大夫来一次,这病就可以好了。但是一共只弄来十块钱,连马金药费车钱,已经用去六块多了,明日哪里找钱去?说不得了,明天到学校里和会计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看在我们先生教书多年,又是害病,或者可以通融通融。
一个人这样想着,就没有留神床上,猛然一抬头,只见金继渊脸上盖着一本书不见一丝动作,这倒吓得心跳到口里,连忙揭开书,只见金继渊睁着两眼,长长地哼了一声。因板着脸问道:“你这是作什么?”金继渊皱着眉道:“我一点力气没有,书都拿不动了。”金太太道:“你弄到这一步田地,都是为了书,现在病得手抬不起来,还要看什么胄头书?书还是能吃呢?还是能当一个大子儿用呢?”说着,走了过去,伸手把金继渊的书一把抢了过来,向地下一摔。金继渊哼着道:“你不要我看书,原是好意,你又何必把书来抛在地下。”说着在枕上昂起头来,只管侧望着地下。金太太总觉他是一个病人,又不忍使他着急,只得将书捡了起来。金继渊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道:“宁可天下人负我罢了。”自这时候起,他的病势,更见得沉重,也不再要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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