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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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叔遥还未曾答话,忽然听得身边噗嗤一笑。两人同回头看时,有两个少妇,挨身而过,一个约摸有十七八岁,一个约摸有二十一二岁,都剪了发,披了斗篷,装束倒很是时髦,不过脸上虽涂着很浓厚的胭脂粉,隐着她们的肌肤,很是瘦削,倒像是害病新回头的人一样。当他们这样去看她们,同时她们也回头来,向贾梁二人一笑,才小步姗姗地走了。贾叔遥低低地问道:“这好像不是正经人,你在哪里认识她的?她倒对你一笑。”梁寒山道:“我还以为她们认识你,你倒以为我是认识她吗?”贾叔遥道:“我明白了。你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有工夫我给你介绍介绍。”梁寒山看看洋货铺子里挂的钟,已经过了六点,便道:“要认识这两位新朋友,等有工夫再来吧。我要去赴席了。最好是你先认识了,将来再介绍给我。”说毕,便一笑而别。

    梁寒山出了东安市场,坐车来到他赴席的侯宅来。这侯宅的主人翁,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虽然有钱,嗜好与人不同,只有点名士迷。他由许多杂志上,看到梁寒山是一个同调,因此很想和梁寒山谈谈,在他的朋友中,本有一个消寒会,每礼拜在一处吃上一次,而且约定了只在各人家里,不上馆子。他曾找认识的朋友,征求梁寒山的同意,可否也加入这个消寒会。梁寒山其初觉得一个陌生朋友相请,列席的又多是陌生朋友,有点不合式,还未曾答应。到了次日,这位主人侯快轩先生,已经下了请柬来了。想了一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不必回信了,今天一直就来赴约。

    到了胡同里,只见前面一只大门灯亮着,一列摆下好几辆汽车,车夫也用不着招呼,到了那里就停下了。梁寒山到门房投了名片,听差看了看,就请他进去。晚上电灯光下,也看不见这房屋的式样,不过一进门之后,随着画廊,已经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幢正屋之前,看到玻璃窗灯光灿烂,又是人语喧哗,大概这里就是会客之所了。

    听差将他导引进去,那是一所极大的客厅,桌椅炕凳,一律都是紫檀木的,雕着那很精致的花样。电灯都用仿古的纱灯罩罩着,垂着极长的穗子。在灯影里看到那墙上张挂的字画,越显得是古色古香了。只这一进门,便觉得那种世禄之家的富贵气象。这时,在旁边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眼睛似乎有点近视,戴了一副厚的眼镜。他见客来,先笑着上前,躬了身子,深深地作了两个揖,笑道:“梁先生,我们都是久仰得很的了。”此外两人,一个是梁寒山的熟人石岱华。石岱华就笑着从中介绍道:“这是主人翁侯快轩先生。”又指着一个穿青呢马褂,灰哔叽袍子的人道:“这是唐泰士先生。”那人口里衔着一支烟卷,对梁寒山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侯快轩立刻很恭敬的,请着梁寒山在上首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我们是神交已久,应该早认识的了,不料到今日才会面。最近还有什么佳作没有?”梁寒山笑道:“作是不断地做,佳可是谈不上。”那唐泰士又向梁寒山望了一望。梁寒山默然了,就向着这大厅四围一看。

    两边有两所仿古的大古玩格架,随着格架,陈列上许多大小方圆的古玩。格架之一端,有一扇屏门,正是转通到这檀木花炕的后面。那后面有一阵笑语之声发生出来。侯快轩站起来拱拱手道:“后面还有许多朋友,我给梁先生介绍介绍吧。”于是这大厅上四人,转过这屏门后边来。这里是一个六角式的小屋子,前面的形式很是壮丽,这里的形式,恰是纤小,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却来个反面。屋子里四周,列着低矮平软的沙发。间着精致的几案,桌上陈设着小匣子盛的小件古玩。所以这屋子里虽然有点欧化,还不失为古雅。这屋子里一共有五位宾客,倒都是青年人。其中有个胖些的,梁寒山认得,他令尊在前清作过巡抚和公使,现在还是大官,乃是孔端己先生。其余的人就不认得了。石岱华就先介绍一位瘦子,乃是吴文成公的孙少爷吴敏荪先生。那人倒是挺和气,坐在皮椅子上,突然向上一站道:“这是梁先生,久仰久仰!是今年上春吧?我看到梁先生在杂志上作的那几篇滑稽文,作得真好。要这样的材料,我知道的还很不少,可以贡献贡献给梁先生。”梁寒山来不及答话,侯快轩又介绍他认识了两个人,乃是陶伟业、宋佩斋、陈梦周三位先生。陶、宋二位,是少年部员,宋佩斋也是一位少爷。当时大家一阵寒暄,分别坐下。

    那陶伟业先生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湖绉袍子,斜躺在一张皮面的躺椅上。笑道:“六爷,我们这会,定着永久不许在酒馆子里吃吗?”侯快轩衔着一根雪茄,背了手站着。于是取出烟来,弹了一弹灰,笑道:“你这话我明白,是不是因为在家里吃饭,有点受拘束?可是我们有话在先,乃是消寒雅集呢。既然要雅,当然是斯斯文文的。”孔端己正和石岱华在一边谈时局。听了这话,偏过身子来说道:“莫不是做诗?那何必呢?我们无非找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得开开心,要说做诗,我就不会。就是你们会做诗的诸公,我觉得也有些乐不敌苦。”唐泰士原和梁寒山坐得相近,却偏过头对孔端己道:“二爷这话,我赞成。说到做诗,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樊樊山易实甫那些老头子。做成了那样一个诗翁,也没有什么,然而那是多少年的成绩啊!我就是主张热酒热菜吃一个痛快。”

    梁寒山听了侯快轩的话,正想提到做诗那一层上去。现在有人把老诗翁抬了出来,就不好意思再向下说了。预先一肚子理想的事,都成了幻境,就默然地坐着。看到茶几上陈设了一套精装的印谱,就拿了一本出来翻阅。陶伟业道:“六爷,下回轮着我吧。我住在饭店里,至多也只能请在饭店里的。”大家说着话,本沉寂了一会子,这一提,大家入席。梁寒山自觉这里是生所在,站起来,退了后,好让人家上前。

    果然,主客让先走,有一阵虚谦。石岱华望了他一眼,觉得总脱不了那穷措大的气味,见了这些公子哥儿,有点怯场,使顺手扶了扶他的胳膊,暗中倒很使劲,要他走上前一步,和人客气。梁寒山会意,就上前了。石岱华放出很自然的样子,笑道:“不要客气吧,随便吧,我就先走了。”说时,他望着梁寒山。说毕,他先走了。

    大家由客厅里,让到一间小屋子里,列了圆桌子的席,主人翁抵死要梁寒山上座,说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初次来的。吴敏荪和宋佩斋也是如此主张。宋佩斋还过来搀着,有勉强之意。唐泰士嘴里还衔着半截烟卷,一语不发,先在横头凳上坐下,对着梁寒山那件八成旧的线春驼绒袍子看了一遍。石岱华眉头有点皱,似乎有什么感觉,也看了过来。梁寒山倒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哪里失仪,让人家这样注意。便笑着对侯快轩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下了。”他这一坐,其余的人,自然好说,也就纷纷坐下,石岱华紧邻着他坐的,就像看护妇对付病人一般,不时的用眼光照顾了他。

    说时,桌上已经开始斟过了一巡酒,大家喝了酒,先由喝绍兴酒上谈起。陶伟业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又举起那拳大的蓝花玉瓷杯,映着电灯亮,看了一看,笑道:“这酒的气味和颜色都好,哪家的?”他本是问侯快轩,侯快轩还未曾答言,吴敏荪坐在他对面,举杯喝了一口酒,笑道:“这是联芳家的无疑,八毛呢,一块呢?”侯快轩道:“这只是五毛的罢了。”吴敏荪道:“太便宜了。这一定是因六哥是老主顾,所以格外客气。”

    梁寒山喝酒是个外行。他们谈到了酒经,却是不能插嘴,只好拿起碟子里的瓜子来嗑着。石岱华对于酒,也是外行,他便掉转头来对唐泰士道:“这一向子,见着化欧没有?”唐泰士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笑道:“同乡里几个当做长的,总算化欧手段了,干得最久的了。不过他这次上台。外交办得不大高明。昨天我们还在一处吃饭,他很高兴,乱拉人打小牌。我因为有事就先溜开了。”石岱华道:“他的兴致果然不浅,还想兼财政呢。”陈梦周插上一句道:“现在的财政,不容易对付呀!我们敝亲,干了两个月次长,老是嚷不了。”唐泰士道:“有什么不了呢,多发两笔公债,也就行了。”陈梦周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局外人可以理想得到的。说起发公债,好像是一件极容易的事,由财政部印刷局一印就得了。但是印只管由你印,银行里不肯承销,也是枉然。我们敝亲那银行,总算有些名望的了。然而他们的资本,都借给政府去了,弄得外强中干。可是话就说回来了,这些银行家,无论怎样穷,也比我们好,打起牌来,极小极小,也是输赢两三万。”

    他们这边谈政治,那边谈酒经,梁寒山全不在行,本来极想表示自己不怯场,而偏是没有说话机会,一直把面前一碟子嗑完了,也不能加上一句去。侯快轩怕冷淡了他,就端了酒杯,向梁寒山劝酒。那几个谈政治的,就越发谈得起劲。石岱华说得很得意的时候望了梁寒山笑。因道:“寒山兄是闭门著述,理乱不闻的人,我倒很钦佩。”梁寒山笑道:“治理是理乱不闻,我根本上就缺乏政治常识。”侯快轩道:“寒山兄太客气了,从来名士生涯,就不爱与闻他人家国事。”唐泰士笑道:“六哥,这话有些不然啊!共和国民,谁也该有政治常识,谁也该谈谈政治。不然要选举起来,岂不是格格不入?在场没有哪个做名士,我又要说一句,中国的事情,一大半就误在这班半瓶醋的名士手上。”梁寒山听了这话,心里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眼望着唐泰士石岱华两人的颜色,却又毫不在乎似的。这也就算了。心里想道,和这班人谈话,总会是格格不入的。与其勉强在这里坐着,倒不如早走干净了。

    心里正计划着,要怎样才能够走开,侯快轩却隔了桌子,遥遥的拱手笑道:“寒山兄你还是喝一杯吧。我们这些人,是极随便的。可不要客气。”梁寒山笑道:“我原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若要客气,还不能初次拜谒,就来大吃大喝呢。”这一说,倒让满桌子人都笑了。自这一笑之后,这才把一桌一边谈风月,一边谈政治,一边谈娱乐,两个不同的论调,并拢到一处。因为这样,梁寒山比较得有些生气,才把这一餐酒席吃完。大家说笑着,又到那小客厅里来。

    小客厅里往北,有两扇推门,推门里,又是一所船厅,周围都是仿了船的模型,厅里并没有别的东西,只是摆着一层一层的盆景,梁寒山推了门,走进来看花,石岱华也由后面跟了上来。他向梁寒山笑道:“你看这房子怎样?真好哇!这样的地方,你大概没有到过多少处吧?若是多来几回,于你作文上,不无多少裨益吧?”梁寒山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向他笑了一笑。说到这里,侯快轩也来了,笑道:“看花吗?简陋得很,没有什么佳种,不过高高低低,看起来,倒还闹热罢了。”石岱华道:“好极了。这些花,搜罗就不容易。侯兄真是雅人啦。”梁寒山趁着这个机会便道:“今天很痛快,吃了个八成醉,又看了这些个好花。只是可惜我这人太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我要先告辞了。”侯快轩道:“我也知道梁兄是忙人。但是稍坐片时,谅也不妨事。”梁寒山笑道:“实在有他,异日再来领教吧。”说着拱手告辞。到那小客厅里,也是和大家拱拱手。侯快轩连说简慢不恭,一直送到大门口。等梁寒山上了车子,他才回转身去。

    他到了家里时,已经有九点钟了。走到院子里,看着自己那间其大如舟的小书房,不由得自叹了一口气。晚上虽然还有些事要办,进得屋去,精神非常懊丧,便倒在一张软榻上了。家中佣人以为他喝酒醉了,让他去睡,也不来惊醒他。和衣而睡,直睡到半夜醒来,又和衣上床睡了。次早醒来,只见书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里。打开来看时上面是一张便条,上写道:

    往日无课,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午间拟邀驾一谈,备有落花生与烧刀子,以助谈兴,能不见却否?

    继渊顿

    自言自语地道:这老头子却也兴致不浅。因午间恰也无事,就依着金继渊的约会,于十二点钟,向金家来拜访。老头子一听门环响,却亲自出来开门。梁寒山笑道:“烦劳老先生了,我又来打搅你了。”金继渊笑道:“我是应门无五尺之童,遇事都是亲自上前的。穷措大的生活,就是这样,可不要见笑。”说着,引了梁寒山到他那书房里去。他先在马褂的纽扣下暗袋里,摸索了一阵,摸了三个小黄纸包出来。他笑道:“家里常用的茶叶,粗糙得很,不足以供客,我这是早上下课回家,买了三包好龙井。”一面说着一面把书架上那只当古玩陈设的宜兴壶拿了来,放下袖子,掸了一掸壶上的浮尘,然后便叫老妈子提开水来。老妈子将水提来了,他自掀开壶盖。先斟上开水,洗刷洗刷了壶里面,然后打开一包茶叶放了进去。将宜兴壶放在桌上,提着开水壶,高高地向下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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