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娶妓女作姨太太的,就是怕姨太太进门以后,还不脱娼门的习气,而且一点事不能做,反要出外游荡,令人担着一份忧虑。现在玉月仙说的话,对包月洲所忧是件件对症下药,怎能不为之心花怒放?当时含着笑将大菜吃完就亲自送玉月仙出去,一路上汽车,玉月仙走到大门口正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停住。车内首先下来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申志一。
申志一自那天晚上,允许了赔玉月仙的钻石耳环,果然照数赔了六百块钱,玉月仙也就含糊了事。约过了一个礼拜,申志一就到上海的时候,曾允许买一个钻石戒指送玉月仙,以表示赔钱还不算是人情,必要丢了钻石,还赔钻石,玉月仙也就把这话听在心里了。她知道申志一到北京是过路客,再来的话,不见得有什么把握。今天出来,恰是将一对钻石耳环都戴上了。这时,猛不及防顶头相遇,这一对钻石耳环岂不让人看见。一时间急中生智,人一蹲下去,作拔鞋子的样子,乘便将斗篷的皮领向上一操,将大半截脸遮住。申志一当然猜不到南城人老远的到东城来吃大菜,也就不曾注意。玉月仙居然对面不相识的,和包月洲一路坐上汽车了,汽车到了销今馆,包月洲不曾下车,她一人回屋子了。
她母亲拿摩温一见,便笑道:“你那对耳环,取下来,过几天再戴吧。”玉月仙道:“我知道,你不是说老申回了北京吗?我在德国饭店门口碰到他,把斗篷遮了脸,他没有看见我。”拿摩温道:“这样子又是老包找你吃饭去了。他说了什么没有?”玉月仙走到帘子边,帘子将掀起一角,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扯着拿摩温的衫袖,一同坐到沙发椅上,把包月洲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情形,都照实说了。拿摩温垂着她那只下巴,先是静静地听着,一些也不作声。直等玉月仙说完了,她才答道:“你若是能照我的话行事,他就是出一万块钱,也可以答应他。就是怕你在我面前都答应了做,到了要做的时候,你又做不出来。”玉月仙道:“怎样做不出来?他家里又不是铜门铁锁,一去就把我关起来,我又怕些什么”?拿摩温把那双肿眼泡的眼睛成了一条缝,脸泡上两块肉鼓动起来,笑道:“你能这样说,就算是我的好孩子。就是这样办,答应总是答应姓包的,能挤得他拿出一万五,或者两万来,那固然是好。若是拿不出,只拿一万,也行。反正我们总现拿他一万。”
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就把算盘打定。不多大会儿,只听了院子里龟奴吆喝,拿摩温在窗帘子里掀开一角,向外望着,连忙反过手来,向玉月仙招了一招,回头说道:“老申来了,老申来了。”说着,便迎上前去打开帘子,只见申志一他一个人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玉月仙也抢上前二步,握着申志一的手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刚出条子回来。我也来不及打电话给你,就坐了车子,到饭店里来看你,谁知道你又走了。”申志一道:“咳!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是邀了两个朋友到德国饭店吃晚饭去了。你若是有电话给我,我就坐了汽车邀你一同去,那是多好。”玉月仙笑道:“也不用得可惜了,反正现在已经见了面呢。”她说着话,给申志一取下了帽子,脱下了大衣,牵着他的手,一路到里面卧室里床上去坐,她就斜着身子,偎靠在他怀里。申志一笑道:“我走的时候,听说你有恭喜的消息,现在怎样?那位包先生刚才在德国饭店,我还碰见了他,刚好是我进去他出来。他还带了一位很标致的女人在一处,大概是他的姨太太,或是另一位相好吧?”玉月仙听了这话,心里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脸上自然飞上一层红晕。好在她是背靠在申志一怀里,人家却看不见她的脸。她将肩膀碰了申志一一下,笑道:“不要瞎说。姓包的,也不过是我一个平常的客人,他带了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说笑了一阵,玉月仙见他刚才说的话,并非故意俏皮,大概德国饭店那一幕,他是不知道的。于是站起来,将手环抱了申志一的脖子,笑问道:“你说在上海给我带东西来的,现在怎么样?”申志一道:“我说了话,是不会失信的。”于是在身摸索了一会,摸出一个锦装小匣子来。因递给玉月仙笑道:“你打开来看看,能值多少钱?”玉月仙也不走开,坐在申志一腿上。就把锦匣子打开来一看,果然是一颗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因戴在无名指上映着电灯光,反复看了几看,心里非常之欢喜,就连跳带跑的,跑到外边屋子里去,送给她母亲拿摩温看,拿摩温忍不住笑将起来。立刻大家忙成一团,送茶送水。向来拿摩温好在房间进进出出的,客人见了是非常讨厌。今天拿摩温聪明起来,躲到房外去,无论如何,也不进来,这倒是申志一认识玉月仙以来,第一件痛快事。
当天晚上坐到两点钟,由玉月仙亲自送他回饭店去,到了次日玉月仙想起母亲和她说的话,便在下午三点钟向集成银行包月洲通了个电话。包月洲接电话,心里就是一喜,因料到没有什么好消息玉月仙是不会打电话来的。及至一接电话,玉月仙果然说是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这里来,仔细商量。包月洲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在电话里连说好好,到了晚上八点钟,只是刚吃晚饭,便到销今馆来了。
他到这里来,情形又和申志一不同了,几乎有一半像自己家里一样,随随便便去到玉月仙房里就向床上一倒。玉月仙也是随身就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拉了包月洲起来,笑道:“来了就睡,你有多少年没睡过觉?你坐起来让我慢慢地对你说。”包月洲当她拉手之时,一眼看见她手指上戴了那样大的一颗钻石戒指,笑道:“新制项下吗?我以前没有看见过啊!”
玉月仙早就留意了包月洲戴的钻石戒指,也曾探过他的口气,据他说,这是他五年前一次做买卖赚了钱,银行股东,共同送他的。戴在手指上已经有五年了,这样说来,人家是纪念品,如何可以要他的,因此不曾开口要。这时包月洲在一拉手之际,看到她的钻戒,倒先问起来,这正合其意,且不去答复新旧的问题,也不拉他了,玉月仙索性伏在他身上,将戒指给他看笑问道:“老行家,请你看一看,我这东西,究竟怎么样?”包月洲两手捧住她一只手,仔细地看了一看,笑道:“错倒是不错,可是和我这个比起来,就小得多了。”玉月仙道:“我不信,你把你的取下来让我比一比看。”于是先站起来,两手抱了包月洲的脖子,让他坐起来。
包月洲的钻戒,本来在玉月仙那只之上,自己既然说了好,不能不让她一比,让她心悦诚服。便含着笑,轻轻地慢慢的,将那只钻戒脱下来,交到玉月仙手里。玉月仙将自己一只也脱下来,一个手掌心,托了两只钻戒,便在电灯光下,头向后偏,故意作远看。笑道:“果然是你的不错。咳!我们不说这个了,谈正经的事吧。”因就拉了包月洲的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伏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老的意思,已经让我说肯了,就是听你一句话,究竟拿出多少钱来?”包月洲道:“我不是说了吗,可以拿一万。真是添个千儿八百的呢,我也只好承认,决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把我们已成的局面重新打破。”玉月仙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你若是真肯救我出火坑,多花几个钱,也不能去计较。若是你都要计较,我就没法子嫁人了。”包月洲明知她说这话,有灌迷汤的意味。但是人家用十分和悦的颜色来说话,决不能说人家不是好意,而不接受。便笑道:“整万的洋钱,也不见得不在乎吧?不过我也犯不着向你哭穷,说我嚷不出来。”玉月仙又伏在他肩上,对了他的耳朵,唧唧咕咕说了一阵,末了,平常声音道:“就是十二号房间吧,那间房子大,洗澡盆也干净。”包月洲点点头答应了。
他坐了一会,也就有事要跑。不过自己那个戒指,戴在她手上,那是怎么办?若是和她要回来,显然自己小气。若是不要回来,她就这样含糊戴了下去,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来呢?心里这样想着,口里几回想说,看到玉月仙始终不在乎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上来。自己想了一想:“反正今夜晚还是要会面的,到了那个时候,再向她要,也不算迟。”这样想着,索性一字不提,当没有这件事一般,很平常地去了。但是他心里这样计划着,他那种计划,始终不能实行。因为到了约会的饭店里,玉月仙是尽量讨论嫁娶问题。讨论得有了结果,夜已深了,大家都要安歇,不能再向下说了。
一直到了次日正午十二点,玉月仙到房后洗澡间里去洗脸,将手上两只钻戒还戴着,没有取下,包月洲有了机会了,便也跟了去。见玉月仙伸手到脸盆里去,便笑道:“你洗脸,向来都不取下戒一指的吗?”玉月仙道:“是啊!我还戴了你一只戒指,你不用提醒,我忘不了的。”
这几句话,也是带着玩笑意味的,可是包月洲听了,正如什么东西扎了面孔一样,作声不得。半晌,笑道:“你戴着我的钻戒,又不是要我的,我要拿回来,说拿回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绕这么大弯子,先点醒了你再说呢。”玉月仙笑道:“你猜准了,我不要你的吗?”包月洲不好说什么,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到外面去吧,我还有事呢。”包月洲也不便老盯着她,就退出洗澡间,坐在外面屋子里等她。一会儿工夫,玉月仙出来了,笑道:“并不是我见财起意,我想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人了。平常人一娶一嫁,有许多固定的金银首饰,我终身大事,和你要一两件东西作纪念,总也可以。但是纪念品,只要有纪念的价值就行,倒不一定要多少。你对我说过,这一粒钻戒,是你的纪念品,把你的纪念品,移作我的纪念品,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我想和你要下来。”包月洲以为她不肯除下来,纵有吞并之意,也不过勉强的留下。不料她侃侃而谈,倒有一片大道理。她本来认识几个字,用上两个新名词,更觉是理由充足。自己要说嫁娶都定了,连一个定婚的戒指,都舍不得给她,这不但小气,而且也对人家表示不亲信的态度了。因笑道:“你要留下作订婚的戒指吗?那你留下就是了。你就不和我要这个,我也会给你一点东西作纪念的。不过这个戒指,我是看得很重的,除非你,别人我是不能相送的呢。”玉月仙笑道:“你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到我这里来了,将来还不是跟我的人一路过去吗?我替你收下,也就算保险了。”包月洲听她说了这样的体己话儿,慢说是一只钻石戒指,就是十只八只一齐送了她,也觉得为数很值,就也不向下追究了。
这时,他已和玉月仙商量妥当,共给她出身价一万五千元。今天是星期四,就择定了星期接她出销今馆。她也自即日起,下捐停止营业。依着情形说,这事本来太急促一点。可是包月洲生了一种新感想,以为玉月仙既然算是自己的夫人,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夫人还在窑子里接客,所以一谈判成功之后,马上就要把玉月仙接出来。因为日子是这样快的原故,出来不及另营金屋,就决定在西方饭店租下三间房子,暂时安顿,一面从从容容看定了相当的房屋,然后再正式住家,玉月仙既然答应嫁他,这些小事情,当然不必拘执什么意见,一律照着包月洲的办法去办。包月洲正是陶醉了的时代,玉月仙又能遵从他的意思,哪里还计较别的什么,便高高兴兴地预备作新郎。次日就开了一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交给拿摩温,日期却填的是下星期一。这也无非是慎重一点的意思。果然拿摩温还有什么变卦,人不能出来时,那么这支票就不付款。
但是玉月仙母女是很决心解决这一个问题的,包月洲倒算过虑了。这天玉月仙回去,直截痛快地就叫人到乐户捐处声明下捐,到了晚上,并不在班子里,一人上电影院去看电影。包月洲晚上来了,拿摩温就告诉他道:“包老爷,她总算对得住你的了。你要她下捐,马上就下捐。下了捐还怕有人来会,又到电影院里去躲开。就是圣旨,也不过这样灵吧?”包月洲听了这话,自然是二十分高兴,就约定十二点钟在饭店里等她,先去了。
他去不多时,申志一也来了。因问玉月仙哪里去了?拿摩温笑道:“申老爷你又和我们开玩笑了。这一件事,你难道不晓得。”申志一一时摸不着头脑,因问道:“什么事?你劈脑一问,我倒糊涂了。”拿摩温摇了摇头道:“不能吧?难道玉月仙和你这样要好,这样大的事她都不告诉你一声?”申志一道:“我就是昨日见了她在一处谈了几句话,她何曾告诉我什么?”拿摩温将那一张银盆大脸呆住,凝神想了一想,点头笑道:“也许因为申老爷昨天才到的,她来不及告诉。”申志一心想:这老家伙说话吞吞吐吐,又要掉什么枪花。昨天我走来就送了一粒钻戒了。还嫌少吗?因笑道:“我也是个急性人,肚里藏不住什么的,你说得这样隐隐约约,叫我好不难过。”拿摩温笑道:“申老爷我告诉你,要给玉月仙道喜才对哩。今天已退了捐,马上就要从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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