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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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凄怨十阕词斯人有迹 风流一席话和尚多情

    梁寒山要由公园回去,刚上回廊就碰到贾叔遥,他穿了一件皮大氅,慢慢地向里走,一见之下,就先笑道:“好极了,碰得正合式,我有一个阕词请你给我斟酌一下。”说时,便在大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梁寒山看。梁寒山道:“这真是德不孤了,怎么我冒冷来游公园,你也冒冷来游公园。”一面说一面看那稿纸,词牌名乃是《凤凰台上忆吹箫》。因道:“你还未忘情于金飞霞吗?”贾叔遥道:“你还没有看内容,怎样就知道是为金飞霞而作呢?”梁寒山道:“她不是叫凤箫楼主吗?她现在名花有主不唱了,戏园子就成了凤去台空,你现在用了这个《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牌名,你不是说她,说谁呢?”贾叔遥笑道:“对是对了,但是我填这一阕词,并不是怨恨之作,她送了我一张相片,我想把这阕词写在上面。填得太坏,要不得,不过意思是有的。希望你根据我的意思,给我改上一改,现在你先别忙看。”说着拿了那稿子,便塞他袋里。梁寒山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知道我在这里,特意赶了来吗?”贾叔遥道:“那倒不是,我也是感觉得心里烦躁,就到这里来的。大概你也是烦躁之一了。”梁寒山一笑,不说什么。

    贾叔遥原是向公园里走的,半路上遇到了他,不觉掉转身来和他说话,一面说一面走,竟走到大门口,而且一直出了大门。梁寒山回家向西走,他是要向东走的,这才醒悟过来,笑道:“我是进公园的,怎么跑出来了?”梁寒山道:“我们是一对丧魂失魄的朋友,所以才如此啊。”于是二人一笑而别。

    梁寒山回到家里去,将贾叔遥的词拿出来看一看,意思也说得过去,不过字的四声,有点不大妥当,便在书架上拿了一本词律,给他校对校对。一翻书,书里掉出一片压干的杜鹃花瓣来,看了这一朵干花,就想起来了。原是本年四五月里,作了几首杜鹃词,随便登在文艺月刊的空白地方。书发行以后,来了一封无名信,信里说,知先生爱杜鹃花,今以所有者,分一朵相赠,不敢望谢。今有数阕词,愿先生代为正之。改正以后,登之贵杂志,某即领教矣。信大约是这样说,那几阕词,也在信里,可是正要看,因为来了客,就夹这几本词律里,以后忘记了。光阴易过,今日才重翻此案,真对不住这风尘中一个不相识的文字之交了。于是将杜鹃花瓣先拿开,将书本提在手里抖了几抖,果然抖出一封信来。抽出信囊里的纸,信已没有了,只有朱丝格写的一张稿子。开首便是两阕《菩萨蛮》,那词道:

    今年又算轻离别,茜窗冷落梨花月。花气袭朝眠,一天杨柳烟。休将归燕问,问也无音信,争不忆江南?莺花三月三。

    东风又绿庭前树,消磨一半青春去。春那解消磨,人把春误过。若有阳春脚,愿把红丝缚。缚也是空留,红颜不白头。

    把这两阕词从头一念,不觉先诧异起来,怎么叫我改,我未必做得有他这样好。不过看这字迹,非常地秀媚,不像是个男子写的字,词的口气,也近于闺阁。他觉得有味了,便坐在沙发椅上,向下慢慢地细看。下面乃是一阕《采桑子》,并注着:中央公园四宜轩前看杏花偶感。第二阕未注,是《南歌子》。那词是:

    十年寒食天涯惯。细雨寒沙,浅水明霞,又向天涯看杏花。寒园犹少春风意,古堞鸣笳,废殿栖鸦,荆棘铜驼帝子家。

    细雨萧窗冷,孤灯夜坐迟,一丝幽怨没人知,犹自焚香起读纳兰词。花月心期误,江潮信息稀,落花帘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归。

    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这种口吻,完全是个女子了。看到词胎息浑厚,决不是平常人填词,凑乎成功的。女子之中,有填得这样好词的,真是不多见。转身一想,不要傻了,词人之词,总是纤艳的,怎样就断定这人是女子呢?不过这人笔调这样秀娟流利,是个聪明之作,就不是女子,也是个洒脱之士,值得和他交个朋友,可惜自己把这信置之未复,把这朋友失之交臂了。于是接着往下看,是两阕《忆江南》。

    飞不起,一缕枕边魂。昨夜曾经江上路,归来犹带水云痕,今夜料难行。

    愁不寐,残月又沉西。凉到雀屏银烛暗,梦回鸡塞玉绳低,风里夜乌啼。

    这词里满是离愁别绪,而且像离家很远,这人的境遇,或者很可怜。以上六阕词,是一张纸誊的,字迹倒还端正。此外又是一张朱丝格,共是四阕词,一阕是《如梦令》,三阕是《浣溪沙》。那词是:

    空把玉萧频弄,寒夜迢迢谁共,只有素心梅,纸账铜瓶相供。相供相供,伴作一窗幽梦。

    爱学梅花作淡装,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样慢商量。一点闲愁如止水,三分诗意隔横塘,不嫌孤独立斜阳。

    蚕已三眠柳二眠,等闲又过晚春天,惜花怕到落花前。蕉叶卷心如宿醉,莲花隔世味枯禅,吟成寄与阿谁边。

    欲作家书转又休,又蛾缄翠漾春愁,支颐忽堕玉搔头。夕照半楼人独坐,落花几点雨初收,倚窗底事不肠柔?

    这一张纸却写得很潦草,尤其是最后三阕,一个字连着一个字写下去。其中有几句,还是涂改了的。这分明是给信的时候,匆匆填的,那意思是要把寄来的词,一共凑成十阕。这又可见这人的才思敏捷了。在最后三阕词里,是真情的流露,不啻赤裸裸表现是个女子。所谓“一春半是素衣裳,自然眉样慢商量”,所谓“支颐忽堕玉搔头”,这都是女子的神气。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子,不但愿和她为文字之交,而且大可逢人说项,将她鼓吹一番了。想到这里,就把这十阕词,从头高吟一遍。

    梁寒山住的这地方,是一所小跨院,只有两明一暗的三间小屋,为读书卖文之处,与家中人却是隔绝的。院子里原有一架紫藤花,两株海棠,这样冬天,都成了枯干。寒风忽然吹起,拂着枯条,作那种呜咽的声音,越显得这地方枯寂。所以他一人在屋子里独坐高吟,却没有人来理会。将词高吟多遍,都快要读熟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记得上海有家杂志社的编辑,很有文名,有一个女子和他通信,由讨论文字讨论得成为文字之交。成了文字之交,这编辑先生还想进一步去发生恋爱。那女子来信,字里行间,倒也不拒绝,只是总不肯见面。把这位先生急得像热石上蚂蚁一般,不知道怎样是好?到了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自己亲手抄的诗稿,和自己最近所照的一张相片,用双挂号寄给了那个女友,请她务必回一封信,约一个时候见面。若是不见面,自己一定就会因此生病急死。不料这信去后,一天两天,三四天,始终不见那女子有回信来。一直过了一个礼拜,依旧不见那人回信,他方急得要死。又过了几天,再写一封信去永诀,那人才回了一封信,说他是个男子,以前的信,都是开玩笑的。这位编辑初还不信,后来调查属实,弄成一个大笑话。从此以后,当编辑先生的对女投稿家,都不敢枉攀朋友。纵然知道真是个女子,也不敢冒昧和人家通信,以免万一之差。

    想到这里,心里冷淡了许多。但是这十阕词,凄楚婉转,倒也念之有味。尤其是那《南歌子》的下半阕“花月心期误,江潮信息稀。落花帘外已成泥,不似去年燕子尚南归。”不由得就牢牢记在心上,脱口就可吟了出来。从前袁子才看了旅馆里的题壁诗,有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有感于中,文字动人,真也古今一辙。可惜这个人好像是个女子,故意去寻她,有一点嫌疑。若断定是个男子,我倒可以在报上登一则小广告,约他谈一谈了。梁寒山只管这样想,把贾叔遥托他改词的事,都完全忘记了。及至醒悟过来,屋子里已经漆黑,天早已晚了。这才扭着电灯,将词稿收起,吃过晚饭,到书局子去上班。

    贾叔遥一见面,就问词填得怎样?梁寒山原是一个字未曾改正,可又不能这样对人说,顿了一顿,便笑道:“很好很好。”贾叔遥道:“我看你根本上就没有看。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初填词的人,会好到哪里去呢?”梁寒山道:“虽然有一两个字欠妥,那是小疵,无甚关系,明天我和你斟酌一下子吧。也许点金成铁,将原作改得太糟,那可不能怪我了。”贾叔遥道:“阿弥陀佛,你会比我糟,这可不成话了。”梁寒山笑道:“你怎样念起佛来,不是不相信佛的吗?”贾叔遥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佛,不过觉得不容易懂罢了。不久我还托一个居士,给我写一篇金刚经呢。”梁寒山道:“你提这个居士,我知道了,他要写三千篇金刚经送人呢。”他们的同事唐国模,正也是个好佛的人,便插嘴道:“这居士叫静方的吗?他的字是写得好。我在朋友家里,看见过他写的经。人家裱成了小中堂。那经后面,除了注着年月日之外,并写了第一千九百多号,我看了很是纳闷,这样一说,我倒明白了,原来他是要写满三千号。这人写了一千九百多号,就是三天写一幅,也有十八九年的成绩了,总算有毅力的人。”贾叔遥道:“一个人既然学佛,干脆出家就是了,为什么做一生的居士哩?”梁寒山道:“那大概是堂上有双亲,或者有其他不得已的关系。”贾叔遥道:“可是我说句口过的话,也可在财政部交通部盐务署都有差事。许多阔人,也愿意和他谈佛学。他是为了官才老当居士哩?还是为当了居士,就得着这些差事呢?做居士的人,应当兼许多挂名差事吗?”梁寒山道:“唉!这个年头儿,哪一界求全才也难,我们只好退一步论人,哪里可以看得这样死呢?做居士的人,本没有出家,只要居心端正,兼一点挂名差事,是大有可原的。多少出了家的人,还无法无天呢!”唐国模道:“寒山兄认得这人吗?给我弄一张字好不好?”梁寒山道:“我认是不认得,总可以间接托人求得的。”唐国模道:“可惜。今年逛厂甸,有人临赵松雪的一幅金刚经吊屏,我没有买来。”

    寒山听了这话,忽然一拍桌子道:“哦!有了,我记起来了。”人家见他这样,都莫名其妙,可是他却十分得意。原来他虽在书局里办事,心里可记挂着今天翻出来的那十阕词,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仿佛又记得“古堞鸣笳,废殿栖鸦,荆棘铜驼帝子家。”在哪里看过这三句词。现在一提到厂甸,想起今年新春在那里书市上,曾买到一本油印小册子,叫做《咏梅词》,其中确有这样三句词,回去一定要对上一对,若是对了,就可以断定这是个女子。因为那上面有许多词言明了作者是个女子呢。大家问他时,他却笑着说想起一件小事,含糊的就遮掩过去了。

    在书局里下了班,到了家里,首先就到书架子上把零碎的小册子,一本一本,都清理了一会子。清理了一个多钟头,闹得头昏脑发烧,居然把这一本小册子寻到了。把这本词从头至尾,细细一看,除了最后那三阕《浣溪沙》而外,其余的都誊印在上面。书的前面,也有一段小序,中间有几句说,或兰闺夜静,绣榻天长,背灯寻梦,拈带微吟,偶有悠悠不尽之思,都作凄迷难遣之句。吟固无聊,弃之可惜。又有几句说,明知工愁善病,非今日女子应有之思。而不求自来,实亦非我故作懊侬之句。最后几句说,由是油印数十份,分赠同窗之友,藉留鸿爪之缘。不必灾梨祸枣,而亦终胜调脂弄粉也。由这些话上面看去,这人岂不是一个女子?那序后面,记着年月日,张梅仙序。在词的开宗明义之处,也是署着梅仙二字。梁寒山考据考到这里,总算把这事考了个水落石出。不过看那藉留鸿爪之一句,倒好像她是已经毕业的学生,离开学校回家了。真个要一访斯人,恐怕到不免像袁子才,势成天涯沿路了。

    想到这里,抬头一看,壁钟已过两点,自己这种举动,未免近于无聊,也就熄灯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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