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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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天起,他每日设法筹款,筹到款子之后,不但不敢用,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拿了回家来,马上就用纸封好,以免挪动。究竟有毅力做事,总是容易成功的,到了腊月二十五日,他把钱就凑齐了。不过这钱里面,有十元的钞票,有一元的钞票,而且不是一家银行的。另外还有二三十块现洋。黄全德一想,这样乱七八糟的款子,若送到人家里去,显然见得是凑起来的款子,这非全数换成一律的不可,若表示阔绰起见,最好是换两张一百元的。不过送两张票子,数目上又太少了,还是换五十元一张的好,五十元一张,二百元就是四张。拿出来,先就让人吃上一惊,主意打定,就把封存的纸包,一共二十四包,一齐打开,用手绢来包好了。到了次日,就拿到银号里去换,虽然贴了一点水,倒换得一律五十元的新票子。非常地痛快。票子换得了,拿回家来,马上就用一个加大的厚壳信封套上,上面写了:“岁敬二百元,谨乞余二老板哂纳”,下款署了“黄全德拜献。”信封写好了,可又为难起来,这信若由听差送去,半途路上,他若是拐走,怎么办?二百元事小,自己这一番心血,好容易忙了一个礼拜凑成整数,若是丢了,年里日子太短,无论如何,不能再凑,误了年敬大事。若说自己送去吧,一来和人家在台下无一面一语之缘,怎好到人家里去,自己当送礼的专使,也失了官体。人家去不是,自己去也不是,倒弄得进退两难起来。

    想了半日,究竟让他想得了一个妙法。便叫听差和自己一路出门,到了珍珠花门口,才由身上掏出那个装钞票的信套来。自己站在珍珠花家四五十步以外,却把信交给了听差让他送去。并说无论如何,请二老板必定收下。不过请她赐一张名片,写明收到二百元。

    听差虽然看破,有些不高兴,但也只好照办。他拿了信,走到余家门口打门将信送着进去。恰好是珍珠花的母亲出来开的门,她接了信,一摸里面厚厚的,知道是附有东西。送信的听差,又说要等名片,很像是送礼物来了的。就叫他在车夫屋子里等着,自己拿了信进去给珍珠花看。

    珍珠花将信拆开,却取出四张钞票,另外有两张八行,一张名片。信上的话,虽不大认得,那名片上黄全德三个字是认得的。对于送钞票来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一半。好在这芦草园附近,唱戏的同业很多,就叫跟包的找了一个认识字的熟人来,将信念了一念。那人说是倒没有别的,信上说二百块钱给二老板作过年礼。无论如何,务必请你收下,你要不收下,他心里就非常难过。收下就请你给他一张回片,写明收到了二百元。珍珠道:“你瞧,这可不是怪事?我和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从来没有来往,为什么送这样重的年礼,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收他的钱,叫那个听差带回去吧。”

    她母亲究竟不像她那样傻,便道:“人家送来了,咱们就收下吧。”珍珠花把桌子上的钞票,一把拿起来向地下一摔,骂道:“现他妈的现世报,谁没有看见过两百块钱。叫人家收下,还要给他写收据。他舍不得就别送来,拿回去孝敬他妈吧。”她母亲连忙在地下捡起来,笑道:“你瞧这孩子。收不收在你,人家也没有什么坏意?也不至于骂人家。”珍珠花道:“也没有坏意吗?他以为我收了钱,就可以和他认识呢。”她母亲道:“唱戏总是要人家捧的,人家送了钱来,总算是个真捧我们的,我们干嘛还骂人家?他要我们收下,我们就收下来,他要写张收条就写张收条,这又不算卖身字纸,怕他什么呢?”

    珍珠花见她母亲如此一说,一味是看了钱说话。收到了手的二百块钱,叫她还退出去,大概是不肯的。便道:“你要收下就收下,反正我还是这样。”自己一赌气,避到里面屋子里去了。

    第五回 虎髯一掀情天嗟莫补 花丛三顾长夜喜能狂

    珍珠花母亲是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乐得把这款子一律全收。找了一张珍珠花的片子,就请来看信的那人填上了收到二百元。另外自掏了一块钱,赏给那听差,听差拿了名片出门,已经把黄全德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及至听差将名片递上,见是珍珠花的名片,就喜欢得了不得,烦恼自然消除。加上那上面又注了一行字,疑惑那就是珍珠花的亲笔。这就高兴极了,把那张名片揣在贴肉的小褂袋内,表示亲近之意。二百元送掉,计划一个多礼拜的事,总算完全办妥,就很高兴地回家。

    当天晚上去听戏,叫好也就格外得劲。照说起来,这钱是珍珠花不愿收的,珍珠花也不必对黄全德特别表示好感。但是做坤伶的人,平常是不敢得罪人的,求不到人捧,也不至于惹了人来砸。至于热烈来捧的人,不问如何,总得接受。不过或浓或淡对之,全在自己分别罢了。今晚黄全德高兴的样子,珍珠花知这是花了二百块钱的原故。因为这样,所以当黄全德在那里拼命叫好的时候,珍珠花免不了又对他看了两眼。这一来,真把黄全德乐得无可无不可。

    珍珠花的意思,无非是敷衍敷衍他的,他既然知道自己已表示感谢了,这二百块钱,他就会觉得送之不冤,那也就人心未失了。因此在瞟过他几眼之后,也就算了。可怜黄全德苦心孤诣,积了一个礼拜的钱,就只消受她在台上遥遥地瞟了两眼,也就算了。而自己还不知道,尽管在台下拼命地狂喊,一直到戏散了,他痴心妄想,以为珍珠花总还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赶快走出戏园子在大门口对面一家店铺的阶沿上站着,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等着珍珠花出来,就可以看她是否有进一步的表示。心想:她一定有的。若是没有,为什么她在台上,今日对我格外多看几眼呢?

    于是对他儿子也不告诉,静悄悄地站在人丛中后面。眼睛只管射住了戏园子里出来的人,那看戏人一阵风狂浪涌地各自散开了。出来的人慢慢稀少,那些坤伶,也就三三两两从里面走将出来。到了最后,珍珠花和金飞霞两人也就笑嘻嘻的,一路说着话出来。向外翻着一大片雪也似的白毛领子,和那浓脂未尽的脸,互相配衬,格外好看。金飞霞出来,先坐自己的汽车走了,珍珠花自己也有一辆崭亮的包车,这时那车子上下四盏水月电石灯,点得通亮,却拉着歇在戏园子横门。黄全德一看,这个机会,却不可错过。马上身子一挤,站到街当中,口里却不住地,大声疾呼叫洋车。他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取瑟而歌,让珍珠花注意。珍珠花一出戏园子门,就看见他是翘着下巴颏,向戏园子门口望着,就猜破了他的心思,这时他在街心里乱嚷,心里更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之中只把嘴撇了一下,头也不曾回转来,坐上车,车夫拉着飞腿地走了。

    到了家,她母亲笑嘻嘻地走进她房里来,笑道:“你知道吗,林师长来了。”珍珠花道:“真的吗?谁说的?”她母亲道:“他派了一个马弁到咱们家来报告来了,说是住在花园饭店,因为要到总统府去,不然就上戏馆子听戏去了。若是十二点钟回了饭店,还派汽车来接你了,若到了一两点钟,就不来接你了。”珍珠花道:“我也是天天望他来。听到人说,他要做督军了,别的我是不想,只要他给我买辆汽车。”他母亲道:“坐洋车也是坐,坐汽车也是坐,一定要汽车作什么?干脆,叫他给咱们几个钱得了。”珍珠花道:“您总要钱,看你有足的时候没有?那个姓黄的不是花了两百块钱吗?他就自负得了不得。巴不得马上我给他道谢才好。刚才散戏的时候,简直站到我的车子边下来了,我真是给他肉麻。他再要是这样,我简直就不理他,看他怎么样!”她母亲笑道:“站到边下来,他就能咬你一口吗?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只要不喜欢那人,那人割了肉给你吃,你也嫌是酸的。”珍珠花笑道:“你是得了人家二百块钱,就说人家好话,我为什么说他好呢?”她母亲道:“哦!你就为了我收下二百块钱,有些不服气吗?明天你和林师长多要些,我少分你一点,不就结了吗?”母女二人说笑一阵,夜色更深了,那林师长的汽车,依然未来,大概今天晚上,是不会来接你了。这样才安下心去睡觉。

    到了次日,珍珠花怕林师长午前就会来接,九点钟就起来了,三把两把,赶快就将头梳起来。果然,等她修饰清楚,门口就呜嘟嘟,接连几次汽车喇叭响。珍珠花母亲就像发了疯似地,赶忙向外跑,一面嚷道:“林师长来了,林师长来了。”人还没有到大门边,远远地伸出两只手去开门,门打开了,身子就向门边一闪。那两道眼光,早如射箭一般,射出大门外,早就看见大门外横着一辆汽车,一个大汉站在门外,这不是别人,正是林喜万师长。她赶快把心窝里要发生的笑容,齐堆到脸上,表现出来,然后从从容容,身子向下一蹲,和林师长请了一个安。笑嘻嘻地道:“师长!您来了。”林师长含笑点了一个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向门里走。她身子老远地闪到一边,等林喜万过去了,然后跟着在身后,一路嚷道:“二姑娘,林师长来了。”

    恰好这时候,珍珠花在屋子里换衣服,刚刚把紧身的小坎肩脱了,正等着穿一件干净的,听到母亲说林师长来了,赶快找了一件穿上,急急忙忙来扣纽扣。这种坎肩,扣子是异常多的,而且还非常之紧,急忙之中哪里扣得起来,第三个扣在第一个窟窿里,第七个扣在第五个窟窿里,扣得乱七八糟,简直塞成了一个团团,正要将外衣向身上罩时,林喜万已经走到外面堂屋里来了。

    珍珠花听见脚步响,连忙就在屋子里喊道:“别进来,别进来,我在换衣服呢。”手上提一件绒汗衫,赶紧站上炕去,就把帐子连扯了几下,展开了几幅,把身子一闪,藏在那帐子里面。林喜万听到她嚷,只管发笑,停了一会,就问道:“衣服换好了没有?我该进来了吧?”珍珠花笑道:“还早着呢,请您在外面等一两个钟头吧。”林喜万听了她这话,知道她已是穿好了衣服,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闯将进来。珍珠花正弯了腰,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在那里扑粉。在镜子里看见林喜万的人影子,却故意装着不知道,只管低了头,对着镜子扑粉。林喜万放着轻脚步,两只肩膀,一抬一抬地走上前去。走得近了,两手向前一操,拦腰一把,将珍珠花抱住。笑道:“你这东西分明在这里擦粉,你说是换衣服,要我在外面老站,我这该怎样子罚你呢?”珍珠花身子一扭道:“许久没见,一见就闹。”林师长依然抱着,伸了脑袋过来乱闻。珍珠花笑道:“别闹,别闹,我妈就要进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林师长这才松了手,坐在炕沿上。

    珍珠花拉着他的手,就并排坐下。林喜万道:“昨天晚上,我在花园饭店等了你一宿。怎么你总不去了呢?”珍珠花道:“你不是说十一点钟来接我吗?你的汽车没来,我就睡了。”林喜万道:“难道我不来接,你就不能去吗?等得我心里烦躁极了,到今日早上,我还有气。”珍珠花以为他是玩话,就伸了一只手,给他抚摸着胸口,一下一下地由上向下抹,笑道:“别气,别气,今天晚上,我戏也不唱,早早地就到花园饭店来看你,好不好?”林喜万一笑道:“真的吗?靠不住吧?”珍珠花见他笑时,那八字胡向上一翘,煞是有趣,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伸了一只手,去揪他的胡子。嘴唇皮是活肉,用手去揪胡子,胡子被牵得多,岂有不疼之理。先揪了一两下,林喜万忍痛没有作声。珍珠花却不知道,笑嘻嘻的,用右手大拇指食指两个指头,揪了右边,又揪左边。林喜万心里原有些不高兴,经她一再地揪胡子,一把将她手夺住,向下一摔。突然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小白脸儿捧你,嫌我是老头子了。这要什么紧,咱们以后不来往就是了。”说毕,马上就向外走。珍珠花要分辩几句,一刻儿说不出理由来。要伸手去拉他吧,又不好意思。只在这犹豫之间,林喜万已经走出大门,坐上汽车去了。

    这一下子,决裂到万分,珍珠花又羞又愧,就回身向炕边走去,自己本恃着林师长做一个钱柜子,好解决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把他气走了,自己多少事坏了,且不管他。人家都知道林师长是自己的靠山,唱一辈子戏,把一个靠山反弄丢了,这是多么寒碜的事。越想越心窄,两手扶炕沿,人向炕上一倒,头就撞了下去。

    她母亲正为了林师长跑了,赶进来问她。一见她向炕上要撞,赶紧一把将她抱住,就问道:“孩子,你这做什么?”珍珠花心里万分委屈,不由得向她妈哭将起来。她妈道:“你说呀,究竟为了什么事呢?”珍珠花正在伤心,一时哽咽着喉咙,哪里说得出来。哭了许久,这才把自己高兴,和林喜万闹着玩,揪了他胡子的话说了一遍。自己说到揪胡子的话,也不由得低了头咬着嘴唇笑起来。她母亲道:“你这孩子,实在也不分上下了,怎么动手揪起人家的胡了来呢?若是他真和我们恼了,那可笑话了。今天晚上你就自己到花园饭店去和他陪罪。”珍珠花道:“我不去。他这样生气一走,我就够寒碜的了。”说着这话,自己就侧着身子躺在炕上,顺手掏了个枕头过来,两只手抱着颠来倒去。也不说话,也不哭,好像是这样老搬枕头,就能搬出什么办法来似的。珍珠花母亲也是觉得这事弄得太糟。正指望林喜万到了京,可以弄他个一两千块钱,这样一来,要钱的话,简直水月镜花了。她靠了门悬了一只脚站住,也是望着她女儿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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