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言情宗师张恨水作品合集-斯人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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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了茶敷衍了几句,倒是走了,可是珍珠花的母亲,却又进来了。她进来之后,就和珍珠花一并排坐着,脸朝了郭步徐。她哪说什么好的,又告起苦来了。她道:“贾先生,你不知道:唱戏别提有多么难了,别的班子还好些,我们这班子花头最多,今天唱时装戏,明天唱古装戏,后天又唱洋装戏,这行头都是挺花钱。我们挣多少钱一个月,这样做起来,哪里受得了?可是你要是不做吧。姑娘又爱个面子,戏就没法儿唱。”贾叔遥听她这话的口音,竟是开口要郭步徐替珍珠花作行头,听了怪不受用。郭步徐本人,倒是不在乎,两个指头夹了一根烟卷,尽管放在口角上抽,倒反而放出一丝丝的笑容来。究竟珍珠花聪明,觉得她母亲所说,不是时候,便对母亲瞟了一眼,接口笑道:“难可是难,不过闹了几个月,把这难关也就难过去了。差不多的戏,都可以对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添什么行头了。”这句话,表面上不着实际,骨子里已是把母亲的话,完全推翻,把她母亲气得什么似的,板住了脸,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又闲谈了几句,贾叔遥看着没有什么意思,就催郭步徐要走。珍珠花笑道:“忙什么?难得来的,坐一会儿再走吧。”郭步徐听了他这话,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复又坐下去。无如贾叔遥见了这种情形,一定要走,郭步徐正有些为难,心里不免想了一想,又偷偷地瞥了贾叔遥一眼,见贾叔遥已经站起身来,郭步徐没法,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了八张一元的钞票。他将八张钞票分做两小叠,向桌上轻轻一放道:“二老板,这个分给小刘老李吧。”原来小刘是跟包的,老李是包车夫。珍珠花还未开口,她母亲连忙就说道:“哎哟!还要你花钱。”便隔着窗户嚷道:“小刘,老李!”她这样一嚷,外面早就知道里面是给钱了。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大门洞子里,不约而同答应了一个喂字,在这一个喂字中,小刘和老李已经走到中间房子里来了。珍珠花的母亲笑道:“郭先生赏你两个人的钱,你们谢谢吧。”小刘和老李齐声地谢了一句。然后才笑嘻嘻地走出去了,珍珠花只送到院子里,叫了一声再会。

    贾叔遥跟了郭步徐走到胡同里,就笑道:“她倒很殷勤,可是她屋子里那个大相片,让人看了,有点不大高兴。”郭步徐道:“你真是个傻子,你以为她墙上挂的哪个人的相片,就是和哪人好吗?那可错了,她们的规矩,花钱老爷的相片,放大了挂在壁上。心爱人的相片,就缩小了,放在口袋里。我问你,愿意做花钱的阔老呢?还是愿意做人家心上的人呢?”贾叔遥道:“当然愿做人家心上的爱人。”郭步徐道:“这不结了?我没有这个资格做爱人,不过说要把我的相片,挂在坤伶屋子里墙上,我倒是不希望的。”贾叔遥听了,才明白坤角家里,平常挂的一张相片,还有这些缘由,人家说做到老,学到老,真是不错。对于捧角这种小事,还有许多转折,又何况其他呢?郭步徐见他低着头只管想,便问想什么事?贾叔遥说道:“没有想什么。”郭步徐笑道:“飞霞那样对你,有所感动吗?今天晚上,她新唱《狸猫换太子》,完全是皮簧,没有梆子,你不好意思不去吧?”贾叔遥皱了眉道:“怎样办?我现时在书局子里,掉了晚班,至早,也得十点半钟完事,我哪有工夫来听戏?”郭步徐道:“你不会早一点儿去,早一点儿赶完了就出来吗?”贾叔遥道:“赶一天两天可以,老赶着办事可不成。我要听夜戏,就得天天来听夜戏,听一天两天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索性不来了。”郭步徐道:“但是她今晚唱新唱的戏,你总得到一到才好。”贾叔遥一想,这话也很对,就答应了去。因道:“我不回家吃饭了,这就上书局子里去。请你代我打一个电话给麻子,叫他给留个座。”郭步徐道:“你不会在书局子里打电话吗?”贾叔遥道:“不成,那里同事多,一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爱起哄的。”郭步徐道:“打电话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肯来就是了。”贾叔遥道:“就是那么说,我先回书局子里去了。”

    他因为天天由东城到南城来听戏,听戏之后,回去吃饭,吃饭之后,再上书局,每日固定的路可不少,因此他也自备了一辆车子,他因为到珍珠花家来,不愿让车夫知道,叫车子歇在宾宴茶楼门口等着。坐包车的人,出门固然是便利。若是遇到有些地方不愿车夫知道之时,想法子先得把车夫支开去,正也是一种不便利。当贾叔遥走到宾宴楼,找着了车夫,就坐车到他服务的渥德书局。

    这书局里的编译室,来得太早了,只屋子中间,亮了一盏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同事在内。于是一按铃,叫了一个听差进来。吩咐厨房做一碗木樨饭,切了一碟冷荤,就在编译室吃起来,吃过之后,便将他每日应编的书稿,全堆在桌上,一面看,一面编改,一直编到了三分之二,同事的先生们,才纷纷地来到。每日来得最早的一个就是梁寒山。因为他的工作比别人多一点,下班还要比别人晚,非早来不可。所以他进编译室之时,以看到有人为例外。

    这时他一进门,笑道:“呵,今天你怎样来得如此早,打算先走吗?”叔遥道:“我是在公园里出来,因为懒回去了,所以一直就上这里来。”他虽是这样说,脸上可带着有点笑容。梁寒山回头,见听差在扭电灯,便道:“你去替我找一份小报来。”贾叔遥道:“为什么这时看早报,而且要看小报?”梁寒山笑道:“我和你犯了一样的毛病,发了戏瘾,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听戏去。所以要找份小报,看看今晚晌有些什么戏。”贾叔遥低了头,拿了一支红水笔,小鸡啄米似的,只管在稿子上点句,口里随便说道:“你听戏吗?好极了,可以请我一个。”梁寒山笑道:“可以,作这种小东,是不成问题的事。”说时已接过一张小报,正在那里看戏园子广告。笑道:“真很好,今天晚晌,是金飞霞唱新排的第二本《狸猫换太子》。我请你,我请你,这就先打发人去占座位。”贾叔遥让他猜中了心病,颜色不免有些变动,依然还是很快的,拿了红笔写稿子。梁寒山看他虽然低了头,却还有笑意拥上脸来,因道:“笑什么?你以为我请不起客吗?我一定请,我今天请一晚的假,陪你去听戏,你看好不好?”贾叔遥只笑着答应了一个好字,却不肯多说什么。一会工夫,他把稿子办好了,只草草率率地一卷,一面起身,一面就告诉听差,让车夫点灯。手上做着,口里说着,眼睛却望了壁上那一架钟。梁寒山笑道:“我猜中了。是不是?早就说你要先走的了。你上哪里去?”贾叔遥道:“家里有点事,要早点回去。”梁寒山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先不说……”贾叔遥哪里等得了他说完那句为什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戴着,马上就走了。走出书局大门坐上车就说到喜乐园,不到二十分钟,就拉到喜乐园门口。

    一面下车,一面掀起一点袖子,就看手表,原来还不过九点钟,走到他子里去,几个熟看座儿的,都用眼光射住了他。有的还道:“今天晚晌,怎么贾先生也来了,这是头遭呀!”贾叔遥听了他们的话,也只是笑,金麻子却早过来给他接住了帽子。笑道:“是啊,晚晌也得来才好。”贾叔遥不想来听了一次夜戏,却会弄得许多人注意,因此只呆望着台上,却不肯四周去看,以免和熟人抵眼光。不料台上人注意他,比台底下更厉害。金飞霞一出台,目光却向贾叔遥固定坐的地方一溜,似乎她在后台,就得着了消息,说是贾叔遥来了。贾叔遥打算等她出来了,鼓几下掌,让她知道。不料自己这一着棋还没有下,人家倒先知道了。这样一来,心里自有一番欢喜。

    到了要散戏的时侯,金麻子送上帽子来,却说她明天白天没戏,晚上来不来?贾叔遥在这里是有资格的人,不肯来了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一口便说来,叫他留座。从此以后,他每日都是提早到书局,十点钟前后,必定设法赶到喜乐园来。他捧金飞霞,同事早就知道十之七八。现在他每晚提早办事,提早出去,大家更是猜得很明白了。有一天下午,刮了几阵西北风,天气就阴阴暗暗的。冬日本来天气短,天阴的时候,更加就容易天黑。贾叔遥从一个朋友家出来,因见天色黑了,他不回家吃晚饭,马上就上书局,一直到了书局编译部,看许多日班同事,正在低头工作。心想他们怎样加入晚班?及至抬头一看钟,原来还不到五点,日班还没有下班。自己为金飞霞所颠倒,总怕误了听戏的时刻,用心过度,索性连日夜都分不开了,自己如此用情之痴,图着什么?细想来,也觉可笑。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书局里,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不过至早至早,也要到七点钟上班,现在还没有到五点钟,这其中两个钟头,要怎么的度过去呢?想来想去,倒想得一个法了,不如到康健球房去打两盘台球。打球这件事,其不懂之先,觉得拿了一根棍,绕了球台,顶着四个磁团儿,没有什么趣味,但是到了会打球之后,就觉得有味,能找到朋友和朋友比上一盘,固然是好,找不着朋友,叫球房里的波哀做对方,也是一样有趣。他打球的志向既决定了,马上就到康健球房去,到了那里,只一推门,一个人早就咦了一声。贾叔遥看时,原是同事穆旭初,他倒拿了一根球棍,站在球台一边,单穿着皮袍,两只袖子,都卷起来了一小截,一簇子白羊毛,向外翻露。他原来是广东人,操了不规则地京话笑道:“好极了。”南方人学京话,好极了三个字,其初最容易上口,所以常说。到了后来京话学会了,好极了三个字就成了口头禅,不免常常要说出来,就是不好极了的事情,也是好极了。

    这时穆旭初说了好极了三个字,贾叔遥却也以平常视之,他倒先迎上前来笑道:“你来得好极了,天气真冷,我也懒得回学校去吃晚饭,一路到对门江苏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再来打两盘,回头一路上书局去,你看好不好?”贾叔遥本来饿了,也就依了他的办法,两人便去吃饭。这穆旭初正也是个小戏迷,坐在桌上等菜的时候,便将筷子敲了桌沿,唱起《捉放曹》来。他这一唱,把贾叔遥的戏味也引起来了,于是摇着头,轻轻随声和之,默那湖广音韵的神。菜来了,两人一面谈戏,一面吃饭。

    吃完了,贾叔遥笑道:“你这一段西皮,板眼韵味,唱得都对,就是咬字差一点,这是南方人没有办法的事。”穆旭初道:“可不是?这一出戏,我学了半个月了。其初,我唱那马行在的马字,学了一提高,念成抹。后来听名角并不如此,我又改过来了。”贾叔遥道:“是吗?我倒没有留意。”穆旭初道:“我唱给你听。”于是在雅座里比着姿势,一句一句地唱。贾叔遥却把三个指头拍了桌子点板,两人你唱我和,研究得有味,直等伙计送上账单来,才知道会账,再同到对门去打球。一打球就是两盘,贾叔遥一抬头,只见壁上的挂钟,已是八点三刻了。想起今晚还得听戏,要赶快上书局才好。因此会了球费,和穆旭初忙着就到渥德书局来了。偏是今天经理发了一篇新到的书稿,请贾叔遥审查,不能忽略,一审查之后,就十点半钟了。贾叔遥也不管别事办没有办,将未完的稿子,向抽屉里一塞,一面叫听差,吩咐车夫点灯。梁寒山和他的座位只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见他如此匆忙,就把桌上的纸片,用红墨水写了十四个字,用手一推,送到贾叔遥面前。贾叔遥已站起来,穿了大氅要走,两手插在袋里,俯着身子一看,原来是两句老诗,是:“每日更忙须一至,夜深犹自点灯来。”穆旭初坐在他紧隔壁,早是一拍桌子站起来笑道:“好极了。尤其是点灯两个字,形容得天衣无缝。”贾叔遥笑道:“完了事了,反正回家睡觉也早,找个地方消遣,未尝不好。”说时,就一掀棉布帘子,走将出来。

    就在这时候,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头向衣领子里一钻,满脸就让一种冷东西洒了一下。这外面一道走廊,原来很宽的,不容易吹来雨雪。这时他仔细一看,原来满院子白雪,已经下了一层雪了。才刚一阵檐风,把檐上的雪,卷着打了一个胡旋,吹到脸上来。贾叔遥觉得浑身一阵奇冷,便将手把大衣一抄,抄得紧紧的。走出大门,车夫已经把车拉着放在雪地里。披了一张毯子,只在阶沿上冻得跳脚。贾叔遥坐上车去,车夫知道是上喜乐园,拉起来飞跑,就到喜乐园去了。

    到了喜乐园贾叔遥一看池座里,也不过二百个人,台上的人演戏,简直就是敷衍了事。这时,金飞霞在场上,她一眼看见贾叔遥坐下,这样夜深,冒这风雪还跑了来。实在盛情可感。在台上无非是对人家看上几眼,不过是平常的事,贾叔遥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的感触。及至戏快要完了,金麻子给他送了存着的大衣来,轻轻地说道,“贾先生,请您别忙走,我还有东西给您带去。”贾叔遥一想,是了。他曾托我和他兄弟找一件小事,大概这就有一个履历条子,给我带了去。于是戏散之时,且不忙走,只站在池子里,一会儿工夫,金麻子提了一个纸盒子来。贾叔遥认得是隔壁两三轩装西式点心的盒子。金麻子四围望了一望,笑嘻嘻地轻声说道:“贾先生,这是金老板买了送您的。”贾叔遥万不料金飞霞有这一着,心里那一种欢喜,说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当时和金麻子说:“给我谢谢金老板。”第二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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