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飞霞掏出手绢,一面揩泪,一面哽咽着道:“给你骂了一顿,现在快上戏馆子了,又来央告我,你指望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呢,两句话就可以哄好的。我不干了,你怎么样?”说毕,突然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回房去了。
金老头看见,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对着屋子乱嚷道:“怎么样?你不打算上戏馆子了吗?”一面说着,一面在屋子里顿脚,金飞霞进了屋,身子向床上一倒伏在枕上,自睡她的觉,无论老头子怎样嚷,总给他一个不闻不问。老头子看了一看形势僵得厉害,只得私下疏通老妈子,叫她去劝金飞霞,她答复得很坚决,说是无论如何,我不上戏馆子了,要我上戏馆子,叫他先拿刀来。金老头麻烦了几次,慢慢地就挨到十二点钟,看看她是万不肯上戏馆子的了,只得到对面煤铺子里去,借了一个电话,通到戏馆子去,说是今天金飞霞请假。
戏院子前台,接到这个消息,就猜个十之八九。他父女两个,又在办交涉。这种事,每年少不得发生几次的。所以后台的人,毫不犹豫,写了一张很大的纸条,贴在门口,就是金飞霞因病请假,今日停剧。下面也并没注明不日照常开演。因为知道金飞霞天天忍受他父亲的气,积得久了,就要发泄一次。一发泄出来,决不是一两天就可了事的。他们前台这样猜想,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次日,金飞霞睡在床上,根本就没有起身。可是这样一来,戏馆子里就大大着急了。
原来他们这里的组织,坤角都是按月定包银,逐日拿钱。金飞霞包银是一千二,若是十成座,自然是一日拿四十元。若是上座不好呢,就按成数减收。金飞霞每月挣那些钱,牺牲了一两天,自然不在乎,可是其他拿小戏份的角色,就有些受不了。一天不拿钱,就得一天白耗着,前台的人,更是只望着这个吃饭,若老是停演,大家不得了。因为金飞霞和一个唱花旦的珍珠花感情最好,大家就请珍珠花去看金飞霞的病,顺便给他父女调停一下。珍珠花在公私两方,都是情无可却的,就坐了自己的包车,到金飞霞家来。
走进门就见金家的女仆赵妈,因问道:“他家大姑娘病好点吗?”赵妈回头向身后看着,见没有人,这才低了声音道:“哪有什么病,又是老头子和她吵上了。今天这大半天了,还没有吃东西。”珍珠花走进院子,隔了窗户就喊道:“大姐啊,你怎么不舒服了,今天好些吗?”珍珠花貌仅中姿,却是天生一副娇滴滴的喉咙,一双活泼泼的眼睛。她那嗓子,只要说一句话,就令人会发生一种快感。金飞霞躺在床上,正闷得慌,听见珍珠花的声音,便道:“进来吧,我猜你今天就会来的。”珍珠花一进房门,见金飞霞蓬着一把头发,两鬓松松地掩住了耳朵,面上只敷一层薄粉,略带黄色。身上穿了一件豆绿色的海绒短袄,倒只扣了两个纽扣,右肩下的衣襟,翻转一块来。用薄被盖了下半截,斜靠在床栏杆上。见人进来,笑着点头道:“床上坐吧。”说时用手拍一拍垫褥。珍珠花果然坐下来,因道:“你是什么病,大概就是多吃了凉东西。我就对你说了,那几天别嘴馋。”金飞霞道:“哪里是啊?我和老头子闹别扭呢。”珍珠花道:“老头子又怎么样了?又要讨姨奶奶么?六七十岁的人还是这样花心?”金飞霞道:“他花心不花心我倒不去管他。你瞧他不是很花心吗?他对我倒管得十分严厉。我们吃了这碗饭,没有个人缘儿哪成?家里来了两三个朋友,这是很不算什么。可是他就把自己那副花心眼来看人,我的朋友,只许来长胡子的老头,不许来年轻的,一来年轻的,就得在旁边看守,总怕是我给人拐跑了。我们生来狗命,应该和他唱一辈子戏,挣一辈子钱。你想咱们现在是什么岁数儿,再和他唱几年,成了老太婆了,花花世界,哪里还有我们的份儿?”珍珠花笑道:“你说这话存了什么心眼儿了?”金飞霞道:“珍珠花,难道你不腻吗?你想我们唱的是本戏,白天一点钟就得到,到了六七点钟散戏,回来吃饭,吃过饭,又赶回戏馆子把夜戏唱到十二点钟。三天两天的,又该排新戏,一闹就闹到两三点。明天上午起来,就念戏词。有时加段什么跳舞,还得临时练。一天到晚,哪里还有休息的工夫!这样拼命的忙,为着什么?”珍珠花道:“你这话倒是真的。可是我们现在说一句走,班子就散了,谁也不能放过,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了局?”
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笑道:“捧你的人,什么样子的也有。你总可以在这里找一个小白脸儿。现在那个洋学生捧得很上劲,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金飞霞道:“别瞎说,哪里来的洋学生?”珍珠花笑道:“哪里来的洋学生,你不知道吗?别装傻了。”金飞霞笑道:“你们真喜欢和人家起诨号,怎么会是洋学生?”珍珠花道:“他老穿西服,戴着圆眼镜,那不是洋学生吗?”金飞霞道:“穿西服就是洋学生吗?我看他不见得怎样洋派。”珍珠花伸了一个手指,在她的额角上戳了一下,微笑道:“你这是不打自招了。你不知道有个洋学生,你说的他又是谁呢?请问请问。”口里说着头伸过来,一直就问得金飞霞的脸上来。她把头偏到一边,两只手撑住珍珠花的肩膀向旁边一推。
珍珠花借着这个就睡在金飞霞的身上,口里嚷着道:“不成,不成。你自己说错了话,反要打我,我得和你闹上。”说时,就在金飞霞的怀里乱滚。金飞霞只将珍珠花乱推格格地笑道:“姑奶奶,别闹了,我受不了。”两个人带笑带闹,在床上揪住一团,金飞霞不盖被了,下面穿一件单的叉脚裤子,赤了一双脚,只管乱蹬。珍珠花坐起来,就用手抚着发,笑道:“好好地睡着吧。别冻了,假病可就弄成真病了。”金飞霞鼓了腮帮子,眼睛瞪着珍珠花道:“别胡说。你这话是给我罪上加罪。”
珍珠花强着把她拖进被里去,和她盖得好好的,然后说道:“一来就闹,我都累了。老实坐着,好好地说几句话吧。你这一请假,前台是急得了不得,只催我给爷儿两劝和。劝和我是劝不来,不过前台是真急,你看大家的情分上,明天你还到馆子里去吧。”金飞霞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为着人家唱一辈子的戏不成?现在呢,他们是指着我们吃饭,若是我们死了呢,他们又指望谁?”珍珠花笑道,“我是人家托我来劝解的,唱不唱都在乎你,你可别和我抬杠。”金飞霞道:“我倒不是爱抬杠,我们老为了面子顾全人家,真有些傻。”珍珠花道:“我也知道我们傻,可是不唱吧,就得找主儿,我们找谁去?有钱的不要咱们,没有钱的又不敢要咱们。待着待着又是一年,不唱怎么办?”金飞霞道:“你倒是有个有钱的人爱啊!林喜万师长,不是早就要讨你吗?”珍珠花道:“人家都是这样说,可是我真不敢答应。他已经有个太太了,闹到结局,我还是去作个三房四房,有什么意思?”金飞霞道:“我们唱戏的人,还想做一品夫人吗?那可不易呢。”珍珠花道:“就是这样,老解决不了。你还不是同我一样?”金飞霞道:“我和你的意见,有点不同。我倒不一定找做官的,只要他有钱够我一辈子花的,我就去,哪怕做生意买卖的呢,我都乐意。可是我决不作二房。”
珍珠花本来是劝她唱戏的,一谈到两人婚姻问题上,便觉得有趣,忘其所以的,只管谈下去。珍珠花也就靠住床栏,只管望下说。金老头先见珍珠花来了,知道是来劝解的,怕她碍着自己不好说话,因此避出大门,在街上散了散步,顺便看了一个朋友。两小时之后,珍珠花还是没走,金老头便走到隔壁屋子里一听,她们倒谈得唧唧咙咙说个不了。仔细一听,说来说去,都是婚姻问题。
金老头生平有一桩大恨,就是怕人和他女儿提婚姻问题。他女儿现在每年多要挣一万几,少要挣七八千,若把女儿嫁了,他就每年有上万的大损失,所以他死也不许人把女儿的婚事谈出来,这时珍珠花和金飞霞在里面所谈,正是婚姻问题,金老头子听了,早是怒从心上起,不过碍着珍珠花的情面,不便嚷出来,便喊着珍珠花道:“余老板,外面来坐吧。”珍珠花知道老头子到了外面屋子里来了,对着金飞霞,伸了一伸舌头。金飞霞对她挥着手,就让她出来。金老头一见珍珠花笑道:“又要你老远跑了来,我真过意不去。”珍珠花道:“自己姐妹们,哪里还分这些彼此呢?我来的时候太久了,我要走了,大姐,明儿见吧。”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屋子来。金老头也知道她不愿和自己说话,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便带送着她走出院子来,因低低问道:“余老板劝她得怎样了?她明天能去吗?”珍珠花道:“她愿意去了。”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然后才说道:“你哪,带得过去,也就麻烦点儿,别太什么了。”金老头手上搓着两个核桃瞪着大眼睛,直望着珍珠花往下听下文。珍珠花说完,他将核桃搓得嘎咤一下响,叹了一口气道:“我的二姑娘,我还要怎么让她啊。她噜嘟了两天一宿,我什么都没有说,这还不成吗?”珍珠花道:“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再说什么,明天她一定上戏馆的了。”老头子只要金飞霞肯唱戏,任何条件都接受了。
当时珍珠花走后,金老头赶快就打电话给喜乐园,说是金飞霞明天一准就可以销假。让前台贴海报。同时几个卖座儿的,也就分头通知他们的熟人,尽他们向来拿人家小费的责任。这卖座儿当中有个金麻子,是一个专能拉人的脚色。他得了金飞霞销假的消息,便打电话通知那些熟主顾。其中有个贾叔遥,尤其是每日必到的主顾,所以头一个电话,就通到贾宅,请三少爷说话。那边听差把贾叔遥请来了,也就在电话里报告道:“三少爷,金飞霞明天唱戏了。你请客不请客,我给留四个座儿吧。”贾叔遥并不曾知道金飞霞明天可以上台,更不曾打算到请客。不过看座儿的一问,就不好意思说不请客。加上金飞霞停演的前一天就因事未到,不看戏有三天之久,明知看座儿的是想把三天未给的钱捞了去。少年是要面子,也觉得可以答应,便在电话里应了“好吧”两个字。
到了次日,恰好是个星期六,贴的《茜窗泪影》,又是新排的戏,因此上了十成座。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金飞霞快要上场了,贾叔遥也就来了。他们老听戏而又和戏子有交情的人,和平常听戏的人不同。他们在戏园子里有个一定的座位,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来了固然坐在那里,不来,看座儿的人也不敢卖出去。反正听戏的人,照给戏价就是了。贾叔遥在喜乐园已有一个座位,永久是他的。这个座位在第三排。正中一路椅子的第一位,正对看台口的正中,看戏极是方便。这日贾叔遥因为金麻子留了四个座位,只好四处找朋友听戏。
原来在戏园子里捧角,请人听戏也是一桩苦恼。因为你每天一个人来听戏,台上人见了,觉得你这人交游太不广,而且也很小器。所以在捧场,立角上,纵然不能每天请十个八个朋友,一星期总要有一个两次才好。可是这又为难了,当你不约朋友的时候,朋友来了,你是本戏园子有资格的人,所谓聊尽地主之谊,买票是义不容辞。而当你要请朋友的时候,他偏是有事,不能来,你倒非再三请求不可。由此一来,请朋友听戏倒像是要人家帮忙。被请的人,有时为情面所拘,还不能不去,成了尽义务的性质。所以捧角者化了钱,也少不得叫屈。要论贾叔遥临时请客,还不至于为难,不过,今天是个礼拜六,事前没有约会,到了下午时候,朋友都各有地方消遣去了。因之他上午的时候,就拣几个相当的朋友,分别打电话去请。直把朋友请妥了,才吃过午饭,安心来听戏。当他到戏馆子的时候,朋友都来了。因为他们都由贾叔遥通知了。只要对看座儿的说声贾先生的座,他们自然就知道了。
贾叔遥一到,金麻子走了过来接了帽子去,跟着就沏了一壶茶来。戏馆子的茶壶,永久是破盖或缺口,甚至满壶锯上了钉,而这一把壶却是洁白完整的。壶嘴子上套了两张包茶叶的小块纸,表示一小包顶上的茶叶。当时贾叔遥和先到的朋友各打了一个招呼,便坐下听戏。这里坐下,台上的金飞霞也就登场了。贾叔遥这三位朋友,昂着头早就是一阵好,叫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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