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芳芝仙母女,都高兴大了。唱戏回去之后,是大秃牛出来开了门,寿二爷还不曾进去,隔着门就嚷:“老牛,这事不错啊。不想华小兰把我们姑娘捧上了。那马三爷请了大姑娘吃饭,华小兰就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来。他说了,明天上午,还是用汽车来接咱们姑娘。”寿二爷一面说着话,一面门开了向里走,她就没有留神脚下有什么东西没有。脚下一伸开,轰冬拍搭,响声闹成一片,寿二爷个儿既大,分量又沉,如倒了一座铁塔一般,黑暗之中,就倒在地下。大秃牛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别乐大发了。”寿二爷躺在地下,半天没有言语,半晌,慢慢地哎哟了一声。大秃牛道:“这一下,大概摔得不轻,我去拿灯亮来。”寿二爷道:“别废话,要什么灯亮。”说时,他拍了一拍身上的土,已经站起来了。笑道:“我忘了院子里放着脚盆,一下子踏在上面,就摔了这么一下。”大秃牛究竟念在老伙伴的情上,走上前挽着她一只胳膊,搀了进屋子。
灯光下一看,她一件长衫,湿了大半边,那水沿着衣底襟向下直淋。她头上额角边,黑一大块,黑的中间,又青了一块。大秃牛道:“这一下子,真不是个玩意。你怎么不仔细一点。”大秃牛只管心疼,芳芝仙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撑了左腮,只管望着发傻笑。大秃牛道:“你这孩子,妈摔得头青面肿,你在一边,倒乐得起来。”芳芝仙道:“她自己都不在乎,要我怎么样呢?要我哭吗?”大秃牛道:“你这孩子没良心。”寿二爷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我又没摔着什么,我自己都不觉得怎么样,你又和她捣什么乱呢?”芳芝仙原要和大秃牛顶上两句,因见母亲已经说他了,自己就不必再开什么口,一低头回自己屋子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大秃牛捧了一只碗进来,笑道:“大姑娘,给你熬了一碗京米粥,你要就菜吃,还是喝甜的?”芳芝仙总不作声,许久许久才答道:“放在桌上吧。”说这话时,头也不曾回转来,大秃牛笑道:“就这样一点小事,你也值得生什么气,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端了粥来,你又不吃,过一会子可就凉了。要糖不要?”芳芝仙见大秃牛认了错,这才答应了一个要字。寿二爷在外边听到,早就把糖送过来了。寿二爷在屋子里,直等芳芝仙喝完了那一碗粥,这才出去,当时夜已深了,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了觉。
次日清晨大秃牛怕芳芝仙怒气未息,待一会儿,华小兰汽车来接,她不肯去,那就糟了。所以一早晌,大秃牛也不敢多说话。到了十点多钟,华小兰派来的汽车,果然到了,寿二爷听见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早就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那汽车夫下了车,正走上前来,寿二爷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你们是华老板那里来的吗?”汽车夫答应是。寿二爷连连点头道:“那就对了。芳芝仙就是我的姑娘,劳驾啊,还要你们这样老远地来接她。”汽车夫一看寿二爷老大的个儿,心想:芳芝仙脸子长得很俊的,我就纳闷,她的个儿,怎么长得那样结实。照她母亲的样子看起来,也怪不得要养活那么一个闺女了。当时便道:“寿老板在家吗?”寿二爷道:“在家等着啦。你进来喝碗水再走吧。”汽车夫道:“不用了。我们华老板和马行长都等着呢。”寿二爷回转身来,一路嚷了进去,便道:“姑娘,你就去吧,马行长和华老板,都在那里等着你了。”芳芝仙本来也就要老早修饰好了的,这会子说走就走,便出来坐了汽车,直上东兴楼而来。
一入座,昨天的客,全到了。又是华小兰坐的地方,空了一个方凳。芳芝仙搭讪笑道:“今天怎么这样早啊?”一面说一面就在空位上坐下了。陶佩蓉道:“今天提早是有原因的,我们要请你和华老板扮出戏照两张相。你看成不成?”芳芝仙低了头,眼睛却瞟了华小兰一下,微笑道:“那怎样配得上啊。”这句话刚说毕,在席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配得上,配得上,正配,正配。”华小兰听了他们的话,并不作声,只是微笑。大家因为都赶着要看这一芝一兰同照一张相,就不肯用废话来耗费时间,很快地就吃完了饭。马子明笑道:“寿老板,我们要求的事,怎么样,能办得到吗?”芳芝仙道:“三爷说话,总是客气。”李四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摇,口里嚷道:“去,都去,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到哪一家去我先去预备。”马子明皱了眉道:“老李,你又瞎起什么哄。我早已通知荣光了,我们同去就得。”李四平生就不肯得罪作官或有钱的人。马三爷是个银行家,他说的话,向来认为是有理的,更不敢驳他一个字,当时将脑袋一缩,笑道:“我真糊涂,三爷主持的事。自然不等要办,早就办得齐齐备备的,哪里用得着我这饭桶来多事。”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禁不住笑。好在芳芝仙是默认可以去了,华小兰更是求仁得仁。
于是大家各坐上汽车。戚雨峰和张宦槎一辆,马子明和陶佩蓉一辆,李四一脚也跨上去,坐了倒座儿,华小兰也上了自己的车子,只把芳芝仙一人扔在地下站着。小汽车夫见她一人没有上车,就侧了身子,开着车门,让芳芝仙上去。芳芝仙四围望了一望,也就低头坐上车去。小汽车夫将车门关好,一上车,车子便开动了。
芳芝仙这时见与华小兰两个人在车里,便露着牙齿一笑道:“这是谁明出主意,要我们去照相?”华小兰笑道:“照相就照相,那要什么紧?你和我们在一块儿玩,你妈干涉么?”芳芝仙笑道:“和别人出去玩儿,她是不肯的,和你在一处,随便怎么着,她也不说话的。”华小兰道:“那为什么?”芳芝仙道:“我也不明白,你就猜吧。”华小兰笑道:“你别言语,哪一天我私私地请你母亲和你吃饭。”芳芝仙点头笑道:“来!准来!别说是请我妈,就是请我一个人,我也来。”华小兰道:“准来吗?你妈放心吗?”芳芝仙瞟了他一眼,笑道:“为什么不放心吗!你要说明白一点。”华小兰道:“也不是说别的。我是常到上海去的,仔细我把你拐到上海去卖了。”芳芝仙道:“只要你有那个本领,我就让你拐。天下哪有这样漂亮的拐子,我怕拐不成别人,仔细人家把拐子卖了。”华小兰笑道:“你这倒很会说话,刚才吃饭,许多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大说话呢?”芳芝仙笑道:“我爱……”刚说到这里,忽然小汽车夫道:“华老板,到了。”芳芝仙看时,汽车已经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口。小汽车夫站在马路上开了车门等着人下去呢?
华小兰笑着先下来。芳芝仙跟在后面,同进照相馆去。这里除了同来的一班人还有两个像听差模样似的人,提了一个包袱,也坐在一边等候。李四笑道:“寿老板,你瞧瞧行头都拿来了。我们都说妥了,让你和华老板合扮天女散花。”芳芝仙还未置可否,大家就簇拥着她到换衣室里去化装。化装完毕,就出来照相,芳芝仙一脚踏出门,见照相室里这些人,倒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咬着嘴唇。身边有一张椅子,连忙一歪身坐下,伏在茶几上只是笑。马子明道:“你瞧,这倒真做上戏了。”这一说,大家越笑着起哄,随着华小兰扮了天女出来了。笑道:“我真没有你们的法子,非这样办不成?”芳芝仙勉强忍住了笑,站起来道:“我真不会。”张宦槎笑道:“这又不是戏台上,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来吧,来吧,别让人家照相的着急!”芳芝仙被催不过,只好红了脸羞答答地和华小兰站在一处比着姿势。这里刚刚对好了光,拍的一声,把相照上了。
只见跌跌撞撞,一个苍白胡须的老头子,鼓了掌直钻将进来,昂着头念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木兰词这四句诗真可以借用一下子了。”他本来年老,牙齿不甚关风,而且又带一点广东尾音,他文绉绉地念上一遍。在场的人,倒没有几个明白,李四知道他是有名的词章家龚隐庐老先生,哼哼唧哪,大概是念诗。因为他一向做上中等官,便远远地一拱手道:“龚隐老来了,久违久违,念得好唐诗。”龚隐庐一抹胡子笑道:“李四爷,你也念过唐诗?”李四道:“怎么没有念过,刚才隐老念的,我就从小念过……”正要向下说,因见龚隐庐已经走到芳芝仙面前去了,自己不愿意打扰,端起肩膀咳嗽两声,就停住话不说了。
龚隐庐竖起马褂大袖口,用手牵着下巴上两三绺胡须,先笑着叫了一声好。接上又赞一声好,点头道:“这真个如入芝兰之室了。是谁出的好主意?刚才我打电话到马三爷家里去,才听见这个消息,你们又吃又乐,都不带我老头儿一个吗?”这里华小兰是他的干儿子,芳芝仙也是不久由经理介绍,拜在他名下为干姑娘,算不是外人。其余的人,都和他是朋友,很无忌惮,所以他一说,大家都笑了。龚隐庐道:“马三爷,你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以为我不赞成这件事吗?”他一说不要紧,华小兰和芳芝仙都红了脸。龚隐庐道:“我对这件事,我是极力赞成的,而且我的意思,介绍你二人见面。这一下子先成了朋友,那更好了。今天晚上,都在我家里吃晚饭,不许不来。”大家见老头儿高兴,都答应了。
接上华小兰芳芝仙又照了两张相,这才算得尽兴。他和她也忙着去卸装。卸完装之后,芳芝仙就道:“时候可不早,我得上戏馆子去。”华小兰道:“我也是要出前门的,可以送你去。”在场的人,大家都知趣,只彼此望着笑了一笑。华小兰也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脸皮,和芳芝仙一路出门,上车而去。车子一直快过前门了,芳芝仙由身上一掏,掏出两张相片来。微笑道:“你们不是说要我的相片吗?你拿了去吧。”华小兰道:“为什么这时候才拿出来?”芳芝仙道:“他们闹得忘了,没有和我要,我就不必给他们了。”华小兰道:“这样说,你是留着送给我的了,谢谢。”芳芝仙道:“送是送给你,但是你可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我听说你们大奶奶很厉害呢。”华小兰道:“你听到谁说的,这话是靠不住的。”芳芝仙笑道:“那又何必瞒呢?厉害也碍不着我什么事。”她说这话之时,那声音几乎小得像蚊子叫一般,除了她自己,简直听不见,不过虽不听到,她那个意思,是很可以知道的。由这一张相片子起,两人要好的程度,就慢慢地加深了。
当天晚,是在龚隐庐家吃饭会的面。第二天华小兰在光明唱戏,给她留下一个包厢,又会了面。像李四这般人,又能给他们跑腿,消息越发灵通了。这事慢慢传到任秀鸣耳朵里去了,倒有点不大高兴。不过自己先把芳芝仙一阵猛抬举,抬到现在,已经有一部分号召的能力。当梅少卿不到的时候,就由芳芝仙唱压轴子。芳芝仙一唱压轴子,也就觉得身分大了,常常跑到特别化装室里去扮戏。
梅少卿已经和她嫌隙很深,对于这件事十分不满意。现在听到任秀鸣和她也发生了意见,她已失了泰山之靠,若是要出一口气,这倒是个机会。梅少卿白天休息没来,芳芝仙又无意到特别化装室去扮了一回戏。晚晌梅少卿到了,她一见屋子里乱七八糟,便骂道:“这又是谁跑到我屋子里来?趁我不在这里,偷着来,补这个空子,我瞧就没有意思。别说我还在这儿,我就是不在这儿,这儿还得另外去找人,也不至于让那只会拍马的人来顶这个缺。”梅少卿越骂越高兴,骂得久了,这声音就由屋子里传到屋子外去。屋子外有个唱小丑儿的就搭腔道:“嘿!骂上了。咱们当小角儿的,叫要想来出个风头,往紫禁城里跑,让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什么意思。”这小丑儿唠叨着未完,就啷一声响,后台就是一阵乱。
第三回 失宠作良图帮闲早约 辍歌惜小别快睹先临
却说梅少卿在那里骂芳芝仙,有一个小丑儿,就在当中挑拨,唠叨着两下传话,那芳芝仙正是趾高气扬之时,只愿意人捧,不愿意人骂,现在梅少卿在一边冷嘲热讽,已觉是难堪。偏是有人从中挑拨,更是忍无可忍。当时正在喝茶,拿着手上的茶杯,直向梅少卿化装室里飞去。不偏不斜,那茶杯正砸在一面大镜子上,的一声,两物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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