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走到她自己房门里去了,只见太湖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放在心里未曾解决一般。小香道:“怎么样?她有了回信了吗?”太湖摇了一摇头,眼光却射到圆桌子上的一张纸。小香是不大认识字的,将纸拿在手上,横竖看了两看,笑问道:“这是她写的信吗?信上说了一些什么?”太湖道:“气死人!”说了这句话,向沙发上一躺,将腿高高地架起。小香笑道:“你也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听听。”说着拿了那张纸塞到太湖手上。太湖接过纸去,皱了一皱眉道:“我想,你不知道也罢了,你知道是格外会生气的。”小香也挨身在沙发上坐下,侧了身子向着他的脸道:“你不念给我听,我心里就闷得更难过,你不是有意和我为难吗?”太湖看了新夫人的脸色,一手伸着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要闹脾气,我念给你听就是了。”于是另一只手拿了信念道:“太湖先生,你写来的字条,我收到了,但是同时于先生也写了一个字条来了。你二位何以不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引了来?他在南京当了朋友的面,已经和我绝交了。朋友绝交,便是路人,他还来找我做什么?他说有话要解释,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解释。我在南京的时候,也是有话要和他解释,他为什么拒绝我哩?我既不能和他解释什么,他也不必和我解释什么,这是很平常的一个办法,叫他不必再来打扰,破坏我和别人的感情。你就对他说,我恨他,我恨极了他,也就不再写信给他了。我的脾气,小香妹是知道的,我这样直言,就是我心里并没有别的怨恨,请你原谅了。万李桃枝拜上。”
太湖念完了,紧紧捏着小香一只手,望了她的脸道:“你听听,应不应该生气?”小香皱了眉,许久不言语。太湖道:“你说,这是不是可气?水村原是他自己来的,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她倒疑心是我们勾引来的了。”小香道:“既是如此,我自己去见她。女的见女的,那个万先生,总不能拦着我不进去。”说着站起身来一拉房门就要向外走。只这一拉房门之间,小香忽然向后一退,原来水村正站在门外哩。
第三十六回 情敌恰相逢强颜握手 恩人何忍害储药回心
太湖见水村站在门外,料得他把刚才所说的话,已然听去了,就跳了上前,和他握着手道:“我早就看见你了。”水村勉强带了笑容跟着走了进来,随便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点头向小香道:“请你也坐下。”太湖向小香以目示意,小香只好回转身来坐下了。水村道:“对不住你二位,刚才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我觉得我们朋友是不拘形迹的,所以冲了进来。既是让我知道了,太湖何不索性将那信交给我看看?”太湖道:“既听到了,你又何必看?”水村道:“你既全念得我听见了,又何必不把原信我看?”小香忍不住笑道:“彼此都是无谓的辩论,你们在这里看信,让我去见她,到底还能够当面问个水落石出起来。”说毕,她也不等太湖许可,起身就走。
她原是和水村同住在第三层楼上的,这时就便走上第四层楼,向桃枝住的房间走来。到了那房门外,恰好门是开的,桃枝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小香站在门口先叫了她一声,提脚就跟着进去。桃枝一个翻身起来,微笑点着头道:“我猜你一定是会来的,请坐!”说着,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又道:“请喝茶,我知道你有一大篇话要说的,请你先润润口。”小香坐下道:“不错,我是有许多话要来和你说的。万先生呢?”桃枝笑道:“你不用管了,我的事,都是我自己做主,他来不来,没有关系。你有话,你只管说。”小香道:“你刚才回给太湖的信,何以写得那样厉害?”桃枝头一昂,将头上的短头发一掀,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气来道:“我这信写得厉害吗?我觉得还十二分的客气呢!”小香道:“你有点误会,我是你写信叫来的,于先生是他自己来的,不过不谋而合,大家碰着了罢了。”桃枝道:“你也有些误会了。我写给李先生的信,是要他把信上的话转告诉给姓于的,并非对你们二人我有什么意思,你二位是我写信请来的,我能得罪你吗?”小香道:“既是请我们来的,知道我们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们哩?”桃枝道:“此理易明,你们和姓于的在一处,我去见你们,岂不会和姓于的见面?你们若到我房间里来,我是欢迎的。”小香道:“你就料到姓于的不会来吗?”桃枝一点头,似乎把她所要说的一句话,格外要肯定些,便道:“他当然不会来,因为他和我已经绝交,不能无故走进人家内眷的房间。你二位是我请来的,当然可以来。”小香道:“你请我们来做什么?”她以为这一句话,一定可以驳倒桃枝,问话时,将目光注视着桃枝的面孔。桃枝微笑道:“我请你们来做什么?我请你们来喝喜酒的。”小香道:“喝什么喜酒?”桃枝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已经嫁了万有光了。就在这个礼拜日,我们就在这第五层楼上大大地请上一回客。”小香道:“这就算是喜酒吗?”桃枝道:“自然啦。你想,人家娶姨太太,还能够怎样大张旗鼓,有什么仪式吗?”小香笑道:“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桃枝正色道:“这种话又怎么不能说呢?你以为姨太太三个字,有些不好听吗?我觉得无所谓。就算不好听,只要姓万的真能爱我,人家叫我牛马畜牲,什么都行。人生在世,穿衣吃饭,不就是为了图舒服吗?我嫁了姓万的,那就吃也有了,穿也有了,一切找快乐的事都有了。我为什么不做姨太太?我觉得与其嫁一个不爱我的人去做元配,那就不如嫁一个爱我的人做二房三房,甚至于做七房八房,我现在只要人家能了解我,能让我快活,什么都在所不计的。”小香听了她这一篇话,觉得全然不对,但是自己向来不大会说话,肚子里又不像桃枝装下了那些个墨水,因此听完了之后,只向她欠着嘴唇微笑了一笑。桃枝道:“你不用笑我,我决定了这样办,就是这样办。”小香道:“好!回头我再来和你长谈。现在我房间里还有人等着我的回信呢。”说毕,自己又走了出去。
到了房间里,水村还不曾走,太湖一看她脸上的颜色不好,就知道没有得着什么好消息,问道:“你也不等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就走了。你瞧,这岂不是自找钉子碰?”小香道:“你们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哩?她是一个未曾出门的姑娘,她有权自由嫁人,谁拦得住她?”水村微笑道:“她嫁她的人,哪个要拦她?”他手上正夹了半根香烟在指缝里,这时突然向烟缸子里一抛,站将起来,似乎有个要走的样子。太湖站起来,扯了他的衣服,让他坐下,笑道:“稍安毋躁!我以为这些话,都用不着谈。她嫁也好,不嫁也好,我们非找她来当面解释一下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要表明你不曾辜负她。”水村点点头道:“对了。但是她一定不见我,我也不必见她。所有要说的话,托你夫人转达好了。”说时趁了太湖的冷不防,便跑出了房间,回自己房间去。
但是到了自己屋子以后,又感到坐立不安,因为自己到上海来,惟一的任务,就是要找桃枝。现在把桃枝找着了,连见面的机会,完全没有,不是自己预想的那一般,那么,所获得的,只是懊丧。上海虽大,走出去,也觉得没有什么可玩的。但是始而以为在屋子躺着出神的好,关在屋子里久了,也就感到无聊,觉得还是找着太湖谈谈的好。于是复又走出房来,直向太湖房间里去。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进门不曾考虑。现在第二次来,更也是坦然,只是他一推门,身子向前一步,吃了一大惊,身子向后,脚步却移不动。原来在这房间里的人,除了太湖夫妻而外,又另加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万有光,女的就是桃枝。桃枝见他有发呆的样子,便站起身来向他招招手道:“于先生,请进来坐。你为什么站在门外头呢?”到了这时,水村进去,固然是难为情。若是不进去,又显得自己小器。不过先站在门口,点了一点头道:“好!进来坐。”一抬腿又笑道:“在这里,都是客,大家用不着客气的。”桃枝和太湖夫妻,正围了一张桌子坐。万有光另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口衔了雪茄,却是很自在的样子,带了笑容,听别人说话。桃枝向水村笑着,又招了招手,指着沙发椅子道:“这里坐下吧。”水村点头道:“好!我就是这里坐下。”不过他坐下来,却不能像万有光坐得那样子适意,只有一点屁股边沿,靠着了沙发,两只腿撑了起来,还吃着很大的力呢。桃枝掉转身来向着水村微笑道:“请你和万先生握一握手,回头我还有话说。”水村听了这话,脸一红,眉一皱,向桃枝瞪了眼睛,忽然笑起来,向她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和他握一握手。”说毕,手一伸出来,万有光早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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