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进来一个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白地鸳鸯格的褂子,套着鸡心领圈的云霞缎坎肩,印度绸短裙子,杏黄色皮鞋,湖水丝袜。那一张鸭蛋脸,配着漆黑的眼珠,十分清秀。乌油油辫子上,插着一朵大红结子,越显得玲珑。她探进头来,看见有人,又缩了转去。爱思道:“小妹妹来,别走,我给你介绍介绍。”她听了这话,果然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她的面孔极熟,常在游艺园碰到她的。她到游艺园去,有时候穿着一身绸,有时候又穿着一套女学生平常的蓝布衣服,因为她年纪小,常在女座里走进走出,很令人注意。当时就想着,不知道哪家的女孩子,怎样一点不拘束?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二百天在游艺园,恐怕没有好结果。不料今日居然在这里碰着了。这一点小小年纪,就到这地方来,她家若是有父兄,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呢。杨杏园这样一想,伤心已极,呆呆的望着。爱思笑道:“嗤!怎么了?看人也没有看成这个样子的。”杨杏园醒了过来,笑了一笑,把那女孩子倒臊得满脸通红。吴碧波对于这女子,也好像很熟识,他便插嘴道:“不但他看呆了,我也看呆了,我们似乎是相识的呢。”那女孩子望了吴碧波一眼,把头一点,小嘴一撇,好像表示不相信的样子。阎五奶奶便拉着她的手道:“小妹妹,坐一会儿。”那女孩子就挨着阎五奶奶坐在一处。吴碧波道:“什么?她的名字就叫小妹妹吗?”爱思道:“是的。她就叫小妹妹。”吴碧波道:“那末,我们要叫起来,岂不是占了便宜?”阎五奶奶道:“占什么便宜,本来她就是小妹妹呀。”吴碧波道:“小妹妹,贵姓?”那女孩子笑道:“你听她们的呢。谁叫小妹妹?”说时,在身上掏出一个小粉装镜匣子,在里面抽出两张名片,给了吴碧波一张,又给杨杏园一张。片子只有一寸来长,印着五个字。中间是余秀英三字,旁边是浙江两字。吴碧波一想:“是了。我常在一个会馆门口碰见她,大概那是她的会馆啦。”
第三十七回 玉臂亲援艳诗疑槁木 珠帘不卷绮席落衣香
吴碧波正在出神,爱思在一边笑道:“你想什么?”吴碧波道:“想做她的哥哥。”爱思对杨杏园挤挤眼,杨杏园也笑了。他想,这是非之地,走了的好,因对着爱思的耳朵,说了两句话。爱思笑道:“你大一点声音,我一点听不见。”阎五奶奶道:“你们要说知心话吗?走!我们让你。”便和余秀英同到外边屋里去。余秀英走到房门口,又拉吴碧波的衣服道:“你也走呀。”吴碧波当真笑着跟她出去了。杨杏园见没有人,正好,便道:“我今天是抽空来的,改日再来罢。”说到这里脸又一红,说道:“恕我冒昧,我一点不懂规矩。”便拿了一张十元钞票,塞在爱思手里。谁想爱思拿钱在手里,看也没有一看,笑道:“呆子!”依旧把钱塞在杨杏园手里。杨杏园越发难以为情了,不知道怎样才好。爱思道:“我老实告诉你……”说到这里,也红了脸,又笑了一笑,说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的交情,哪在这上头,至于说到这个地方,她们的目的,只是在抽头。”又把手上的小指头一伸,说道:“你若要想什么人,和她去办交涉,那或者她要和你开一个账目。你随便来坐一坐,那是不要紧的。你高兴可以赏老妈子一点儿小费,下次可不必了。我本要你一个人来的,你怎样又和这位吴先生来?”杨杏园不愿往下再说,便问:“你听,他们外面,也在唧唧哝哝呢!”便借此走到外面屋来,和吴碧波使一个眼色。吴碧波道:“要走了吧?人家还等着我们啦。”杨杏园道:“是的,免得他们等。”爱思也追了出来道:“再坐一会儿,忙什么?”但是杨杏园要走,哪里留得住,爱思也只得由他。恰好那老妈子进来了,杨杏园就赏了她们两块钱,仍由老妈子引了出来。阎五奶奶、余秀英、爱思她们送到院子门边就不送了。杨杏园记得进来的时候,不是走的这个地方,等到出了门才知道,还是后门啦。这里是个横胡同,一直可以上大街的,杨杏园对吴碧波道:“别忙,她们不让我从大门口出来,我偏要到大门口去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吴碧波更是一个好事的人,连忙转身,就和杨杏园绕到大门口来,刚刚走到大门口,有一辆汽车,恰好开了走。杨杏园看了笑起来,对吴碧波道:“这也就是胡同里的规矩,怕客碰头呢。”
二人出得胡同口,各自回家,杨杏园却顺道到报馆里去看看。一进门,碰见了排字房的小徒弟,他就嚷道:“好了,杨先生来了,付印稿子,还差二十多行啦。”杨杏园道:“等一等,我到编辑部里看看,还有现成的稿子没有。”他到了编辑部里,将自己位子抽屉一看,倒是有一卷信。一面拆一面看,稿子不是不好,就是长了,都不能用。后来拆开一封信,是三首诗,勉强可用,加上题目,就有上十行了。便按了一按排字房的铃,叫了一个小徒弟来,将稿子交给他。徒弟道:“您啦,这还不够,您自己来两首诗罢。”杨杏园笑道:“你也知道这是诗。”徒弟道:“好,我们也小学毕业啦。诗我们怎不知道,不多长一点儿,七个字一句,对不对?”杨杏园听他一说也笑了。说道:“你先拿去,我这就做一点儿补上。”自己便在位子边坐下去,一面打开墨盒盖蘸笔,一面就构思起来。手边现成报纸头儿,拿了一小张,信笔就写了一个《乍见》的题目,以后便是诗,那诗道:
薄纱衫子藕丝裙,玉臂亲援挹麝芬。
故让偷看银约指,小名篆作蟹行文。
记得回廊玉屟迟,银灯灿烂照花枝。
香风忽起钗光动,爱煞惊鸿一瞥时。
道是含情尚带羞,无端抚鬓更低头。
蛮靴轻蹴檀郎履,微语风流莫下流。
带草带作,一刻儿就成了三首诗。这种诗,自己一看也太艳了,不过是补白主义,因此上题目下并不肯署名,让它空着。他估量够了,将诗交付小徒弟,就回来了。
到了次日,他翻报一看,只见诗的题目下面,已经署了杏园两个字。他想道:“这一定是校对先生加上的,他虽然是力求无过,可是绝非我的本意了。”又过了两天,忽然接到一封李缄的信,字迹秀媚,他猜着一定是李冬青寄来的。连忙拆开来一看,上面写:
杏园先生:报端得读大著《乍见》三绝,窃以为文情并茂,置之《疑雨集》中,几不可辨矣。午间小暇,诗意勃然不可遏,因杂凑三首小诗,一弄班门之斧,惟先生哂而教之。
无奈柔肠著絮泥,新诗几首仿无题。
怪他绝代屠龙手,一瓣心香属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颜色次回诗。
低吟光动惊鸿句,我亦倾心乍见时。
画出如花尚带羞,谓渠抚鬓更低头。
游仙应有诗千首,新得佳人号莫愁。
杨杏园将诗念了几遍,脸上不由得发起热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是哪里说起?引起她的这种误会,这不比骂我还厉害十倍吗?”自己便拿了信纸,文不加点写起复信来。这话越写越多,足足写了六张八行。写完之后,自己拿起来,从头至尾一念,觉得重三倒四,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想了一会儿,于是又重念一遍。谁知重念一遍之后,越发不妥,便揉作一团,扔在纸篓里。但是人家既然来信,决无置之不理的道理,沉吟了一会儿,便简单的写了一封回信。那信道:
冬青女士:
顷得诗,如陈琳之檄,头风立愈,感激奚似?然仆心如槁木,乌有所谓莫愁者。此事之起,殊为可笑。前因稿缺,戏为小诗三首以补之。明知游戏文章,无关大雅,故录诗而不署名。乃校对者以素无此例,乃补署焉。而杏遂公开为轻薄儿矣。女士文以教之,犹不失诗人敦厚之旨,诚畏友也。道义之交,固应如是耳。
杏园 拜复
杨杏园将信写好,又写了一个封套,马上就吩咐长班送到邮政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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