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的。（我不想显得一无所知的样子，但是心里希望他会提一提他家里是卖什么货的。）
我试探着问他：“生意怎么样呀？”他说：“马马虎虎。”
于是我说，我们会去他的店里，如果我们和喜欢其他店一样喜欢他这家店，我们会经常去的。
他说，他相信我们会很喜欢那个地方，以后会专门去他这家店，还说只要是跟他打过一次交道的人，他还没有见过有谁离开他那儿，去找他别的同行了。
这话听来有些得意扬扬，可是除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种天生的狡诈表情之外，他看上去倒是很老实的。
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我们似乎逐渐融洽起来，谈得很投机，于是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好像时钟一样很自然地发展下去。
我们谈呀，谈呀，谈呀，至少我一直在说；我们笑呀，笑呀，笑呀，至少他一直在笑。但是我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按照工程师的说法，我将我那天生的机警“开足了马力”。虽然他总是含糊其辞地回答，我下定了决心要弄清楚他的行业到底是什么，我决心要引他把他的行业说出来，而同时又要避免让他怀疑我的用意。我打算施展一个十分巧妙的计策引他中圈套。我要把我自己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在这一段推心置腹的谈话中，诱惑他对我热情起来，让他情不自禁，在还没怀疑我的企图前，就将他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了。我心里想，伙计，你哪知道你是在和一个什么样的老狐狸打交道啊。
我说：“你绝对猜不出我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靠演讲挣了多少钱吧？”
“猜不到，我想我怎么也猜不出来。让我想一想……我想一想。大约两千块？不，先生，不对，我觉得你不可能挣那么多钱。大概一千七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猜不到。我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演讲的收入是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元。你觉得这个数目怎么样？”
“啊，真是惊人！太惊人了！我要把它记下来。你说甚至这还不是全部的收入？”
“全部的收入！咳，我还有《每日呐喊》给我的四个月的稿费……大概是……大概是……嗯，大概八千块吧，你觉得怎么样？”
“哎呀！啊，那我要说要是我自己也能赚这么多的钱就好了。八千块！我记下来了。嘿，先生，除了这些钱，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有其他收入？”
“哈！哈！哈！哎呀，你才刚沾了上一点儿边呢。还有我的书《傻子出国记》，定价三块半到五块钱，看怎么装订。你听我说。你仔细听。就在这过去的四个半月里，不算之前的销量，只算这四个半月，这本书就卖了九万五千本。九万五千本哪！你想想看。算它平均四块钱一本吧。小伙子，那就将近四十万块了。我得一半。”
“我的天哪！我要把这个也记下来。一万四千七百五十……八千……二十万。总数是……哎呀，真没想到，一共约二十一万三四千块！真的可能吗？”
“那当然！如果会算错的话，那也只会是算少了！要是我会算的话，我今年的收入是二十一万四千块，现金。”
这时这位先生站起身来要走。我心里感觉很窝火，因为我向他袒露了我的收入，又因他的大声惊叹而得意忘形，把钱数夸大了很多，结果却一无所获。可是，并不是这样，这位先生最后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说那里面装有他的广告，说我可以从这里面了解关于他生意的所有情况，说他很高兴我去光顾。老实说，若有我这么一位收入丰厚的主顾，他会感到非常荣幸。还说他从前总以为市里有几位大财主，可是等到他们和他做生意的时候，他发现这些财主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他说，从他以前见到一位富翁，同他面对面交谈，握了手之后，到现在他已经熬了很多很多年，所以他现在情不自禁地想拥抱我一下。说实话，如果我能让他拥抱一下的话，他会感到非常非常荣幸。
他这话使我非常高兴，所以我并不想拒绝，就让这位心地单纯的陌生人张开双臂搂住我，还淌下了几滴令人镇静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背后往下流。然后他便走了。
他刚走，我就马上打开了他那份广告。我仔细地研究了四分钟。然后我把厨子唤来了，说道：“快扶着我，我快要晕倒了！让玛丽去翻烤饼吧。”
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就派人到路拐角的那个酒店里去，雇来了一个行家，雇了一个星期，让他整夜坐着咒骂那个陌生人，白天我骂累了时候，有时也让他帮我接着骂。
哼，这真是个坏蛋！他的广告不是别的，而是一份混账的报税单。上面是一连串关于我的私事的粗暴无礼的问题，用小号字体印刷，共有四大页。这些问题，我在这儿说明一下，都提得十分巧妙，就连现在世界上最老的人都不理解它们究竟用意何在。这些问题是精心构思的，能让人报税时不仅不能起假誓，反而会按照自己实际收入的四倍填报。我试图找出一个漏洞，然而好像一点儿漏洞也没有。第一个问题全面、充分地概括了我的情况，就像一把雨伞盖住了一个蚂蚁窝一样：
过去的一年里，你在任何地方所从事的任何交易、买卖或职业中，一共赚了多少钱？
这个问题下面还附加了十三个同样刨根问底的小问题，其中措辞最客气的一个问题是要我说明是否从事过偷窃、拦路抢劫、纵火，或者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勾当，除了第一个问题所列的各项收入以外，我是否还有其他财源。
那个陌生人让我当了个傻瓜，这是非常非常明显的。于是我出去，又雇来了一个行家。那个陌生人故意利用我的虚荣心，引诱我说出我有二十一万四千元的收入。按照法律规定，这些钱中有一千美元可以免缴所得税，这是我让我唯一感到安慰的一点，但是这一点儿钱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已。按照税收法规定的百分之五的税率，我得给政府上缴一万零六百五十元的所得税！
（这里我不妨说一下，后来我并没有上缴这笔钱。）
我认识一位非常富有的人，他住的房子像一座皇宫一样，饮食非常豪奢，开销非常大，但是我常常在报税单上看到，这个人竟没有任何收入，我万般无奈之下，便去向他讨教了。他把我那数字大得吓人的收入单据接过去，戴上眼镜，拿起笔来，变！我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这件事他做得非常干净利索。他只是很巧妙地运用了“免税项目表”，便完成了这件事。他先把我缴纳的“州政府、联邦政府和市政府的税款”列出若干；把我“轮船失事、火灾等项的损失”列出若干；列出了“变卖房地产所受的损失”“出售牲口所受的损失”“租赁房屋及周围土地的损失”“修缮费、改建费和利息等项开支”“以前在美国陆军、海军、税务机关任职时从薪金中扣除的所得税”，以及其他等开支。对于列出的每一项，他都算出了一笔惊人的“免税金额”，每一项都有。他算完之后，把那张单子交给了我，这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在这一年里，我的净收入只有一千二百五十元零四角。
“你看，”他说，“按照法律规定，这里面有一千元是免税的。你现在只要把这张单子拿去宣誓，证明这份账单属实，然后再缴纳这二百五十元的所得税就好了。”
（他说这些话时，他的小儿子威利从他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两元的钞票，然后一溜烟儿跑了，我敢打赌，如果我那位陌生的客人明天来找这个小男孩，他肯定会谎报他应缴的所得税。）
“难道，”我问，“先生，你自己是不是也常用这个办法编出一些‘免税额’呀？”
“这肯定的！还好‘免税项目’下面有那十一条附加条款，不然的话，每年为了供养这个可恨的、恶劣的政府，这个敲诈勒索、独断专横的政府，我就要去要饭了。”
这位先生的地位很高，他属于本市实力最雄厚的那些富人之列。这些人德高望重，商业信誉卓著、社会声誉毫无瑕疵，所以我心甘情愿以他为榜样。我到税务所去，在上次访问过我的那位客人的谴责的目光下，我站起来撒了一连串儿的谎，说了一大堆骗人的话，一直在耍无赖，直到我的灵魂上堆积了一寸又一寸的伪证罪，我的自尊心从此消失殆尽。
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只不过是美国成千上万最有钱、最自豪、最体面、最受人尊敬、最受人欢迎的富人每年都干的事情。所以我也满不在乎。我并不感到羞愧。今后，我应该少说话，不要招惹是非，否则我免不了会养成某些可怕的习惯，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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