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英镑-他是否还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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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2年5月间,我在里维埃拉区的门多涅游玩。在这个幽静的地方,你可以尽情享受几英里外的蒙特卡洛和尼斯所能和大家共同享受的美好风光。也就是说,那儿有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闪耀的、蔚蓝的海,而没有那煞风景的喧嚣、扰攘,以及奇装异服和浮华的炫耀。门多涅是个清静、纯朴、安闲而不讲究排场的地方;阔人和浮华的人物都不到那儿去。我是说,一般而言,阔人是不到那儿去的。偶尔也会有阔人来,我不久就认识了其中的一位。我姑且把他叫做贝内特吧——这多少是有些替他保守秘密的意思。有一天,在英格兰旅馆里,我们吃第二道早餐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叫道:

    快点!你仔细看看刚出去的那个人。你仔细把他看清楚。

    怎么啦?你认识他这个人吗?

    认识。你没来以前,他就在这已住过好几天了。据说他是里昂一个很阔的绸缎厂老板,现在年老不干了。我看他一定是很孤单,因为他老是显得愁眉不展的样子,无精打采,从不跟别人交往。他的名字叫做席艾森·沃尔玛。

    我以为这下子贝内特还要继续往下说,把他对这位沃尔玛先生所表示的极大兴趣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转入沉思,沉思很久还不说话,显然把我和其他一切都完全忘到千里之外了。他时而伸手搔一搔他那轻柔的白发,帮助他理顺思路,这时他的早餐已凉了他也不管。后来他才说:

    哎,忘了。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记不起什么事呀?我说的是安徒生的一篇很有趣的小童话。我现在给忘记了。这故事中有一段大体是这样的:有个小孩,他有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鸟,他很喜欢它,但又不知道细心招呼它。这鸟儿会唱动听的歌,但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理会;后来这个小鸟肚子又饿,口又渴,于是它的歌声就变得凄凉而微弱,最后终于停止了歌唱——鸟儿死了。小孩过来一看,简直伤心得不得了,懊恼极了;他只好含着悲伤的泪水,唉声叹气地把他的伙伴们请来,大家怀着极深切的悲痛,给这小鸟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可是这些小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是孩子们让诗人们饿死,然后花许多钱给他们办丧事和立纪念碑,这些钱如果花在他们生前,那是足够养活他们的,而且可以让他们过舒舒服服的日子。那么……

    就在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又遇见贝内特,他请我到楼上,到他的会客室里陪他抽烟,并喝热的苏格兰威士忌。那个房间是个很惬意的地方,里面摆着舒适的椅子,装着喜气洋洋的灯,还有那壁炉里和善可亲的火,燃烧着干硬的橄榄木柴。再加上外面那低沉的海涛澎湃声,更使一切达到了美好的境界。我们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谈了许多称心如意的闲话之后,贝内特说:

    现在我们喝得兴致勃勃——我正好趁此讲一个稀奇的故事,你正好听我讲。这故事讲的是个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秘密只有我和其他二个人知道;现在我可要拆穿这个西洋镜了。你现在兴致怎么样?

    好极了。你开始往下讲吧。接下来就是他给我讲的故事:许多年以前,我是个年轻的画家——而且是个非常年轻的画家——我在法国的乡村随意漫游,到处写生,没过多久就和两个可爱的法国青年凑到一起了,他们和我一样,也是画家。我们那股快乐劲儿就像那股穷劲儿一样,也可以说,那股穷劲儿就像那股快乐劲儿一样——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威廉·布伦和卜克·哈舒吉——这就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他们真是可爱,可爱极了,总是兴致勃勃的,简直就是和贫穷开玩笑,不管风霜雨雪,日子总是过得实实在在的。

    后来我们在一个布勒敦的乡村里,简直穷得无呼可走。恰巧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穷的画家把我们收留下来了,它可简直是救了我们的命——布兰查德·邦克——

    天啊!就是那伟大的布兰查德·邦克吗?伟大?那时候他也并不见得比我们伟大到哪儿去哩。甚至在他自己那个村子里,他也没有什么名气。他简直贫穷极了,除了萝卜,他就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吃的,而且连萝卜也有时候上顿不接下顿。我们四个人成了忠实可靠、彼此疼爱的朋友,简直是难舍难分。我们在一起拼命地画呀画的,作品是越堆越多,越堆越多,可就是一件也卖不掉。我们大伙儿过的日子真是高兴极了;可是,也实在可怜!我们有时候简直是活受罪!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最后有一天,威廉说:“朋友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十足地一无所有。全都不干了——简直是大家合起伙来给我们过不去哩。我把整个村子都跑遍了,结果就是像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肯再赊给我们一分钱的东西了,除非我们先还清旧账不可。”

    这可真叫我们为难。每个人都满脸苍白,狼狈不堪。这下子我们可知道自己的处境简直是糟糕透了。大家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布伦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能有什么主意——无计可使。伙计们,想个办法吧。”

    没有回答,除了凄凉的沉默也可以叫做回答。卡克站起来,神色紧张地走来走回,然后说道:

    “真是丢人!你看这些画:一堆一堆的,全是些好画,比得过欧洲任何一个人的作品——不管他是谁。对呀,而且还有很多闲逛的陌生人都是这么说——反正意思总差不多是这样。”

    “可就是不买,”米勒说。“那倒没什么,反正他们这么说了;而且这是实话。就说你那幅《晚霞》吧!难道会有人对我说……”

    “哼,卡克——我那幅《晚霞》吗!有人出过六法郎要买它。”

    “什么时候?”“有人出这价钱?”

    “他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不卖给他?”

    “得了。我以为他会多给几个钱——我觉得很有把握——看他那神态是要多出的——所以我就还价八法郎。”

    “得——以后呢?”

    “他说他再来找我,”“真是糟透了!哎,布兰查德——”

    “啊,我知道——我知道!不该那样,我就是个大傻瓜。伙计们,我本来是好意的,你们也会承认这一点,我……”

    “嗐,那还用说,我们也清楚,老天爷保佑你这好心好意的人吧;可是下次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傻呀。”

    “我?我情愿有人来拿一棵白萝卜给我们换就好了——你等着瞧吧!”

    “白萝卜吗?啊,别提这个——提起来真叫我流口水。说点儿别的不那么让人难过的事情吧。”

    “伙计们,”卡克说,“难道这些画不值钱吗?你们说呀。”“谁说不值钱!”

    “难道不是价值连城吗?你们说吧。”

    “对呀。”

    “价值确实是很大、很高,如果能给它们安上一个赫赫有名的作者,那一定能卖到了高昂的价钱。难道不是这回事吗?”

    “当然是这样的。谁也不会质疑你这个想法。”

    “可是——我并没有开玩笑——到底这个想法对不对?”

    “嗐,那当然是对啦——我们也并没有开玩笑。可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想这么办,伙计们——我们就给这些画借安上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的名字!”

    活跃的谈话结束了。大家疑心重重地转过脸来望着卡克。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呢?到哪儿去借来一个鼎鼎大名呢?谁去借呢?卡克坐下来说道:

    “现在我要提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我以为我们要想不进难民收容所,就只有走这条路,而且我还相信这是个十分可行的办法。我这个主意是以人类历史上形形色色的、早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为依据的。我确信我这个计划肯定能让我们大伙儿都发财。”

    “发财!你简直是发神经病。”

    “不,我可没发神经病。”

    “哼,还说没有!——你明明是发神经病了。你说怎么是发财?”

    “每人十万法郎吧。”

    “他的的确确是发神经病,我早就知道了。”

    “是呀,他是有神经病。卡克,实在也是叫你穷得太难过了,所以就……”

    “卡克,你该吃个安眠药,马上到床上去歇着。”

    “先拿绷带给他绑上吧——绑上他的头,然后……”

    “不对,绑上他的脚跟才行;这几个星期,他的脑子老在往脚底下沉,直想开小差哩——我已经看出来了。”

    “闭嘴!”邦克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就让这孩子把他的话讲完嘛。这样吧——卡克,把你的想法讲出来吧。听听计划如何?”

    “好吧,那么,我先来讲,人类历史上有这么一个事实:多数艺术家的才华都是在他们死后才被人赏识的,这样的艺术家太多了,我简直可以用它来归出一条定律。这个定律就是:每个无名无望的艺术家在他死后常会被人欣赏,而且一定是等他死后才可以,那时候他的画也就价值连城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先来抽签——其中一人用死来提高他的画的价值。”

    他的话说得毫不在意,也完全出人意料,所以我们都被惊吓住了。之后,大家开始大声叫嚷,纷纷想主意——治病的建议——帮卡尔治他的神经病;但是卡尔耐心地等着大家安静下来,之后又继续说他的计划:

    “对呀,我们横竖得死一个人,目的是救其他的几个——也包括他自己。我们可以抽签。抽中的一个就会流芳百世,我们大家都会富有。注意听着嘛,喂——注意听着嘛;别插嘴——我敢说我并不是在这儿乱说一起。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在此后这三个月里,抽中的那一位就拼命地画,多多积存画稿——并不要正规的画,不用!仅画些写生的草稿就可以,随意弄些习作,没有完成的习作,随意勾几笔的习作也可以,每张上面用彩色画笔画上几下——这是无关紧要的,反正只要是他画的,只要题上作者的大名;每天画它几十张,每张上面都叫它带上点儿特色或是风头,让人一看就知是他的杰作……你们都知道,就是这些东西会成为无价之宝。在这位伟大画家逝世之后,大家就会出大得叫人无法相信的价钱来替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购买这些杰作;我们就给预备一大堆这样的杰作——一大堆!在这期间,我们其它的人就要忙着给这位将死的画家拼命吹捧,并且在巴黎和在那些商人身上下一番苦功——这是给那桩未来的事件做的准备工作,知道吧;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趁着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们就向他们突然告之画家的死讯,举行一个隆重的丧礼。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还不明白?那个人不是要他真死,而是让他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就行了;我们弄个假人一埋,大家痛痛快快哭一场,让全世界的人也陪着哭吧。我……”

    这时大家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每个人都爆发出一阵狂喊,连声称赞;大家都跳起来,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彼此互相拥抱,喜气洋洋地表示感动和快乐。我们把这个伟大的计划商谈了数小时,甚至都没感觉到饿。这时,所有的计划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了,我们就开始抽签,结果抽了米勒——让他死,这是依照我们的计划。于是我们大家拿出各自珍藏的物品——作纪念的小装饰品等——集到一起,这些物品,也只是彼此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才肯拿来作抵押,希望赚点钱。我们把物品当掉,当来的钱仅够我们节省地吃一顿告别餐,就留下了少许钱作出门的费用,另外给米勒买了仅够他吃几天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我们三个人吃完早饭后就各自起程——以后全靠两条腿喽。每人都带着十几张米勒的画像,计划把它们卖掉。卡尔向巴黎方向走,他要到那儿去开始下一番苦功,替米勒把名望宣扬开来,为给未来的那个神圣的日子做好安排。威廉和我决定分道扬镳,都到法国各地去走走。

    后来,我们的宣传之顺利与痛畅,真要叫你听了万分惊讶。我出发两天后,才开始作宣传。我在一个大城市的郊外给一座别墅写生——因为我见到别墅的主人站在阳台上。于是他下来看我画——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画得很快,故意引诱他的兴趣。他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赞扬的话,后来他越说越起劲了,他甚至说我是一位大画家!

    我搁下画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布伦的画,洋洋得意: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个喽?嗨,他就是我的师父!所以你是应该知道这一行的!”

    这位先生似乎犯了什么罪似的,显得局促不安,没有做声。我很惋惜地说:

    “难道你认识法朗斯瓦·布伦吗!”他当然不认识;可是不管如何,他处在那样尴尬的局面,竟然让我这么轻轻放过,他是感激涕零的。他说:

    “当然认得!一点不假!我刚才也不知在想什么来着。现在我才认出来了。”

    后来他就要买这张画;可是我说我虽然贫穷,可也并没有穷到以卖老师的画为主的地步,最后他花了八百元把画买去了。

    八百元!

    是呀。布伦本来是想拿它换一块猪排的。对啊,我拿那张小作品换来了八百元。如果现在能花八百元把它买回来,那我真是求之不得。现在为时已晚。我给那位先生的别墅画了一张很漂亮的画,原本想要他十元,但是我是那么一位大画家的学生,这么便宜卖又太没脸面,所以我就把这张画卖了他一百元。我立刻从那个城里把八百元寄给米勒,次日又往别处进发。

    可是我不用走着做宣传。我骑马。因此以后,我天天都是骑马的。我每天仅卖一张画,决没打算卖两张。我经常对买主说:

    “我把邦克的画卖掉,根本就是愚蠢,因为这画家将会不久与人世,待他死后,你出多少钱也别想买到他的画了。他的画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到了。”

    我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消息尽量传播出去,预先做好准备工作,好叫大家关注以后那件大事。

    我们卖画的计划是应该归功于我的——那是我出的建议。我们那晚商议我们的宣传活动的时候,我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三个人都同意先把它好好地尝试一下,决不轻易放弃这个办法,另试其他主意。结果我们三个人都做得很出色。我仅走了两天路,威廉也走了两天——我们俩都不想让邦克在离家太近的地方成名,怕事情败露——可是卡克仅走了半天,这个聪明鬼、没心没肺的坏家伙!自此之后,他到各地旅行的风头简直就像个公爵。

    我们随时随地和地方报纸记者搭上联系,在报纸上刊登信息;但是我们所刊登的新闻并不是宣传找到了一位新画家,而是故意装作人人都认识布兰查德·邦克的语气;我们根本没提赞扬他的话,而是简单报道一点有关这位“名家”的近况的信息——有时候说他病情好转,有时又说希望不大,但总是含着不幸的意思。我们每回都把这类信息划出来,寄给那些买主。

    卡克将要到达巴黎,他干脆就派头十足地干起来了。他结识了各报通讯记者,把邦克的情况报道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去。

    六个星期过后,我们三个在巴黎见了面,决定终止宣传,也不再写信让米勒寄画来了。这时候他已经一举成名,全成功了,所以我们觉得应当趁热打铁,以免错过时机。于是我们就写信给米勒,叫他卧病在床,尽快消瘦一点,如果来得及的话,我们计划让他在十天之内“死去”。

    我们划算了一下,成绩很好,我们三人一共卖了八十五张作品,赚了六万九千元。最后一张作品是卡尔卖出去的,价钱最高。他把《晚祷》卖了两千二百元。我们很好的奖励了他——可没有想到以后会有这么一天,全法国都挣着要把这张画据为己有,竟然会有一位无名人士用了五十五万元的钱把它抢购去了。

    那天夜晚我们准备了香槟酒,举行了庆贺成功的晚餐,明日克劳德和我收拾好行囊,回去照顾邦克度过他最后的时光,另外拒绝那些打听消息的闲人,并且每天发出病况报告,寄到巴黎让卡克拿去到几大洲的报上刊登,把消息报道给全世界关爱米勒的人们。最后终于宣布了噩耗,卡克也及时赶回来帮忙料理最后的丧事。只记得那次出殡真是盛况空前,轰动全球,全世界的上层人物也都参加了,大家都表示沉痛哀悼。我们依依不舍地抬着棺材,没让其他的人帮忙。我们这么做是很理智的,因为棺材里根本就没有死人,而是装着一个蜡做的假人,如果让别人去抬,难免东窗事发,事情败露。是的,我们以前曾经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四个老朋友抬着棺……哪四个老朋友?

    我们四个嘛——邦克也来帮忙了。这还用说,是改装的,改装成米勒的一位远房亲戚。

    真是妙极了!

    我可是实话实说,结果一样吗。嗐,你不记得他的画卖价怎样吗?买价吗?我们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至今巴黎还有一个人珍藏着七十张米勒的作品。他给了我们二百万元购买的。至于我们当时在路上那六个星期里米勒赶出来的作品吗,哈,你看看我们现在卖的价钱简直会万分惊讶——而且那还得等我们愿意卖的时候才行!

    这真是个奇怪的故事,简直奇怪透了!可以这么说吧。邦克现在怎么样呢?

    你能保密吗?当然可以。

    今天在餐厅里我叫你注意看的那个人就是布兰查德·邦克。

    天哪,原来——果然如此!是呀,这一次他们总算没有把一个奇才饿死,尔后把他应得的酬劳装到别人的钱包里去。这一只会唱歌的鸟儿可没有白唱一阵,没有人听,只落得死了以后的一场没有意义的盛大丧礼。我们真的是等着遭这种命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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