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版《胡雪岩全传》1-上下打点,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伙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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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

    “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重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中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稔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请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生,“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地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吞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里,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他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罗!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赔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天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何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地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地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以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在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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