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孝子茂坚丁忧(2)
事情闹到了这份上,朝野上下仿佛都忘掉了本职的差事,在北京的官员,眼睛齐齐地盯着乾清宫和文渊阁。而在外的流官儿们,则眼睛死死地盯着邸报,都希望在字里行间之中,找出来一些线索。由于这件事的耽搁,就连给真定府派遣御史巡按的事情,也耽搁了。北京城的气氛,就像是一堆干柴,而火苗子已经点燃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荣昌老家传来了消息,喻母去世了。
喻茂坚得到了消息,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傻了一般,马青莲取了大氅给喻茂坚披在了身上,喻茂坚这才好像是回到了现实。转身握着马青莲的手说道:“母亲与我有养育之恩,自从中了进士,从未在膝前尽孝,上个月接到家书,母亲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便去世了。”说着,豆大的泪珠在眼角滑落。
喻志善在偏房闪身出来,见喻茂坚伤情,却板起了面孔说道:“眼下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挺尸!还不赶紧发文吏部,然后上书请还丁忧?”一番话提醒了喻茂坚,喻茂坚匆忙回到了书房之中,可能是急痛迷心,竟然差点被门槛绊摔。
马青莲见喻茂坚伤情,也是心中哀恸,去看喻志善的时候,喻志善站在月下,像是石雕一般,静静地盯着自己看。马青莲抹了一把眼泪:“祖父,我扶您去休息吧。”说着,搀扶喻志善来到了房间内,又亲自给喻志善铺好了被褥,便准备告辞出去。
喻志善却说道:“等等,我有话要说。”
马青莲不明就里,在陕西的时候,喻志善对自己还算是亲近,但是自从和喻茂坚定情,喻志善便没有那么多笑脸了,二人平日也极少见面。马青莲便转过身来,站在了喻志善的面前,盈盈地说道:“祖父有何训诲?”
喻志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越发的阴沉,饶是马青莲见过些市面,也头皮发麻,喻志善说道:“你可知道,你的婆母是怎么死的?”
马青莲怔了片刻,才回答道:“家书中并没有说。想来是患了恶疾。”
喻志善摇了摇头:“她是绝食饿死的。”
马青莲一怔,绢帕差点脱手,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被活活饿死。便驱前一步,站在了喻志善旁边,瞪大了眼睛问道:“可是家中受到了什么冤屈?否则婆母有那么多妯娌照顾,怎么会饿死?”
喻志善长叹了一声,就像是夜里西凉古城城墙上吹响的洞箫,让人听得心神摇曳。他说道:“我给老家寄了一封信,说了茂坚现在的处境,简直是荆棘丛中,又是在风口浪尖上,倘若这个时候不懂韬晦的话,粉身碎骨也未可知。可是又不能强行离去。你婆母甘愿一死,助茂坚脱身。”
一番话,像炸雷一样在马青莲的耳畔炸响。她怔怔地望着喻志善,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目光终于离开了喻志善那迫人的眼神。房间里本生着熏炉,但是马青莲宛若浑身掉进了冰窟窿之中,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兀自打了一连串的寒噤。心下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个什么家族?竟然能决然到这个份上。
又想了想,自己也成了这个家族的一员了。更是觉得脊背直冒冷气。跳动的烛台被贼风吹了一下,满屋都是烛影摇曳。马青莲躬身道:“是,我晓得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茂坚的。”说罢,返回了房间。
喻茂坚坐在书案后面,铺好了一张上奏用的笺纸,还未等提笔,便是眼泪长流。泪水打湿了笺纸,只好换了一张,强抑制着颤抖的手,在上面写道:
直隶真定府知府喻茂坚启奏。臣自正德六年离家赴任已经一十四年,未尝乞归,近日得荣昌家书称说母亲病逝,心痛神摇,步履蹒跚。臣以垂垂矣,皓首白发。近日夜不能寐。每念及孩提之时,母亲教导养育,更是伤情。望皇上准臣乞归丁忧。必心安而后能处其身,志定而后能应于事。臣闻忠臣皆为孝子,不孝则不为忠臣。家母去世,不能守制则为不孝,皇上何堪用我这不忠不孝之人?圣明伏望俯察愚情,特垂矜念,容臣丁忧,即当依限前来益图犬马之报。
写罢,喻茂坚心中越发酸热,越发泣不成声起来。马青莲见喻茂坚迟迟不回寝室,便披衣前来探望,见喻茂坚伏案,正哭得像是个孩子,绕到了喻茂坚身后,轻轻地将喻茂坚揽入双臂,温声道:“生老病死,乃是天数。我父亲病死,我尚在孩提之年,也还好过些。好了,回去歇息吧,明日交割差事,待皇上朱批下来,我随你回荣昌拜望婆母。”说罢,像是哄孩子一样,将喻茂坚带回了寝室。
喻茂坚请求丁忧的折子,三日之后便送到了南书房,而此时,奏折却不能直接呈递皇上。因为大礼仪之争已经是势不可挡了,文渊阁要将天下送来的折子进行分类,然后刊出节略,在送到冬暖阁。张璁拿起了喻茂坚的折子,还没看,便笑着说道:“如今半数的官员都上了折子,表明了各自的心境。偏有这么一类官儿,好像是事不关己一般。这个档口了还在上奏一些任上的琐事。”说罢,打开了折子,却见是喻茂坚的乞归折。不由地一阵扫兴。粗略的读了读,便放在了右边的一丛中,准备直接呈递给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这几日,心绪也不大好。自己是一国之君,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受到阻挠,文臣门除了泣血上奏,便是准备尸谏。还搜索枯肠的拿出了历代明君来劝说自己,好像自己不照做的话,便成了人人唾骂的昏君。张璁倒是很明事理,站在了自己一边,可是却被杨廷和一党口诛笔伐,甚至被比作霍光、李延年,不小心将自己也骂了进去。这些事越想,嘉靖皇帝越是气闷,除了冬暖阁伺候的太监王宝,别人都不敢靠近。
王宝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大沓奏折,走进了冬暖阁,却见嘉靖皇帝正靠在大炕上,拿着一本东晋葛洪的《肘后方》看得出神,见王宝进来,便苦笑一声道:“我现在最不耐烦的就是看见你,真是,朕连一刻都不得清静吗?”
王宝将奏折放在了桌案上:“皇上,奴婢知罪了,哎呦,这奏折总是要有人来送。我算是什么排名啊,怎么敢叨扰皇上清静。”
见王宝语无伦次,嘉靖皇帝叹了口气,在大炕上下来,围着一叠奏折踱步,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说罢,便去看节略。和他想的差不多,这次的节略,与前几日一样,都是些陈词滥调,让人读起来很没有趣味。唯一能看出来的是,支持杨廷和的官员还是占了大多数。后面仅有几封折子是政事。在最后面,有一行简短的字,写道:直隶真定府喻茂坚乞归丁忧。
嘉靖皇帝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真会挑时候,朕这里正需要人仗义执言,你却偏生在此刻乞归。”说罢,便去翻找原折,在最下面找到了一封素纸,被几滴眼泪浸透了,上面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嘉靖皇帝仔细阅读了一番,短短的几百字的乞归折子,竟然看了小半个时辰。王宝送上了一杯苦禅茶。嘉靖皇帝这才放下了奏折,缓缓地说道:“先李密陈情表,后喻茂坚乞归奏疏。真情实意,让人伤感。”说罢,便提起了朱笔,待刚落笔的时候,却犹豫了。
嘉靖皇帝自信是深知喻茂坚此人的。这人刚正不阿,专心细致,外界的事情,很难干扰到他。前次在陕西料理了李隆一案,后在朝廷纷争之初,也守着本心,这正是不可多得的人,在这等时节,却归乡韬晦了。嘉靖皇帝渐渐地有些气恼,再去看乞归折子。“忠臣必是孝子,不孝则不为忠臣”一句,像是黑暗之中的一点烛火,顿时照进了嘉靖皇帝的心中。
忠臣必是孝子,推及至朕身上,便是“贤君便是孝子,不孝则不为贤君”。我如今连生父都弃之不顾的话,便是不孝。也就不是贤君了。这些朝臣们是想让朕变成不贤不孝之君吗?
想到了这里,嘉靖皇帝豁然开朗,用朱笔指着喻茂坚的奏折:“你这个十年七品,在这里等着朕呢。”说罢,凤舞龙蛇,在奏折的空白处写了两个字“照准!”然后对王宝说道:“王宝!去,宣殿阁大学士来东暖阁见朕!”王宝还在外面想着刚刚的话,搜索枯肠,反思自己什么差事做错了,皇上竟然如此动怒。听到了嘉靖皇帝传唤,便忙不迭地跪下问道:“皇上,是传哪位大学士?”嘉靖皇帝一扫这几日颓靡的做派,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说道:“所有的殿阁大学士!”
朱批传到了真定府,喻茂坚也没有了几日前的悲痛了,将差事全部交割完毕,晓行夜宿,赶往荣昌,在马青莲的一再坚持下,这才没有步行,而是用贴己钱买了一辆骡车。喻志善喻茂坚坐在车厢中,马青莲坐左辕驾车。杨柱儿坐在右辕伺候。晓行夜宿,过驿站而不入。一天六十里,赶往荣昌老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喻茂坚此时真正的体味到了其中的含义,一行四人坐在船舱里,顺流而下。到达路孔镇的时候,却见码头上满是人,有穿着官袍的地方参政,有青衣小帽的家仆从人,还有梳着抓髻,稚气未脱的孩子,远远见喻茂坚的船过来了,人群之中便一阵的哄乱,船家抛出了缆绳,将船停靠在岸边,簇拥着喻茂坚回到了喻家老宅。
喻茂坚离家已经数十年了,老宅也颇有翻修,只是门前的皂荚树越发的高大了。遮了半亩左右的阴凉。前来迎接喻茂坚的外人便停在了仪门外,只有叔伯侄子等喻氏家人,簇拥着喻志善,来到了正厅。有些小孙子,还头一次见到太祖公喻志善,在大人的教导下,轮番给太祖公见礼。喻志善见这些小孙子都井井有条,虽然看着自己眼生,也规规矩矩的称“太祖公”。喻志善点头:“这些年,你们秉承喻家家风,有这样的气象,我很欣慰。”
紧接着,喻茂坚便来到了后院,后院是停灵的地方,四根丈许长的沙篙支着一块玄色的粗布,中间的阴阳凳上,停放了一口寿材,寿材前是神位,上面写着:“四品诰命恭人之神位。”
牌位前是一个荣昌本地的陶盆,里面满是灰烬,看起来是刚刚化过纸钱的。喻茂坚悲从中来,上前几步,扶棺哀恸,呜呜咽咽的便放了声,苍老的声音在小院的上空飘荡。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大家无不凄然垂泪。
“娘啊!我外任数十年,从来没有伺候您一天,儿不孝啊!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去了呢?”
马青莲也跪在旁边,满面戚容地往陶盆之中添纸。她忽然抬起了头,看见了未曾谋面的婆母的牌位,想到了那日喻志善与自己说的话,又看了看喻家上下,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这位婆母,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不愧为烈女!是女中豪杰。以自己的一条命,换来的是全家的安稳。马青莲满含热泪,郑重的磕下头去。
喻茂坚老泪纵横,众人忙搀扶起了喻茂坚,这个哭法,会伤身子的。作好作歹算是劝住了。才回到了灵棚后的偏房,喻志善脚步也有些踉跄:“皇上既然恩准你丁忧,这葬礼便由你安排吧。”说罢,便由几个孙子搀扶着,回到了上方。
马青莲这才知道,不管喻茂坚之前做了多大的官,有多好的政绩民声,只要是回到这院子之中,祖父便是身份最高的。喻茂坚的眼睛,已经哭得像是桃核一样,又红又肿。当下换上了孝服,与几个胞弟堂兄商议着葬礼等诸多议程。却是七嘴八舌的不成章法,母亲既有诰封,那便按照朝中的规矩,四品恭人等级筹备葬具、纸牛以及送殡的杠房。可是二哥喻茂盛却反对。他黑红着脸说道:“茂坚兄弟,现在我们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了,也颇攒下些积蓄,还是厚葬了叔母,也算是我们做孝子的一片心意。”
喻茂坚已然是哭得有点昏昏然,冷不防马青莲闯了进来,站在了喻茂坚的身后,说道:“什么事都有规矩,凡事按照规矩来,总不是错的,喻家家风向来都是严谨的,若是在这件事上坏了规矩,以后还如何秉承家训,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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