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甘肃总兵行凶(8)
现在箭在弦上,站在堂下的屠岭和马家华对了个眼色,屠岭有握了握手里的钢刀,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声怒吼:“都住手!进去禀告,就说是王琼来了,叫李隆出来见我!”
李隆也听见了这个声音,浑身一怔,忙不迭地迎了出去。见原兵部尚书正站在了行辕门口,几个军兵正用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慌得满脸虚汗,忙上前,一脚踢翻了卫兵,行下属参拜之礼:“属下参见尚书大人!”
王琼却没叫他起来:“几年不见,你威风了,当初我调你去直隶缉盗,你还是个偏将,现在竟然也有了八面威风。陕西巡抚可在你的营中?”
李隆赶紧躬身答道:“正在彪下营中。”
王琼却说道:“好得很,带我进去!”说罢,大踏步地在前面走。李隆则躬身在后面跟着。
王琼到了中军营中,见喻茂坚稳坐在客座上,心里踏实了很多,对喻茂坚说道:“你来平凉城,怎么不带上我?发配绥德,也要在甘肃卫交割了,还要领这里的总兵杀威棒才能去绥德。害得我单人独骑走了这么远的路。”
说着,目视刀剑出鞘的屠岭,嘿然冷笑说道:“屠大将军,好威风啊,在我的面前耍起刀来了。”
屠岭一见是王琼,慌得将刀入鞘,行参礼:“原来是尚书大人!再也想不到,您竟然来平凉城了,彪下失礼了。”说罢,端端正正的站好。
王琼冷笑着说道:“当初你们在直隶缉拿盗匪,护驾有功,我也爱惜你们的材料,才保举你们来甘肃镇守卫。事情我也听说了,不管你们委屈还是不委屈,许铭确是被你们杀了。他即便该杀,也是身负皇命,你们杀了他就是欺君。现在还对喻大人横刀相向,你们想造反吗?”
王琼到来,使得局面立刻翻转了,在场的人,都是受过王琼恩惠的,有的是跟随王琼出征的弁将;有的是因着军功提拔起来的;有的甚至是武举科王琼的门生。王琼在兵部多年,自然是很有威严的。他转过身对李隆说道:“你可以反了。但是我想跟你说两点,第一,观遍史籍,造反的乱民或者叛将数不胜数,有几个能成大事的?你此刻倒戈,无异于蝼蚁撼柱!第二,你原名不叫李隆的,正是因为仰慕追随成祖北伐大漠的那个李隆,才给自己改了名字,你想想,若是因为一斗粮几钱银子,杀了个巡抚,就反叛了,你的名字流传于后世,又是什么光景?会不会有人因为仰慕你,还继续用李隆这个名字?!”
一番话像是晴空霹雳一般,在李隆耳边炸响,李隆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身体抽搐着,痛苦无以名状,半晌,才抬起了头,将腰间的佩剑摘了下来,双手交给了王琼:“我犯了国法,依律定罪便是,只是我这些兄弟们多受我的挑唆,才酿成大祸,请尚书大人不要法外加罪。”
王琼接过了剑,却不说话,眼光扫向了喻茂坚。李隆会意,急趋两步到了喻茂坚面前,单膝跪地做了参拜大礼:“罪责都是我一个人的,和这些弟兄们无关。久闻您廉洁守法,您只管查明真相上奏皇上。这是您御史的本分,我敬重您的为人!刚才唐突了,还请喻大人恕罪。”说罢,弯下了他倔强的脊梁。
喻茂坚在平凉城住了几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查的丝毫不错,事事齐备,没有丝毫的偏私,将事情奏陈了北京。不过在奏章以外,又取了一页纸,这份是庭寄以外的密奏,又复将此次查案时候的变故,王琼的解围,各相关将弁的说辞一一详说了。用火器封了口,密奏了嘉靖皇帝,才回到了西安城。在等候朝廷处置决议的时候,也在关注着甘肃卫大营的动向。而李隆,却被关押在了臬司衙门的大狱之中。
喻茂坚在大狱见了李隆。满腹心事地回到了下处,正此时,杨柱儿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差点没有撞在桌子上:“老爷老爷,杨二爷来了。”
喻茂坚想了片刻,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叫他在签押房等着,我侍候了太爷就过去。”
没想到,这杨家二爷却不等人通禀,径直朝着后宅而来,此人正是杨廷仪,杨廷和之弟,杨慎的叔叔。看官袍的样子,应该是荣升了四品文官了。一边进门一边说道:“内侄!好久不见啊,皇上派我给你传旨来了。”说罢,径直闯了进来。见喻茂坚站立在床榻旁,床上躺着喻志善。这才止住了声,忙驱前几步,拜倒说道:“晚辈杨廷仪给老人家参礼了。”
喻志善的精神缓和了很多,笑着坐了起来:“哦,是廷仪啊。你怎么来陕西了?”
杨廷仪笑道:“茂坚的奏报到了朝廷,皇上批下了旨意,我现在是礼部的司官,这次来陕西,一是传旨,二是代家兄探望一下致仕于西安的康状元。”
喻茂坚心想:这康海是弘治十五年状元,曾任翰林编修。为了救好友李梦阳,与刘瑾对酌论道,而从此被认为是刘瑾一党,这康海也不辩白,致仕回乡三十余载。怎么杨廷和却在这个时候,想起来探望康海?一时间,“拉拢”一词出现在喻茂坚的脑海里。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也没有问。
杨廷仪笑着:“我先传了旨意,好去武功县康海府上拜望。喻茂坚接旨。”
而躺在床上的喻志善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呼的一声坐了起来:“杨大人,要是传旨的话,还劳烦去签押房中,我久病缠身,无法跪接,别唐突了。也好让茂坚换上官袍,按照法度来。”
杨廷仪四下看了看,却将马青莲认定是喻茂坚的小妾了:“这有什么的,屋子里都是咱自家的人,不妨事的。”
喻志善却坚持:“不成!规矩就是规矩。”
杨廷仪为拗不过,只好来到了签押房等着。喻茂坚笑着对马青莲道:“虽然杨大人说咱们是一家人了,我要换官袍,你不来服侍吗?”马青莲啐了一口,转身出去了。她也很好奇皇帝究竟下了什么样的旨意给喻茂坚,便远远的在签押房的侧门听着。
杨廷仪南面而立,郎朗说道:“喻茂坚飞章参奏甘肃镇总兵李隆,除此巨恶,缉安三秦。着迁直隶巡抚,可择日启程。”
喻茂坚伏地磕头领旨,才站了起来:“皇上还有别的话吗?”
杨廷仪笑着说道:“皇上圣旨里是一层意思,让我告诉你另外一层意思。李隆罪在不赦,但其中缘由也是真的,为了镇抚天下总兵,朕不得不杀了李隆。虽然褫夺了所有爵位官职,但依然按照总兵指挥使的身份下葬。赐墓碑墓志铭。由你亲自起草,将此事真情深埋于黄土之下。”喻茂坚听得浑身发颤,下拜领旨,而躲在签押房后面的马青莲,已经泣不成声了。
杨廷仪双手将喻茂坚搀扶起来,叹了口气:“也难为你了,当初你奉了这个差事,你姑父杨廷和就跟我说,这是个极棘手的差事。办好了,将惹怒一镇军兵,办不好,皇上也就无从杀一儆百了。”
喻茂坚点了点头:“这是我分内之事。”
杨廷仪拍了拍喻茂坚的肩膀:“你啊,就是这个性子,总是和你姑父疏远,倘若奉差之前,你去求一求你姑父,很便当的就将这个差事给推脱了,免得这样危险。”
喻茂坚指了指自己半苍的鬓角:“我已经到知天命的岁数了。不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而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作为但不企求结果。我文采不及杨慎,仕功不如守仁,也只好踏踏实实的办差了。”
杨廷仪也不由感慨。二人又叙谈了一阵,杨廷仪便邀请喻茂坚一同拜访康海。喻茂坚却拒绝了。自己还要筹备李隆的丧事,这时候去了不恭敬。
杨廷和由布政使司衙门出来,骑马来到了武功县。武功县位于关中平原腹地,东接兴平,南临渭水与周至县相望,人杰地灵。这里曾是周人始祖后稷教民稼穑之地,也是大汉忠臣苏武的故里、唐太宗李世民的诞生地。从朝天门进了县城,绕过部院街,来到了老城隍庙街。这里确是人满为患,人们扶老携幼,围坐在城隍庙前的戏台子前,城隍面对面的衙门后墙上,都坐着小伙子,人满为患。
台上正排演杂居,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迈着方步,一只手举着书,一只手背在身后,走上了台,念白道:“北适中山以于仕,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望尘惊悸!”忽然,一人披狗皮,在右侧窜上,身带箭,上蹿下跳,活脱一狼也,拜服在书生面前,摇尾乞怜,念白道:“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而得渡,隋侯救蛇而获珠。龟蛇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日倘得脱颖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东郭先生遂将狼装入了口袋。
这正是康海所做《中山狼》了。杨廷仪在京中,也曾读过找那个山朗的抄本,但是近日才看了排演的杂居,果真是扮人像人,扮狼像狼,渐渐地看入了神,竟然忘了去拜见康海的事情,一直看到了赵荀子复返杀狼。观众们兴高采烈的鼓掌,散场后,杨廷仪才来到康海的府上。递了名赐,站在府门外等着。过了一盏茶的时光,一个没有卸妆的小厮跑了出来,正是刚刚扮演狼的。脸上勾的獠牙还没有清洗,看上去十分可笑。一躬身说道:“杨大人里面请,我们老爷在书房等着您呢。”说罢,便将杨廷仪引入了书房。
康海致仕三十余年,寄情山水,这府邸早就没有了一丝官宦人家的气质,进了月洞门,迎面便是一畦翠竹,在陕西这地方,能培育竹子也是不多见的。绕过翠竹便是康海的书房了。进门便看见迎面的插架上,满是书稿,杂乱的堆放着。而东间房是书案,西间房则铺了一席芦席,上面放着矮桌和几个蒲团,康海端坐在蒲团之上,调弄这一把琵琶。
杨廷仪笑道:“康先生好雅兴,不过这琵琶唢呐,是乐户所用之物,读书人也不禁演奏乐器的,但唯有古琴与洞箫。先生岂不是自残了身份?”
康海却笑道:“我还算是什么读书人?现在是寄情山水的闲散人一个。杨兄弟怎么来武功瞧我了?”
杨廷仪在对面的一个蒲团坐下了,也不用仆人伺候,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说道:“我是来陕西传旨给巡抚,奉家兄杨廷和之命,顺便拜望您。”
康海食指一勾,一个悠扬的颤音在琵琶上发出,像是寒泉瀑布,清冽异常。然后满意地将琵琶放在一旁,正坐说道:“这几日,我也听说了甘肃镇喻茂坚飞章弹劾总兵李隆,不畏权势,真御史也!”说罢,用火箸拨弄了一下炭火,接着说道:“我致仕已经三十多年了。写点散曲打磨时光。难为杨首辅还记得我,廷和在北京,万事还顺当?”
杨廷仪叹了一口气:“还算平顺,只是当今皇帝别看岁数小,很有一番心思,想要做一代令主,反倒是家兄操劳一些罢了。”
康海冷笑了一声:“朝廷之上,都是些奸邪小人。当初我保了李梦阳的命,被诬陷刘瑾一党,后李梦阳脱罪,却压根不记得我。我对仕途也兴味阑珊了。”
杨廷仪一听,心中便是一沉,此次前来,看康海是假的,其实请康海出山才是真的。嘉靖皇帝勤政,一番大刀阔斧的改制,任用御史,打击老臣。杨廷和已经有一些力所不及了。所以想到了康海,如果有康海入朝帮衬,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杨廷仪赶紧解劝道:“稼轩长短句里有云:了却君王天下事。康先生大才,隐居武功县做散文,岂不是埋没了,您若是有心继续为国效力,只消写一封书信,我带给家兄,凭着当朝宰辅,在翰林院疏通一下,几年之后,便能赢得身前生后名了,如何?”
杨廷仪的几句规劝,却正好触了康海的霉头。康海猛然间抄起了旁边刚刚定弦的琵琶,朝着杨廷和便砸了过去,杨廷仪大惊失色,急忙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就跑。琵琶在胡床上摔得粉碎,康海仍不解气,一边追赶,一边骂道:“混账东西,我康某人难道像王维那样,假装乐工,借弹琵琶讨官做吗?你这西蜀小子,太小看人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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