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嫁入霍家，她也同样可以与李婉卿共游访友。”胡宗宪坐在花园的躺椅里，自言自语，“杜潄石呢？他可是比老夫要年长二十岁以上，老夫已是九十，杜潄石不是得近一百二十岁？他还能理得清鸡鸭同笼？不、不！他喜服金丹，史上绝无服金丹而长寿者！”
“这不对！”
胡宗宪觉得不对，但他一时之间，却也无法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回首一生，有高潮，有低谷，有成功，有失败，每一刻都是如此的真实。
而这时，霍曼殊走了过来，对他劝说：“人老了，何必去想太多？”
胡宗宪觉得，也是有道理的，他握住了霍曼殊的手，但更强的违和感，浮上了心头。
因为相比于他自己，长满了老人斑的手，霍曼殊的手，仍然修长、有力、白晰，并且掌心和虎口有因为练武留下的茧，手指上有刺绣时戴顶针的痕迹。
他抬头去看霍曼殊，她美好的笑容，仍如年少时一样，让他迷恋，让他沉溺其中。
“这不对。”胡宗宪心里的异样感，越来越强了。
他的潜意识里，是感觉到不对劲的。
“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改变。”他对霍曼殊说道。
霍曼殊笑了起来：“你不许我改变啊！”
这间胡宗宪的眉头皱得更利害了。
是的，八十年过去，霍曼殊没有和这世间其他人一样变老，已经成了胡宗宪和他身边所有人默认的事实了。所以胡宗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问题是，她手上的老茧和顶针痕迹，这不对啊，她堂堂的首辅夫人啊！
她就算还喜欢自己去做女红，但怎么还会去练武呢？
而且更重要的，是霍曼殊对他说的话。
“你不许我改变啊！”
他的霍家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依附于别人的角色。
这也是胡家一直不同意去提亲的根本原因。
因为霍曼殊向来有她自己的主张，她不会也不愿，去屈从于长辈的意见。
所以，她也不可能，因为胡宗宪的意志，而屈服。
他再一次抬起头，她站在他身边，皱纹慢慢爬上她的眼角，青丝渐渐的变成白发，他握在手中那她的手，皮肤开始变得松驰，有老人斑一点点的扩散。
她变成了跟他一样老迈的老人。
胡宗宪努力地站了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若不能教你青春永驻，那我还要这天地做什么？”
于是就在他眼中，这天地开始崩裂，天空如同瓷器的表面，一道道的裂缝出现，无数的黑烟冒出来，而大地龟裂隆起，无数的亭台楼阁坍塌。
一个个下人、奴仆在他眼中散退，直到他身前的霍曼殊，也尽化灰烬纷飞。
胡宗宪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伸手之间，踉跄之间，只觉得无法站定立稳。
“你大约不知道，所有的欲望，都有源泉的。”胡宗宪喃喃地说道，然后他便站住了，没有什么天崩地裂，他睁开眼，他并没有老迈，也没有什么明媚春风后花园。仍是三清大殿，仍是烟气弥漫。
而萧铁壁就在他身前。
边上的墙壁，没有什么佛教故事的壁画。
元始天尊的眼光，也并没有凝视着他。
但是，就算是萧铁壁的眼睛上仍蒙着布，胡宗宪也看得出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种奸计得逞的笑容。
但在一瞬间，胡宗宪又回到那阳光明朗的后花园，奴仆在边上侍候着，他持着霍曼殊的手，而她仍如年少时一样，并没有随着这天地的老去而苍老。
“这不对劲。”胡宗宪把持着霍曼殊的纤手，缓缓的这么说道。
他觉得不对劲，但却不知道，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少年时，一件不太足道的事，记忆很深刻。”
“不足道？”霍曼殊微笑着向他问道。
相比之于胡宗宪这一生，这辉煌灿烂的一生，相比之于他让整个大明的百姓，再也没有冻死饿死的人，大明的疆土恢复到盛唐的哪些大战，甚至他作为太子的老师，在太子登基的过程里，参与夺嫡的政治事务。
少年时的孤月观经历，真的不值一提。
“是的，不足一道。”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霍曼殊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老记得孤月观事件？为什么老是对这件在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事，挥之不去？
“这不对劲。”胡宗宪再一次重复着自己的疑虑。
霍曼殊，仍然年轻的霍曼殊抿着嘴笑了起来：“我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胡宗宪有点出奇。
霍曼殊点了点头：“因为真实。”
“真实？”胡宗宪重复着霍曼殊的话。
当他重复着这句话的时候，天地再一次崩溃了，他再一次看见了那三清大殿，还有蜷曲在墙边的萧铁壁，蒙着眼睛，脸上露出诡异笑容的萧铁壁。
胡宗宪看着对方那笑容，更多的疑惑浮上心头。
而很快的，仿佛之间，他睁开眼，仍是春光明媚的后花园。
霍曼殊仍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便持着她的手，凝视着她仍旧年轻的双眸。
这一次，胡宗宪没有说话，他松开了紧握着的她的手。
“那一年，在孤月观。”
“我中毒了，那香有毒。”
霍曼殊点了点头：“是的，我带着典吏和捕快赶到了孤月观的时候，你七窍流血，已回天乏力。”
胡宗宪望着她，没有再说任何话，而她的脸上有泪滴：“所以我不会老去，我在你眼里，是你看到这天地最后的样子，你不许我老去，我也无法老去。”
他回望自己的一生，似乎她永远都在他身边，无论是他在为北方的百姓张罗一年两熟的作物，还是他在谋划漠北的战事，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黄河大堤之畔，她总是在他身旁，在他抬起头，便能看见的地方。
胡宗宪点了点头，他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对那一夜的记忆，是这一生中最为深刻的，因为那一夜，就是一生。”
“但我不相信。”胡宗宪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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