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之中,他徐徐回头。
十六岁的英挺少年,身姿劲拔,一袭轻甲映出昭昭初阳。
上林苑间的苍翠高木之下,宽宽马道上满是斑驳枝影。春风和煦,鸟儿轻鸣,天空湛蓝无云。
他牵着马缰冲她一笑,声音轻和地唤她:“知礼。”
她的心,立刻因这一声而变得柔软且轻盈。
他冲她伸出手。
她提裙奔向他,扑入他坚实温暖的怀抱。
“狄念。”
她轻声回应,笑若桃花初绽。
少年一把将她抱起,原地转了数圈,伴着她的惊笑声,在她的发顶印下一个吻。
她的脸微微红了,却没有制止他的动作。
“知礼,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捧住她的脸,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目光中爱意满注。
她感受着少年掌心中的热度,心尖好似亦被之一点点地融化成蜜,随血液流入万千神梢。
然后她听见自己略带羞涩地小声说:“那就给你看一辈子呀。”
“一辈子!”
少年高声重复道,意气风发,笑亦张扬。
风过树梢,花叶沙沙,细嫩的粉桃花瓣翩然掉落,轻轻拂过他的肩胛,温柔如水,亦如她心。
刹那间,碧色天幕陡然倾转,凛风伴雪而来。
寒氛之中,她骇然抬头,目光触上他一双沉黑的眼。
“是真的吗,知礼?”少年面色坦然地问她,“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这句问话犹如尖刃入心,令她窒住。
她想说是,但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
有急泪涌出她的眼角,被他伸手缓缓抚去。
“没关系的。”他安慰她道,“不论你要用多久才会喜欢我,我都是愿意等的——只等你一个人。”
她愈发地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直往下掉。她多么想要告诉他,她不会让他等,不会蹉跎他与她的岁月光阴,她喜欢的人真的就是——
夜半时分,沈知礼自梦中惊醒。
她无声急喘,用了一些时间令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
怔然片刻,她扭头去看,身旁之人沉沉熟睡着,梦中的少年早已成为刚毅果敢、战功在握的国朝名将。
暗色之中,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侧身靠上他的肩头。
狄念经她碰触,亦醒了三分,神思还未回拢时已下意识地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声音微哑:“做梦了?”
沈知礼却忽而撑起身子,伸手去捧他的脸。长发柔软地堆落在他肩头,而她于夜影中俯视他的面庞,开口唤他道:“狄念。”
他未睁眼,睡意仍浓地低应了一声。
她倾身,凝视着他:“倘若当初不曾让你等我八年,该有多好。”
……倘若如梦境中一般,在他十六岁的那个春日,她爱上的便是他,该有多好。倘若那如桃花一般的少女春心是付与他的,该有多好。
闻此,他清醒了不少。
睁眼对上她温热的目光,他沉声笑了,一如她梦境中那般坦然地开口:“等你多久,都不要紧。哪怕是一辈子,我亦甘心。”
屋中铜漏的滴水声在寂夜中格外清晰。
她静静地听着,然后顺着他的力道枕上他的手臂,又闭上眼。
这一年是景宣十八年。
他与她相识凡二十五年,而她嫁与他已有十七年。
光阴飞逝,宛若流水,不可转逆。
时时刻刻,年年月月,他以深情不悔,成就她此生所幸。
至盛夏时,大平国内西南成德路爆发了一场朝中已有十六年未曾闻见的平民持械造反。
时任枢密副使的狄念奉旨亲自处置此事,发枢府札子调集西南四路的禁军两万人马前往平乱。
二人的长子狄安这年十三岁。他在父亲出京的前一夜偷摸进狄府武库中,将那一套重冷生威的钦赐将甲试着往自己身上穿,在被府婢告发后梗着脖子强辩称:“我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爹一样威风!”
须知狄安六岁入资善堂,与皇太女、两位皇子共沈氏子弟一并读书习武,七年来师从翰林学士方怀、殿前司都指挥使白丹勇等国朝名士、勇将,向以天资过人、聪颖拔萃而为众人赞,帝后更曾明指称其为“朝臣子侄辈之表”,狄沈二人亦颇重望于长子,冀意甚深。
然而今岁,一向品行优正的狄安做出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情来:接连数次逃旷课业。此事被方怀于某日下朝后亲自告诉狄念,狄念回府后沉着脸欲直斥长子,却为沈知礼所阻拦,而她在知晓此事后花了一些时日暗中详查,这才发现狄安之前几次未赴资善堂习业,皆是因跑去了太学与讲武堂旁听其课。
于是她与狄念将长子叫来,开门见山地问:“这是为何?”
狄安不答,昂首却道:“儿子不想在资善堂听讲,亦不想在禁中、上林苑习武,儿子想入太学、入讲武堂!”
狄念黑着脸,斥他道:“资善堂乃历朝皇子读书之所,倘非你姓狄、身为武国公嗣脉,又何来此伴读机会?若方学士这等名臣翊善,又岂是太学中人能得听慕的?!”
狄安一时无言可辩,半晌憋红了脸,方说:“儿子不想和皇子们、沈家小子们一起读书,儿子想认识更多同辈人。”
狄念闻之冷笑:“由得你挑!”
狄安紧攥双拳,不屈不服。
沈知礼旁观父子二人争执,不禁额痛,只得介入开解道:“太学生人多且杂,三舍之制又是为无恩荫之官吏子弟免试授官而定的,你身为狄氏长子,却要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便是非去不可,也待你年满十六再说。”
“娘!”狄安情急,一脸不愿。
狄念再度出言斥道:“如今连你娘的话都不奉听了吗?竟是何体统!”他本欲再言,却见沈知礼递来一个眼色,微迟之下也便作了罢。
待长子退去,他以目光询之,得来的是沈知礼不慌不忙的回复:“安儿此番行止透着古怪,且徐观之,再看如何处置为妥。”
事过三月,因偶然机会,这古怪才露出切实面目来。
那日是严馥之生辰,沈知书如往常一般开了家宴,为爱妻庆生。
狄念携妻、子往贺,席间诸子与沈家兄弟玩闹甚欢,而与狄安最为亲近、同在资善堂伴读的沈振世一不小心漏了口风,说出了狄安钟情于太仆少卿赵来的千金赵蓁蓁已有一段时日。赵氏千金长狄安三岁半,今春刚入太学,目下正为外舍生中一员。
得闻此事的狄念与沈知礼当席面面相觑,却又颇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前事,给自家儿子留全了颜面。
是夜回府后,狄念于屋中负手踱步,数圈之后开口,语气极为恨其不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知礼笑着道:“你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狄念一愣,回首望她。
此刻灯烟缈缈,她立在烛光之中,貌美如昔。
时光陡转,他仿佛看见十六岁的她在明媚春光中,笑颜如桃花初绽,而他自殿前司的骑演中偷溜出来,一颗急切不顾的心只为能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些话、多让她记得些与自己相关的事。
如此便是少年一心所求。
须臾,狄念踱步走近,伸手将沈知礼揽入怀中,笑意滚过嘴角,答她道:“便是如此,正是如此。”
因而在这一夜,面对偷去试穿钦赐将甲未果的狄安,沈知礼又如何不能理解这少年心事。
盖因英雄气概、豪迈男儿一类的形容,于此间年岁的狄安来说,是最为向往且愿奋力一争的,所以感受着这样一番少年意气,沈知礼在莞尔之下,便也没有再训罚他什么。
计划未遂,狄安如遭铩羽一般地去向即将出征的父亲行礼告别。
在看着父亲仔细地将母亲送给他保平安的玉饰收妥时,狄安忍不住小声问说:“爹,你当年是如何让娘喜欢上你的?”
狄念闻声瞥去,恰见儿子正在极力掩饰的期待神色,不禁笑了笑,上前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送了他两个字。
此后又数日,狄安没忍住,又去问了母亲一样的问题。
沈知礼听后,问他:“你爹说了什么?”
“爹说‘真心’。”
沈知礼沉静着,有前尘往事的浮光自她眼中闪过。片刻后她微微笑了,然后道:“真心不改,最为不易。”
两个月后,狄念肃靖西南乱事,奉诏归京。
回途中,一封自京中发来的朝廷邸报如投石入水、立起惊澜,令随他此次出征的枢府、殿前司诸人闻之皆极震动。
尚书令、紫英殿大学士古钦病故,诏谥文正。皇帝为悼其故亡,辍朝三日,令百官过古府吊唁。
狄念阅毕邸报,将之叠起收妥,立马东望许久。
这个名字,曾经汇集了他年少时几乎所有的羡慕与仰望、失意与挫败。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情绪,糅合着、封压着,历时多年,历经诸事,才终得以酿成如今事过境迁后的从容与坦然。
狄府用以收放闲杂物件的偏库中,有一格柜屉是谁也不能随意打开的,这是府中不曾成文却人人皆知的规矩。
在三朝元老、国中重臣古钦病故后的第三日,这个多年未曾有人碰过的柜屉被沈知礼缓缓地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卷画作。
她伸手将它取出,带到院中,在略微刺眼的阳光下徐徐将它展开。
画作早已泛旧发黄,桃花朱墨黯然无色,卷角题诗斑驳难辨。
沈知礼凝视画卷片刻,弯腰将它置于院中树下,然后将它点燃,定定地看着它焚烧成烬,以奠亡者,以祭她之年少。
作画之人,她曾真切地追求过,亦曾真切地感谢过。那些求而不得的失落与明知无果却仍奋不顾身的执著,是她懵懂的青春,是她放下的过去。在她之后心甘情愿执起爱人之手的时刻,她才真切地懂得了,那些她原以为被迫错失的,是倾慕,是仰慕,是爱慕,但终究不是爱。
很久之后,狄安自沈振世口中听到了自己父母当年成亲前后的旧事传闻。
他目瞪口呆地回到家,怎么也不相信如此深爱父亲的母亲曾经还有那样一段过往。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
但狄安要到更久之后才能明白,这世上并没有完美无缺的爱情。
然倘有不改之真心,纵使有缺,又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