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楚丘屡屡与道盟作对,如今又与剑宗同住一处,以色惑人,殃及道统,殃及剑宗一脉,因此要替天行道,杀了这个轻狂子,还仙门一个清净安宁。
可望月台被岁千秋施加了迷迭阵,几个打头阵的小门主都在这阵中一去无回,这些人只敢在山下喊喊,对楚丘束手无策。
楚丘一开始也懒得理会这些人,毕竟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
然而最后撤去阵法的,是楚丘本人。
原因简单极了,这些人拿出了岁千秋做文章。
他们威胁楚丘,说他如果不赴死,仙门就联合道盟一起废掉岁千秋剑宗之名,让他从此不能在仙门立足,甚至还扬言宁可毁掉剑宗一脉,也要扶正道统。
多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但是楚丘信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他将迷迭阵撤去后,众宗门涌上望月台,其中不乏如今声名赫赫的一些大宗门,也不乏曾经拥立过楚丘的“有识之士”。
他们见到楚丘时,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石碑立在院子里,淡淡说了句:“让我弹一曲。”
这小小的要求无伤大雅,更无伤他们今日的壮举,于是众人欣然同意。
楚凤歌掀起衣袂,坐在石碑旁,随性弹了一曲,是从来没有过的调调。
他每次弹琴都是随意的,但曲意散漫清狂,心在云天,这次却大不一样。
很淡,很清。
似清风明月夜,一点桃花香。
一首弹完了。
岁千秋的追溯戛然而止,他不敢再看下去。
那被追溯的青年抖若筛糠,大气不敢喘,许久,才听见岁千秋平静地问了句:“为何。”
青年颤抖着喉咙:“什、什么为何……”
“为何杀他。”
那样毫无说服力、又大又空的理由,岁千秋自然是不信的。
那青年竟知道些内情,丝毫不敢糊弄他,如实道:“当、当时,很多宗门的宗主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说是新剑宗为色所迷,把剑宗嫡系的剑谱都给了、给了楚丘,仙门百家谁能杀上望月台,就能得到……剑宗秘谱。”
话说完,岁千秋忽然笑了一声。
“剑宗秘谱。”
他近乎自言自语。那笑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不自然,凄厉、阴冷、甚至还带着些许嗜血。
这些宗门哪里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秘谱,剑宗一脉授教从来口口相传,何谈将“秘谱”给楚丘。
他们被人耍了,还洋洋自得。
秘谱,剑宗的秘谱,没有一个宗门不想得到它,有了它,那就是第二个剑宗。
然而这个理由太不光明,所以那些人喊着所谓的“匡扶道统”,冲上望月台。
他们找不到剑谱,便洗劫月满天,摔了他的琴,烧了他的谱,点燃了屋外千树桃林。
只是为了所谓的剑谱,只是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谣言。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我只是个小门派弟子,再多的也不知道了,求仙师饶命、饶命。”
岁千秋平静得近乎可怕,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道:“起来。”
那人颤巍巍的站起来:“多、多谢仙师饶命!多谢仙——”
血花飞溅,风声清响。
岁千秋半边脸都被温热的鲜血覆盖,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脚边。
他甚至懒于拭脸,拎起那头颅,放到了楚丘的墓前。
然后静静看着那墓碑,又环视着四周,忽然觉得不妥。
于是他割破了手腕,滚滚血液顺着长剑流到地上,然后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画了两个阵法。
宋迎只觉得双目刺痛。
迷迭阵。
四悟境。
阵成,风起云涌,山海呼啸。
周遭的山水之灵尽数被集聚过来,一时间望月台上枯木逢春,花叶纷飞,月满天恢复原样,花草破土而出。那墓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模糊的身影。
岁千秋全然不觉得这一切是假的,他看着那模糊的影子,走得愈近,那人影渐渐显露出面容身形,俨然与楚丘生前一模一样。
“楚丘”亦不知自己早已是个死人,他怀里莫名多了一张七弦琴,然后随意拨了拨,忘我地弹起来。
岁千秋一言不发,就站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仿佛能看到天荒地老。
这是他心底楚丘的样子,心无旁骛,风言风语不能入他耳,世间险恶不能乱他心,贪嗔妒恨不能浊他目。
他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弹他的琴,谱他的曲,画他的画,天崩地陷也不能打扰他。
这是岁千秋最想给他的,平安,安宁。
望月台犹如世外桃源,在这里,那些琴是好的,琴谱是好的,字画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楚丘是好的。
不久,岁千秋发现了楚丘留给他的东西。
平安琴,一沓千金醉字稿,几坛桃花酿,斫琴的工具,珍贵的手写琴谱,还有一朵干枯的白玉兰。
这些东西存放在一个铁匣子里,被藏在月满天岁千秋那个房间的地板暗格中,才在大火中幸免于难。
那天,他第一次喝了酒。
他第一次没有纰漏地弹完了一首曲子。
他第一次把字写得潦草至极,米黄的纸张,写满了楚凤歌的名字。
醒来后,岁千秋翻开那无数的字稿,在密密麻麻的“千金醉”三个字里,看到了一串被朱砂圈起来的,旁边用工整的小字标注着:“满意,请按这个刻。”
这是楚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叮咛,不是遗嘱,不是珍重。生离死别,他还想着要给岁千秋刻剑铭。
岁千秋把这字拓在了剑尖,一笔一划都刻得极为认真,从此以后,他的剑有了另一个名字。
宋迎觉得,楚丘是真谪仙。该来时来,该走时走,这一生洒脱过,畅快过,相逢意气为君饮,春风得意马蹄疾。该做的都做了,没做的也不算遗憾,什么执念也不留下。
记忆境追溯到这里,关于楚丘当年的一切,算是真相大白了。
然而仍有疑点。
撇去青剑湖灵雨阵一事不说,策动这些宗门逼上望月台的匿名信是谁写的,为何要这么做,那夜半而来的小偷是为了偷什么,那黑斗笠追杀楚丘又是为了什么,都还是个谜。
宋迎总觉得,这件事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幕后的推手,真正的真相,绝不止于此。
疑惑间,远方忽然掀起一阵振聋发聩的海浪声。
宋迎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四方景象蓦然被一阵滔天巨浪冲垮,他自己也被一股大力猛的排斥出了岁千秋体内。
他被浪头淹没,在水里卷出去老远,挣扎着钻出水面时,天地白茫茫一片,到处都是汪洋,什么都没了。
而远处水面上,有个白衣人影执剑踏浪而来。
宋迎立刻明白了。
他们窥探岁千秋的记忆,被他本人发现了。
不但被发现,还被反追溯,找上门来了。
这记忆境已经完全坍塌,并按照岁千秋的意念重建,想要主动出境已经不可能,除非岁千秋愿意放他们离开。
岁千秋越来越近,面色冰冷,看到宋迎,又往他身后看去。
宋迎也鬼使神差地跟着回了头。
然后就看见浑身湿透的谢还,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
糟。
追溯术是剑宗嫡系术法,宋敬之根本不可能会,就是想偷师,也没人给他偷。
可他如今却在没人指引的情况下入了境,还跟谢还一起被排斥出了岁千秋的身体。
宋迎默默地潜到了水底,想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随即就被谢朝辞抓着领子揪了上来:“想淹死?”
宋迎:“不想。”
“不想就跟紧我,到时候出不去了变成傻子,我可不管你。”
宋迎猜到他大概是想秋后算账,于是乖巧躲到了谢还身后。
岁千秋的脚步停住了。
他似乎意识不甚清楚,对这两个闯入他识海的家伙并不认识,看着他们,脸上有一丝的茫然。
谢还道:“哦,忘了,他喝醉酒了。”
宋迎:“会怎样。”
“你什么都会,还用得着问我?”
“……”
宋迎知道,岁千秋这种状态,他们恐怕会被当成陌生入侵者打死。
果不其然,刚这么想完,岁千秋手里的剑骤然飞起,化作漫天剑雨,朝他们杀了过来。
谢朝辞按着宋迎潜入水中,四处躲避。
他们只是灵识进来了,并无法器依靠,如何也打不过岁千秋的。
纷纷剑影跟着入水,锲而不舍地攻击着入侵的人,有几次谢还险些被击中,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宋迎揪着他的领子,以灵识和他传音:“这么躲不行!你往下潜!”
两个人的长发在水里荡漾纠缠在一起,水面上天光洒落,光影重重,谢朝辞看向他,忽然把人搂紧了,往深处潜去。
越深的地方越没有光亮,不易被追踪,两人一边下潜,宋迎一边传音:“谢还,气沉丹田,我教你灵识结器。”
谢朝辞眼睛微微睁大。
灵识结器顾名思义,能够以灵识结出法器,为己所用,但此术极难领悟,又近乎失传,一时半会儿岂能学来。
宋迎仿佛知道他的担心,轻轻抓紧谢还的肩:“别担心,你很聪明,我相信你。闭上眼,引着灵气往上丹田……”
谢还没听他的,看着宋迎专注教他的样子出神。
宋长留以前教他东西,也总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之类的言语,每次听了,谢朝辞都像是打了鸡血,再难的课,他也能因为这一句话上的津津有味。
这一刻,谢还莫名觉得怀里的人和那个从来不苟言笑的师尊重合了。
纵然他们根本就是两个面孔,两种脾性。
宋迎引导半天,丝毫不见成效,蓦然睁眼,才发现这家伙居然在走神,于是掐了他一把:“你在听吗!”
“不在。”
“……那我再说一遍,你仔细听!”
于是宋迎又说了一遍。
浩瀚汪洋的中心,岁千秋在水面上行走。他低头看着脚下,神色专注而冰冷。周身剑影缭乱,似是十分暴躁,只要见到水底有可疑的影子,就立刻急不可耐地俯冲下去。
又是空的。
没抓到人,他像是有些倦了,眉间微微一蹙。于是无边汪洋掀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道巨大水幕,遮天蔽日。
看到了。
千金醉士气大增,无数虚影齐齐瞄准,密不透风地朝那两道挨在一起的人影刺去。
成了!
谢还忽然睁眼。
他推开宋迎,手中多了一张瑶琴,手指急速拨弦,清澈琴音响彻天地。
千金醉剑势为之一凝,万顷水幕轰然落下。
岁千秋怔了怔,原本凌厉的目光一缓,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然后喃喃了一声:“楚丘。”
谢还手指不停,松风般的琴声从他指尖流出,这曲子,正是楚丘临终前在望月台弹的那首。
记忆境中,岁千秋把楚丘留下的琴谱弹得滚瓜烂熟,他一直想重现当时在那青年脑海中听到的那淡淡一曲,却苦于能力限制,始终不得要领。
谁料谢还只听了那一遍,竟能将它完整地弹出来。
且他教谢还结器,并未指明法器,谢还擅长修剑,结的却是琴。
以剑对剑,岁千秋功力犹在谢还之上,他们未必能抽身而退。
但谢还心思灵活,知道琴才是岁千秋的软肋,于是一击便胜。
岁千秋已然被琴声压制住了。
他很安静,一如平常听楚丘弹琴那般,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他乐在其中。
四面汪洋滚滚退去,茫茫混沌重新分裂出了天与地,桃花簌簌拂过脸颊,转眼间,二人俱已身处月满天中。
出境了。
床榻上,岁千秋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有片刻的涣散和茫然,然后渐渐回神,彻底清醒过来。
刚刚在记忆境中的事他自然还记得,也知道自己被他们窥探了记忆。
他默然了一会儿,才道:“胡闹。”
宋迎不吭声,他现在是小辈,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倒是谢还,猛的抓住了岁千秋的手,试了脉搏,怒道:“灵力不足,就拿命元来支撑四悟境,你知道你这身体什么样了吗!”
从一开始,岁千秋以血画就迷迭阵和四悟境时,宋迎就知道他在消耗命元,谢还自然也看出来了。
这毕竟是个消耗极大的阵法,经年累月的支撑,已经透支了岁千秋的身体。
然而岁千秋还是很平静:“我知。”
“不想活了?”
岁千秋异常坦然:“活着何用。”
还不等谢还再骂他两句,岁千秋又道:“你亦然,何故责我。”
谢还不知道被他说中了什么,脸色一青,又不肯服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他问的是四悟境。
身在何处?心中何求?命由何定?大道何在?
岁千秋沉默良久,终是回答了他。
身在红尘。
心中无求。
命由天定。
无处不在。
四悟四悟,悟身,悟心,悟命,悟道。
这本是为了逼迫修士悟道而出现的一个极为残忍的法门,人在境中,一日不得要领,便一日不得出。悟透的,虚幻崩灭,镜花水月。悟不透的,永在其中,衰竭而亡。
如今却成了他自我欺瞒的工具。
岁千秋回答得非常干脆,四悟境早已束缚不住他。
他不是出不来,也不是不悟道,只是……不想出来。
四悟境终是崩塌了。
狂风平地起,摧枯拉朽,一切都似微尘般散去。来如风雨散似烟,望月台只剩一片焚烧后的寂寥。
化作废墟的月满天,扭曲焦黑的桃林,涛声呼啸的波月湖。
黑的,死的,枯萎的,残败的……唯一的活物,是一道墓碑旁的玉兰树。
花开如雪,十里飘香。楚丘说来年春天要在院落里种一棵,可他命浅,连那年冬天都没过完就走了。
于是岁千秋种了一棵,种在他的墓边。
望月台上夜色无边。
昨日桃花,已作飞灰,昨日种种,何处可追。
岁千秋就站在这一片荒凉里,在那株亭亭如盖的玉兰树下,望着那年岁斑驳的墓碑,一言不发。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也不知道楚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楚丘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留恋的人,望月台毁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栖身的地方。
人生如逆旅,他只是个借宿的客人。如今,他连宿在这红尘中的理由,都失去了。
未几,有苍白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
宋迎抬起头,但见云散风流,天心月圆。
“这月亮可真圆。”谢还说。
是啊。
圆得近乎无情了些。
滚滚红尘,万般皆苦,人世情痴,何关风月。
再多的离恨八苦,再多的生离死别,又与这些风物何关呢,须知明月清风本无情,伤心都是人心觅。
宋迎忽然想到,在楚丘死后的这四年里,岁千秋一直都是那么过的——在四悟境中捏造一个虚假的他出来,然后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看着,听着,自欺着,沉醉着。
这些年,他是否会有片刻的清醒,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亦清楚地知道,那个曾经在雨幕里冲他舒朗一笑,在渡口与他隔着迢迢江水一曲拜别的浪子琴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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