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来归-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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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现在,动手。”耳机里的男声很好听,有一点低沉,虽然命令下得短而急,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有种他很不着急的感觉。

    一声令下,路边看报纸的的行人,带着眼镜用拐杖点着路的盲人,一边买冰激凌的热辣美人,甜甜蜜蜜的小情侣都变了眼神,路边几辆车同时打开车门,穿着防弹衣的荷枪实弹的特警十几口机枪架了起来,狙击手在高处露了脸,被围在中间的人立刻知道无处可逃了。他睁大了眼睛,好像完全没明白自己怎么被逮住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被包围的人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了,缓缓地举起双手,跪在地上:“我我我我……我投降。”

    两个便衣上来掏出手铐铐上了他。

    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涉毒杀人大案以枭首的落网告终。年轻的便衣推着这倒霉鬼上警车,车门旁边靠着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男人摘下墨镜,看上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眼角眉梢处却看得出风霜的痕迹,男人打量着被压着的嫌疑人,挑挑眉:“甭琢磨了,上车吧,您那帮耗子似的满世界大洞的马仔都逮住了,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熊?带走!”

    警车疾驰而过,黑风衣的男人慢悠悠地点着一根烟,旁边一个刑警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专家出手就是一个顶一排,莫队,啥时候把我也调到你那去学习学习啊?”

    “你?再练几年吧,上我那去能干啥?扫地都嫌你绊脚。”男人笑了,话说得却一点都不客气。

    “别介啊——对了,晚上有事没,大家伙让这帮孙子都折腾半个月了,一块出去放松放松不?”

    “不了,你们去吧,我家里还有……”

    “还有事,你们家老有事,我说莫队,你这简直一十全好男人啊,那就把嫂子一块叫出来呗,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见过你家属。”

    男人白了他一眼:“滚蛋。”他把烟掐灭,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去开自己的车,挥挥手,“你们折腾去吧,我……”怀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男人的话,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了下,接起来:“喂,小瑾,怎么?”

    那头静了一会,随后泣不成声的女声传过来:“哥,哥,安捷哥他……”

    “他怎么了?”男人的脸徒然白了。

    “他醒了!哥,十七年了……呜……哥……”

    手机从手心里脱落下来,已经年近中年的莫匆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想大笑,想沿着街从这头跑到那头,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他等了十七年的人终于回来了,终于还清了那不知所谓的“时光的馈赠”,终于……

    车声人闹,四下喧嚣不已,男人泪流满面。

    番外卷

    第八十八章

    番外一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虽然五官普通,但是面容从未惊慌过的男子倒下去,脖子上鲜红的伤口,血流如瀑。十五想,医生到死都是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像是……已经忘记了别的表情。

    那样平静的目光,从一出生开始,就仿佛在等待着这个结局。十五有些发愣,他从暗处埋伏了一天才等到医生,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他心里没底。

    除了对付那个病病歪歪的心理医生的那次之外,他从未见过医生出手,这个中年的男子好像一直都很没有存在感地跟在r?李身后,默默地为他打理一系列的东西,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十五叹了口气,有的人心里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将要走上什么样的路。医生没有反抗,但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扑过去的一瞬间,医生是转过了身,面对着自己,满满的全是了然。十五想,安饮狐他们是对的,有罪的人和无辜的人到底不同。

    如果他们有良心,那就更不妙了,医生是在等待。

    等待他自己的惩罚。

    十五俯下身,轻轻地合上了医生的眼睛,然后大步向后走去。

    大火很快烧了起来,半边天空都映红了,这一切,总算结束了。

    由于地势偏僻无人报警,救火车赶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飞灰,尖锐的警笛声四处叫,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一辆黑色不起眼的车子缓缓地看了出去,十五从后视镜里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地方。

    R,我不欠你什么了。他戴上墨镜,轻轻地笑了。安饮狐,如果和你一样踏上浪迹天涯的路,踩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归路呢?

    风声依旧,这场暗地里激烈不已的战争,或许真的结束了。

    ◇    ◇    ◇

    清明时节,雨落纷纷——

    这一天扫墓的人很多,鲜花供不应求,看摊的老头子心里不爽,心说以前还能涨个价,现在倒好,国家统一价格,严令禁止私自涨价,这不是打乱市场供求么?断人财路。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几乎没什么人进来了,扫墓的差不多也都离开了,老头子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乍暖还寒的日子,本来公墓就阴气重,雨还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全身的骨头哟。

    老头正呵着热气,就见不远处停下一辆车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目光在他的小店里转了一圈,指了指最角落的一个花篮,掏出一张人民币。

    老头子当他不会说中国话,乐呵呵地拿不知道什么地方口音的英语打了个招呼,心说这老外还挺符合中国传统,知道清明节的时候来扫墓,接过花篮和找零,外国人笑了笑,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谢谢。”撂下呆呆的老头子往里走了。

    老头子捧起冒着热气的茶壶,哼起了小调,心说这老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哪,果然还是那种大眼睛双眼皮的洋人讨人喜欢。

    金发的人捧着花篮往里走去,他手里撑着一把伞,然而还是有雨滴不时溅在他的裤腿上,不一会功夫就潮湿起来,细雨把墓碑和花篮都洗刷得格外氤氲柔和,远远地望过去,薄暮冥冥中,仿佛笼罩着一层细细的雾气。忽然,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墓碑有些诧异。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墓志铭的墓碑,据说是那年火灾过后找到的无名尸体,葬在这里,按理说没人会来,可是墓碑底下却放了个小小的花篮,花还新鲜得很,似乎是有人刚刚来过。

    金发的男子垂下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蹲下来,把花篮放下,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墓碑上的文字,碧色的眼睛不知道想起什么事,好像有一点追忆,又好像有一点晦涩难言的东西。

    忽然,身后一个脚步声靠近,金发的男子回过神来,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打着伞停在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这男子有一身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墨镜别在领口,露出一双墨色的眼睛,头发遮掩处隐约可见一点点疤痕。黑衣的男人看见他,轻轻地笑了:“回来了啊,十五?”

    “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我就回来了。”十五也笑了,“不过没想到你也在这里,醉蛇,这里面躺的可是你的大仇人。”

    醉蛇嗤笑一声,和他并排地站着,微微低下头,看着墓碑上的自己:“姓名不详,生卒不详……什么仇人?人都不在了,还仇个屁啊仇,我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他大大咧咧地拿过十五的伞,一拢他的肩膀,“走吧,这破天挺冷的,当年你一把火把人家骨头渣子都烧成了灰,估计也挺不受人待见,别在这讨人嫌了,哥请你吃饭去。”

    十五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挑挑眉,有点别扭,不过没好意思把人家手给扒拉下去。

    “一走这么多年不回来,你都哪去了?”

    “跟你那饮狐兄弟一样,周游世界去了。”

    “他那是毛病,你这又是什么?”

    “我也有毛病。”十五说,“也是心病。”

    “好了?”

    “不知道,我没有一个顶级心理医生朋友。不过走的地方多了,也就看开了不少。”

    醉蛇顿了顿,偏过头来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忽然“啧”了一声:“这腔调怎么和安饮狐那孙子越来越像,听着怪别扭的——你都去什么地方了?”

    “那可多了……”

    “有适合度蜜月的地方么?”

    “你打听这干嘛?怎么,好多年不见,你这老光棍终于娶媳妇了?”

    醉蛇尴尬地咳嗽一声:“我……随口一问,大姑娘小媳妇的太麻烦,我哪有心思对付那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多好。”

    十五笑起来,他弯起的眼角的笑纹带了沧桑的痕迹,当年横冲直撞口无遮拦的火爆和冲劲早就消褪得看不见痕迹了,金发男人本来就好看的五官在这淡淡的无声一笑里柔和起来,雨中轻轻地氤氲开,有种致命的性感。醉蛇心里一晃,居然忍不住呆了。

    “说起适合蜜月和艳遇的地方,我倒是最喜欢凤凰,四边都是山,包着的一个小城,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沱江,好像看不见头似的,小路很细很窄,我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阴雨天气,屋里坐着的时候,就能看见旅馆外雕花的窗户上漏下来的雨。”

    “那个沈边城的老家?”醉蛇想了半天,好容易从不如核桃大的脑子里调出了那么一点和文化有关系的。

    “沈什么?”十五愣了一下。

    “沈边城?嗯,不是么?写小说的那个,我好像听谁说过,要么就是沈凤凰?”醉蛇皱起眉头来。

    十五终于忍不住大笑。

    醉蛇竖起眉眼来,假装恶狠狠地盯着他:“笑什么笑?你个小洋鬼子,不是你连中国话都说不好的时候了?敢笑话我……”他干脆撒开伞,仗着身高一只手压着十五的肩膀,一只手去揉他的头发。

    白天有些烦人的小雨这时候似乎小了很多,有那么几分沾衣不湿的味道,四下无人,两个大男人扔了伞,嬉笑着打闹而过。神色间好像带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味道,在春雨中弥漫开来。

    不远处的一辆车里,司机端着一个极小的摄影机,把前方的两个人拍了下来,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笑容。

    ◇    ◇    ◇

    安捷伸了个懒腰,把翻译的稿子发出去,低低地骂了一句这鬼天气,顺手从旁边扯了一条毯子裹在身上,眼睛半睁不睁地打了个哈欠,准备缩回床上补个觉,正打算把电脑关上,忽然眼角扫到收信箱里多了一封邮件。

    安捷看清了发件人,脸上没睡醒的表情立刻一扫而光,一只手托起下巴,眼睛里有不怀好意的光芒闪啊闪啊。他打开了邮件,里面夹带了一个视频,点开以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屏幕上打闹,拍视频的人非常专业,近景远景连特写都有,安捷放了一遍不过瘾,又放了一遍,越看脸上的笑容越诡异。

    莫匆一开门,一句“我回来了”还没说完,就让眼前的场景给吓着了。安捷坐在沙发上,屋子里黑洞洞的,也不开灯,脸让电脑屏幕上的光照得惨兮兮的,还带着鬼气森森的笑容,特警当了好多年,他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清了清嗓子,弱弱地问了句:“那个……我没走错房间吧?”

    莫匆伸手把灯打开,换好鞋,看看安捷身上的毯子,把窗户关小了些,这才坐到他身边,尽量不去看那人手上的屏幕,严肃认真地说:“小安同志,我认为你这种黑洞洞的天气里关了灯看鬼片的行为有碍公共安全。”

    安捷回头扫了他一眼:“你才看鬼片,我看的是纯洁的爱情故事。”

    “人鬼情未了?”——被一个靠枕砸在脸上。

    莫匆缩着脖子笑起来,伸手搂过安捷,低头瞄了一眼:“嗯?”他一看就是一愣,凑过去,揉了揉眼睛,“不会吧?”

    安捷笑得贼兮兮的:“你看见了什么?”

    莫匆摸着自己的下巴,斟酌了一会,慎重地点点头:“我看见了奸情。”然后他瞪大了眼睛,“十五和醉蛇?真的假的?”

    安捷把本机放在桌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某人每年清明的时候都大老远地在公墓里蹲点儿,风雨无阻啊。”他这一伸懒腰不要紧,裹得紧紧的毯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同样松松垮垮地穿着的衬衣下面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好看的腰线。

    莫匆的目光早就从电脑屏幕上挪下来了,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喉头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亲爱的你去干嘛?”

    “我稿子截了,补个觉去。”安捷含含糊糊毫无危机意识地说。

    “我和你一起——”某人不要脸地扑上来,嗯,清明时节,其实是个雨打春帘的好时节啊。

    第八十九章

    番外二

    直到多年以后,何景明仍然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记得那些阴暗的街角,那些肮脏的、夏季里会伴着各种蚊虫的声音的垃圾,酸臭的气息,下水道的味道,还有过往来回……那些带着如出一辙的冷漠嘴脸的人群。

    等他回过神来,这些所有的一切,却总是终结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肉团儿一样牵着他的衣角叫哥哥的孩子。小小的脸儿,笑起来有一个不甚明显的酒窝,眼儿大大的,像只猫儿,可是长大以后却不那么爱睁开来,手腕处有个朱砂痣。

    有时候何景明觉得,那颗小痣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以光阴为土,以心血为水,以魂为肥,然后慢慢地长出殷红色的藤蔓,缠住他整颗心脏,密不透风。

    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第一次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回去的时候,何景明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激,流浪在人间边缘的孩子过早地被这纷繁复杂的地方催熟了,他从夹缝里活下来,见识过了所有肮脏的东西,道貌岸然的恋童客,肮脏的各种地下交易,知道那些让人醉生梦死丑态百出的药品,知道那些蹲在街角的智障们,然后第二天消失不见,有的时候他们找的到尸体,有的时候找不到,但是没有人在乎。为了活下来,何景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野兽,随时随地保持警惕,对别人,对自己。

    他从那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了某些不好的东西,血腥的气息,或者……疯狂的东西,可是他拒绝不了温饱的诱惑,他在这个城市里失去了那些流浪者的记号和踪迹,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场所,寒冬腊月中,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

    所以当那个男人蹲下来挡住日光,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问他是不是愿意被收养的时候,何景明毫不犹豫地点头了——他只是为了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把狼崽子的野性给掰回来。

    然而第二天醒过来,他却第一眼看见了天使,那么小的孩子,只有四五岁大,也许更小,坐在地上自己玩着什么东西,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小孩软软的头发乖乖地贴着脖子,不是很黑,像是棕色,一回头看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样。

    何景明揉揉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

    那孩子听见声音,摇摇晃晃地冲他走过来,小脸上带着那么一个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好看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来,奶声奶气地叫:“大哥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小手伸过来,何景明却往后一缩躲开了,那一刻他怕了,他原来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征服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只要你比任何人都强……可是这个时候,他看着自己长满了冻疮的粗糙的手,却突然怕了那小天使的触碰,就像是怕蹭脏了那纯白的小东西。

    有生以来第一次,何景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饮狐,饮狐……

    直到那次他替李办事,出门出了小半年回来以后。

    一开门,饮狐突然猝不及防地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仍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拉长成好看的形状,有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恣意的眉目如画,半卷起的袖子下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的线条,可是皮肤却白皙得像个女孩。

    他那小弟弟真是长大了,身手已经好到突然扑过来自己也避无可避的地步。何景明闻到他身上那极清浅的香味,头一次在饮狐说话的时候晃了神。

    第二天清晨,他猛地惊醒过来,触到被褥上的濡湿,想起梦中让人口干舌燥的旖旎情景,心跳得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何景明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一开始是怕、恐惧,随后慢慢平静下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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