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后来怎么着了?”
桌上放着两个空啤酒瓶,还有一瓶喝到一半,另有两只杯。下酒菜是叉烧肉、干笋和辣油拌豆芽菜。
“那女的实在蠢啊。我说送你吧?她还真上车了。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嘛!哎,你说是不是?”
因为没吭声,第三个人的后脑勺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脑袋随之向前探出了五公分,就算没想点头,也是点了头。姑且冲他赔了个笑脸,但他已经没再看这边了。
“所以呢,开房去了?”
“啊。”
“你这家伙,昨天不是还叫唤着穷到底了嘛!”
“啊,是没钱啊。还不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干活!”
还是那个部位,却是比刚才还狠的力道,又挨了一巴掌。赶紧向他赔了个不是,但并不认为他会就此消气。
“我说,你差不多也该上道了吧?我们这么诚心实意地派活儿给你,你倒好,让你跑个腿你磨磨蹭蹭,让你接个电话你慢慢吞吞。不是跟你说了嘛,麻利一点,你怎么还是拖拖拉拉的!照你这个样,欠的那些钱什么时候能还上啊?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这回拳头直接从侧面飞了过来,差点被他从圆椅子上打下地。
“您好,让您久等了!”
一个戴头巾的胖女人一边端来一盘韭菜炒猪肝和两碟煎饺放在桌子当间儿,一边说“中华盖浇饭和担担面请再稍等一会儿”,之后就带着两个空瓶退下去了。店里明明没有其他客人,料理却不知为何上得很慢。
“你小子,该罚!今天晚上就吃这个吧。”
说着,他向倒了酱油的小碟里拨出两个煎饺。
“不行,这么分不公平。”
一碟是去二剩三,一碟是满满的五个,匀一个过去,刚好一碟四个。“挺好!”那浑蛋自鸣得意地说。
“所以说,没钱你拿什么开房啊?”
“啊?哦,这种事当然是让女人掏腰包了。”
“就你长的那德行,还‘当然是让女人掏腰包了’,真敢说。”
“白痴,这跟长相有什么关系。”
那浑蛋笑嘻嘻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夹向韭菜炒猪肝。
“嗯!这菜炒得不错嘛!别看这地方不干不净的,味道真是没话说……大妈!你们家啊,送餐总迟到,店里也是油脂麻花的,但是料理好吃!合格!”
那女人看起来还不到被人称呼“大妈”的年纪,不过也犯不上为了这种事去纠正他。
“要我说,味道稍微淡了点……”说着,另一个浑蛋往自己盘子里的韭菜炒猪肝上淋了调味汁。
怎么能淋调味汁呢?那位总挨打的人尽管不能理解,但自然是没说出口。
“您好!中华盖浇饭。让您久等了。”
“哦,来了来了!”那个笑嘻嘻的浑蛋接过来。
“哎?我的担担面呢?怎么还没好?”
“不好意思啊,正给您做着呢。”
“怎么搞的,该不会是忘了吧?”
“我开动喽!”那浑蛋对两人的口角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吃起了中华盖浇饭。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给您忘了呢!只是,您瞧,我们这里就一个人掌厨。要是辅料差不多的话还能一起做,但是担担面嘛,差得多了点,所以,一样一样来。”
吧台后面的大叔也恭维地笑了笑,表示颇有些过意不去。
“听你这意思,都怪我不会点菜了?”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只是,按顺序……一样一样来。真的马上就好,请您再稍等一下。”
肯定是怕惹急了他不好收场,女人随便应付两句便退下去了。
他只吃了两个煎饺,喝了一杯水,就离开了那家店。从拉面店到事务所,五分钟就能走到。
“就你说话的时候那个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可以把它带到戏里去啊,就当是自己感冒了。但在交代事故情境的时候,你能不能有点紧迫感啊!一定要把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表现出来,否则难成事,懂吗?”
说“是”,然后当场点头,这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
“现在马上就能接受调解,而且对方也有这个意思……所以就算我求您了,奶奶!就四十万!我的车事后怎么都好办,关键是对方的车,要是不快点赔上,麻烦就大了……就像这样,你就不能把这股劲带出来吗?关键是要全情投入!对待工作要全心全意!”
“你的声音太大了。”另一个浑蛋在一旁说道。
尽管如此,却是自己的后脑勺被那浑蛋不管不顾地狠狠打了一下。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啊?!怎么那么叫人火大呢!一看到你那张窝囊废的脸就来气!就不能痛快一点吗?是不是男人啊!喂!”
这回是一脚踹在了大腿上。膝盖给他踹弯了,但算不上有多疼。类似这样的招呼方式,他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了。
“哦,对了,”那浑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嘀咕着,“伊藤先生叫我去店里露个脸,差点忘了。”
“哪家店啊?”
“琥珀,就是会员制那家。”
“几点的事?”
“三点的时候跟我说八点过去。”
从拉面店里出来时大概是七点四十分,如果就在附近的话,跑两步还来得及。
“那还不赶紧的。”
“你也跟我一块去吧。”
“什么意思,又没叫我。”
“拜托啦,伊藤先生不是格外宠你嘛。”
“没有的事。去年我还被他一拳打飞出去了,就在六本木十字路口的马路中间。”
“那次不是因为伊藤先生也喝醉了嘛。再说他想揍的其实是棵树,搞错了才打到你,这他后来也说了。事到如今道歉是不可能了,但他跟我说了,心里觉得对不住你。”
“今天你叫我去,和这件事完全没关系吧?”
“求你了还不行吗?万一他问起阿茜的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正经的,拜托了,跟我去吧。”
结果,两人结伙去了那家叫“琥珀”的店。临走时还不忘警告那位挨打的人一句:“别想跑啊,给我老老实实地看家。”明白的。不会跑的。怎么可能跑得了呢?
驾照、健康保险、钱包、存折、印章、信用卡、储蓄卡、手机、公寓钥匙、小型摩托车钥匙,所有东西都被没收了,身上只允许携带事务所的钥匙和未经实名登记的手机,这样一来他还能往哪里跑呢?总不能靠这两条腿走回十几公里以外的公寓,把管理员敲醒为自己开门吧,太不现实了。所以,就去那间事务所好了,至少那里有个坐的地方,有暖气,不至于把自己冻死。
回到那栋五层的公寓楼,爬上四层,用钥匙打开四〇七室的房门,一个人走进去。白天通常是五个人,多则七八个人挤在这间屋里干活,晚上就大多是像这样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和那两个人,或者没那两个人。
不管怎样,肯定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比较放松。至少不会被当成实验品测试将人打昏的技巧,或是半开玩笑地被喂狗屎。不需要被人毫无缘由地把脸按进浴缸呛个半死,也不需要被逼无奈地聊什么曾经交往过的女人,在被逼问出姓名和住址后,听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什么现在就去找她好了。更不必到头来还得听他们不明真假地讨论自己的妹妹。
想要力量。只要有了力量就可以摆脱掉眼下的状况了。如果只靠自己,恐怕连一点希望都没有。那帮家伙的凝聚力强,搜集信息的能力也很了得,一个电话就可以召集到五十甚至是一百人。自己就曾“应邀”见识过那种场面。那次最终是黑帮撤退了。虽说可能是警察赶到的关系,不过能够和黑社会正面对峙,并迫使其撤退的组织力和威慑力是不容小觑的。于是,只好放弃了反抗的念头。于是,至今仍然像这样对他们言听计从。
八点二十分左右,门铃响了。如果没有及时回应,仅仅是因为这样便会挨打,于是喊一声“来了”,快步向玄关跑去。
然而打开门后,却发现站在对面的并非那两个人,而是一群身穿西服的陌生男子。那一刻,他不由得诅咒起了因一时疏忽没有将挂锁挂好的自己。
“请问山口光弘先生在吗?”
叫山口的,正是那个动不动就对自己拳脚相加的家伙。
“不、不在……”
此时房门已被完全打开。目力所及对方就有五个人,似乎还另有几人站在门后。
正对面的那个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卡夹,打开后里面是附有照片的身份证件和一枚巨大的金色徽章。
“我们是千住警察署的人。山口光弘先生,以及浦田义彦先生,应该在里面吧。”
“不,所以说……”
“可以进去确认一下吧。”
黑衣男子们不由分说一拥而入。总共有八个人。
其中两人留在屋里,一人去检查壁柜,其余几人则冲进了卫浴间和阳台。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对方便查清了这里除自己外再无他人的事实。
此前出示证件的那名男子转身朝向这边。
“是你把他们给放跑了?”
男子一改先前的语调。
“不是放跑了,是原本就不在。一上来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那么,山口和浦田跑到哪里去了?”
琥珀……该说,还是不该说呢……损益、债务、报复,形形色色的状况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然而最终得出的结论却和起初一样。
“这个……不知道。”
男人听罢眼神变了色。两颗瞳仁好似两颗黑色的血块,忽地一下子向眼球深处流去。
“原来是这样……那么,能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呢?那两个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抓到,请你务必协助我们。”
这到底是机会来了呢,还是要遭难呢?当时自己一个人,实在想不清楚。
我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一动不动。这种时候,最好就这样做。起码身子骨是结实的,这个自己心里有数。侧腹、后背、屁股,这些地方不管挨上几拳几脚,都能禁得住。要是脖子后面被他们没轻没重地用膝盖砸一下,搞不好会闹出人命来。不过这帮家伙的目的终归不是杀人,就算嘴上说得再狠,下手时也不会重到那个份儿上。
“大叔,别再硬撑了,差不多也该去死了吧?你能把钱还上的办法,就只剩下保险金了吧。”
确实,已经没有人愿意把工作交给我了,靠赌马和赌赛艇也没有半点翻盘的希望。为了摆脱现状,以非法高利贷的名义将这帮家伙诉诸法律也不失为一种途径。只是就算警察来了,等不到教训他们也会先把我抓走吧,以滥用兴奋剂的嫌疑。
“赶紧去死吧!算我求你了。”
一通谩骂过后,那人一脚踩在我的后脑勺上,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过来。
“咿……咿呀……”
我的额头被按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上眼皮也被蹭破了。不一会儿血渗出来了,感觉血淋淋的,但也仅仅是这种程度而已。不过是额头皮开肉绽,人是不会死的。何况那里的痛感原本就不明显。
尽管如此,演技仍然必不可少。
“饶了我吧!求你们饶了我吧!”
只要是自己掏得出的,除了钱以外不管什么都掏给他们!
“呃,好像有点……哇!这家伙怎么搞的!”
“臭死了!这臭老头,居然把屎都吓出来了!”
演完了这一出,就离收场不远了。那帮人此后再也没有触碰我的身体,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就那么回去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站起来。走到洗面池前,把里里外外的衣服脱掉。
“确实……够臭的。”
放眼望去,置物间里空荡荡的。过去那里停着卡车,放着成堆的搭设脚手架用的钢管和连接件。巧手赛木匠的建筑工人们利用胶合板做出柜子,用来存放工具、脚凳和各种细小的材料。如今那些柜子基本上全空了,屋里只剩下生了锈的管材切割机、砂轮机、改锥和锤子丢在角落里。净是一些连催债的人都不屑拿走的破烂,就和我自己一样。
“呜……好冷。”
将两腿之间大致清理干净后回到二楼的起居室。以前老婆和女儿都在,但她们在我第一次因滥用兴奋剂被捕时就离我而去了,现在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和她们比起来,在随后的十几年里对我不离不弃的工友们或许要更重情义。把工作介绍给我,拉我上工地,带我去喝酒。他们对我的好,我至今都很感激,也因此对最终辜负了他们而感到非常自责。
我从洗浴间的脏衣篮里捡出内裤,把脚蹬进去。虽然是没洗的,橡皮筋是松的,屁股后面也磨薄了,但是还可以凑合着再穿一阵子。套上用来替代睡裤的针织裤,把白毛巾裹在血流不止的额头上,之后重新回到了楼下。
不知为什么,置物间里比刚才还要臭好几倍。人对自己排泄物的味道总是不太介意的,但可能是晾得时间久了吧,那东西闻起来已经和别人的味道无异了,臭得让人无法忍受。
赶紧打开临街的玻璃窗。或许这么做对不住过往的行人,但还是容我大敞四开一会儿吧。
随后用水管直接冲刷水泥地面,把秽物冲走,再用墩布拖洗一遍。
就在我忙活的时候——
“这位当家的,外面都臭熏天了。”
闻声看去,门口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一瞬间,还以为是要债的又回来了,浑身一紧,但定睛一看是张陌生面孔。
“不好意思……很快就完,完了就关。”
男人跨过水泥地上污秽的小河走了进来。
“刚才那帮人,什么来头?来讨债的?”
哪儿有一上来就打听这种事的。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
“没有,偶然听到罢了。什么‘去死吧’之类的,还以为今时今日已经没有这样催债的了,不过我看他们好像没过多会儿就逃走了。心里正纳闷,一股很烈的味道飘了过来……我就想,这人也不简单啊。讨债的也是妈生的,肯定不愿惹屎上身。不过我得奉劝你一句,同样的套路,不要因为一次爽到了就认为可以屡试不爽。下次没准儿他们就会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屎就让你泡个够,然后把你沉到化粪池里。至少是我的话就这么干。”
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我想。棱角分明的脸,宽大的肩,匀称的体格。身高足有六尺以上,换算成公分的话,大概将近一米九吧。但不知怎么的,又觉得他刚中带柔。是因为他的动作吗?因为他那颇具穿透力的低沉嗓音吗?还是因为他遣词造句的方式呢?
男人一路走到工具柜前。
“当家的欠的钱,总共有多少?”
一个让人不快的话题,我想。
“差不多,得有五百来万吧,估摸着……”
“看起来不太像是能还上的啊。”
说着,男人像是在检点一样把柜里的东西看了个遍。
“是啊。所以那帮人才……”
“不如和我做个交换吧。”
终于露出来了,我想。就料到会是这样。
“果然……你也和他们一样。和颜悦色地过来套近乎,但在背地里和他们串通一气,借自家的钱,抵自家的债,滚自己的雪球,吸别人的骨髓……最后连生活保障金也榨得一干二净。你们打的不就是这副算盘吗?晓得!”
男人用鼻子短叹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用这样吧,别把我和那帮人混为一谈啊。”
“可明明就是一样嘛。让我重新跟你借钱,去抵那帮人的债,然后凭空多出来几成利息……”
“明白了!明白了!”
男人双手一扣,强行打断了我的话。
“不提钱的事了。对钱数问长问短是我不对。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啊,只是想稍微借用一下这里的工具,如果当家的能给我搭把手,那就更好了……我想顺便问问,这机器是干什么用的?”
男人蹲在置物间的角落里,用手指着。
“那是管材切割机,用来截钢管的。”
“那这个呢?”
“那是砂轮机,也能切断硬东西,还能削。”
男人就那么蹲在地上,继续往里挪动几步。
“那这个呢?”
“型号比较老的焊接机。不过电线断了,好久没通电了,不知还能不能用。”
“大当家的,你会焊接?”
“算是吧,能有样学样。像是把足球大门改成云梯之类的活儿,没问题啊……就是没人愿意找我干这个。”
我是打算开个玩笑的,可那男人脸上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男人站起来,有点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我。
“当家的,还是和我互惠互利吧。如果当家的肯帮我做手工的话,作为回报,我会把那帮人的债务一笔勾销的。”
那种事有可能办到吗?但是相比之下,还有件事更为令我不解。
“你说做手工,那是什么?”
男人有点腼腆地笑了。
“就当它是,小学生的暑假作业吧。只要当家的肯帮我这个忙,我就还当家的自由。我保证还你自由。”
这种话,我起初是全然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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