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敦的夏天仿佛急不可耐的孩子,每年总是早早地到来。
我沿着车道把车倒出了院子的铁门,这道安全门是在朱莉被绑架后装上的,虽然为时已晚。穿过街区,沿着支路,我驶入了I-10州际公路,一连串的上坡路直通天际,像骨骼分明的恐龙尾巴。上午八点,正是城市交通的高峰期,主干道和三条支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我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挤进十四条车道里,放眼望去,一排排汽车在太阳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红色的汽车尾灯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哦,这个狼狈的早晨。
我想越过前方的车看到更远处的路况,闲置在家的那辆普锐斯虽然省油,底盘却不够高。现在,汤姆这辆大个头的黑色路虎成了我的最爱,我每天开着它穿梭在三条高速公路上,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在以龟速行进的车队里,我得以卸下警惕,仔细寻找路边商业街遮阳篷上打出的广告牌:大男孩一元店、墨盒世界、洛杉矶造型。还有沿路的墨西哥餐厅粉红色的招牌笑容,收费公路旁宜家那蓝黄相间的巨大广告牌和躲在零零散散的紫薇花后面险些被掩盖的老黄砖公寓,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需要它们的提醒,就像我母亲离不开《玫瑰经》:万福的洗车先生,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请为我们祈求,数码快印。自助仓储女士,我们向你叹息哭求[1]。
尽管现在寻找朱莉的招贴已经不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它过去就在那儿,在I-10州际公路和610匝道的交叉处,挨着养老院的塔楼,就夹在第一浸礼会教堂和立交桥中间。但五年或六七年前,托管人就决定把牌子撤掉,我想肯定是因为费用太高了,虽然我并不清楚具体数目,因为朱莉的基金都是汤姆在打理。现在,这块广告牌上的寻人启事已经变成一个教会牧师的大笑脸,他正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俯瞰着来往的车辆笑,旁边附着一排字:“人应该每天都有信仰,而不是每天一个信仰。”不知道他们是直接把牧师的广告贴在了寻找朱莉的启事上面,还是早就把那份寻人启事撕成了碎片。想这些干什么呢?真是可笑。这段时间,这块广告牌上的内容被更换过很多次,牙科医生、输精管复通术等等。
威廉·华兹华斯的诗歌也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烁,仿佛是在嘲笑我:到哪儿去了,那些幻异的光影?如今在哪儿,往日的荣光和梦境?
我按了下转向灯,驶入匝道。尽管我一直都在学习和研究浪漫主义,尽管几个小时后我要去教一群敏感的年轻人学习威廉·华兹华斯的诗歌,而且一辈子都会在这所大学教下去——如果学校不开除我的话(我不出版作品,不参加委员会工作,不付出任何努力,除了每天早晨坚持挣扎着起床去面对这个黑暗又悲惨的世界。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实际上,我从来都不相信荣光和梦境,我只相信统计数据。
数据表明,大部分被拐儿童都是被认识的人绑走的,但朱莉却是被陌生人绑走的。数据还表明,大部分诱拐者会诱哄受害儿童坐上他们的车,但朱莉却是午夜在自家卧室里被陌生人拿刀尖抵着后背,被迫跟着绑匪上车的,而我的另一个女儿简,躲在衣柜里,目睹了一切。另有数据表明,大部分撕票行为都发生在绑架后的头三个小时里。而我那年幼的小女儿,早已被恐惧禁锢了身体,整整三个小时,躲在衣柜里动弹不得,三个小时后,她才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厉声哭喊着叫醒了我和汤姆。
等到我们知道朱莉被绑走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灾难像流感和汽油味一样迅速扩散开来,我们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为了让自己接受朱莉已经死去的事实,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早就死了,在她出生之前,在我出生之前,在威廉·华兹华斯出生之前。她本来就是不存在的。经过长满松树的墓地时,我仿佛看见朱莉正站在金红色的松树叶下,泪眼婆娑地仰头望着天空。驶过克雷斯特维尤公寓时,我仿佛又看见她躺在杜鹃花床上,静静地被埋葬。这时候,商业街上的阳光美甲水疗馆后面,一辆大型垃圾车突然映入眼帘,眼前的最后一丝幻影终于破灭了。
我曾经想给朱莉全世界,现在我只想把她的尸体找回来埋葬。
暑假前的最后一节课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关于威廉·华兹华斯的课,我闭着眼睛都能教。我现在没睡着,却仿佛置身于梦中,思绪已不禁飞向了远方。我看见细高的松树下,荡漾着一汪水晶般湛蓝的游泳池水,像一颗精雕细琢的宝石,泛着迷人的波光,周围铺着新鲜柔软的沙子。两个女孩兴奋得不得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问掌管家庭财务大权的会计师汤姆,这么好的房子我们买得起吗?这个号称“能源走廊”的地方遍布着星巴克和乡村俱乐部,与我们一家子看起来格格不入,尤其不适合我。但是女儿们喜欢,看她们对游泳池的喜欢劲儿,简直比要拥有自己的房间还高兴。她们还没意识到,我们即将从破旧不堪的大学宿舍搬到这座城郊的大房子了。这座房子有两层,配有两个停车位,门前铺满绿草坪,草坪上还立着一些支持高中足球队的牌子。至于为什么选择搬家,原因有很多,但你猜得没错,确实也有安全方面的因素。
“下课。别忘了在二十八日下午五点之前,把期末论文交上来。”还没等我说“暑假愉快”,大部分学生就已经撒欢儿似的冲出教室了。
我沿着走廊朝办公室走去,这时候裤兜里的手机轻微地振了一下。汤姆发来了短信:
你能去接一下简吗?16:05,乔治·布什洲际机场,美联航1093航班。
我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查看华盛顿大学校历,又查了查大学教师通讯录,给我之前在研究生院认识的华盛顿大学的管理员打了个电话。
然后,我发短信给汤姆:需要我准备晚餐吗?
几分钟后,汤姆回复:不用。显然,我和汤姆都不愿针对简大一课程还没结束就提前回家的问题多说什么。
想在众多旅客中找到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的头发又变成了什么颜色。我站在九号行李传送带旁边等待。这时,一个高个子女孩出现在人群中,她顶着一头紫黑色的头发,一缕褪色的绿发垂下来挡在眼前,看起来刚逃过被漂染的宿命。
“嗨,妈妈。”女孩大喊。
“嗨,简。”她倾下身子拥抱了我一下,身上的大书包重重地拍在我的屁股上。空荡荡的传送带嗡地响了一声,我们闻声转过头刻意让自己盯着传送带,我想这个时候,我还是不要问她为什么提前回来的事情了。
“你又染头发了。”我打破沉默。
“没错。”
朱莉被绑架后,简的性格和言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初中时,摔门成了她现身或离开的标志。上了高中后,不仅摔门的毛病没改,还添了染发、打鼻环眉环等行为,哪里有她哪里就有吵闹的音乐,这些问题她一样不落。汤姆过去经常追着她一直劝到楼梯口。比起我,他已经很尽责了,但都无济于事。我隐隐地听见简的喊叫和啜泣声,我想也许她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吧。
“这一路怎么样,还顺利吗?”
“很好。”
这一趟的行程可不短。我猜简当初选择华盛顿大学正是因为它离休斯敦比较远吧。小时候,她总说长大以后想上我任教的大学,但从她开始摔门的那一天起,这一切就都改变了。如果不是她拒绝学期制大学,坚持选择学季制大学,也许她现在就在阿拉斯加州读大学了。青少年难免会有一些叛逆行为,但简的表现却有些反常。在整个学年过去后,学校的注册主任告诉我,春季学制的每门课程简都没有修完。
去年感恩节简没回家,我当时没多想,因为学季制大学开学晚,去了学校没多久就是感恩节,所以学生们一般也就不回家了,我以为简也一样。但十二月中旬,简打电话回家,告诉我们她刚刚安顿下来,圣诞节就不回家了,而且她的教授邀请她去家里吃节日大餐。她说反正我们家从来也没庆祝过圣诞节,况且不回家也有利于她培养独立性。我几乎能听到分机这头,汤姆心碎的声音。于是,我赶紧帮她打圆场,努力说点感性的话。“当然,我们会想你的,但我们支持你的决定。”事实上,我也只能这么说。
现在看起来,因为我的回答没有令简满意,所以她的摔门式叛逆又发作了,圣诞节真的没有回家。
“怎么样,”我继续寻找话题,“你还喜欢华大吗?”
“加油(Go Huskies——华盛顿大学口号),”她轻轻地挥了下拳头说,“当然了,妈妈。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现在也一样,一切并没有改变。”开始有行李从传送带上传过来,我们俩同时倾身向前去看。
“这件夹克够暖和吗?能穿到一月份吗?冬款衣服正在打折,我们可以去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去读大学之前她自己挑了一件军绿色夹克,这件衣服她从十六岁一直穿到现在。“这件就够了,西雅图没那么冷。”
“你的学业还顺利吗?”
“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问问而已。”
“还可以,挺好的,”她回答,“实际上,非常顺利,我的教授允许我用论文代替考试。”
用论文代替考试!听起来还真像是官方的话。我很好奇她是怎么说服老师手下留情的,老师居然没给她不及格,只定为未修完课程。不过在我们学校,这种情况下,学生们一般会以“家里有急事”为借口,战战兢兢地生怕我追问太多。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们华大的教授经常让你们用论文代替考试吗?”
“妈妈,我的学校叫‘华盛顿大学’。”她纠正我。
我捏了下她的肩膀。“你能回家,我和你爸爸都非常高兴。”我放下胳膊,跟简肩并肩站着,静静地盯着锃亮的金属传送带。同航班的旅客已经有一半都拿到行李,推着推车走了。他们走后,行李传送带叫得更响了。终于,简的行李箱传送过来了,的一声落在我们面前。这个行李箱是我们送给简的中学毕业礼物,刚买时是苹果绿色的,不过在经历了从休斯敦到西雅图的往返行程后,已经脏兮兮的了,正好跟简那缕掉色的绿发相得益彰。简先我一步一把抓起行李箱,我们刚走到机场门口,门就自动滑开了,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简脱下军绿色夹克,将书包递给我。
“我看我们是到湿地了。”
“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我说。简竟然赞同地朝我微笑了一下。
回家的路很漫长。虽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大学里度过的,但我上学的时候也虚度了很多时光。
“你的大学宿舍怎么样?”
“非常好。”
“你喜欢你的室友吗?”
“她人很好。我们互不干涉。”
“那你明年还要选她做室友吗?”
“也许不了。”
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聊的话题,尽管答案注定会令我伤心。“跟我说说邀请你去圣诞晚宴的英语教授吧。”
“她叫凯特琳,是位符号学教授。”
“我从来都不知道英语系还开设符号学课程。”
“这门课程叫交错性,也是英语课,是一门跨学科课程,要求学生必须同时选修语言学、性别研究和人类学。虽然我没有选修这些课程,但在开学第一天我就去了凯特琳的办公室找她,成功说服她批准我修这门课。”
我禁不住感到一阵骄傲。作为教授的孩子,简从小耳濡目染,早就掌握了这些知识。我更高兴的是,这是好几年来,我们俩独处时,她跟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再跟我讲讲你都学到了什么吧。”
“等爸爸在的时候我再说吧。”她回答。
“好吧,当然可以。”我有些失望。
“我只是懒得说两次。”她解释。
“我知道,宝贝儿。”
现在正值交通高峰期,我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频道,新闻播音员平和舒缓的声音飘满了整个车厢。我们跟着车流慢慢移动,经过一个射击场,又经过一座体育馆,训练场上一排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可能正在被体操教练训斥。简静静地望着窗外。我猜她是在想,为什么来接她的是我,而不是汤姆。其实我也想知道。
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答案了。等我沿着私人车道把车开往车库时,天色已近黄昏。透过厨房的窗户,汤姆忙碌的身影映入眼帘,原来他是在准备晚餐。刚一打开屋门,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是简最喜欢的意大利面:拌着裹面包屑的虾和烤芦笋的法式白酱意大利面。这种稀奇古怪的做法是汤姆从美食网站上学的,只在特别的日子里做。还好切菜板旁边有一盘新鲜的蔬菜沙拉,娇艳欲滴的翠绿色仿佛在邀请我们赶紧将它端上餐桌,来享受这假日的盛宴。
“简宝贝儿!”汤姆张开双臂,大步上前,简也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闭上眼睛靠在他胸口。不打扰他们,我识趣地溜进卫生间,又回卧室换下正装,换上更舒服的牛仔裤,然后收拾了一下衣篓里洗好的衣服。等我再回到餐厅时,他们相谈甚欢,汤姆正背对着我切用来拌沙拉的西红柿,简用指尖轻敲切菜板,仿佛在弹钢琴。
“爸爸,你肯定想不到,班里的同学张口闭口便是德里达这样的名人,每个人都比我聪明多了。”简对汤姆说。
“嘿,别这么说,凯特琳能让你选这门课,说明她是得麦克阿瑟奖的天才。”
“我每次开口时,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至少你敢开口,”汤姆放下手中的菜刀,盯着简的眼睛,安慰她,“我敢打赌,肯定有一些学生,连话都不敢讲。”
简感激地笑了,但当她越过汤姆的肩膀看到我的那一刻,笑容顿时像奶油一样凝固了。汤姆仿佛也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又回过头去继续把切好的西红柿扔到蔬菜沙拉里面。
“大功告成!”他端起沙拉,喊了一声,“简,把意大利面端过去。让我们坐下来,尽情享用假期的第一顿家宴吧。”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注释:
[1]此处作者根据车外街景,对《玫瑰经》进行了改编。——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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